我們還記得日內瓦大學發來的信函。雖然瑞士最先向居裡夫婦提供最適合他們才幹的職位,但最先授予他們若干榮譽的國家卻是英國。
在法國,他們獲頒過幾種科學獎:皮埃爾一八九五年獲得普朗特獎,一九一年獲得拉卡茲獎。瑪麗三次獲得蓋格納獎。但是,在一九三年六月英國皇家協會正式要求皮埃爾·居裡就鐳元素做講座前,他們還沒有得到過顯赫的聲望。皮埃爾應邀偕夫人前往倫敦參加了這次正式會議。
歡迎他們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友好慈祥的凱爾文勳爵。傑出的老人為這對年輕夫婦的成功引以為榮,像對待自己的成就一樣,對他們的研究成果感到自豪。他帶他們參觀他的實驗室,一路走去時,像父親般摟住皮埃爾的肩膀。他帶著真摯的喜悅指著他的合作者原來從巴黎贈給他的禮物:那是一位物理學家的真正禮物,是密封在一個玻璃試管中的一丁點珍貴的鐳。
舉行講座的那天晚上,凱爾文勳爵坐在瑪麗身旁。她是第一位走進皇家學院的女性。在擁擠的大廳裡,英國科學界的人全都來了,其中有威廉·克魯克斯、雷利勳爵、埃夫伯裡勳爵、弗雷德裡克·布拉姆威爾爵士、奧利佛·洛奇爵士、迪瓦爾教授、雷·蘭克斯特教授、艾爾頓教授、湯普森教授、阿姆斯特朗教授……皮埃爾操著法語,以自己低沉的聲音描繪鐳的特性。接著他請人滅燈,開始動手做幾項驚人的實驗:他利用鐳的魔力,使一定距離外的一張金箔驗電器產生讀數,讓一個硫化鋅屏發出磷光,使一塊包在黑紙中的照相底板感光,還證明這種奇妙的物質能自然產生熱量。
這一晚激起的熱情第二天早上產生了轟動。整個倫敦都想見見鐳的「父母。」居裡教授和居里夫人受到邀請,請他們出席許多晚宴和宴會。
在這些盛大招待會上,他們聽著人們向他們致祝酒詞,以簡短的話表示感謝。皮埃爾身上穿的是在理化自然科學學部講課時那身燕尾禮服,衣服都磨得有些發亮了。儘管他極力表現出禮貌,但人們仍然不免覺得他有些心不在焉,彷彿難以理解人們這是在恭維他。瑪麗覺得不安,因為有成千上萬雙眼睛在盯著看她——彷彿她是只稀有動物。女物理學家。真是樁稀罕事!
她身穿黑色服裝,領口開得很小。一雙讓酸液腐蝕的手上連結婚戒指都沒戴。在她身旁,許多裸露的脖子上掛著這個帝國最光彩奪目的精緻鑽石。瑪麗望著這些珠寶飾物,心裡感到真誠的喜悅。她還不無驚訝地注意到,一向對世俗之物漠不關心的丈夫,這時也盯著看那些項鏈和珠寶鑲嵌的領飾。
那天晚上,她更衣時對皮埃爾說:「真沒想到,世界上竟然有這麼漂亮的珠寶,真是太漂亮了!」
物理學家笑了。
「你知道嗎?晚餐過程中我腦子閒得發慌,就玩了個遊戲:我計算著用每個在場女人脖子上的寶石可以換多少個實驗室。到了該講話的時候,我算出的實驗樓數目多得驚人。」
幾天後,居裡夫婦返回他們的棚屋實驗室。他們與倫敦的科學家結成牢固的友誼關係,計劃搞幾項合作研究:皮埃爾不久要與他的英國同行迪瓦爾教授共同發表一篇論文,內容是對鐳的溴化物產生的氣體所作的研究。
盎格魯—撒克遜人忠於他們所崇拜的人。一九三年十一月,他們致函皮埃爾·居裡和瑪麗·居裡,通知他們說,倫敦的皇家協會為了表示對他們的敬意,希望向他們頒授該協會最高獎:戴維獎章。
瑪麗當時有病,便讓丈夫單獨去參加儀式。皮埃爾從英國帶回一枚沉甸甸的金質獎章,上面刻著兩人的名字。他在凱勒曼大道的住房裡尋找一個安置這枚獎章的地方,可他實在太笨拙,竟然給弄丟了,好在後來又找到了。最後,他靈機一動把這勞什子給了女兒艾萊娜。孩子六年來從來沒這麼高興過。
遇上朋友來訪,這位科學家便讓他們看她獨自玩耍這件新玩具。
「艾萊娜特別喜歡這枚新硬幣!」他便做出這句結論。
兩次榮耀顯赫的短暫旅行,一枚供小女孩玩耍的金質獎章:這不過是一個交響樂的序曲,逐漸磨進的最強音很快就要奏響了。
這一次,樂團指揮發出的演奏信號來自瑞典。
斯德哥爾摩科學院在一九三年十二月十日舉行的「莊嚴大會」上正式宣佈,當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金一半頒授給亨利·貝克萊爾,另一半頒授給居裡先生和居里夫人,以獎勵他們在放射性方面的諸項發現。
皮埃爾和瑪麗由於過度勞累,身體狀況不佳,不敢貿然在隆冬季節長途旅行。居裡夫婦沒有出面領獎,法國公使代表他們,從瑞典國王手中接過頒授的獲獎證書和金質獎章。
一九三年十一月十四日,奧裡維留斯教授寫信給居裡先生和居里夫人:
居裡先生、居里夫人:
我已經榮幸地通過電報向你們通報,瑞典科學院在十一月十二日的會議中,決定將本年度諾貝爾物理學獎金的一半授予你們,作為對你們在研究貝克萊爾射線方面共同做出卓越成就的嘉獎。
受命頒發各獎項的機構,要在十二月十日的全體正式大會上宣佈各項決定,在這之前,這些決定必須嚴格保密,屆時要頒發獲獎證書和金質獎章。
我謹代表科學院邀請你們參加這次大會,親自接受頒獎。
根據諾貝爾基金委員會章程第九條,要求你們在這次大會後六個月之內,在斯德哥爾摩公開發表一次演講,內容是你們獲獎的研究內容。如能按規定時間前來斯德哥爾摩,當然最好在大會後幾天內履行這項義務。希望這些安排對你們合適。
科學院盼望你們光臨斯德哥爾摩,並請先生和夫人接受我最崇高的敬意。
一九三年十一月十九日,皮埃爾·居裡致函奧裡維留斯教授:
書記先生:
斯德哥爾摩科學院將本年度諾貝爾物理學獎金的一半授予我們,我們感到極為榮幸,深表謝忱。敬請轉達我們的感激和真摯的謝意。
然而我們難以在十二月十日前往瑞典參加頒獎儀式。
我們兩人都在學校任教,此時離開,必然嚴重影響教學工作,且停留時間將極其短暫,幾乎沒有時間結識瑞典科學家。
另外,居里夫人今年夏天身體欠佳,此時尚未康復。
我希望請求您准許我們推遲行期及講演日期。我們可以在復活節前往斯德哥爾摩,如能允許在六月中旬前往則更佳。
秘書先生,請接受我們的敬意。
引述過這些客套的公文之後,我們還應該引用另一封信的內容,這封信出人意料,而且令人驚訝。信是瑪麗用波蘭文寫給她哥哥的。寫信日期值得注意: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一日,這是斯德哥爾摩公開宣佈獲獎後的那一天,是個光榮的日子!在這一時刻,瑪麗應該為自己的勝利陶醉才對。她的探索歷程的確非同凡響,婦女在艱難的科學王國獲取名望,此事尚屬空前。她不但是第一人,而且當時也是世界上唯一享受此盛譽的女科學家。
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一日,瑪麗亞·居裡在寫給約瑟夫·斯科洛多斯基的信中說:
親愛的約瑟夫:
深深感謝你們二位寫來的信。別忘了代我向瑪妮西婭(約瑟夫的女兒)表示感謝,她的短信寫得真好,讓我極為喜悅。我一抽出空來,就給她寫回信。
十一月初,我得了流行性感冒,時間不算長,可現在仍然有點咳嗽。我去看了朗德利約大夫,他檢查了我的肺,沒發現毛病。他說我貧血,可我自我感覺身體很結實,現在比秋天做的工作還多,並不覺得太疲憊。
我丈夫去了一趟倫敦,接受頒給我們的戴維獎章。我身體疲憊,沒跟他一道去。
我們得到了一半諾貝爾獎金。我不知道確切數目是多少,相信大約是七萬法郎。這對我們是筆巨款。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拿到錢,也許要等到我們去斯德哥爾摩的時候吧。我們還得在十二月十日後六個月內,去那裡履行演講義務。
我們沒去參加頒獎儀式,因為安排旅行太複雜了。我身體也不夠好,承受不住長途旅行(一連坐四十八小時火車,要是中途停車,恐怕時間更長),尤其忍受不了在嚴寒的冬季去那個寒冷的國家。要是去了,也只能停留三四天,而且會長時間打亂課程。
來函、攝影師和記者,這些都快把我們淹沒了。真想挖個地洞藏起來求得一點平靜。我們收到來自美國的邀請,要我們就自己的研究作系列講座。他們問我們希望得到多少報酬。不論他們出的條件如何,我們都打算拒絕。我們費了很大工夫才逃脫人們想為我們舉行的一場場宴會。人們見我們拒絕時態度堅決,才知道真的沒辦法了。
我的艾萊娜很好。她去一所很小的學校上學,離家挺遠。在巴黎難得找到對小孩子適宜的好學校。
親切親吻你們,請不要把我忘了。
「我們得到了一半諾貝爾獎金……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拿到錢。」
一個不久前自願放棄財富的人寫出這種話,顯然意義非同尋常。如雷鳴般響亮的名聲、報界和公眾的敬意、眾多正式的邀請、從美國架起的金橋,瑪麗提起這些卻像在訴苦。諾貝爾獎忽然間使皮埃爾·居裡和她本人成為名人,可在她眼裡,這個大獎僅僅意味著七萬金法郎。由於這是瑞典同行對兩位科學家研究工作的褒揚,因此,接受這筆錢並不「違反科學精神。」這筆錢既可以把皮埃爾從繁重的教學工作中拯救出來,也對他的健康有益!
一九四年一月二日,這張帶給他們幸福的支票交給了銀行在戈貝林路的支行,夫婦倆微薄的一點點存款就在這家銀行裡。皮埃爾終於可以辭去物理學校的教書苦差事,他以前的一位學生保羅·蘭格文可以接替他。居裡夫婦自己花錢雇了一位實驗室助手。這麼做比等待大學保證提供卻始終不來的合作者快得多,也簡單得多。瑪麗以借款名義寄給德盧斯基夫婦兩萬奧地利克朗,幫助他們開創療養院。這筆小小的財富不久又有所膨脹。瑪麗·居裡和埃都亞·布朗利分享了五萬法郎的奧斯利獎金。他們把自己的錢平分成兩部分,一半買了法國公債,另一半買了華沙市債券。
在那本黑色賬簿裡,還能發現幾筆其他奢侈開銷的記載。其中有給皮埃爾的哥哥和瑪麗的姐姐們的贈款和借款,儘管他們十分慷慨,但受贈者卻極力謙讓,最後僅僅支出不大的數目。另外還有捐給科學團體的款項。
在贈款項下有:波蘭的學生、瑪麗一位童年時的朋友、實驗室助理們、賽弗爾學校一位生活困難的女生……瑪麗回憶起一個貧窮女人的名字:德·聖—奧賓小姐,現在成了科茲羅夫斯卡夫人,這位夫人非常善良,以前教過她法文。她出生在法國迪耶普,後來定居波蘭與當地人結了婚。她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回到出生地看看。瑪麗寫信給她,邀請她來法國,在家裡接待她,還為她支付了從華沙到迪耶普的旅費。那位善良的夫人一說起這樁沒料想到的巨大快樂,就淚流滿面。
瑪麗的善意施與既明智又恰到好處,絲毫也不張揚。她不會一時心血來潮慷慨到不量入為出的地步。她打定了主意,要在有生之年幫助那些需要她幫助的人。她要量力而行,以便使提供的幫助能夠持久。
她也沒忘記自己。她在凱勒曼大道那所房子裡裝了個「現代」浴室,給一間需要修整的小屋子重新貼了壁紙。可她從來沒想過為了慶祝獲得諾貝爾獎,該為自己買頂新帽子。另外,她堅持要皮埃爾辭去在物理學校的教師職務,可她自己卻繼續在賽弗爾學校教書。她熱愛自己的學生,覺得身體還好,可以勝任繼續教課,畢竟這能保證讓她得到薪水。
人們也許覺得,在名望向兩位科學家敞開胸懷的時候,筆者卻喋喋不休,細細描述他們的開銷,這念頭未免太怪了!也許我還應該描述一下大批人群和好奇的各國記者,這些人把居裡家的房子團團圍住,也圍住拉赫芒德路上那間小棚屋看熱鬧。我也許還應該數數堆滿那張大工作台的電報和千百篇報紙文章,還該說說有兩位物理學家擺出姿勢供人拍照的情況。
可我不願敘述這種事。我知道,從這時開始,這種喧鬧給我父母帶來的只有不快。我們不該借助這種方面的證據尋找他們的滿足感,而應該從別處尋找。瑞典科學院的成員們重視他們的發現,這讓皮埃爾和瑪麗很高興。從成堆的祝賀函件中,他們很高興找到自己崇拜的人熱情洋溢的賀詞。親屬們的喜悅讓他們感動。他們歡迎那七萬法郎獎金,因為這減輕了捉襟見肘的貧窮生活的壓力。至於其他事情,許多人可以為這類「其他事情」賣力氣,而且往往為此幹出不屑的事情來,可他們卻覺得是一種痛苦和折磨。
他們與同情他們的公眾永遠無法相互理解,因此無法融合。在一九三年,居裡夫婦度過的也許是生活中最可悲的時期。他們正當年富力強,天才加經驗,可最大限度發揮自己的才幹。他們已經在一個漏雨的棚屋裡成功發現了鐳,這種元素讓世界感到驚奇。但是,他們的使命並未完成,他們的頭腦裡還有探索其他未知財富的可能性。他們想要工作,他們也必須工作。
榮譽不注重將來,皮埃爾和瑪麗卻要為將來努力。但是,榮譽降臨到兩位天才的頭上,盡全力掣肘,試圖阻止他們的發展。諾貝爾獎頒授給了這對從事科學研究的夫婦,消息公佈後,千百萬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這對夫婦身上,其中有男人有女人,有哲學家有工人,有教授有商人,也有上流社會的人士。這千百萬人將自己的善意贈給居裡夫婦,但是卻要換取巨大的回報!兩位科學家已經提前向他們贈送過自己的發明,那是一種能幫助人類對付可怕疾病的手段,是一種知識產權的資本,然而他們對此並不感到滿足。儘管對放射性的研究還處於萌芽狀態,可他們已經把它歸入已經大獲全勝的類別,不是幫助其發展,而是忙著體會其誕生時的種種特殊細節。他們想要打探這對驚人夫婦的隱私,因為這對夫婦的雙料天才、公開的生活和徹底的忘我精神已經創造出一個傳奇故事。人們帶著敬仰的熱情打亂了夫婦倆的生活,他們既是大眾心中的偶像,也成了他們的犧牲品,人們奪走了他們唯一希望擁有的財富:思索和寧靜。
這一時期的報紙上,往往登載皮埃爾或瑪麗亞的照片,文字把瑪麗形容為一個「金髮年輕女子,身材苗條,容貌高貴」,或者「迷人的母親,既有細膩而敏銳的感覺,又有對深奧事物的好奇精神」。報紙上還登載其他照片,有他們「可愛的小女兒」,也有蜷縮在餐廳火爐旁的貓兒迪迪。照片旁邊還有生動的文字,或描寫這套小房子,或描寫那間實驗室,這兩個地方雖然清貧卻是吸引兩位物理學家獨自生活和工作的場所。在報紙上的描述中,凱勒曼大道上的這所房子成了「聖賢之宅」,被描繪成「遠離巴黎塵囂,在偏僻寂靜地區的一所漂亮房子,在城堡的庇蔭下,包容著兩位偉大科學家親密的幸福生活」。
那間棚屋也出了名:
在偉人祠(1)後面,有條狹窄黑暗的荒涼小徑,如情節生動的舊小說插圖上的街道,這就是拉赫芒德路。崎嶇不平的人行道旁邊,從骯髒破敗的房屋之間,能看到一片簡陋可憐的木棚屋板壁,這便是位於市立理化學校的那間實驗室。
我穿過一個院子,那裡的牆壁經歷過世代風雨的嚴酷侵蝕。接著我踏進一個迴盪著腳步聲的孤寂拱門,進入一個潮濕的死胡同。胡同一角有棵半死不活的樹,扭曲著掙扎在木板壁之間。這裡矗立著幾座狹長低矮的小木屋。透過窗玻璃,只見屋裡有一個個穩定的小火苗發出的光亮,還能看到各式各樣玻璃器皿。沒有聲音,四週一片陰鬱的寂靜,就連城市的喧囂也不能深入此地。
我隨意敲了一扇門,推門走進一間實驗室,裡面的設備簡陋得令人吃驚。沒有地板,只有凹凸不平的生土地面,石灰牆壁破敗不堪,天花板木條震顫,塵埃蒙蔽的窗戶只能射進微弱的光線。一個俯身在複雜儀器上操作的年輕人抬起頭說:「居裡先生在那邊。」說完便接著埋頭工作。幾分鐘過去了。屋裡很冷。一個水龍頭滴答滴答響著,兩三個煤氣爐子在燃燒。
終於有個人走了進來,這人高挑個頭,身材瘦削,清的面孔上花白鬍子十分蓬亂,頭上戴了頂不成形狀的小軟帽。這便是居裡先生。
(作者:保羅·阿克,《巴黎回聲報》)
名聲是一面令人驚異的鏡子,有時忠實,有時卻像遊樂園的哈哈鏡一樣失真,專門捕捉住最無關緊要的姿勢,誇張成漫畫映像,投射出去成為千百幅特定的畫面。居裡夫婦的生活成了時髦的「酒店歌舞表演」題材。報紙剛剛報道出,居裡先生和居裡夫婦意外丟失了部分鐳鹽,蒙特瑪特劇院便立刻上演了一出諷刺活報劇。劇中,他們把自己反鎖在棚屋裡,不允許任何人入內,自己親自清掃地板,以滑稽的動作搜索舞台上的每一個角落,尋找丟失的材料。
關於這個事件,瑪麗在寫給約瑟夫·斯科洛多斯基的信中是這樣說的:
最近,我們遇到一樁極大的不幸:在一次精密的操作過程中,我們失去了很大一部分鐳的存量。我們至今仍然無法明白這次災難的原因。為此,我被迫推遲了鐳原子量的研究工作,按照原計劃,這項工作本來該在復活節前開始的。我們倆都感到驚惶失措。
在一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另一封信中,談到她唯一關心的鐳,她對約瑟夫·斯科洛多斯基寫道:
這種不幸的材料,我們有可能成功制取出更多的數量。為此,我們需要礦石和金錢。我們如今有了錢,但是,迄今為止尚無法弄到礦石。他們並沒有讓我們失去希望,他們不願賣給我們礦石,也許到頭來還是有辦法得到的。這樣還能繼續制取。但是,你知道從幾噸礦石中提取這一丁點鐳要耗費多少時間,付出多少耐心和金錢啊!
這便是瑪麗在獲得諾貝爾獎後第十三天遇到的焦心事。在這十三天中,整個世界卻在搞著一項發現:居裡夫婦。一對「偉大的夫婦」!但是,皮埃爾和瑪麗並不具有他們所說的特徵。
一九四年一月二十二日,皮埃爾·居裡寫信給喬治·古伊說:
我親愛的朋友:
我很久以前就想給你寫信,請原諒我未能早寫,這都是由於我們目前過的這種愚蠢生活。
你已經看到這種突然興起的鐳熱潮了。我們體驗到了出名時刻的種種好處。來自世界每一個角落的新聞記者和攝影師追隨我們,甚至在報紙上複述我女兒與保姆的談話,描寫我家裡那只黑白小花貓。我們收到許多信函,接受各種怪人的採訪,與眾多沒有出名的發明家見面……還有大量索取錢財的要求。最後,還有收藏親筆簽名的人、趕時髦的人、上流社會的人,有時甚至還有科學家,他們都到拉赫芒德路上你瞭解的那間顯赫房子裡看我們。結果,實驗室片刻不得安寧。到了晚上,還得寫許多封信發出去。照這樣,我覺得自己徹底變成個傻瓜了……
居裡夫婦承受住了貧窮、過度勞累,甚至毫無怨言地承受了人們的不公平對待。如今,他們第一次無法忍受這種奇怪的神經緊張了。他們享受的榮譽越多,心裡的緊張也越強烈。
一九二年三月二十日,皮埃爾·居裡在寫給喬治·古伊的信中說:
……你能看出,此刻我們走運了,但是好運總是伴隨著無限的煩惱。我們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的不平靜。有些日子裡,我們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我們簡直夢想著過野人的生活,遠遠離開人類!
皮埃爾·居裡寫給查爾斯·埃都亞·紀堯姆的信中說:
……人們不斷要求我們寫各種文章做許多講演,再過幾年,向我們提這種要求的人會覺得奇怪,怎麼我們什麼工作也沒做……
一九四年一月十五日,皮埃爾·居裡寫給查爾斯·埃都亞·紀堯姆的信中說:
我親愛的朋友:
我的演講在二月十八日舉行。報紙上的消息不準確。由於這則錯誤消息,我收到二百封信,要求提供入場券,我實在無法一一回復。
關於弗拉瑪利翁的演講,我絕對無法克服自己的懶惰。我渴望在一個禁止演講、迫害新聞記者的安靜地方過平靜的日子。
一九四年二月十四日,瑪麗·居裡寫信給約瑟夫·斯科洛多斯基說:
……嘈雜喧囂沒完沒了。人們竭盡全力妨礙我們工作。現在我決心鼓起勇氣,拒絕客人來訪——但是人們照樣要打擾我。我們的生活讓榮譽和名聲徹底毀掉了。
一九四年三月十九日,瑪麗·居裡寫信給約瑟夫·斯科洛多斯基說:
親愛的約瑟夫:
最誠摯地祝你生日快樂。祝願你身體健康,全家人生活美滿。我還要祝願你們永遠別像我們這樣被信函掩埋在下面,也不要像我們這樣成為攻擊的對象。
我後悔把收到的信都扔掉了。其實這些信是有意義的。其中有歌頌鐳的十四行詩和其他詩歌,有各種發明者寫來的信,有熱情的人們寫來的信,還有許多信富有哲理。昨天,一個美國人來信詢問,是否允許他使用我的名字為一匹賽馬命名。自然還有成百上千的人要求簽名,要求贈送照片。我很少回復這種信,不過讀這類信浪費了不少時間。
一九四年春天,瑪麗·居裡在寫給表姐亨利埃塔的信中說:
我們平靜的生活和辛勤的勞作完全亂了套。我不知道將來能否恢復平靜。
以上引用的信件中表示的憤怒、悲觀甚至可以說是痛苦,並非子虛烏有,兩位科學家的內心中失去了平靜。
後來,瑪麗寫道:
我們長期透支體力,工作的物質條件太差,導致身體疲憊不堪,出名了更受到人們不間斷的打擾。我們心甘情願的孤獨生活被粉碎,這讓我們感到真正的痛苦,完全是一場災難。
作為補償,榮譽也本該為居裡夫婦帶來某些利益,例如:職位、實驗室、合作者和久已盼望的貸款。但這些好處什麼時候才會到來呢?他們焦急的等待一直得不到結果……
我們接觸到皮埃爾和瑪麗感到痛苦的一個根本原因了。法國是最後才認識到他們價值的國家,直到他們獲得戴維獎章和諾貝爾獎後,巴黎大學才終於為皮埃爾·居裡創造了一個物理學教授職位。這一點讓這對夫婦感到悲哀。來自外國的獎勵使他們在成功做出重大發現時的孤苦狀況更顯突出,這種狀況看來不可能很快得到改變。
皮埃爾想到過去四年中申請無果的幾個職位,只有理化學校在有限的力量範圍內給了他鼓勵和支持,於是決定僅僅對這一所學校公開表示自己的敬意。他在巴黎大學對眾多聽眾做的一次演講中,提到那間舊棚屋的簡陋情況和在裡面創造的奇跡,他說道:
我願意在這裡指出,我們的所有研究都是在巴黎市立理化學校進行的。
在取得各種科學研究成果的過程中,環境影響極其重要,部分研究成果就是在環境影響下取得的。我在這所物理學校工作二十餘年,第一任校長舒爾曾伯格是一位傑出的科學家。記得當時我還僅僅是個實驗室助手,而他為我提供了研究工作所需的條件,並允許居里夫人來我身邊工作,這在當時是一種創新,我對此深表感謝。現任校長勞思先生和加利埃先生對我保持了同樣的善意。
這所學校的師生構成了一個友好而高效的教學圈子,對我有極大的益處。我們研究中得到的友情與合作均來自這個教學圈子。我能在這裡向他們致謝感到十分高興。
居裡夫婦厭惡名望,這除了他們對工作的熱情和對浪費時間的恐懼外,還有其他原因。
皮埃爾有超然物外的天性,他本著自己一向堅持的原則,抵抗聲望對他的衝擊。他憎恨等級劃分,覺得班級裡學生論成績排名次十分荒謬,也認為給成人頒授獎章就像給學生頒獎一樣純屬多餘。他拒絕接受榮譽勳章,他在科學領域中也堅持同樣的態度。他缺乏競爭精神,在「發現競賽」中,同行勝出從來不會讓他感到難過。他往往會說:「要是別人發表了某種研究成果,而我沒有發表,那又有什麼關係?」
這種近乎超人的漠然態度對瑪麗產生了深深的影響。不過,她逃避別人讚美並不是為了效仿丈夫,也不是為了服從他。對抗榮譽不是她的原則,而是她的本能。在無數好奇的眼神瞪視下,她便會感到難以抑制的膽怯,一種痛苦的感覺讓她不知所措,甚至能讓她感到頭暈目眩,身體不適。
另外,她的生活太忙碌,要承擔各種義務,不容她浪費一絲一毫的精力。居里夫人要同時挑起幾副重擔,她要工作,要管理家,既要當好媽媽,又要教好學生。她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就像演雜技踩鋼絲,只要再增加一種額外的「角色」,她的平衡就會打破,就要從鋼絲繩上掉下去。瑪麗已經是集妻子、母親、科學家、教師為一身,再也抽不出一秒鐘來扮演名人角色了。
皮埃爾和瑪麗儘管有各自不同的原因,但殊途同歸,都拒絕榮譽。人們也許認為,共同完成一項偉大工作的人,接受榮譽的方式也許不同。皮埃爾也許出於冷漠,瑪麗也許出於虛榮……其實根本不是這種情況。這兩個人的靈魂像他們的頭腦一樣,具有同等品行。這對夫婦歷經磨難,也成功熬過這次磨難,逃出榮譽的劫難後仍然保持著團結。
我不得不承認,我熱心尋找違反規律的例證,心裡也感到殘酷。我當然希望,母親取得科學上的非凡成功與聲望也該有片刻的幸福感覺。這種獨特的探索竟然讓女英雄時時遭受苦難,讓我覺得太不公平。我多希望在一封信的結尾或一次私下交談中,找到一丁點自私而驕傲的痕跡,或發現一聲勝利後的感喟。
這是個幼稚的希望。儘管瑪麗讓人捧成了「著名的居里夫人」,但她只有在實驗室的靜謐中,或者在家庭的親密氣氛中,才會感到幸福。她一天比一天更謙卑收斂,更加不引人注意,為的是避開那些硬要把她拉去拋頭露面的人,避免成為「明星」,要是成了那種人,她自己也會認不出自己了。在許多年裡,遇到有陌生人湊近詢問:「你是居里夫人嗎?」她便會克制住心頭的微微驚悸,用平淡的聲音回答道:「不是,你弄錯了。」
在崇拜者面前,或者在當時的權貴面前時,儘管這些人把她奉若君主,但她會像丈夫那樣,僅僅露出驚訝和疲憊的神色。她會設法掩飾自己的厭倦,但仍然會露出厭煩神情。如果人們喋喋不休談論她的發現和她的天才,她便會感到無法忍受的厭倦。
關於居裡夫婦的千百樁軼事中,有一件十分典型,可代表他們對皮埃爾叫做「寵幸」的反應。一天,這對夫婦應盧貝總統之邀,去愛麗捨宮赴晚宴。席間,一位夫人走近瑪麗問道:
「我可以引你去覲見希臘國王嗎?」
瑪麗的回答嗓音溫和,口吻天真而禮貌,不過說的是真心話: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用處。」
她注意到這位夫人驚呆了。接著,她自己也嚇壞了,因為剛才她沒認出這是誰,可她是盧貝夫人。她臉紅了,連忙改口:
「不過……不過……當然啦,既然您要求,我當然遵命。我遵命。」
居裡夫婦從來喜歡「像野人一樣生活」,如今,他們尋求離群索居有了另一個理由:逃避好奇的人們。他們光顧偏僻鄉村比以前更加頻繁,在鄉下客棧過夜時就用假名字登記。
但是,他們最好的偽裝還是自己的本來面目。想像一下這幅畫面吧:一個穿著隨便的高個頭男子,笨手笨腳地推著自行車,走在布列塔尼一條杳無人跡的路上,陪在他身旁的那位年輕女子穿戴像個村姑,誰會想到他們竟是諾貝爾獎獲得者呢?
就連目光最敏銳的內行也難以認出他們。一次,一個美國記者巧妙跟蹤兩位物理學家,發現他們在普爾度,便在他們住宿的一間漁家茅舍前停下腳步,不知該上哪兒尋找了。他的報社打發他來採訪著名科學家居里夫人,可她上哪兒去了?他得找人打聽打聽……門口石台階上坐著個赤足女人,正從拖鞋裡往外抖沙子。就向這個女人問問吧。
女人抬起頭,一雙灰色眼睛看著這個不速之客……記者突然認出,這就是報紙上登過千百幅照片的那張面孔。就是她!記者驚愕片刻,連忙坐在她身旁,掏出記事本。
眼看沒路可逃了,她只好無可奈何用短句子回答採訪者的問題。是的。皮埃爾·居裡和她一道發現了鐳。是的。他們還在繼續研究……
回答的同時,她揮動拖鞋,在石台階上磕打,把裡面的沙子徹底抖乾淨,然後把鞋子穿上,一雙纖足已經讓石頭和荊棘劃傷了。這真是一位記者最不能錯過的機會!他有幸親眼看到她「私生活」中的一幕……這位機敏的記者連忙抓住這個機會,提出幾個非同尋常的問題,想要瑪麗說出心裡話,談談她的年輕時期、工作方法或婦女獻身研究的心理……
然而,這張驚訝的面孔此刻已經轉開了。作為這次談話的結束語,她只簡單對他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她常常掛在嘴上,就像一句箴言,可這句話比一本書更能彰顯她的性格,更能描繪出她的生活,也更能歸納出她從事的事業:
「科學上我們應該注意事而不注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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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偉人祠:法國人在巴黎供奉民族偉人的建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