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驥伏櫪,強撐病體征江東

事情發展恰如楊修所料,在曹操召集群臣訓示之後,朝局出現新動向。曹操對外宣稱身體有恙退居內宮,除軍務和重大事務外,其他日常政務交與諸尚書與相國鍾繇、五官中郎將曹丕協同辦理——父親主軍政,兒子理民政,曹魏統治的新格局水到渠成般產生了。

曹操這次再不是心血來潮,選擇曹丕絕非賈詡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所能決定,實是反覆推敲的結果。首先,曹操已六十有二,身體又不好,選擇一個相對有政治經驗的兒子培養要少下許多心血,曹丕以稍長的年齡和擔任五官中郎將的經驗勝出了;其次,曹丕身為長子,符合傳統的宗法原則,選擇他會少許多爭執,也為子孫後代長治久安開好頭;更重要的是,曹魏若想長久穩固必要走儒家正統之路,目前而言就是聯合世家大族為主導的統治,那麼「贅閹遺丑」的曹家也必須提升地位,成為最強的世家大族,因此曹家、夏侯家必須緊緊抱成一團,牢牢控制住軍政大權,祖宗子弟中曹真、曹休、夏侯尚、夏侯懋等那些日後將委以重任的人,曹丕明顯比曹植更有資歷凝聚他們。家族之路與為政之道密不可分,這才是曹丕勝出的根本原因。賈詡的那番話雖擲地有聲,但充其量也只是傾斜天平的最後一根稻草。

自八月初舉行朝會,長達一個月的時間群臣未見到魏王的蹤影,只知他居於銅雀台,養病兼避暑,大家交代政務的對象換成了五官將和鍾繇,而鍾繇名為相國,卻常以輔助者自居,曹丕聲勢日漸上升;臨淄侯則只剩下閉門思過的分了。所幸局勢太平,孫權慘敗於合肥,瘟疫侵擾,聲勢受挫不小。蜀中雖未平定,有征西將軍夏侯淵、益州刺史趙昂坐鎮漢中,諸部轉攻為守,新近又收拾了武都、下辯等地的幾個氐羌部落,得糧谷十萬餘斛;侍中杜襲留守長安居中聯絡,軍情傳遞倒也靈便,整整一月無事,直到九月初鎮東將軍臧霸的一封密奏引起了事端。

「琅琊王劉熙密謀投奔江東?」曹丕有些不敢相信——曹氏篡漢早有端倪,任何劉氏諸侯都欲避禍。但是哪個諸侯王投敵都可理解,唯獨琅琊王劉熙實令人想不到。前任琅琊王劉容崩於黃巾兵禍,宗國名存實亡,皆因劉容之弟侍中劉邈於曹操有功,因而曹操在民間尋到劉容的庶子劉熙,使其繼承封國。曹氏廢劉姓宗國無數,只對琅琊國青睞有加。但血緣就是原罪,劉熙不自安,想要南渡長江投奔孫權,不料走漏風聲被臧霸發覺,拘禁在府,致書魏王請示如何發落。

劉熙雖無兵無權終是漢家諸侯王,此事又關乎孫權,曹丕與鍾繇不好擅作決斷,攜帶密奏懇請覲見。說是懇請,內侍絕不敢再擋曹丕的駕;二人入禁宮、轉西夾道,至西苑——往年這會兒已秋高氣爽,芙蓉池南側栽有桂樹,芳香四溢甚為可觀;今歲時氣甚怪,該冷不冷該熱不熱,天色老是不陰不晴白濛濛的,桂花竟沒有開,銅雀三台被一片說黃不黃說綠不綠的樹叢環繞著,大減雅致之色。

曹丕、鍾繇沒心思觀景,逕赴台下。今日率衛士當值的是許褚和典滿,一老一少端坐杌凳,有小校旁邊伺候,正天南地北聊得熱鬧,見二人前來忙起身施禮。曹丕笑道:「你們說什麼呢,這般高興?」跟著曹家出生入死,都是至近之人,曹丕也不見外。

典滿嘴特甜:「許將軍正說當年他和我爹護衛大王之事呢。末將一介後生,聽聽老人家功績,也好多多勉勵,報效大王與將軍。」他雖是猛將典韋之子,卻只繼承了父親的魁偉身材,性情完全不似。

鍾繇卻沒心思說笑:「我等有事覲見,大王是否得便?」

許褚道:「別人也罷了,二位只管上去便是。大王這會兒正跟那三個江湖騙……江湖方士聊天呢。」繼卻儉之後,曹操又徵召甘始、左慈兩個方士,聽他們講解養生延年之法。許褚卻對這些完全不信,背地裡罵他們是騙子,今天差點兒說走嘴。

曹丕一笑而置之,與鍾繇登台,又轉入閣樓,卻不聞絲毫動靜;來到曹操避暑之處,隔著紗簾一望,不禁莞爾——老爺子和三個方士都雙目緊閉盤膝而坐,不知練什麼功呢。

峻守在門口,一見他們趕緊挑簾,朝裡高喊:「五官將與相國請見。」曹丕更覺好笑——這小子八成也不信那一套,故意要攪他們修煉。

曹操睜開眼,長歎一聲:「方窺門徑又被攪擾,寡人百務纏身,注定難以修行啊。」

曹丕施禮入內,這才看清,原來父親身邊還有兩人伺候。一個是孔桂,另一人相貌俊美,還不到二十歲,乃是杜氏夫人與前夫秦宜祿所生之子秦朗,小名叫阿蘇。這小子身份甚為尷尬,不過他盡得母親美貌,又很會巴結繼父,所以曹操不把他當外人。見曹丕進來,秦朗趕緊過來請安:「小弟給將軍問安,昨天我娘還說讓我去看看您呢。我說將軍如今打理政府,忙得昏天黑地,我去拜望不是搗亂麼?將軍素來孝順,咱把大王侍奉好,讓老人家高高興興,便是天下人之福,也替將軍分憂了。」

曹操一笑:「好一張巧嘴,連他帶我都捧了。」

曹丕、鍾繇也笑了。孔桂也想來奉承兩句,曹丕卻沒理他,轉而向三位方士攀談——卻儉四十多歲,身材瘦削面貌清,他通曉藥理又擅辟榖之術,據說一兩年都不吃飯;曹操原也不信,派人考察過,結果他真的一月未動五穀,這才召他入鄴城。甘始是個滿頭白髮的小老頭,百姓傳言他已百餘歲,未知真假;但他皓首童顏,二目如炬,還會些吐納導引之法,駐顏有術卻是不假。左慈則高大魁偉,自詡為練氣士,有采氣之能,還擅長房中術,自稱能採陰補陽。

鍾繇對這些都是一概不信的,趕緊請奏:「臣有機要之事稟奏。」三個方士自然不能再逗留,起身告退。

「且站一步。」曹操叫住,「你等方才說吐納養氣當擇其時,那是什麼意思?」

左慈答道:「春之氣濁,夏之氣暑,秋之氣霧,冬之氣寒,吐納久之皆受氣害,故當擇其時。宿氣為老,朝氣為壽,善治氣者使宿氣夜散,故呼吸采氣最佳之時乃在清晨。」

「除了清晨采氣和靜心打坐,就沒什麼養生之法了嗎?」

甘始笑呵呵答:「養生之道一動一靜,靜者固然好,動者疏通血絡更利身心。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動也。形氣亦然,形不動則精不流,精不流則氣鬱。大王勿急,改日老朽為您演示導引之術。」

「嗯,明日一早便來。」曹操這才放他們走,又對孔桂、秦朗道,「現有機要之事,你們也出去。」

「諾。」二人領命,又朝曹丕施了一禮。孔桂想趁機攀談兩句,卻見曹丕側臉眺望窗外,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只得無奈而去。

鍾繇將臧霸密奏奉上,趁機進言:「這些左道之人言語可信嗎?大王可別練壞了身子。」

「寡人原也不信,但連著聽下來卻也有些門道。就說這采氣吧,昔日張仲景也曾有類似之論;導引之術又類乎於華佗的五禽戲。」說到這兒曹操歎口氣,「昔日兩位名醫在孤身邊,卻棄如敝帚,如今真後悔啊!」這才打開密奏。

鍾繇見他深信不疑,又所論有理,也不好再勸了。

曹操略掃了兩眼密奏,便拋到一邊:「人乃世間最無情無義之物,罪證確鑿沒什麼可說的。擬個表章上報朝廷,立即將劉熙連同其子嗣全部處死,琅琊除國為郡。」現在與以前廢除八國時不可同日而語,在曹操看來反而動靜越大越好,正好殺雞儆猴,震懾其他封國。

時局不同了,鍾繇也不似荀彧那般執著,不會在這種問題的處理上與曹操有分歧,轉而道:「劉熙罪無可恕,但是否與孫權通謀還未可知,其中陰謀尚待查明……」

「哼!」曹操不屑地擺擺手,「沒什麼好查的,必是劉熙自己一廂情願要過江的。孫氏久欲坐斷江東,要一個漢室宗親有何用?孫仲謀也算俊逸之傑,有識人之明、馭人之術,絕不會瞧上劉熙這等廢物。」說罷他斜眼瞅曹丕,心下思量——我兒子若比之孫權遜色多少?固然怨他資質不高,更怨我沒給他機會,若早決定下來,放手讓他歷練,何至於如今這麼費心。想至此曹操狡黠一笑,「此事雖非孫權所謀,寡人卻偏要扣在他頭上。可將劉熙之事遍告百官及各部將領,說孫權招降誘叛再生釁端,寡人正好以此為借口調集人馬再討江東!」

「呃?」這

太突然了,曹丕、鍾繇都沒料到。

曹操左手一張一握,輕輕活動著:「你等以為孤每日深居宮中就是與方士廝混?現今大敵乃是劉備,鞏固漢中最為要緊,但我若西進,孫權必作亂於後。前番合肥之役其勢稍挫,當趁此良機再度征之,使此兒不敢北窺,後顧無憂才可再征蜀中。再者我魏國王業方立,耀兵江表也可助長聲勢,一石二鳥何樂而不為?」

鍾繇不無憂慮:「大王所言極是,不過今歲時氣不正冷暖失衡,恐生癘氣。」

「多備醫藥,料無大礙。」曹操何嘗沒想過可能會有瘟疫?但局勢已不容他考慮太多。他設想了一個戰略,先威懾住孫權,既而入蜀滅劉備,那時便可借長江之勢水陸並進平定江東。以現今曹魏的實力辦到並不難,但誰知又會有什麼變數?況且路要一步步走,他年逾六旬老病之身還能熬到那天嗎?再者還要牽扯精力謀奪九五,怎能不急?莫說瘟疫,他自己還不是被中風困擾,為了社稷只能咬牙堅持。

曹丕不能不有所表態:「父親若執意南征我等不敢阻諫,但千萬保重身體。」

曹操笑了:「你隨為父同去,時時照顧不就行了?」

「孩兒同去?」曹丕沒料到他有此安排。

「不單你去,這次你母親也跟著去,植兒、彰兒他們就不用了。你不妨把我那孫兒、孫女也帶上,咱們一家三代同赴軍戎,還可順路回鄉祭祖,你看如何?」

曹丕雙眼放光——祖孫三代祭拜先祖,這不是在家鄉父老和眾將面前公然展示我的特殊地位嗎?這等好事當然要去。

曹操想得更周全:「你若願意還可把你府裡屬員也帶上,讓他們與眾將多接觸,日後參謀軍務也方便一些。」其實曹操並非對曹丕的才能有更多肯定,可既已決定立他為儲,就得鞏固其地位,為他順利接班掃清障礙。

曹丕越發欣喜,不過高興之餘也有顧慮——他和心腹屬員都走,鄴城怎麼辦?固然三弟失寵不能再負責留守,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些曹植派的大臣尚有餘威;就拿丁儀來說,還在西曹掾的位子上,若趁自己不在選拔親黨,誰盯得住?雖然有鍾繇,但相國政務繁多,難以處處周全,不免讓他鑽了空子。

曹操似乎早看穿兒子心思,不緊不慢對鍾繇道:「留守之任事關重大,恐相國忒過操勞。替孤傳詔,調東曹屬徐宣接任魏郡太守,原太守徐奕改任尚書令,協助留守,兼涉選官之事。」說罷扭頭瞥曹丕一眼,「這顆定心丸如何?」

「父王英明。」曹丕臉上一陣羞紅,心裡卻果真踏實了。

被丁儀整倒的徐奕遷任尚書令,復典選官之事;而且此番南征單由曹丕相隨,並攜帶家眷、屬官同往。明眼人一看便知這些舉措意味著什麼,曹丕的地位已一天比一天穩固。

正在調兵遣將之際,

又有喜訊,曹丕的侍妾李氏產下一子,曹操又得一個孫兒自然歡喜,為孺子取名為曹協,竟與當今天子同名;他還難得開通一次,命曹丕舉辦家宴接受百官祝賀,宴會的地點選在了魏宮建章台。

建章台在魏宮文昌殿與西苑之間,原本也是宴會所用,但自有了銅雀三台,建章台就不甚使用了,台側的樓閣都改為藏書之用,頗似昔日的洛陽東觀,規模卻小很多。魏王設宴在銅雀台、曹丕設宴使用建章台,儼然已是大小兩個主子。

這場宴會所為「弄璋之慶」,但來的官員卻著實不少,除了五官將府的屬官、部分家眷,朝廷和幕府的不少官員也到了——以前儲位之爭大家各為其主,不少人曾與曹丕黨結怨,還不趁這機會趕緊改換門庭?恐怕這就是曹操的本意,給所有人一個台階下,從此和睦相處捐棄過往之事,當真老謀深算。

君不進臣宅,父不赴子宴,曹操身為君王不能露面,一切賓客皆由曹丕自己招待,眾兄弟自然少不了,除了尚在閉門思過的曹植幾乎全到了。陳群、曹真、曹休、夏侯尚、任福、呂昭、朱鑠等親信之人也來了,獨缺司馬懿與吳質,司馬懿因受曹操斥責如履薄冰,每日忙完公務歸家閉門,不敢參與任何慶吊;吳質與曹丕的關係最好,但還在朝歌任職,沒有徵調不得隨便入都,甚是遺憾。孔桂、楊修、鄭袤、任嘏等曹植親近之人迫於形勢也不得不來,倒是丁儀執意不肯屈從。軍中將領也到了不少,列卿之流的高官卻一個沒來,畢竟是老資格,有身份的人,豈能為一孺子慶生?曹丕也不敢驚動幾位老人家。

宴會不算豐盛,一應菜品皆由五官將府自備,不過是用了建章台的地方,恪守禮法毫無僭越之處。與會眾臣明知這是日後的主子,豈敢放肆。大家皆恭敬守禮,不敢有絲毫馬虎。曹丕坐於正席之上,雖感榮耀卻也嫌不熱鬧,乾脆下位親向眾官員敬酒。

眾官員避席還禮,更有甚者平素為曹丕所不喜,趁機說幾句奉承話。人太多曹丕也便不與他們一一對飲,頷首而過轉敬下一席。當曹丕敬到臨淄侯庶子應瑒時,應瑒手捧酒盞站了起來:「今日難得之會,我等受將軍禮遇心甚感激,在下願作詩一首以酬謝將軍。」

「德璉要作詩?甚好甚好,我等洗耳恭聽。」曹丕很高興——眾文士中劉禎、王粲作詩甚多,應瑒雖與他們齊名卻以長篇大賦見長,很少作詩,曹丕都沒聽過幾首,這機會太難得。

應瑒緩步走至中庭,朝左右作個羅圈揖,他近來身體也不太好,比之先前清瘦不少,但這種應酬不能不來,多少同僚在他後面,他得以臨淄侯庶子的身份代表大家向曹丕表示忠誠。他本不似劉禎、王粲那般快意風趣,構思很慢卻十分縝密,抿著酒思量良久,才緩緩沉吟道:

朝雁鳴雲中,音響一何哀。問子游何鄉?戢翼正徘徊。

言我寒門來,將就衡陽棲。往春翔北土,今冬客南淮。

遠行蒙霜雪,毛羽日摧頹。常恐傷肌骨,身隕沉黃泥。

簡珠墮沙石,何能中自諧。欲因雲雨會,濯羽陵高梯。

良遇不可值,伸眉路何階?公子敬愛客,樂飲不知疲。

和顏既已暢,乃肯顧細微。贈詩見存慰,小子非所宜。

為且極歡情,不醉其無歸。凡百敬爾位,以副飢渴懷。

(應瑒《侍五官中郎將建章台集詩》)

他聲音不大,眾人都停酒聆聽,初時只覺太悲了,描述一隻孤雁倉皇無助飽受疾苦,有些不合喜宴的氣氛。但後來風格一轉,言「良遇不可值,伸眉路何階」,緊接著頌曹丕之禮賢好客,渲染賓朋歡悅之狀,實是欲揚先抑。應瑒的寓意更是值得玩味——我們這些人就好比行於仕途風雨中的孤雁,飽嘗艱辛前途莫測,唯有依附在五官將您的羽翼下才能安樂無憂。

曹丕深受觸動,親自滿了一盞酒端至應瑒面前:「德璉過譽了,我由衷感念你這番厚意。」一切盡在酒裡,應瑒自然要喝,但他心情激盪加之身體不佳,這口酒竟嗆了,不住咳嗽;曹丕幫他揉背,親手扶他就座。

鄭袤、任嘏等瞧在眼裡喜在心中,曹丕對應瑒的態度說明一切,似他們這幫曹植的屬官看來無需對日後前程過於擔憂。

楊修與孔桂卻不一樣,他們涉入儲位之爭遠比鄭袤等人要深,曹丕開恩似乎也不會包括他們。兩人今日恰同在一席,正思量如何應對,曹丕已端著酒走到他們近前。楊修暗暗拿定主意,欲避席開言,孔桂卻搶先站起來:「五官將,小的給您賀喜!似小的這等鄙陋之人,無才無德全靠大王和您的栽培,以往不當之處請您海涵。」

曹丕一臉微笑:「孔大人不必多禮,你我同僚談不到什麼海涵不海涵,這幾年勞您費心服侍父王,我還得謝謝您才是。」這話倒是挺客氣,卻一派官腔。

孔桂暗暗咧嘴——不妙不妙,他還真記仇,越打官腔越不好辦!

楊修也隨之站起,尚未開言,忽聞對面西邊席上一陣歡笑。原來各部將領來了不少,這些武夫有的買曹丕面子,有的是與曹真、曹休相厚,還有的單純就是饞酒吃,跑來湊熱鬧的。這幫人在曹操面前都沒正形,又怎會在意曹丕?兀自猜拳行令好不痛快。

曹丕見他們玩得痛快,也頗覺有趣,沒容楊修說什麼,轉身奔了西邊,正見鄧展笑得前仰後合,便問:「將軍為何如此歡喜?」

鄧展指著將軍段昭鼻子道:「這廝與我比腕力,輸得一塌糊塗!」

段昭連灌三盞酒,抹著嘴道:「甘拜下風,鄧兄不光劍法高明,膂力也不弱。」

如今的鄧展已不是一介護衛,早官拜奮威將軍,統領千軍,聽說最近他為了增加涵養又開始研讀《漢書》,不過其劍術高超依舊馳名魏營,空手奪白刃的功夫更是世所罕見。曹丕對他素有仰慕之意,但今天卻一反常態,笑道:「將軍膂力不錯,只怕久不親突敵陣,劍術有所退步。」

「嗯?」鄧展收斂笑容,「將軍忒小覷鄧某。莫看我年逾不惑,昔日功夫尚在,如若不信可叫眾將與我比試,看他們哪個能勝我。」

曹丕道:「不勞眾將,我便勝得了您。」

莫看曹丕頂個五官中郎將,也有些排兵佈陣的本事,白刃格鬥卻不行,那可是勤修苦練加之多年廝殺練就的,翩翩王子怎麼成?鄧展以為他說笑話,哪知曹丕說完竟把氅衣脫了,又挽起衣襟塞在腰間,緊了緊玉帶。

「來真的?末將豈能……」鄧展蒙住了。

瞧熱鬧不嫌事大,眾將一個勁推他:「上啊!跟五官將比比!」

曹丕左右環顧,見食案上有幾根甘蔗,隨手一指道:「咱們小試劍法,點到為止,就以甘蔗代劍如何?」

鄧展其實怕傷了貴人,不動真兵刃便放心不少,起身道:「比試倒也無妨,不過末將倘勝了將軍,只怕……」

「小小比試又有何妨?將軍久經大敵,勝了我也不怨,何況您還未必勝得了我。」

「哦?」鄧展畢竟是武夫,又以劍法見長,見他一再輕視自己,鬥志也激了出來,「既然如此,末將不客氣了。」

看的比打的更積極,段

昭早擇出兩根三尺許長短一樣的甘蔗,交到二人手中。曹丕平素謹慎,他敢挑戰鄧展其實早有準備,最近他從民間徵召了一位名叫史阿的劍客,不僅讓其保護府邸,還向其習學了不少劍術,心裡有點兒底。不過鄧展乃是絕頂高手,憑這臨陣磨槍的兩下子絕不成,不出奇無以致勝。

在座眾臣憋著看這場熱鬧,皆停杯落箸矚目觀看。鄧展跟王子比劍怎敢先動手?手擎甘蔗巋然不動,靜候曹丕出招。哪知曹丕卻不忙動手,大大咧咧往對面一站,豎起甘蔗邊摩挲邊觀看,宛如手中握的真是一柄劍,許久未作理會。鄧展等了好一陣,實在有些不耐煩了:「將……」剛說一個字,但見曹丕倏然進身,甘蔗直朝他腹部刺來。

鄧展眼見這一擊來勢迅疾、招式狠辣,心中暗忖——還真不錯。攻人不備料敵機先,若等閒之輩倒也難防。這招所刺位置也頗巧妙,刺上身仰面可避,刺下身退步可避,刺左右閃身能躲,唯小腹難防。躲上身,劍轉下路可中雙腿;若退步,上身閃躲不及,劍轉上刺可中頭胸。五官將不經實戰何以通曉此理?必有行家傳授。

這起手招是不錯,但鄧展豈是泛泛之輩,毫不遲疑將甘蔗一豎,欲格擋於外,就勢化去曹丕招式,進而刺其前胸。曹丕有自知之明,就自己這等膂力,若鄧展真使上勁,一碰「劍」就撒手了,不敢與之接劍,連忙收回,繼而迅速左跨一步,轉刺鄧展側腰。

鄧展不禁暗讚——高明!我封擋之勢已老,他二次出劍,若刺我上身,我劍往上去後發先至,先中其胸;若刺下身我也可變招抵擋;他卻換個角度在我身側下傢伙,這樣我轉身不及就沒法破了,看來教他的人還是個高手呢!

無奈之下鄧展只得後撤一步,避開甘蔗。他是堂堂名劍客,竟叫曹丕逼得不架而走,眾將方纔還以為隨便玩玩,這會兒才知曹丕果真有兩下子,也不再嬉鬧了。曹丕見鄧展躲過這一刺,並不縮手,反倒又進一步,劍走偏鋒上刺敵胸——這也是有道理的,憑他的本事要戰高手必須搶先,現在對手已經退後,若要進招還得再跨前;上刺一劍正當其胸,鄧展這一步就邁不回來了。

西邊坐的都是行家,此招一出眾將齊聲叫好。鄧展險些中招,只得停步,把甘蔗向上一撩,哪知曹丕不過虛一比劃,又把「劍」收回去了。鄧展長出一口氣,瞧出了門道——慚愧慚愧,竟叫他唬住了!一下都不碰,原來就這點兒本事啊!

曹丕確實就這三招,用完就瞎比劃了;要真的比武較量莫說他,就是史阿親自動手,能與鄧展戰平就不錯了。好在鄧展已知其底細,也不與他計較,只守不攻搪塞著;曹丕翻過來掉過去還是這三下,轉眼已攻十餘次,鄧展應對自如,兩人駕輕就熟,都快打出套路來了。鄧展覺得沒意思正想罷鬥,卻見曹丕突然躍起,甘蔗當頭劈來——這就叫耍賴。劍是刺的,這麼劈不成刀了?劍走的是偏鋒,神出鬼沒;刀永遠是霸道地佔著正中,即便尋常切菜刀用起來也得擺在身前正中位置。這路數根本不對了,只不過因為是甘蔗不甚明顯。

鄧展只顧著竊笑,可就忘了曹丕沒實招,自重身份又不屑躲閃,便下意識橫「劍」招架。曹丕早把史阿告訴他的取巧辦法牢記在心,私下演練多遍,一見鄧展的甘蔗橫著使,心下狂喜——成啦!說時遲那時快,他把甘蔗又收回,落地之際橫掃一招,又變棍子了。鄧展更覺好笑,招式不變身子一轉,欲側封其「棍」;怎料曹丕根本不真打這一棍,急速後跳半步,甘蔗刺出又變劍招。這一變當真猝不及防,鄧展根本來不及轉過身來,甘蔗正中臂彎。

「好!五官將厲害!」曹真、曹休帶頭喊嚷。

鄧展大為惱火——可惡!這叫比劍嗎?世人盡知我是此道高手,今日糊里糊塗栽在他手上,我這臉往哪兒擱?不禁嚷道:「末將不服,再來!」

依舊是曹丕先進招,還是那三下,但這次三招使完鄧展搶攻了。曹丕左躲右閃,立時招架不住;鄧展連刺兩劍,眼見曹丕手足無措已亂章法,渾身上下都是破綻,正要一劍制勝,忽然心念一動——哎喲不好!他是王子,八成還是日後的主子,我豈能真贏他?《漢書》真白讀了,不見雷被劍刺劉遷之事乎?不可因此種禍壞了前程啊……想至此他懸崖勒馬,立刻放緩招式。

比試又回到上次那狀態,曹丕再度躍起,劍改刀,刀改棍,最後刺出一劍。鄧展依舊落敗,這次卻是故意裝的,所不同者只是上次中左臂,這次中右臂。外行人看不出子丑卯酉,眾文官真以為曹丕劍術非凡,都看呆了。曹真、曹休憋著讓他露臉,喊好一聲比一聲高。

兩人盛情難卻再比第三次。這次三招未過,鄧展一「劍」封個結實,兩隻甘蔗交鋒一繞。曹丕已覺不支,卻聽鄧展大叫:「不好!」喊罷就鬆了手,他的甘蔗竟被曹丕就勢帶走,飛出兩丈多遠。曹丕乘勝搶步,一招直刺,正抵鄧展額頭。

「噫!」眾文官一聲驚呼,將領卻心中有數——鄧展膂力出眾,兵刃豈能輕易被人擊飛?這甘蔗是縱著出去的,連個彎都沒打,分明是自己拋的,真會做戲啊!雖然看出來,但依舊跟著喊好,反正有人願打,有人願挨,跟著起哄唄!

鄧展抱拳施禮:「將軍劍法高妙,出神入化,末將心服口服。」

曹丕放下甘蔗回歸座位,擺足了派頭道:「劍術之道奧妙精深,願將軍捐棄故伎,更悟要道也。」嘴上雖這麼說,心下卻道——多謝多謝,您可真給面子啊!

「蒙將軍賜教,獲益良深。」鄧展這才恭恭敬敬回轉座位。世間的事見怪不怪,往往是沒能耐的教訓有能耐的,外行人大模大樣領導一幫內行。

其他人也不免讚頌一番,無非「天資英武」「雄睿果敢」「父子雄傑」這類話。曹丕連連謙辭:「不敢當,不敢當。」又見長史邴原呆坐東邊首席,無精打采,忙詢問,「邴公,您老怎麼了?菜色不合口嗎?」

「哦。」邴原回過神來一笑,「沒什麼,老朽年歲大了,天色漸晚有些不支。」

曹丕比鬥方止滿頭汗水,坐了這會兒也漸漸感到秋風陣陣,忙把大氅圍上,又命從人另取一件也給邴原添一層御寒。客隨主意,大家見曹丕尊敬邴原,也跟著稱頌:「五官將文武雙全,是邴公教誨輔佐之功,我等敬邴公。」

其實這等奉承話跟笑話無甚分別。邴原雖是五官將長史,但僅僅是道德標榜,從未真起過教誨、輔佐的作品,他受任以來閉門自居,對爭儲之事更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曹丕所做之事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看得透,儀仗之馬不過是為了看著漂亮,曹家的孩子豈能真輪得到他教育?充充樣子、講講大道理還行,真管起來恐怕老曹就不高興了。不過大伙既這麼稱讚,他也只能笑而領受,年歲大了酒量不大,輕輕抿了一口。

曹丕接過話茬:「在下多年來確實受邴公教誨甚多,老人家勞苦功高令人敬畏……

對啦,前幾日聽人問起個難題,正不知如何作答,還請邴公與在座諸位替我想想。」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他是何用意。

曹丕漫不經心加一筷子菜,咀嚼兩下才道:「這問題甚是刁難。假設天子與父親同時染疾,恰有良藥一丸,卻只能救一人,那到底是救天子還是該救父親?」

霎時間,建章台上鴉雀無聲——這哪裡是一丸藥,分明就是漢室江山!若曹操大業未成不幸賓天,曹丕作為繼承者該還政天子,還是該繼承父志篡奪江山呢?

方才熱熱鬧鬧的宴會這會兒靜得落根針都聽得見,群臣都低著頭、緊緊攥著手中的酒盞,只盼他把這敏感的問題收回去。但已是不可能,沒有曹操默許他敢在宮中擺宴嗎?沒有曹操默許他能遍邀群臣嗎?同樣,沒有曹操默許他敢提出這麼尖銳的問題嗎?

沉默許久,曹真笑呵呵打破沉默:「這有何難?君乃天也,人之共主,當獻藥於君。」沒人附和,曹真是曹操義子,又與曹丕相厚,他怎麼說都沒關係,別人未必行。

朱鑠高聲駁斥:「非也!有救命之藥當然給父親,父子至親嘛!」同樣沒人敢附和。

「也對。」曹真點點頭,「忠孝不能兩全,當真刁難。」

曹丕見除他倆無人作答,目光掃向陳群。陳群會意,立刻開口:「漢家以孝治天下,懵懂之童尚讀《孝經》,其文有雲,『夫孝,始於事親,忠於事君,終於立身。』不能奉親,何能忠君?這藥自然是該給父親。」他把問題上升至經義高度,予以辨析作答,名正言順無懈可擊。他學識和身份都不低,此言出口,沉默的眾人漸漸動容,有幾人表示贊同;尤其孔桂,又是附和又是點頭,扯著脖子要讓曹丕聽清。

曹丕卻不理他,轉而問邴原:「邴公,您老是在下的師長,您說長文所言對不對?這丸藥究竟是該貢獻天子,還是進獻父親?」

邴原手扶桌案,雪白的鬍鬚不住顫抖——躲不開,既在這朝廷就無法迴避,終於到這一天!楊彪有下獄之辱,趙溫有罷官之羞,郗慮有詆毀孔融之恥,華歆有戕害皇后之污,現在又輪到我了。老曹不逼我,小曹也不罷休,他們父子都是權欲熏天之人……

清清白白一輩子的老名士被自己學生問住了,該如何作答?其實陳群不多這句嘴答案也明擺著,曹氏篡漢已成事實,一句回答能改變什麼?暗室之事就心照不宣好了,曹家卻偏偏要拐彎抹角把話點透,要讓德高望重之人闡述魏室代漢的合理性。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邴原身上,只見他清的臉頰輕輕抽動幾下,雙眉微蹙,似是心頭無比痛苦,以幽幽咽咽幾不可聞的聲音咕噥道:「還是給父親吧……」

「嗯。」曹丕滿面微笑,似是贊同,又似滿意,「想來邴公乃德高望重之人,您老之言萬萬錯不了。諸位以為如何?」

群臣的附和聲驟起,震得建章台上回音繚繞——道德權威尚如此作答,他們還在乎什麼?

曹丕再度滿酒:「蒙邴公與諸位賜教,我敬大家。」

「不敢,當敬五官將。」群臣盡數起身,恭恭敬敬。

曹丕一仰脖把酒喝乾,這是他出生以來三十春秋中喝得最甜的一盞酒——文臣順服了,武將順服了,德高老臣也順服了。

為了鞏固合肥之戰的威懾,使孫權不敢輕易北窺,曹操籌劃發動第四次南征。此番出征比以往任何一次規模都大,共調集中軍及冀、豫、兗、青、徐、揚各部兵將,並徵調曾在江東任會稽太守的尚書令華歆擔任軍師,厲兵秣馬擇日啟程。

曹操首度南征在建安十三年,被孫劉聯軍挫敗於烏林;二次南征在建安十七年,雖奪下孫權江北大營,卻因水軍敗績無力南渡;第三次是在建安十九年,因劉備入蜀、馬超作亂局勢突變,主力未開戰就草草收兵。屈指算來南征無一次佔到便宜,又因赤壁之敗教訓慘痛,將士普遍有畏難情緒。但這次士氣卻格外高漲,一者是秋末冬初避開雨季,二是前番合肥之戰已挫孫權,大長軍威;更重要的是如今曹操可自主冊封六等軍功侯,將士們只要肯賣力就能賺個侯位,所以三軍士氣高漲躍躍欲試。不過半個月光景輜重糧草就準備齊了,眼看將至啟程吉日,卻傳出噩耗——魏國郎中令、領御史大夫袁渙病逝。

袁渙不但是重臣,還是魏廷最善處理民政之人,他雖然出身陳郡袁氏名門望族,卻一生清廉節儉,為官所得賞賜盡皆散於鄉民,曹操對其青睞有加,當年還讓他擔任過自己家鄉的父母官。袁渙之死對魏國是一大損失,曹操哀傷而泣,賜袁家糧谷二千斛以事喪葬,又親書兩道教令,一曰「以太倉谷千斛賜郎中令之家」,一曰「以垣下谷千斛與曜卿家」。太倉之谷,官倉也;垣下谷者,私儲也。曹操從官倉、私廩中各取千斛賜予袁家,便是從公私兩面都肯定了袁渙。袁渙三個兄弟袁霸、袁徽、袁敏皆在魏廷任要職,其子袁侃、袁寓也小有名氣,如今又得魏王厚賜,喪禮想省事都省事不得。諸王子、卿侯盡皆為之舉哀,出征之期也因此推延半月。

哪知半月之期未到又有噩耗,太僕國淵薨了。國淵乃東土名士,又是經學泰斗鄭玄高足,此人不但處事幹練,而且是曹操招攬賢才的一面旗幟。曹營君臣愈加悲愴,再延出征之期,不想沒過幾日,少府萬潛也年老病卒。昔日在兗州何等凶險,此人忠心不二輔保曹操,乃創業老臣,如今也撒手人寰。短短一月連喪三大重臣,整個朝廷沉浸在悲痛之中。

曹操的病本有加劇之勢,眼瞅著他們一個接一個去,情何以堪?但除了強撐又有什麼辦法,為了震懾江東、掃滅劉備,他只能硬生生撐下去。時至建安二十一年十月,眼看已入冬,實在不能拖了,曹操終於傳令起兵。

魏公國自本年四月晉為王國,所以這次用兵也是曹操稱王后首次用武,意義非凡不可簡慢。鄴城南郊臨時搭建演武台,中軍各部選拔精銳操練兵戈,布孫子、吳子陣法,行演武之禮;魏王曹操以六十二歲高齡親自登台,擊鼓激勵三軍。

演武已畢先鋒軍率先啟程,水旱兩路大軍攜輜重糧草在後,曹操及其親衛虎豹士反而拉開距離走在最後面。眾人皆以為是卞氏等女眷從軍不便,卻極少有人察覺另一個原因——曹操腿腳不便,騎馬已經很吃力了!

留守眾臣及諸王子送至十里都亭。曹操並沒穿鎧甲,只一身便衣外罩大氅,坐於鞍韂之上,死死扣住韁繩。曹丕煞有介事披掛整齊,緊隨父親馬後;多年如履薄冰的他早歷練出察言觀色的本事了,早覺察老爺子這會兒心氣不順,片刻不敢離其左右。

曹操確實不悅,一者登台擊鼓已過半個時辰,可這口氣怎麼都喘不勻,昔日披星戴月征戰沙場,如今敲幾下鼓都喘,當真老不中用了嗎?再者送行之臣有人遲到,而且是相國鍾繇。身為宰輔要緊至極,送國君出征竟然遲到,來晚了還臉色陰鬱,似乎心不在焉。曹操自然生氣,但李璫之和卻儉都告誡他要控制情緒,因而隱忍不發。

諸王子過來向父親跪拜,曹彰、曹植都無精打采。曹彰不快只是因為無緣上戰場,他自幼喜愛騎射,立志當個將軍,先前隨父親打了幾仗越發沉迷武事,時時憋著打仗,這次偏偏沒他的份,豈能心甘?曹植因何悶悶不樂卻是盡人皆知,雖然他已不用閉門思過了,但聲望一落千丈;他又是性情直率之人,喜怒哀樂掛臉上,越發顯得頹唐。眾王子中唯有饒陽侯曹林興致高,伏在父親馬前說了一大套預祝成功的話。杜氏夫人容貌極美,曹林是子以母貴,昔年與曹植一同封侯,曹沖死後諸幼子中就數他與環氏之子曹宇最得寵,單論日常的賞賜,曹丕兄弟遠遠不及。曹林如今也已弱冠,得其母之貌不遜秦朗,儼然一翩翩美男,嘴巴又甜,幾句話就把曹操心頭陰霾一掃而光。

「吾兒近前,為父有賞。」曹操說著話從腰間解下隨身兵刃。

「謝父王。」曹林雙手接過,低頭一看就愣了——百辟寶刀!

霎時間,曹丕、曹彰、曹植、曹彪、曹均、曹峻、曹袞、曹據、曹宇……所有王子目光都凝聚到這把刀上,大家心中同時一震。百辟刀共五口,昔年曹操有言,諸兒之中誰可堪造就便賜一口。曹丕受任五官中郎將得賜一口;後來曹植受寵,作《銅雀台賦》得一口,儲位之爭自此而起。為了百辟刀和它背後的玄機兄弟間明爭暗鬥,多少臣僚牽扯其中或罪或死,如今曹操憑幾句順耳話就把它賞給了曹林,好像它就是件不要緊的東西。自此而始由此而終,看來百辟刀已無意義,儲位之爭真的要終結了。

曹植失落已極,愣了半晌才覺眾兄弟紛紛辭去,也只得隨著施禮退後,又不甘心地瞥了父親一眼,卻見他目不斜視,根本不看自己。王子施禮之後是眾大臣,由相國鍾繇引領依次給魏王行禮,然後不免還要與隨軍的同僚寒暄幾句。

應瑒久病不愈,越發瘦骨嶙峋。他身為臨淄侯屬官自然不在出征之列,不過他弟弟應璩卻剛辟入幕府為吏,故而不顧病體也來相送。應瑒囑咐了兄弟幾句,又遙遙望見王粲站在行伍間發愣,便慢悠悠走上前:「仲宣兄,隨師遠征一路珍……你的眉毛?」

自這年開春起,王粲的眉毛開始脫落,現在幾乎全掉光了。外人想來興許只是難看,可王粲自己曉得問題嚴重,早年他在荊州遇長沙太守、名醫張仲景,張仲景為他把脈,說將來他眉毛會脫落,待眉毛落盡之時就是他將死之日。如今眉毛就快落光了,雖說王粲並未感覺有何異樣,可神醫張仲景豈有虛言?

性命有憂本不該出征,但王粲身為曹操最倚重的筆桿子,總不能以掉了幾根眉毛為托詞拒不從軍吧?他身在軍中卻滿懷憂慮,提不起興致,歎道:「唉!借德璉兄吉言。我有一事想……」王粲不懼死,卻惦念著剛成丁的兩個兒子,想托孤於應瑒,卻見應瑒形銷骨立,額頭滲滿虛汗,似也非長久之人,把話吞了回去,轉而問:「劉公幹呢?」

應瑒聽他問劉禎,苦笑道:「也病得臥床不起,恐怕……唉!」

王粲哀湧心頭,回想昔日鄴城眾才子與曹丕、曹植兄弟吟詩作賦品評文章,何等愜意。如今阮瑀、路粹已不在,自己和劉禎、應瑒、徐幹皆染病,陳琳、繁欽年近古稀油盡燈枯,連臨淄侯都風采不再,韶光易逝繁花將盡!

應瑒微微歎口氣,強笑道:「我為仲宣踐行,送你首詩吧。」說罷將目光投向遠方,緩緩吟誦:浩浩長河水,九折東北流。

晨夜赴滄海,海流亦何抽。

遠適萬里道,歸來未有由。

臨河累太息,五內懷傷憂。

人生如大河奔流直入滄海,一去不回頭,最後不過是一聲歎息、一場憂傷……其實他倆年紀都不甚大,兩人同庚,剛好四十不惑,卻不禁生出來日無多之歎,這首詩簡直就是生死永訣。

不單是王粲、應瑒,所有曹魏老臣都被悲愴之氣籠罩著,大家都刻意不談反常的天氣,不談剛過世的幾位重臣,卻人人皆有來日無多的感慨。曹操自然察覺到,大戰之前作此哀傷之態實在有礙士氣,他狠了狠心,回頭對曹丕道:「別耽擱,傳令前隊速速啟程。」

「諾。」曹丕領命,到隊前向曹真、曹休傳令,又湊到一架青帳馬車前——母親卞氏和他女兒(甄氏所出)坐在裡面,由寺人嚴峻伺候。

「啟稟母親,要啟程了,您坐穩。」曹丕隔著車簾道。

卞氏應道:「不礙事,伺候你父去吧……領叡兒一起去。」

曹叡就守在祖母車前,年方十二,大眼溜精的,騎了匹小馬駒,拆開總角之發戴了頂小小武冠,跟個小大人似的。曹丕見了喜歡——當年他初次隨軍征宛城時就這麼大,一輩傳一輩,又輪到他兒子了,有這小寶貝一起陪著,還愁老爺子不高興?

「走!隨為父一起陪王伴駕。」曹丕撥馬欲去,又見奔來一騎,馬上之人滿面堆笑:「五官將,伺候夫人車馬之事就交與小的吧。您若有吩咐小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來者正是孔桂。

孔桂升任駙馬都尉,掌車馬儀仗,每逢魏王出行在前開道。這官倒是挺榮耀,卻不能時時守在曹操身邊了。此番出征只帶曹丕一子,孔桂更慌了——這一路走出千里,曹家爺們親親近近無話不談,他遠在前面督儀仗,曹丕還能說他什麼好聽的。

曹丕早看透孔桂嘴臉,阿諛拍馬見風使舵,還特別貪財,這種人有何用?如今知道上錯船又想回來抱粗腿,想得美!曹丕恨他入骨,臉上卻未帶出半分,只道:「儀仗之事責任甚重,怎敢再勞孔都尉的大駕?家眷自有任福、陳禕他們保護,您還是回前面去吧。」

「這、這……」孔桂一著急下馬了,抱拳行禮,「將軍是不是對小的有什麼誤會啊?小的給您請……」

「這是哪裡話?」曹丕根本不容他說下去,「你我同殿稱臣皆為公事,談何誤會?」

「小的……」

「孔都尉,我可得說您兩句。」曹丕滿面笑靨,「您如今身居高官要職,可不能一口一個『小的』,如此稱呼實在有礙您的官威,倒叫本官不敢領受。」說著話馬上抱拳,竟給孔桂作個揖。

「不敢不敢!」孔桂嚇得跪倒在地,連連磕頭,等再起身,卻見曹丕早帶著兒子打馬而去。孔桂欲哭無淚——他若破口大罵還好說,越這麼客氣越不好辦,心裡指不定藏著什麼主意呢!進不成退不成,曹丕比曹操難伺候得多,是燉不透、煮不爛、三捆柴禾蒸不熟的這麼一塊滾刀肉啊!怎麼辦呀……

人馬已經開拔,曹丕領著兒子穿陣而過,又遇中軍將佐段昭帶著個二十出頭的布衣公子:「五官將,這位是相國之子,尋您有事。」

那公子下拜:「在下鍾毓,奉父命拜見五官將。」

人馬一隊隊過,這哪是說閒話的地方,曹丕也不客套了:「請起請起,相國有何囑托?」

鍾毓道:「今日為大王送行,我父遲至還望見諒。」

「公子無需客套,大王不會加罪。」

鍾毓接著道:「我父並非無故遲來,只因……只因……」

「有話請快說!」曹丕這會兒根本

沒心思跟他講話,眺望著父親麾蓋。

「昨夜本府長史趙公薨了。」

「什麼?趙戩也……前些日子還好好的。」

鍾毓甚是為難:「今歲時氣不佳,老病之人多有亡故。我父已將趙公成殮,卻恐有礙軍心不敢上奏。還請五官將……」

「我明白了,你回去告訴相國,趙公的喪事先操辦著,我一路上慢慢跟父王說。」

鍾毓施禮辭去,曹丕望著遠處無邊無沿的軍隊,心中甚憂——這確實不是好年頭,未曾出兵先喪四名老臣,拋開兩軍廝殺勿論,一路上不知還要病死多少人呢!

《卑鄙的聖人:曹操10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