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親征漢中,曹操為天下最後一搏

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六月,炎炎夏季又到了。燥熱天氣已持續好幾天,有兩場雨也只是電閃雷鳴旋即而止,沒半個時辰又恢復原樣。四下沒一絲風,烈日流火爍金,把大地炙烤得黃焦焦、熱騰騰。從鄴城城樓向外望去,草木都蔫巴巴的,耷拉著枝葉動也不動;寬闊的驛道黃土蒸騰,與灼熱的白氣交織一片,一切都顯得朦朦朧朧。

而此時此刻,中陽門城樓上擠滿了人,有文有武還有太子曹丕和眾王子,雖然大家都換了最薄的衣服,盡量躲在蔭涼處,還是熱得汗透衣襟,人人腦門一層汗珠。這該死的鬼日子誰也不會沒事往城樓上跑,大伙都是奉魏王之命而來。曹操也和眾人一樣登臨城樓,倚在一張籐編的胡床上;唯獨不同的是他似乎全然不覺暑熱,穿錦繡長衣,戴冕旒冠,臉色蒼白,沒流一滴汗水——陰虛而火旺,這便是病態。

這兩年來群臣已見慣了他的暴怒無常,今天的曹操卻格外沉靜,甚至有一絲無精打采的垂老之感,大家又不免為他病體擔憂。自那日趕走仲長統,他大鬧一場之後就成了這副樣子,彷彿心靈一下子被掏空了,渾渾噩噩提不起精神,方士也不見了,連李璫之配的湯藥喝著也不起勁了,看來他已默認了這無奈的命運。

曹操始終默不作聲,只愣愣地眺望著城西,其實這炎熱的日子又有何景致可觀?臣僚都屏息凝神,低頭看著腳下城磚,誰也搞不清他叫大伙來做什麼,也無人敢問。眾大臣還好說,王子們卻有點兒沉不住氣,曹袞、曹茂之流還小,早熱得站不住了,巴望著要往城下鑽,可誰也不敢說話,都偷偷瞅向大哥曹丕。曹丕也揣測不清父親心思,礙於身份更不敢貿然進言,又朝嚴峻、孔桂使了個顏色。

二人會意,剛欲湊前勸曹操回宮。哪知曹操突然開了口:「你們往那邊看。」他抬手指向西面遠處一片光禿禿山岡,「那處地方貧瘠而開闊,寡人死後就葬在那裡。」

大家皆是一驚,萬沒料到他竟是在給自己挑墳地——固然曹操一天天蒼老,但他畢竟強橫一世,對曹營眾臣和北方百姓而言更是早已習慣了他的統治,猛然聽他提身後事,所有人都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群臣齊刷刷跪倒:「大王,不可出此不吉之言。」

曹植身子一顫,伏地大呼:「兒臣願父親長命百歲,永享安康!」

曹丕更是跪趴兩步,湊到胡床前,抓住父親袍襟:「天下未平,四海未安,黎庶嗷嗷以望尊者。父王何以言死?」

曹操並不理睬他們,兀自凝望著西方,目光幽幽的,似是充滿了疲倦和迷惘:「有生就有死,自古無不逝之人,又有什麼吉不吉的?寡人自己選好陵墓,也省得你們日後操心。」

群臣幾時見過曹操這般心灰意冷,都不禁唏噓,丁儀、孔桂等更泣不成聲:「大王乃天降之神匡救亂世,您不會死,不會死的……」後面的話沒法說——您死了我們可怎麼辦呢?

曹操只長歎一聲,又道:「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鄴城西岡雖貧,卻有西門豹之祠,此乃古之先賢。可在其左近之地為陵,也不必建封植樹,因高為基,簡單下葬。《周禮》有雲,『塚人掌公墓之地,凡諸侯居左右以前,卿大夫居後。』漢制謂之陪陵。日後凡有功於我曹魏社稷者,死後可陪我陵。」

曹彰倒似把生死看得很開,沒掉眼淚,只道:「父王有此意願,兒等無敢不從。但父王有開創社稷之功,豈能不封不樹,草草薄葬?倘若如此非但無以宣父王之德,恐怕世人也要譏諷我兄弟不孝。」

「不孝?」曹操瞥了他一眼,「世間有大孝,有小孝。揚我曹魏之業,吞併四海傳與萬世,才是大孝,修陵算得了什麼?昔日孝景帝遵文帝遺旨為父薄葬,至今山陵完好;光武帝英雄一世,明帝卻偏偏厚葬其父以揚帝德,結果還不是被掘墓賊盜了?古之聖人以天下為家,不別遠近,不殊內外。虞舜葬於蒼梧,夏禹葬於會稽,皆巡狩年老,道死邊土。寡人不配與聖王比德,能有一方水土為陵就很知足,更復何求?天下未寧不可厚葬以長奢華之風。」不奢華是一方面,自新莽以來赤眉、綠林都曾幹過盜墓勾當;董卓遷都西京時幾乎把三輔富庶陵墓挖了個遍,其實連曹操自己都未能免俗,掘了梁孝王陵墓,他怎能不防備別人來挖他的墳?不封不樹,薄葬輕斂,沒什麼可盜的,自然就絕了賊人之心。

曹彰諾諾連聲,心下卻忖——您倒想開了,不過死人做不了活人的主,到時候也未必能如願。

「子桓、子文、子建,還有朱虎,你們近前來。」曹操點手喚過年紀最長的四個兒子。曹丕、曹彰、曹植、曹彪都圍跪在胡床前。

「為父三十年苦心孤詣,我曹魏基業來之不易。《公羊傳》有雲,『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帝王以九州四海為家,若非掃滅狼煙歸為一統,終不能算成就正朔。為父老了,不知來日幾何,統一天下的大業就指望你們啦!」時至今日曹操終於不再對統一天下抱有奢望,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有生之年已辦不到,只能留諸後人了。

在場眾人幾時見過曹操無奈自棄?這次連曹彰都一臉悵然,曹丕卻心下怏怏——平定天下之事交代我這太子就好了,卻拉上仨兄弟,未免不倫不類。

「你們四個雖已長成,但列位兄弟尚幼,似幹兒不過三歲,日後教養之事多累汝等。」說到這兒曹操才握住曹丕的手,「你等需手足一心共保社稷,萬萬要以袁譚、袁尚兄弟為鑒!」知子莫若父,曹操瞭解曹丕心胸,因而同時向他兄弟四人托付後事,讓大家有個見證,似乎這樣就能確保曹丕日後善待兄弟——但這真的有用嗎?

曹丕立刻指天為誓:「父王之言,孩兒一定銘記在心!」

「好!聽你這麼說,為父放心了。」曹操輕輕撫著曹丕肩膀——這是曹丕晉位太子以來他第一次當眾誇獎兒子,但也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真心誇獎曹丕。

曹宇、曹袞等小王子早哭作一團,群臣也唏噓不止。卻見曹操長出一口氣,似是壓在心頭的事終於完成了,繼而黯淡的目光忽然一閃,挺直身子道:「既然後事已交代明白……傳令中軍整備兵馬,寡人要親統大軍再征漢中!」

所有人又是一驚。曹植欲諫,卻被曹操抬手攔住:「前番吳蘭、馬超雖敗於武都,劉備賊心不死捲土重來,聽聞已調動川蜀之地所有人馬大舉壓向漢中。寡人與此賊不共戴天,必要讓他輸得心服口服。若能保住漢中,進圖蜀中,則天下之定不遠矣。」

道理是不錯,但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還能再打仗嗎?曹操這次出兵的舉動與其說有感於形勢,還不如說是奮力一搏的衝動。眾人盡感憂慮,可這話又不能明說,倘直言他年老體衰不堪再戰,豈不觸了霉頭?黃門侍郎劉廙出班奏道:「微臣不敢阻大王遠征,但有一言還望大王納之。」

「說。」

劉廙恭恭敬敬道:「大王起軍三十餘年,敵無不破,強無不服。今孫權負險於吳,劉備不賓於蜀,此皆重山惡水偏僻之地,雖自守無以成大害。昔文王伐崇,三駕不下,歸而修德,然後服之。為今之計莫若料四方之險,擇要害而守之,選天下之甲卒歲更焉。殿下可高枕於廣夏,潛思於治國;廣農桑,事從節約,修之旬年,則國富民安,雖不征亦天下可定矣!」一來劉廙是讀書人,推崇以德服人;二來也避開曹操病體不談,繞著彎勸他別去。拿別人說事或許曹操不聽,把他推崇的周文王抬出來,他還能不聽嗎?

豈料曹操「嘿嘿」一笑,拍拍自己胸口道:「非但君當知臣,臣亦當知君。欲使寡人坐行西伯之德,恐非其人也!」你想要我學周文王,我是那種人嗎?這算是把話徹底說透了——莫看曹操每每上表自謙,聲稱仰慕周文王之德,什麼「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以服事殷」,什麼「雍雍在宮,肅肅在廟;不顯亦臨,無射亦保」。其實他心目中真拿周文王當回事嗎?他以軍功起家,以武力稱霸,欲達目的無所不為,焉能真的篤信道德?謙誠之言不過是往臉上貼金,真叫他以德服人,豈非笑談?

劉廙嘿然而退,曹丕見他故意沒把話說透,自己卻要敞開直言:「父王當真要去,只恐……」

「你放心,此番我攜你母及眾姬妾同往,隨時照顧寡人,諸醫士也隨軍侍奉湯藥,料也無妨!」

「李璫之倒也

罷了,那幫方士之人……」曹植想提這事,又不忍掃父親的興,話說一半又嚥了回去。

曹操眼中閃過一絲老辣:「你們真以為為父老糊塗了?就憑他們那點兒伎倆還蒙不倒我!先前卻儉、左慈等或可一信,不過寡人年事已高即便修行也難裨益,至於後來大批左道之人皆是寡人將計就計,故意把他們誆來的。此等妖言之輩雖不能迷惑正人,卻可蒙騙百姓,接奸宄以欺眾,行妖慝以惑民,昔張角以此法構亂,社稷之患不可不慎。所以寡人將他們通通招來,若真有本領顧問養生之道,若徒有惑眾之能,則拘於鄴城,使他們不至於流散民間。凡術士之輩敢離鄴城一步者格殺勿論!」曹丕、曹植盡皆凜然,沒想到父親藏了這麼深的心機。不過曹操又是打坐采氣又是歌詠神仙,難道真的絲毫未曾迷信?這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曹操從父子之歎中解脫,又恢復了往日霸氣,陰森森環顧群臣:「西征之事孤意已決,無需再諫!」說罷他又望向那片貧瘠的土岡,那邊是他一生最後的歸宿之地。

其實曹操知道自己身體不行,也預料到自己可能會死在外面,但他實是下定決心一搏——這個世界最適合他的地方莫過於戰場,雖然理想已不復存在,但登臨戰場他依然是天下第一統帥,他依然擁有所向披靡的用兵之能,這才是他最最傲人之處。既然生命已不長久,索性把最後時光賭在戰場上,哪怕奪尺寸之地也是為兒孫社稷造福。

建安二十三年七月,曹操整備人馬發動第三次西征,這次出征的目的是對抗劉備主力,協助夏侯淵保衛漢中,如果戰事順利他還打算一鼓作氣直下蜀中,在有生之年剷除劉備這個大患。出征之前曹操又頒布一道教令,施惠於民:去冬天降疫癘,民有凋傷,軍興於外,墾田損少,吾甚憂之。其令吏民男女:女年七十已上無夫子,若年十二已下無父母兄弟,及目無所見、手不能作、足不能行而無妻子父兄產業者,廩食終身。幼者至十二止。貧窮不能自贍者,隨口給貸。老耄須待養者,年九十已上,復不事,家一人。

這道令旨照顧的是鰥寡孤獨、殘疾之人,把不繳稅役的年齡限定在七十、九十以上,看起來似乎有些「小氣」。但是連年征戰、瘟疫肆虐造成人口銳減,魏國始終要支撐一支龐大的軍隊,能搾出這點兒油水對曹操而言已很不容易了。至於這個國家日後將如何發展,士族政治所面臨的難題該如何解決,曹操不願去想也無力去想,兒孫自有兒孫福,就留給後人摸索吧。

發兵之日天公作美,清風陣陣萬里無雲,三軍兒郎士氣高漲。曹操以六十四歲高齡登台點卯,檢閱將士,在一片萬歲聲中辭別鄴城。不過當他騎上戰馬的一刻,便感渾身酸麻、虛汗直淌,在嚴峻、孔桂扶持下,勉強騎了三里地就換乘車輦了……

曹操似乎是下定決心最後一搏了,至少當時他自己是這麼認為,但堅定的意志能戰勝疾病和蒼老嗎?

西征進行得並不順利,大軍七月出兵,時至九月還未到達長安,按理說此時秋高氣爽不冷不熱利於行軍,真不知曹軍何以磨磨蹭蹭,耽誤兩個月之久。而留守鄴城的曹丕也很反常,按理說眼下正是他彰顯才智的好機會,可大家所目睹的卻完全不是這回事——曹丕將政務都交與相國鍾繇和眾尚書處置,他卻擺出了「垂拱而治」的姿態,不是與眾兄弟盤桓,就是整日泡在重病的太子太傅涼茂府中,除此之外幹得最多的事情是打獵。

雖說已過仲秋時節,是打獵的好時候,可這位太子爺似乎熱衷得有些過分了,鄴城百姓每隔兩天就能看見曹丕頂盔摜甲,身背弓囊,帶著人數眾多的親兵衛隊奔赴山林,一去就是大半天,直到傍晚才又見他帶著武威的將士,扛著數之不盡的雉雞、野鹿歸來。有幾次竟還打到了老虎,繞著鄴城一通耀武揚威。老百姓愛熱鬧,一見太子這麼威風紛紛熱烈叫好,但大多數官員看來,曹丕似乎有些不務正業啦。

如此渾渾噩噩混了兩個月,這一日曹丕又帶著親兵去西山射獵,這次獵到的野物不多,直到天色漸黑才歸。未至鄴城西門,早見鄴城令棧潛手捧諫書,堵在城門口等他呢。

朱鑠道:「小小縣令也來搗亂,我去把他趕開。」

「不!」曹丕抬手攔住,「還是見他一見吧。」其實他也厭煩,但居於儲君之位不好慢待臣下,便摘盔下馬過去相見。棧潛大禮參拜,將諫書雙手奉上;此時天色已晚,曹丕為示謙誠,還是站在城下耐著性子把它看完:王公設險以固其國,都城禁衛,用戒不虞。《大雅》云:「宗子維城,無俾城壞。」又曰:「猶之未遠,是用大諫。」若逸於游田,晨出昏歸,以一日從禽之娛,而忘無垠之釁,愚竊惑之。

父親出戰在外,兒子留守在家不該遊樂無度。道理當然沒錯,可棧潛不明白這麼做實有苦衷。曹丕卻知道棧潛也是個認死理的人,與鮑勳、司馬孚之流都是一路人,懶得與他廢話,搪塞道:「縣令所言極是,我已知過,今後不再遊獵便是。」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棧潛信以為真,高興得手舞足蹈,「臣願太子廣修弘德,成就堯舜之業。」

曹丕又沒話找話誇獎了他兩句,便帶親兵入城了。又耽誤這半天工夫,天色已大黑,連城門都該關了;太子府的人也不放心,王昶、劉劭、顏斐等早親自掌燈在外等候了。曹丕行至府門未及下馬便問:「最近的軍報遞來沒有?」

太子舍人劉劭邊攙他下馬邊道:「半個時辰前相國剛派人送來,荊州似乎出了點兒亂子,一會兒您看過就知道了。」劉劭並不年輕,與王昶等相比幾乎是長輩,但他原本被荀彧提拔,又曾被郗慮辟用,仕途上繞了「彎路」,調到鄴城較晚,故而屈居舍人之位;不過他歷練多年經驗豐富,尤其在考察官員方面頗有心得,打理案頭之事實是大材小用。

曹丕打了個哈欠:「看來今晚又要挑燈夜戰了。」其實他遠非大家所目睹的這麼輕鬆。曹操此番出征雖任命他為留守,但某些安排令他不甚輕鬆:司馬懿臨時受任主簿,隨軍參謀;身為尚書的陳群也調去協理政務。曹丕身邊兩個智囊都被父親「沒收」,但他的死對頭丁儀卻牢牢坐守中台,還有新任校事劉慈也在,這麼兩個「耳報神」在旁窺伺,怎敢輕舉妄動?故而他在宮中理事慎而又慎,能不表態盡量不表態,生怕稍有差失授人把柄、招父猜忌,射獵實是韜光養晦之策。再者曹彰建立奇功聲勢大漲,曹丕身為太子不能統軍出戰,若再不借射獵展示一下,誰知他也有武略?不如此,何以服眾?

所以曹丕白天跟山林野獸較勁,晚上回到府邸還得背著丁儀等人研究政務、軍報,還要一封接一封地給軍中寫信,探問父親健康,表達孝心。人人都覺太子優哉游哉,背後辛勞又有誰知?

朱鑠接過韁繩,把馬往後帶;顏斐張羅親兵抬獵物。曹丕又道:「別往後面抬,堆門口吧。明早挑好的給相國、太傅、少傅還有子文、子建送去,剩下的都交給朱鑠,叫他趕車送往軍營讓夏侯尚處置。」以夏侯尚遏制曹彰雖未奏效,但也不是全無收穫,夏侯尚打完這一仗再度躋身軍界,如今也在中軍統領一股部隊,此番留守駐防;曹丕獲得獵物都交給他,然後由他分送各營將領,或賜給士兵享用,這也是籠絡軍心的手段。

曹丕忙活一天,回到堂上已疲憊不堪,軍報文書還在案頭等著;只得脫袍卸甲,好歹擦了把臉,就拿過書簡瀏覽——難怪行軍遲緩,南陽郡造反了!

劉備如今的勢力橫跨荊益兩州,固然孫權已與曹操達成妥協,但坐鎮荊州的關羽亦是後患。曹操此番有意摧垮劉備,便不能僅作一面準備,他在啟程之際也命駐守襄陽的曹仁整備軍馬,同時向南郡之地用武,即便兵力有限不能擊敗關羽,也要將其牢牢羈絆,避免其向蜀中增兵。曹仁遵令而行,怎料還未向敵動武,反倒先激出一場叛變。原來鬧了兩年瘟疫,南陽郡是重災之地,曹仁籌劃對南郡用兵,不但向民間加賦,還要增加勞役輸送軍糧。南陽民力本已大耗,此舉無異於雪上加霜,宛城守將侯音、衛開因此組織百姓數千人,扯起反旗,擒拿南陽太守東裡袞,又欲轉投關羽。幸而東裡袞得屬下相救逃出宛城,也歸攏一部分郡兵與侯、衛鏖戰,正向南進軍的曹仁也不得不帶兵回轉,先去鎮壓叛亂。

曹丕並不對這場叛亂感到擔憂,荊襄之地有曹仁、呂常、滿寵等得力干將,區區一股叛軍掀不起多大風浪,但這對西征進程勢必要有影響,恐怕對自己也有影響。他苦笑道:「恐怕南陽之亂不解,父親便不能放心進兵。我也不能再打獵了,這節骨眼上若被人告上一狀,當真是火上澆油,要小心了。」

顏斐又補充道:「只怕大王操心的遠不止南陽之事,年初耿紀、韋晃等叛亂,他們可都是關中士人。大王還得趁屯軍長安的機會安撫一下關中諸部。」

「是啊。」曹丕越發慘笑,「說要放手一戰,可這千頭萬緒哪是想打就能打的?我都替父王苦惱啊……」話音未落,忽聽後堂有一女子搭茬:「太子替大王苦惱,妾身又何嘗不替太子苦惱?」說罷又是一陣清脆嬌笑——曹丕的寵妾郭氏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郭氏生得體態豐盈身材高挑,俊眼秀眉顧盼神飛,高挽髮髻斜插珠翠,孤燈之下越發顯得肌膚如脂、嫵媚動人。曹丕頓覺愜意,又見她捧了碗參湯遞到自己面前,戲謔道:「這瑣碎事叫丫鬟送來便是,何勞女王大駕?」

郭氏閨名喚作「女王」,聽他取笑也不禁莞爾:「非是妾身瑣碎,如今比不得從前,您與幾位大人商量的都是軍國大事。誰知哪個丫鬟嘴賤?若無意間聽去幾句,道聽途說就不好了。」她不但美貌,且機敏伶俐頗有心計,為爭儲之事獻計獻策,又從不嫉妒,引薦其他美女給丈夫。因而曹丕對她格外寵信,甚至已超過了太子妃甄氏。

女眷不該參與外事,何況還是姬妾,但曹丕不怪罪,別人也不便說什麼,又不宜聽他們體己話,劉劭、顏斐都默默退出去,隨手把門帶上。曹丕見再無旁人,越發口沒遮攔:「你這鬼靈精,還說怕丫鬟不保險,我看防的不是別人,卻是防我吧?莫非你怕哪個俊俏的又被我看上,與你爭寵?」

郭氏舀起一匙參湯餵進他口中,笑道:「這妾身倒不怕。齊桓公宮中七市、女閭七百,只要太子不嫌麻煩,我怕什麼?」

「對啦。」曹丕忽然想起一事,按住她手腕,「今早司馬孚說起,涼太傅的病恐是不成了。南陽出了亂子,這時候我想不出頭也不行,恐怕要在中台忙上幾日,太傅那邊我抽不開身。你若得空與甄氏常到太傅府上走走,陪陪老夫人也是好的,總不能叫人挑我這太子不尊敬師長吧?唉!左右都得顧到,真是難……」

「奴婢又不是太子妃,這等事豈輪得到我?」

「誰叫她沒長你這麼巧的一張嘴呢!」曹丕朝她臉上捏了一把,「說吧,又送參湯又說好話的,有什麼事求我?」他可不傻,見郭氏來獻慇勤就知有事。

郭氏見他已識破,索性不瞞了

:「太子想必知道,妾身有個娘家弟弟在曲周縣當縣吏。這差事受累不討好,如今鮑勳外放西部都尉,求太子給他捎個信,關照關照我那兄弟。」人盡其才物盡其用,鮑勳不善謀略又整日諫言,曹丕不勝其擾,請托鍾繇把他外放為魏郡西部都尉——一來耳根清淨,二來這樣的人清清白白,在外為官反倒能給太子府增光,實是一舉兩得。

曹丕不住苦笑:「這忙我幫不了。」

郭氏夾住他膀臂撒嬌道:「難道太子連這點兒手段都沒有?」

「鮑叔業何等樣人?莫說我,就是父王令他私情關照,只怕他也敢不從。」

郭氏卻攬住他脖子道:「他終是咱府裡出去的,又跟隨您多年,總有些情面。再說我兄弟聰明伶俐得緊,不獨唯親,也稱得起唯賢,您就囑咐他好歹提攜提攜,給他多添幾斗祿米也成啊!」說著已扎到曹丕懷裡。

曹丕一抱上她如酥如玉的身子,便心醉神迷不忍相駁了,只道:「好好好,你這可憐見的。我就寫封信,但是否管用還得瞧鮑勳,我做不得主。」

郭氏吻著他脖頸:「太子還做不得臣下的主?」

曹丕已慾火難抑:「我就做你的主……」摩挲她纖腰便要親嘴。

「太子!有客造訪!」窗外忽然傳來朱鑠的聲音,甚是急切。

「可惡!」曹丕趕緊整理衣衫,沒好氣嚷道,「夤夜之間豈會有人造訪?你小子是不是故意搗亂?」

「我哪還有心思說笑?」朱鑠似乎很慌張,「劉肇、劉慈來了,在二門外嚷著非要面見您,這可怎麼辦哪!」

曹丕一聽這倆名字,險些把懷裡抱著的郭氏扔地下:「他倆來作甚?莫非奉王命?」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校事找上門絕非吉兆。

「好像不是大王所差。」

郭氏反倒先沉住氣了,邊整理衣衫邊道:「盧洪、趙達死後二劉包攬刺奸之事,一留鄴城,一隨軍中,極少湊一處。如今二人同來拜謁,又是趁夜造訪。以妾身之見……是福不是禍。」

「是禍也躲不過啊!」曹丕長歎一聲站起身來,「叫他們來吧。」

郭氏退入後堂,曹丕親自動手把滿桌軍報、文書收入匣中藏好,又多點上兩盞燈,這才開門迎候——夜色已深,寒露也下來了,整個院子黑黢黢、陰森森的,一股潮乎乎的涼氣撲面。眼瞅著劉肇、劉慈這兩個刁滑陰險的校事自黑暗中顯出輪廓,曹丕的心怦怦狂跳,彷彿將要到來的是兩隻惡鬼!

「二位大人夤夜造訪有何要事?」

哪知這聲問罷,二劉趨步向前,直挺挺跪在他面前:「自今以後我二人生死皆繫於太子矣!」說罷連連叩首。

可把曹丕鬧蒙了,懵懂片刻,才明白這兩人有意攀附自己,卻又不敢當真:「這是作何?二位都是幕府重臣,快快請起。」

「唉!」劉肇道,「我等雖蒙鷹犬之任,實是一心一意忠於太子。在下有一份密奏,請太子莫要見疑。」

曹丕心念一動——劉肇本在軍中,必是臨時回京公幹,莫非他得到什麼對我不利的密奏?想至此再無疑惑,將二人拉起:「進來說!」

事情緊急也容不得客氣,劉肇從懷裡掏出卷文書,直塞進曹丕手裡:「這是數日前大王親書的手令,對太子甚是不利,幸而得辛毗、桓階等人苦勸,此事才作罷。在下盜來請太子過目!」

曹丕拿至燈下一瞧,果是父親手跡:

今壽春、漢中、長安,先欲使一兒各往督領之,欲擇慈孝不違吾令兒,亦未知用誰也。兒雖小時見愛,而長大能善,必用之。吾非有二言也。不但不私臣吏,兒子亦不欲有所私……

這道手令似乎沒寫完,但就是這零零散散幾句,曹丕已看得渾身冷汗。曹操有意把鎮守壽春、漢中、長安的任務分派諸王子,若當真如此,曹丕危矣——此三處皆是攻守重鎮,節制大量兵馬,倘若其他兄弟接此要職,勢力必然大增,若曹植、曹彰得此重任後果更是不堪設想!況乎令中還言「不但不私臣吏,兒子亦不欲有所私」,這話什麼意思?是說誰才智高就能得到重用,還是說誰幹得好誰就承繼大位?那這太子當不當有何意義?即便承繼之事不出意外,這些兄弟在外握權也是麻煩,輕則尾大不掉,重則禍起蕭牆!

曹丕如是做了場噩夢,跌坐於榻,自

言自語著:「怎麼回事……究竟怎麼回事……」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三個月前父親還拉著他手悉心囑托,神情和藹之至。可就是這短短的三個月間,竟然又變了,這究竟為什麼?難道有人暗中進讒?即便如此,父親也不會想出這等餿主意,諸子各領其事豈不是要步齊桓公五子爭位的後塵?這不但危害曹丕,也危害著曹魏社稷啊!父親究竟怎麼想的?

劉慈見他不悟,歎道:「年邁人喜怒無常,不可以常理揣度。」這話夠客氣,言下之意——你別想了,想也沒用,你們老爺子糊塗了。

劉肇道:「恕在下直言,大王實不該親征。他自出兵之日便感不適,這兩個月行軍緩慢固因南陽之亂,也因大王身體欠佳躊躇不定,兵過洛陽竟耽誤了十天之久。大王如此老病,又不見太子之面,絕非社稷之福。黃門侍郎丁廙乃丁儀之弟,隨侍在側,屢贊臨淄侯之德;又有孔桂一唱一和。雖說眾臣仗義諫言,可萬一哪天大王一時糊塗,恐太子追恨不及也!」他這話不是危言聳聽,這次的事明擺著,若非眾臣攔下,這道令傳出去非亂了不可。

劉慈又補充道:「太子以為置身事外便可保無恙?我在鄴城窺伺丁儀多日,他日日向下僚抱怨太子嬉戲無度,每隔三五日便派人往軍中給他兄弟送信,近來還偷偷拜謁鄢陵侯,這都對太子不利啊!」

曹丕更覺

悚然——曹植已嚇縮手,曹彰的野心卻好像不小;丁儀是自己死對頭,若由他穿針引線,兩股繩擰到一起,又有孔桂、丁廙之輩從中讒害,當真難以招架。

「我要去長安面見父王!」曹丕方寸已亂。

「不可!」劉肇見他神色驚懼,拋出籌謀已久的說辭,「太子若往伺候,則捨留守之重任,恐亦招大王不滿,況留臨淄侯、鄢陵侯在京也是禍患……」

劉慈又道:「但是太子若久不與大王見面,陰險之人從中進讒,太子也有失寵之危!」左右行不通。

曹丕也漸漸沉住氣了,思索片刻道:「好在我是太子,無論風吹浪打坐穩這位子最重要。局勢穩對我有利,局勢亂則對子文、子建有利。父王身邊雖有小人作祟,但老成謀國之臣不會置之不理,所慮者乃是我與父王相距甚遠,一者消息不靈,二者日久恐生變,相隔路遠難以應對,到時候想穩也未必能穩住。」

劉肇、劉慈等的就是他這番判斷,立時再次拜倒:「若太子不棄,我等願窺伺軍中之事密報太子,以助太子臨機決斷!」他倆可吸取了盧洪、趙達的教訓。若想最後有個好歸宿,非但不能內訌,還得看清以後的路。校事得罪人太多,現在魏王老了,再忠心給他賣命也是白惹一身臊,不如把安危繫在繼承人身上,眼下太子有難,若能幫他渡過難關,莫說有利可圖,能保證新君臨朝不拿他們開刀立威就很知足了——鷹犬的主子不是某個人,而是權力;當權力開始過渡時,爪牙鷹犬也就隨之過渡,即便曹操這等強勢人物也無法左右這一點。

曹丕焉能看不穿這兩人的意圖,但此時正需要他們協助,忙一口應下:「好!你二人若能為我辦事,日後就是佐命功臣!」說罷竟起身給他倆作了一揖。

「不敢不敢。」劉肇連忙擺手,「太子放寬心,軍中之事在下一力承擔,大王與丁廙若有絲毫舉動,在下一定盡快傳書告知。」

劉慈也忙表態:「丁儀與臨淄侯、鄢陵侯之事便交與我,我定將他們一切圖謀查得水落石出!」

「好,我信得過你們。」曹丕走到門口高聲喊嚷,「朱鑠,取十錠金子來!」錢壓奴輩手,跟小人打交道不單要許以前程,多少還得出點兒血,防的是他們眼光淺,遇著點兒眼前實惠就變節。

朱鑠雖不知是福是禍,但見他倆來就著手準備財貨了,聞聽招呼立時就送來了。劉肇尚知矜持;劉慈卻沒多高眼光,一見黃澄澄的金子,眉開眼笑:「給太子辦事,怎能收取財貨?這……不合適吧?」話這麼說,眼珠卻盯著金錠不忍移開。

「立功受賞理所應當。」曹丕不由分說,把金子塞入他倆手中,「本該多備財寶賞賜你們,但深更半夜你們從我府出去,萬一讓人瞅見也不好。收著收著!」

「多謝……太子

!」劉慈一高興,差點兒錯叫成「大王」。

「既然如此,在下謝太子賞賜。」劉肇也收了,施禮道,「屬下奉差來京,明天一早還要趕回長安,就此別過。太子萬放寬心。」

曹丕親送二校事出府,卻恐人看見沒敢挑燈,眼望這倆鬼鬼祟祟的傢伙消失在夜幕中,不禁長出一口氣——他的境況就如同這無邊的黑暗,何時才能出頭?十多年了,從一介公子到五官將,再到太子,地位上去了,處境卻從未改變,仍是朝不保夕如履薄冰。目睹了這麼一份荒謬的手令,他都不敢想像,父親現在會是怎樣一種狀態。有時曹丕甚至會冒出一絲邪惡念頭,盼父親快點兒死!

倒不是他有多怨恨父親,只是給曹孟德當兒子,實在太累了……

人的衰老總要經歷一個漫長過程,一過五十歲漸有體會,剛開始是一年不如一年,繼而是一月不如一月,再後來一天不如一天。曹操對這種體會愈來愈深了,雖然有李璫之時時幫他調養,但治病治不了命,衰老是無可抗拒的。早晨一睜眼就胸悶氣短、肩膀酸痛,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這樣的折磨週而復始每天如是,在鄴城還算好辦,實在不舒服大不了往銅雀台上一歇,在軍中卻沒法休息好。

雖然他仍在堅持,但已不得不承認,自己已不適應戰爭了;出兵之前還抱定最後一搏的想法,可幾個月下來,本來堅定的決心漸漸動搖。他精力日漸不濟,起兵之日擊鼓受了點兒累,竟一路沒緩過來,漢中蜀道之難他是很清楚的,現在憑這副病軀翻山越嶺實在有些力不從心;再者他人雖離開鄴城,心思卻絲毫不曾離開,擇陵那天說的話餘音未息,他卻早已忘得乾乾淨淨,既怕國中再生變故,又不願曹丕權柄過重。

就在這種矛盾心情驅使下,數萬曹軍成了一條懶洋洋的大蟲,在北方大地上緩慢蠕動,折騰了將近三個月才爬到長安,與杜襲會合。可即便到達長安,遠征之路也只是一半,正當曹操養精蓄銳準備走另一半的時候南陽叛亂爆發了。好在西面還算順利,劉備企圖繞至曹軍後方,切斷關中至漢中的咽喉要道,卻被徐晃伏擊於馬鳴閣道,蜀軍折兵近萬損失慘重,漢中暫無危險。曹操再次中止進軍計劃,派立義將軍龐德率領本部人馬趕往宛城協助平叛,他自己則駐軍長安,以防平叛之事不順。

南陽叛亂遠比預想的要嚴重,百姓苦於勞役已久,侯音在宛城一豎反旗,各縣紛紛響應,一時反聲四起。曹仁、龐德、東裡袞各率兵馬東剿西剿,忙了整整兩個月,直至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正月,終於攻克宛城,擒殺侯音,這場叛亂才算平息。不過當曹仁的捷報送到長安之時,可把群臣嚇得不輕……

「屠城?曹仁把宛城軍民百姓全殺光啦

!」

須知現在不是二十年前了,屠城之事固然何時都屬殘暴之舉,但當初剛剛起兵,殺人立威未嘗不是一劑猛藥。如今局勢不同,侯音、衛開雖是叛將,但南陽百姓卻是苦於勞役才舉反旗的,況且一城之中並非儘是叛黨,官逼民反最後還要不分青紅一律誅戮,不但有損曹魏形象,也是巨大損失——漢室之民說到底也是曹魏之民,數萬條性命意味著數萬農夫、數萬戶租稅啊!

曹操卻顯得滿不在乎,歪在帥案邊,揉著隱隱作痛的額頭:「亂世重典乃是常理,一干叛黨有何可恕?該殺,殺得對。」

群臣暗暗咋舌——荊州諸郡唯南陽盡在曹魏掌握,是對抗孫劉的前沿重地,此間百姓安撫還安撫不過來,反而揮刀屠戮,對穩固襄樊絕非好事。可是面對煩亂易怒的大王,誰也不敢作仗馬之鳴,隔了半晌長史陳矯才道:「既然南陽之事已定,我軍該考慮盡快增援漢中。」

曹操卻道:「各縣叛亂餘黨尚未肅清,寡人下令關中各部齊聚長安聽候調遣,有幾支隊伍至今未至,出兵之事再等幾日。」昔日曹氏平定關中並非僅憑借武力,很大程度上是鍾繇、裴茂等人安撫的結果,雖因馬超、韓遂之叛粉碎了一些割據,但大部分小勢力是主動投誠的,曹操也沒剝奪他們的兵馬。此番他召集各部不僅是為了增兵漢中,也是鑒於前番耿紀、韋晃之叛,誅戮關中士人甚多,要對這些領兵之人加以安撫。不過就在督促平叛的這段日子裡他已接見姜敘、楊秋、梁寬等部,剩下的也只是不打緊的小頭目,以此為辭推延出兵顯然是托辭。其實這兩個月來他在長安歇懶了,心中萌生一絲僥倖,平滅劉備不奢望了,倘若夏侯淵等人能擊退劉備保住漢中,他就無需勞苦奔波,坐鎮長安撈個退敵而歸的名義就夠了,而且徐晃在馬鳴道的勝利更助長了他這想法。

陳矯早就看穿曹操心態,堅持道:「漢中蜀地本為一體,乃天造之險。劉備既在蜀地,不取漢中終不得安,反之我軍若不破蜀,漢中紛擾終不得解。此仇若參商,不容兩立之勢,望大王早作決斷。」

這番分析鞭辟入裡,可算把敵我情勢說透了,曹操卻顧左右而言他:「再等等,關中諸部將領還有誰沒到?」

主簿楊修連忙取來名冊,邊翻閱邊道:「趙衢、姚瓊、龐恭等部皆在路上,過不了一兩日便至,但雲陽以西有一都尉,使者已去催了兩次,他都不肯來。」

「好大的膽子,寡人召喚竟敢不至。他有多少兵馬?」

「算上家眷婦孺還不足萬人。」楊修笑道,「此人八成沒覲見過大王,有幾分怯意,恐您奪他兵權。」這些關中頭目都是趁著天下大亂自己打出一畝三分地,屬下皆私人部曲,又多鄉土之人,怕曹操接攬兵馬也屬常理。

「這

人叫何名姓?」

「許攸。」

「什麼?」曹操以為自己聽錯了。

楊修也覺意外,又瞧瞧名冊,並未看錯分毫:「巧了,這個都尉確叫許攸。」

此許攸非彼許攸,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可曹操一聽這名字立時雙眼冒火——他因不滿舊友許子遠居功自傲將其殺死,一年前又誅婁子伯,這兩人的死狀時常在腦中徘徊。猛然聽到這名字,曹操霎時竟冒出個怪異想法,這個都尉許攸莫非是許子遠重生,又來羞辱藐視自己?

「大膽!」曹操一拍帥案,「這目無尊上狂妄之徒,寡人非親率兵馬滅了他不可!來人哪,整兵!現在就整兵!」

群臣面面相覷——放著漢中劉備不去打,跟一個小小頭目玩命,拿金碗去碰瓦罐子,犯得著嗎?

陳矯諫言:「此人雖有罪,不至加斧刃之誅。不若派人招懷,命其共討劉備將功折罪……」

「住口!違命抗上罪不容誅,豈能便宜了他?」曹操鐵了心要跟這小人物賭氣,「我就是要殺他,看誰還敢目無尊上,藐視寡人!」這會兒連他自己都有點兒糊塗,他氣的到底是哪個許攸,「孤意已決,再有阻諫者決不輕饒!」說罷竟拔出佩劍橫於腿上。

群臣一見盡皆膽寒,沒想到些許小事兒竟鬧成這樣,眼瞅著外面親兵傳令,已經開始調動馬步軍隊了,大家心中不免焦急——未至漢中已經鬧出一場叛亂了,再來一場窩裡鬥,軍心更不安;為了安撫關中諸將花了這麼多心思,真要是攻殺許攸,不是殺將奪兵也是殺將奪兵,先前的努力全白費了。

督軍杜襲實在憋不住了,自恃受曹操寵信,出班施禮;但還未及開言,曹操便冷冷道:「計議以定,剛才的話你沒聽見嗎?」

杜襲嚥了口唾沫,乍著膽子道:「若大王決策得當,臣等自當助大王成之;若大王之意不當,臣等焉能不諫?」

他這話直指曹操之意不妥,若是別人早觸了霉頭,但曹操畢竟欣賞杜襲,這幾年又委任他督軍長安,知他頗曉關中諸部之事,因而並沒動怒,只是不悅地撇撇嘴:「許攸輕慢寡人,若不懲戒何以立威?你說寡人之策不當,那你又有何處置之策?」

杜襲並不回答,卻反問道:「大王以為許攸何如人也?」

曹操白了他一眼:「不過庸庸碌碌之輩。」

「大王之言極是。」杜襲也笑了,「夫唯賢知賢,唯聖知聖,許攸這等庸庸碌碌之輩焉知大王之英明神武?」

這話正撓在曹操癢癢肉上——當年的許子遠也好,現在這個許攸也罷,曹操不能容忍的是他們膽敢藐視自己的權威。其實遠不止這件事,曹操千般苦惱皆源於此。因為治國路線改易,因為世家大族越來越多地進入仕途,更因為不能登上天子之位,他總覺得自己這個魏王底氣不足,加之老病纏身又屢經叛亂,越發覺得許多人不順服自己,蒙蔽自己,所以他總是發火,總想殺人立威,甚至對曹丕百般刁難。杜襲並不急於辯解,卻藉機恭維曹操一番,把抗命者貶為不能領會上意的愚鈍庸人,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便滿足了曹操日漸脆弱的虛榮心。果不其然,曹操臉色和緩了一些。

杜襲一見有效,忙趁熱打鐵:「方今豺狼當路而狐狸是先,人將謂大王避強攻弱,進不為勇,退不為仁。千鈞之弩不為鼷鼠發機,萬石之鍾不以莛撞起音,區區一許攸,何足勞大王之神武?」杜襲本是憨直之人,現在也漸通逢迎引導之術了——沒辦法,誰叫他趕上這麼個老主子,入鄉隨俗吧。

曹操緩了口氣:「此言有理……既然如此,此事就交你們辦吧。」

陳矯趕忙接言:「大王放心,微臣必嚴懲此豎子。」

杜襲瞅了瞅營外列隊的士兵,又道:「兵馬已做整備,以微臣之意不妨……」

曹操知道他想說什麼,將佩劍還鞘,打斷道:「既然兵馬已備,孤就命你率兵五千先行趕往漢中督軍,你意如何?」

杜襲連連叫苦——我本欲勸他就此兵發漢中,不想他倒先把我派出去了,剛才還迷迷糊糊,這會兒怎麼又精明起來啦?想再勸幾句,卻已講下個人情,不好再推諉,只得愁眉領令。

曹操抽出支令箭交給他,大大咧咧道:「你放心先行,寡人處理完這邊之事隨後就到……若無他事,你們就都退下吧。」

群臣只好悻悻告退,杜襲還得收拾東西準備登程,更難壞陳矯:「許攸之事我接下了,可究竟該如何處置?難道真要問罪?」

「哪有這麼麻煩!」楊修噗嗤一笑,「再派使者曉以利害,把他叫來向大王請罪就罷了。這不過是一時惱怒,不信等著瞧,過不了兩天大王自己就把這事兒忘了。」

桓階、趙儼等紛紛點頭——大王真是越老越像小孩脾氣了,令人無奈。可小孩鬧不出什麼花樣,大王卻是一國之君,任何舉動都關乎國家安危啊!

曹操的承諾終究沒有兌現,杜襲走了十幾天,中軍卻還在長安原地踏步。曹操已逐個接見了關中諸將,連那個許攸也戰戰兢兢給他請了罪,卻依舊沒有發兵的意思;每逢群臣提起,總是推托等病體略微好轉再動身,可這一天怎麼也不會到來,反之他的頭風病又復發了,這種情形下群臣也不便再催了,轉而調動關中各部陸續趕往漢中。

這段日子別人還算好過,最難受的莫過陳群、司馬懿。他們隨從出征本就怕招惹是非,自從出了上次那件事更覺肩上擔子不輕,不但自己要謹慎,還要時時為太子美言,尤其對丁廙更加留心。固然現在曹操並無廢黜太子之意,也經不起丁廙離間骨肉。麻煩的是丁廙官居黃門侍郎,職位不高卻屬近臣,司馬懿他們不能像他一般隨時請見。好在校事劉肇已暗通款曲,時時監視丁廙舉動,但凡丁廙入帳請見馬上告知他們,二人立刻尋個由頭尾隨而至。

這一日天氣晴和,百草萌動,甚有初春之態。司馬懿起得甚早,正翻閱新近從鄴城遞來的文書,劉肇一猛子紮了進來:「丁廙一大早就跑去告見。」

「防不勝防啊!」司馬懿甚為苦惱,丁廙選在清早告見,必然有背人之語,這邊自己卻尋不到入見的由頭,況且陳群不在,身邊連個商量對策的人都沒有。但無論如何也得設法應對,司馬懿只得把手中正看著的文書一揣,硬著頭皮趕奔中軍大帳。

親兵一聲通報,竟真允許他進去了。司馬懿喘口大氣整整衣冠,恭恭敬敬低頭進帳。曹操頭纏布帶臉色蒼白,神情有些萎靡,瞧得出昨晚被頭風折騰得不輕,李璫之和嚴峻一左一右正為他捶背。丁廙在一旁比比劃劃說著什麼,見司馬懿進來立刻住口。司馬懿屈身施禮,腰還沒伸直,曹操便已發難:「太子在鄴城所為你聽說沒有?」

誰人不知司馬懿是曹丕心腹,這樣直白相問叫他怎麼答啊?司馬懿微笑道:「臣身在軍中參謀機要,鄴城之事不甚清楚,但微臣既為太子中庶子,關乎太子之事自然稍加留意,別人議論倒是多少風聞了一些。」

曹操不苟言笑:「太子太傅涼茂數日前病故,你可知曉?」

「微臣聽說了,涼太傅德高望重,

微臣也不勝感傷。」司馬懿說的是實話。

「涼茂確是德高望重。」曹操話鋒一轉,「那你覺得太子對太傅之死不加撫慰,不加賞賜,這麼做妥當嗎?」

司馬懿斜了丁廙一眼,心下暗罵——好刁狀!忙替曹丕開脫:「據微臣所知並非如此,涼公亡故之日,太子親自過府問喪,又曾饋贈太傅夫人銀錢,有何輕慢?」

曹操尚未開口,丁廙一旁插了話:「仲達何以不悟?昔年袁渙、萬潛等老臣過世,大王是如何打理?涼公曾任尚書僕射,與列卿齊名的人物,況且還是太子師長。今太子一不輟朝,二不以朝廷名義加以撫恤,卻以私財相贈,豈非輕王法而重私恩?」他這番話甚是惡毒,尤其「輕王法而重私恩」更是曹操萬萬不能姑容的。

司馬懿心內惴惴,佯作輕鬆:「丁黃門所言謬矣,太子如此行事正是顧全禮法。涼公雖為太子師長,更是朝廷大臣,輟朝恩賞當出於大王裁度,若太子擅自主張,豈不是越俎代庖?」說到這兒忙向曹操躬身施禮,「太子不輟朝、不賜緡錢絹帛正是留待大王,欲讓大王收親賢愛臣之名。」其實曹丕如此行事正是如他所言。

丁廙見他三言兩語便將道理顛倒,哪裡肯依,又道:「非也非也,大喪在即不全小禮,涼公薨於朝,士林廟堂無不悲愴。朝廷就該當即加以恩賞,一慰喪家之心,二全百官之望。鄴城長安遠隔千里,若待來往稟明,死者已下葬,豈不寒天下士人之心?太傅,上公,國之傅也。《周官》有雲,『太師、太傅、太保,茲惟三公,論道經邦,燮理陰陽。』如此重臣,原不該草率處置。」丁廙之利口不弱於兄長,這是曹丕沒立刻輟朝恩賞,如果真做到了,恐怕這會兒他又來告曹丕越權行事了。在這種事上做文章實是雞蛋裡挑骨頭,反正都能說出理來。

司馬懿卻道:「丁兄又錯了。涼公乃太子太傅,非國之太傅,太子以弟子之禮操辦甚是妥當。」

丁廙微微一笑:「仲達讀書不求甚解,太傅雖上古已有之,初始就是輔弼少主之官。考本朝故事,首任太傅乃安國侯王陵,輔弼少主孝惠皇帝。」

「王陵任太傅乃是呂後所為,明升暗降,奪其丞相之權,怎能視外戚亂政為常例?」

「漢高後稱制於朝載於史冊,何以不為正法?」

「光武皇帝有訓,呂後亂政不入明堂,自中興以來尊孝文皇帝之母薄太后為高後……」

他二人你來我往互相辯駁,剛開始還就事論事,到後來竟演變為官制禮法的辯論,涼茂的喪禮應如何處置反倒拋到一邊了。莫看兩人表面上溫文爾雅有問有答,其實心裡都恨死了對方。曹操在一旁默不作聲,李璫之更是自覺有礙,不聲不響地溜了。

畢竟司馬懿老於世故更勝一籌,眼見這樣辯下去即便三天三夜也辯不出是非,那旁曹操眉頭皺起似已沒了耐心,情知不可如此糾纏,忙轉移論點,拱手道:「本朝舊制暫且不論,昔日大王出入仕途,得太傅橋玄厚愛,有師生之誼。建安七年大王親至睢陽祭拜橋公陵寢,以太牢之禮祭祀乃是出於朝儀,又以肥雞美酒尚饗乃是弟子之情。今太子所為與大王一般無二,不過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盡弟子之儀而讓朝廷之賞以待君王,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這……」丁廙不敢再辯了,再辯下去連曹操都否了!

「嘿嘿嘿。」曹操突然擠出一陣冷笑,「你們爭夠沒有?寡人昨夜因頭風發作一宿未眠,天剛亮你們就拿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來煩我?什麼亂七八糟的?留神你們的官印!」一句話說得丁廙、司馬懿盡皆垂首——其實這事是丁廙私下進言,他主動向司馬懿提及,現在把他惹煩了倒打一耙,兩人也不敢跟他講理,低頭聽著唄。

「以寡人之命,賞賜涼茂家眷緡錢,征其子入朝為郎官,太子處置當與不當已經這樣了,此事不准再提。」曹操一錘定音,這頁就算翻過去了。

司馬懿剛鬆口氣,又聽曹操問道:「仲達請見所為何事?」司馬懿的心立刻又懸了起來,他本是窺探丁廙並無事務,聽主上詢問,急中生智將揣在袖中的那卷文書掏了出來:「南陽之叛方定,朝中有人提議分割南陽之地另設一郡,一來教化牧民嚴加管制,二來也好防備荊南之敵。臣下以為有理,奏疏請大王過目。」

不料這把刀還真插對了鞘,曹操欣然點頭:「這奏疏寡人已看過了,也覺有理。昨晚一直在想,南陽以西臨近房陵,地廣民稀而多山險,若盡歸東裡袞管轄實在難以周全。我的意思是分南陽西部諸縣,以南鄉為治所,另設一個南鄉郡,你們意下如何?」

「大王聖明。」司馬懿、丁廙難得異口同聲。

曹操又道:「另外南陽叛亂也是刺史監察不力所致。李立如今年邁多病,索性一併撤換。寡人遍觀幕府群僚,傅方、胡修可堪大用,就派傅方為南鄉太守,胡修接任荊州刺史吧。」傅、胡二人都是曹魏立國後才辟入幕府的,曹操提議用這兩個人,也有提拔新人之意。

司馬懿一聽選此二人不禁皺眉,坦言道:「傅方其人處事急躁,馭下刻薄寡恩;胡修品性驕奢,又好發奇論。這兩人府中理事尚可,不適合守邊,還請大王三思。」

曹操卻當他有私心:「你道他倆不堪其才,寡人怎以為合適呢?你是覺得他倆與太子關係不密吧?」

「臣不敢。」司馬懿沒料到會招其猜忌,再不敢多言,「全憑大王決斷。」

「那就這麼定了。」曹操朝嚴峻招手,「去知會楊修一聲,叫他與秘書郎草擬教令,任命傅胡二人。」

嚴峻笑道:「楊主簿今日不在,昨晚向您告假了。」楊修之父楊彪已年逾八旬,罷去太尉之後始終位列閒職,稱病不朝,耿紀之亂以後索性告老辭官,如今隱居在長安楊氏舊宅。楊修既為魏臣供職鄴城,也難得到此,自然要抽空陪陪老父。

曹操哀歎:「唉,我這忘性越來越大了……那就直接告訴孫資、劉放,讓他們寫教令。」王粲、應瑒過世後記室出缺,繆襲、王象等輩雖文采出眾,但年紀甚輕閱歷不足;故而曹操指派劉放、孫資主管教令行文諸事。這兩人是從郡縣小吏起家干到相府掾屬的,除了諳熟公文格律,政務也頗精通,擔這份差事得心應手。曹操又改易官名,稱二人為秘書郎,屬少府管轄,是為魏王近臣。

嚴峻領命而去,曹操又敲打司馬懿:「你是司馬建公之子,名門之後,輔佐太子當以名門正道引導,千萬別走偏了……去吧。」

「諾。」司馬懿施禮而退,丁廙再無言可對,也只得悻悻而出。兩人出了大帳不禁對視一眼,彼此皆有怒意,卻強笑著拱手而別——這次誰也沒佔著便宜,就算打個平手,走著瞧。

胡鬧了一早上,昨晚又沒睡好,曹操也乏了,屈臂托額方欲小憩片刻,孫資、劉放又來了。

「微臣已擬好教令,請大王過目。」孫資雙手呈上。

「好快啊!」曹操頗覺意外,「到底還是你們這些久在公門之人辦事穩妥。」

孫資聞聽誇獎還想謙虛兩句:「

大王謬讚,臣不過是公門老吏,別無所長……」

「這是什麼?」曹操翻開一看大吃一驚——根本不是任命傅方、胡修的,而是晉陞何夔為太子太傅的命令。涼茂死後太傅之位空缺,讓何夔晉陞補缺也在曹操籌謀之中,但此事他還沒交代,孫資怎敢自作主張私自草擬?

聽他這麼一問,孫資也覺不對,湊過去只看了一眼立刻跪下了:「大王恕罪,微臣一時疏忽。」說著忙從袖中取出另一卷文書,「這才是任命刺史的……」

「那這份教令是怎麼回事?」曹操既已過目,豈能不究?

「臣……」孫資自知露了馬腳,支支吾吾幾不能言,「大王是否有晉陞何夔之意?」

曹操更火了,把竹簡往孫資身上狠狠一摔,斥道:「是否晉陞乃寡人之事,爾等不過奉命擬令,何敢自專?」無論是否順應他心意,染指禁臠就是大忌,這又觸犯了他最敏感的神經。

孫資嚇得臉色煞白,倉皇頓首:「臣知罪。」

「知罪?擅專之事豈一句知罪可饒?今日不殺你何以正法度?」曹操說著便要招呼親兵。

「大王饒命!」眼見孫資癱坐在地嚇丟了魂,劉放也跪下了,「臣等非敢擅專,乃是授意而為啊!」

「嗯?」曹操一愣,「何人指使?」他首先想到曹丕。

劉放卻道:「乃是主簿楊修,他……」

「他說什麼?他敢假傳我命?」

「不是不是!」日常共事關係甚近

,劉放不願害了楊修,辯解道,「楊主簿今早離營去探望他父,臨行前對我等說,大王頭風復發心緒不寧,囑咐我們謹慎伺候。另外提了幾件公事,說您有可能會頒令,叫我們最好提前草擬出來,省得臨時倉促,行文遲緩惹您生氣。其實他也是好意……」

孫資這才緩過神來,接茬道:「晉陞何公與任命傅、胡二人俱在其中,微臣斗膽提前寫好了,不想方才拿錯了。」

曹操大感驚愕,追問道:「除了這兩樁事,他還提了什麼?」

劉放再不敢隱瞞,從懷中把草擬好的剩下幾道教令全拿了出來,雙手呈上。

曹操劈手奪過,翻開一看愈加驚愕——追奠南陽功曹應余!應余是南陽太守東裡袞屬下功曹,侯音叛變之時本欲殺死東裡袞,東裡袞倉皇逃出,叛軍緊追不放,在後亂箭齊發,危機時刻應余捨命護主,擋在東裡袞身前,連中七箭傷重而亡。曹操也是近兩日才得聞事跡,加之宛城屠城雖嘴上肯定心中難免惴惴,便有意褒獎應余邀買人心,這件事還沒來得及頒布,怎料楊修已揣摩到了,竟連賜谷千斛、修繕墳墓的褒揚之法都與他所思一致。

曹操將這卷教令拋到一旁,再看下一卷,不禁由驚轉懼——任命邢甬為太子少傅!邢甬號稱「德行堂堂邢子昂」,昔日在臨淄侯府任家丞,自從確立曹丕為太子,邢甬也被調出臨淄侯府。涼茂死後何夔接任太子太傅,剩下的少傅之缺曹操暗自決定由邢甬填補。雖然曹操嘴上沒少貶損曹丕,甚至想挑選幾個可造就之子督守重鎮,但那只是出於唯我獨尊的虛榮和對曹丕親近士紳大族的為政風格有些不快,欲在親族中多提拔些後輩遏制豪族,其實還是想穩固曹丕繼承地位的。邢甬這等名氣大又無豪強背景的人自然要派給曹丕……如果說追悼應余是籠絡人心的手段,那任命邢甬就是關乎曹魏內部統治的籌劃,而一切都被楊修窺測到了。回想當初楊修槍替曹植應對考較,到轉而恭侍曹丕,再到近日邢甬之事,楊修始終把曹操的脈摸得清清楚楚。世上竟有這麼一個對自己瞭如指掌的人,曹操焉能不懼?

他心潮起伏,神色卻漸漸平靜下來,冷森森逼視著二人:「今日之事以前可曾有過?」

孫資早嚇蒙了:「官樣文章皆有大體,相差無幾,我們也時常寫些備用之物,將名姓官職處空出,大王但有差事,再將……」

「沒問這個!」曹操一揮衣袖,「我是問以前楊修有沒有向你們透露過什麼?」

「這……」劉放有心回護,卻見曹操嚴厲地盯著自己,再不敢隱瞞,「以前也曾有過兩次。」

「嗯。」曹操沉默了,思忖半晌緩緩道,「擅擬詔令乃不赦之罪,但念在你等坦誠交代,又是出於好意,寡人不追究……」

「謝大王!」孫劉二人

連連叩首。

「若再有下次,寡人好歹取爾等性命!」

「不敢……不敢……」

說到這兒曹操伏於案頭,壓低聲音逼視二人:「今日之事切勿洩露,也不可告知楊修。以後他再敢與你等妄論政務,立刻稟報寡人,我必要……」

話未說完忽見長史陳矯急匆匆闖進帳來:「啟稟大王,漢中發來緊急軍報。」他前腳進來,後面趙儼、桓階、辛毗等重臣尾隨而至,連孔桂也跟來了。

「有何消息?」曹操隱約感到情況不對。

陳矯蒼髯顫動不忍相告,群臣誰也不作聲,孔桂湊上前軟語道:「大王,您、您別著急,可要保重福體啊。」

「我保重什麼?到底怎麼回事?說啊!」

瞞是瞞不住的,陳矯一撩袍襟跪倒在地:「三日前我軍在定軍山遭劉備奇襲,夏侯將軍……陣亡了!」

《卑鄙的聖人:曹操10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