屢屢香煙飄散在空中,時而似一條游龍,盤旋於樑柱間,時而似朦朧暮靄,漸漸消弭於寧靜。雖然靈堂已擺了好幾個月,早就沒人來祭弔了,曹休還是日日陪伴母親靈前。
漢家原本注重居喪之禮,士人守孝三載乃常例,孔子所謂「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尤其經學大盛之時,孝成了評價士人良莠的準則,不乏借守孝坐抬身價之輩,袁紹就是因為給父母守孝六年而名聲大噪,但戰亂以來禮儀從儉,已很少有人拘泥此道了。不過曹休卻暗下決心要守滿三年,他倒不是坐抬身價,也非抱殘守缺,實是因為母子感情太深了。
曹休乃曹操族叔曹鼎之孫,曹鼎雖歷任吳郡太守、尚書令,卻是個惡名昭彰的貪官,最終下獄而死家道敗落。曹休自幼沒享過富貴,又幼年喪父,孤兒寡母相依為命。董卓入京中原大亂,幼小的曹休隨母親逃難流落江東,在吳郡太守府中為役,後來回到故鄉才得以正式邁入仕途。曹操念他仁孝,稱他為「吾家千里駒」,格外照顧,所受待遇與曹真一般無二,他母也移居鄴城安享晚年。尤其近兩年,曹休統率人馬效力疆場,晉陞中領軍,成為曹家後輩中最受人矚目的一個,當真前程似錦。
但人不能忘本,曹休總是回憶少年時的經歷,回憶那段流亡他方的日子。在困苦的歲月裡,母親含辛茹苦把他拉扯成人,經歷了多少磨難?曹家親眷中沒有哪對母子比他們受的苦更多,如今母親去世,若不在靈前盡孝,實在良心難安。其實若按他心思辦,歸葬譙縣之後該在堊室住上三年,不離墳塋;但曹丕再三苦勸,一趟趟派人催促,只得回到鄴城,改在府邸靈堂內守孝。這幾個月來他一直穿著孝衣,時時沉寂在悲痛之中。其實他早把昔年舊事翻來覆去想了多少遍,卻依然難釋傷感,彷彿只要陪在母親靈前心緒就能平靜似的;葷酒自然不動,連素齋白飯也難以下嚥,正因為如此,他形銷骨立憔悴不堪,鬚髮也亂糟糟的,哪還像個縱橫沙場的將軍?
這個清晨天色灰濛濛的,曹休亦如往常,頭不梳、臉不洗,起來就到靈堂跪著。妻子撤去昨天的供品,親自下廚,與眾僕婦準備今天的祭禮,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居喪之家的寧靜。
曹休也不甚在意,他早就吩咐過,守孝期間概不見客,若有急務可作書簡傳達,這些事僕僮自會打理,他依舊從容不迫給長明燈續上香油。哪知過了片刻,卻聞聒噪之聲——訪客竟闖了進來!
「文烈!出來!」
「這位先生不可如此,我家大人居喪謝客……」
「胡言!耽誤大事你擔待得起嗎?」
「先生且慢……先生且慢……」
曹休一怔,只覺這聲音甚是耳熟,卻想不起是誰,起身至堂口,但見有個青衣士人慌慌張張跑進院來。此人四旬出頭,身材不高寬額大臉,頭上還纏了條白飄飄的孝袋,不知是遭遇急事還是方才與僕僮有一番撕擄,搞得冠帶歪斜,風塵僕僕滿頭大汗,抬頭間與曹休四目相對,不禁長吁一聲,似是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快跟我走!」
曹休蒙住了,思忖半晌才認出來者:「吳、吳季重?你不是在朝歌任縣令麼?怎會……」
吳質一把攥住他手腕:「別管這麼多,快跟我走,大王駕崩啦!」
「什麼?」曹休本已憔悴不堪,聞此噩耗眼前一黑險些暈倒。
吳質嚇得滿頭冷汗:「文烈!太子還指望你,你可不能有差失!」其實吳質也已疲憊不堪,他這兩天可謂驚心動魄——昨日正午他猛然接到司馬懿密報,立刻星夜兼程飛馬趕來鄴城,一路上水米未打牙,現在還覺頭昏腦漲,兀自咬牙堅持。按朝廷制度,外官未得命令不可擅離職守。但大王駕崩於外,陳群、司馬懿、曹真皆不在鄴城,吳質只能趕來助一臂之力,當此時節曹丕若不能順利繼統,他身為太子黨中堅日後生死尚不能料,還談何前程?
曹休漸漸定下神來,灑了兩把眼淚:「我才離開幾個月,想不到大王就……子桓可曾前去奔喪?」
吳質擦擦冷汗:「我來便為此事,太子召你護駕!」
曹休卻露為難之色:「我也在為母守喪,不能……」
「什麼
時候了,還計較此迂腐之禮?快走!」
曹休搖頭不已:「我母養育不易,此份孝心出於肺腑,想必子桓也可寬宥。」
「鄢陵侯手握兵馬近在長安,倘若先下手為強,太子豈不危險?太子倘若有失,能你有好果子吃?」
曹休凝望母親的靈位,不為所動:「人事已盡,禍福憑天,我已立下重誓,要安守靈前當個孝子。」
「你、你……」吳質急得直跺腳,猛一眼瞅見供桌,三兩步奔至靈前,撩袍跪倒叨叨唸唸,「老夫人魂靈在上,晚生哀哀叩拜。我奉太子之令請文烈出山,此事也關係您兒孫日後安危禍福,還望老人家寬恕晚生之唐突!」重重磕了三個頭,倏然起身抓案上的供酒。
「你做什麼?」曹休還沒反應過來,吳質已撲過來扼住他下頜,將滿滿一壺酒灌入他口中——守孝之人不可動葷酒,這酒一粘唇,孝可就破了!
「咳咳咳……」曹休嗆得咳嗽,酒撒了一身,怨毒地瞪著吳質。
「你別怪我!」吳質比他火氣還大,劈頭蓋臉數落道,「你為太子想想、為社稷想想!齊桓公一世霸主九合諸侯,只因身後諸子爭位,使齊國一衰而不可振,難道曹魏要重蹈覆轍?今局勢未明人心惶惶,孫、劉作亂於外、鄢陵侯窺伺於側,倘有不逞之徒行胡亥、趙高之事,非但太子不保,曹魏社稷就此傾覆!」
曹休聞聽此言不禁打了個寒戰。
吳質見
他動容,又道:「你身居中領軍,有管轄中軍之權,此時除了你誰能統轄兵馬護衛太子周全?現在不是守小節的時候!」說罷連拉帶拽把曹休攙起,「太子有命,你速隨我去!」扯著他便往外走。曹休仍淚流不止,每一步都似踩棉花,踉踉蹌蹌踱至堂口,一把抓住門框,留戀地望著母親靈位。
吳質實在沒辦法,只能苦勸:「太子要當魏王,你便當不成孝子,是他當還是你當?你雖為宗親,畢竟還是人家臣子,身不由己。忠孝不能兩全啊!」
曹休淚水簌簌,聽到此處牙一咬、心一橫,仰天長歎:「罷了,罷了!我去便是……」
吳質這才鬆口氣:「太子若繼統,你至少能掙回個千戶侯,光耀門楣那才叫大孝!」曹休都沒來得及向家人囑咐兩句,便被他扯著出了家門。
曹操之死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但此時此刻鄴城卻靜得可怕。鄴城各門皆已關閉,唯中陽正門大開,城內守兵宮廷侍衛齊出,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百姓不明就裡,見這陣勢誰還敢上街?其實報喪使者還沒到,倒是陳群的人和吳質搶先密報曹丕,故而提早準備以防有人作亂。
這會兒管不得什麼禮法,吳質在正陽大街策馬奔騰,口中大呼:「奉太子之命公幹!」士兵聞聽此言不敢阻攔,紛紛閃開道路,曹休揮鞭緊隨其後,卻不往太子府,直奔王宮而去;來至宮門躍下馬,將韁繩一丟,邁步便入掖門——顯而易見,為了這一天到來,曹丕早就打點妥當。
宮內依舊靜悄悄的,甚至感覺不到任何異樣。曹休跟隨吳質連穿三道宮門,直至聽政殿前才覺大變——原來王昶、劉劭、司馬孚等東宮屬官及太子太傅邢甬已到,個個面色蒼白眼神呆滯,宛若還在夢境;中台常林、傅巽、薛悌、武周等尚書也已侍立在側,唯獨缺一丁儀。倥傯之際曹丕未及更衣,還穿著便服,背著手在殿階上踱來踱去。
「子桓!我來了!」
「文烈……」曹丕三兩步奔下殿階,一把攥著他手,卻再說不出什麼,一陣哽咽。曹丕這兩日好似做場噩夢,昨天午間剛得到奏報,說父王病重,讓其安排好政務速去;哪知手頭紛擾還沒處置完,今晨天不亮便接到喪訊,簡直是五雷轟頂!
曹休只覺他手攥得那麼緊,彷彿要把自己骨頭捏碎,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起他身為儲君多年,卻提心吊膽如履薄冰,至最後時刻還要冒險,又憶起大王生前對自己種種恩德,不禁悲意上湧——兩人執手而立,唏噓不已。
吳質卻沒心思傷感:「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太子速發手令,派文烈至城南大營接管兵馬。」說罷又問眾人,「準備得如何?」
王昶甚感為難:「已吩咐寺人置備孝衣,後宮諸貴人也已告知,只是未得軍中通報怎好舉喪?」曹操死訊斷無可疑,但沒有洛陽來的正式通報,不能私自赴喪。
吳質瞥了眼殿前的銅壺滴漏,已近卯時三刻:「事情多著呢,稍一耽誤就是半天,顧不了這麼多——舉喪!」
王昶哪敢做這個主?回頭看列位尚書,常林、傅巽盡皆點頭,誰也不敢明確表態。太子太傅邢甬見狀忙道:「人子盡孝不拘小節,即便失禮亦當寬宥,梓宮在外恐生不測,當早登程。」連他都這麼說,眾尚書便默許了。
命令傳下,魏廷大鐘敲起,雄渾肅穆的聲音籠罩鄴城,王宮寺人和東宮掾屬紛紛出動,前往列卿、諸王子府邸報喪。不一會兒便喧鬧起來——不少心思縝密之人清早見城內異樣已揣摩到幾分,鐘聲突響更無可疑,未出家門先披孝衣,悲悲啼啼徒步奔王宮而來。一傳十、十傳百,只一盞茶的工夫,掖門外已擠滿了人;曹丕索性傳令將司馬門敞開,任大家自入。
司馬門一開,王子列侯、九卿諸臣、各部郎官、幕府掾屬、泮宮學士,一股腦兒都擁了進來!霎時間聽政門外群臣伏倒一片,此起彼伏的號哭聲已蓋過黃鐘大呂。有人頓足捶胸、有人仰天悲泣,程昱等老臣年紀高邁跪不下,抱著儀門大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乃至宮人宦官也跟著咿咿呀呀抹眼淚。宮中這般情景自也瞞不住民間,且不論曹操一生對百姓如何,鄴城首善之地,黎民自是念曹氏恩德。
噩耗傳開士農工商盡皆舉哀,家家門戶洞開,百姓匍匐於道放聲慟哭——悲愴之聲縈繞殿宇直衝九霄,真如天塌地陷!
此刻曹丕立於殿階之上,儼然朝廷之主的姿態,卻也悲不能抑,抽噎間見曹植、曹彪等兄弟滿面淚痕跪爬至前,忙欲下去攙扶,也不知是悲傷所致還是故意踟躕,身子一晃,竟險些跌下去。劉劭、王昶忙前趨一步,一邊一個死死架住。吳質道:「大王已崩,天下之事皆賴太子。當以社稷為重,瑣碎小事不必親為。」說罷招呼一群侍衛、宦官「照顧」住諸王子。曹丕早命宮人趕製孝衣,那也不夠分,只給列卿、侍中等重臣一人披一件,請他們登殿議事,其他官員暫時只纏孝帶;又有侍衛攀上殿頂遍掛白幔白幡,倒也有條不紊。
丁儀也已聞訊,匆忙趕至宮中,才知別的尚書半個時辰前早得到曹丕密告,唯獨瞞他一人,又見曹植等王子被侍衛簇擁著坐於廊下,不得進殿同議喪儀,心中更是惱火;拿定主意,索性入殿大鬧一場,要讓曹丕顏面掃地!哪知還未邁上殿階,又聞身後喧嘩聲大作,回頭一看,似一團黑雲從宣明門外湧來。丁儀目力不佳,打量半天才瞧出是一隊鎧甲森然的中軍兵士,霎時間已至聽政門下——原來曹休接管大營,點支隊伍入宮護太子之駕。這陣勢擺出來,莫說無人敢生事,即便有人橫生枝節,立時身首異處!
明知徒勞,再鬧還有什麼意義?丁儀望著那黑壓壓的甲士,殘存的一絲鬥志也瓦解殆盡,眼淚奪眶而出,卻不知是哭曹操、哭曹植,還是哭自己;茫然登上大殿,不聲不響往人群後一站,聽天由命吧!
曹丕畢竟還是太子,不敢僭曹操之座,暫居東側首位;他實是急著奔赴洛陽,但官樣文章總得做圓滿,且身為孝子也不能貪心外露,只得壓抑心情,以袖遮面「痛哭不止」。
御史大夫華歆、大理卿王朗、郎中令和洽、奉常卿邢貞、中尉徐奕、太僕何夔、少府謝奐、大司農袁霸、侍中衛覬、習綬、留府長史劉曄等皆已入座,連因魏諷之亂罷官的鍾繇也在其列,方才哭一陣,眾人悲意已去了三分,都在盤算續統之事,但曹丕不把話挑明,他們也不便先提,只陪著落淚。司馬孚見此情形匆忙諫言:「大行晏駕,天下恃太子為命。當上為宗廟,下為萬國,奈何效匹夫之孝?恭請早定大事。」他把這層窗紗一捅破,列卿無不附和。
曹丕卻依舊掩面抽泣:「父王撒手而去,留下偌大江山社稷,我哪裡掌控得了?」
群臣誰聽不出這是試探?忙一齊起身施禮:「國不可一日無君,冊立儲君便為今日。請太子速做部署,迎接梓宮、早正大位!」
曹丕心裡有底了,就坡下驢漸漸止住悲聲:「既然如此我便斗膽行事,還望諸公多多指教……」
「唯太子馬首是瞻!」
曹丕緩了口氣,開言便道:「中領軍曹休何在?」
「末將在!」曹休撥開眾人擠進殿內,叉手施禮。
「你速點三千精兵城外列隊,護衛我和諸兄弟、幕府群僚往洛陽迎接梓宮。倘有差失唯你是問!」
「諾。」事到臨頭曹休暫拋喪母之痛,領命而去。
曹丕又道:「我雖離去,國都防衛也不可鬆懈。朱鑠何在?」
「在!」朱鑠早躍躍欲試。
「你昔年曾在中軍任司馬,如今可還能領兵?」
「如何不能?」朱鑠腰板一挺,「現在中軍營裡那幫將佐當年不過是給我牽馬扛槍的,我去管他們,他們得遠接高迎,誰敢不服?」
「這便好。你權領左護軍之職,統轄留守諸軍保衛鄴都。」其實留守將領有的是,選朱鑠是任人唯親,當此危急之時兵權萬不可落於他人之手;曹丕的目光又掃向校事劉慈,「國喪之時當防小人作祟,還勞你多多掛心,勿使奸邪之徒有機可趁。」
「諾。」劉慈領命,隨即扭頭瞥了站在殿角的丁儀一眼。
武備已畢曹丕又道:「今相國暫缺,華公乃群臣之首,務必隨我同去,還有常尚書、傅尚書、薛尚書、劉長史……」他每點到一人,那人便起身拱手。
其實種種安排早籌謀好了,諳熟於心信手拈來。全安排完,群臣無不服從,曹丕沉著不少,招呼吳質攙他起身,踱至列卿面前,給幾位老臣深深作了一揖。群臣哪擔得起?趕忙還禮,口稱不敢。曹丕卻道:「風霜以別草木之性,危亂而見貞良之節。我今奔喪而去,還要請許都天子之詔,至少也需半月,一干國事全賴諸公。還望諸公上思大行舊德,下念孝子拳拳之意,替我曹家穩住社稷!」說罷又施一禮。
鍾繇連忙攙住:「太子但放寬心,我等雖老拙,怎敢忘懷君恩?願陛下早正大位,臣等恭候您歸。」鍾繇雖因魏諷之事罷官,卻仍能影響大政,而且是穎川士人領袖,他率先改口稱曹丕為「陛下」,給曹丕餵了顆定心丸。
和洽所思更周全,主動提議:「朝廷社稷既是國事、亦為家事,當請太傅代表陛下與臣等共參大政。」
曹丕含淚點頭,又道:「太中大夫賈詡處事謹慎、老成謀國,可請其共參政事。」群臣皆感不解,賈詡乃漢官,平素深居簡出心無旁騖,曹丕怎會想起此人?但太子既有此意誰也不好說什麼,皆道:「願遵陛下之意。」
守軍已落於曹丕之手,朝廷政務又在其掌握,鄴城已不會掣肘,曹丕大可安心而去了。吳質又躥出來,高呼:「事不宜遲,請太子與諸王子速速更衣起駕!」用不著再回府了,太子洗馬顏斐早把服飾都捧了來,眾內侍知道曹丕是日後的主子,巴結還巴結不上呢,忙攙扶他到溫室,七手八腳服侍更衣——此去禍福還難測,曹丕內穿軟甲,外罩孝袍,佩劍掩於袍內,對著鏡子整理一陣才覺妥當;方要出殿,忽見一婦人披頭散髮,抱著個孩子跪至面前。
「王昭儀?」曹丕手足無措,不知該不該伸手攙庶母。
王氏摁著曹幹的小腦袋給曹丕磕個頭,泣道:「此兒三歲亡母,五歲失父,先王將其過繼臣妾以慰無依。今大王崩殂,我孤兒寡母就托庇於陛下啦!」說罷連連叩首。
曹丕再不猶豫趕忙攙起:「切莫行此大禮,我為太子也曾賴昭儀之力,自當厚待你母子。今奔喪事急,日後正位定加封賜,庶母大人但放寬心!」
「謝陛下。」王氏一塊心事落定,抱著曹幹又哭又笑。
曹丕拱手而去,未走幾步又聞女眷呼喚——趙姬也拉著小兒曹茂追來。這女人也連連叩首:「賤妾昔年開罪陛下,願陛下捐棄舊怨,萬萬寬待吾兒。」
曹丕卻陰陽怪氣冷笑道:「庶母何必如此?我哪裡當得起?」又伸手指向曹茂,「茂兒不小了,早非襁褓之童,父王駕崩不可廢禮。還不速速更衣,隨我同去奔喪?」
曹茂才剛十歲,只隱約聽說父親死了,根本不明白怎麼回事,見大哥正顏厲色瞪著自己,忙道:「我不、不……」眾寺人哪管他願不願去,得了曹丕之令齊來拉扯。
「快抱他出城,準備出發。」曹丕甩下這麼句話,任憑他母子哭鬧,頭也不回地去了。
鄴城以南三千甲士
早在曹休部署下列好隊伍,洛陽使者也到了,比密報只晚一個時辰——殊不知這寶貴的一個時辰已定下多少大事!使者見鄴城已先舉哀,心中大石頭落定,便也湊到隊伍中準備折返。曹植、曹彪、曹林等王子也已出城,他們的待遇與曹丕天壤之別,一入宮就被侍衛簇擁住,明為伺候實是脅迫,連回府跟妻兒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披上孝袍擁至城外,曹丕防備兄弟竟至如此地步!
曹植遙望群臣如眾星捧月般簇擁兄長而出,心下不禁淒然,一夜之隔換了世道,昨天還是無拘無束的王子,今天卻成了兄長管束下的人臣,明天又會怎樣?想起洛陽酒宴之事,曹植一陣陣心寒,他實在難料這位心胸狹隘、睚眥必報的兄長日後會怎麼作踐他。
「太子起駕……太子起駕……」
留守諸臣拜伏恭送,曹丕騎馬居中,華歆緊隨其後,吳質、司馬孚、王昶、顏斐等親信不離左右出謀劃策,鄧展、王圖、呂昭、任福等將環伺於旁護衛周全,還有秦朗、夏侯懋、曹泰、卞蘭等親戚相伴;常林、傅巽、薛悌、劉曄等各登坐騎,曹休親統先鋒開路,三千士卒頭纏白布,打著白旗白幡,好不威嚴。
曹丕抖開韁繩未行幾步,又從旁奔來二人,前面身披鎧甲的乃中軍將佐段昭,後面跟個布衣佩劍的年輕人。「這便是太子,還不快施禮?」段昭連聲催促年輕人,見動作遲緩,竟一腳踢在他屁股上,「快磕頭!磕頭!」
曹丕不解:「這是何人?」
段昭拱手:「犬子段默,年方弱冠,久欲報效王家。請准其同往護駕,侍奉陛下以償夙願!」這哪是護駕?分明是攀龍附鳳——過了今天曹丕就是魏王,日後九成九還是天子,欲求幸進就剩今日啦!
「沒這規矩!」
段昭軟磨硬泡:「末將效力曹營二十載,又是王家姻親,也願兒孫世世代代侍奉王家,姑念末將這片忠心收留我兒吧。」段默挨了一腳還真開竅,跪在曹丕馬前磕頭不止。
「添什麼亂呀!」曹丕大袖一揮,「給匹馬,掛名算個東宮侍衛,快走快走!」這光還真沾上了。
曹植一下就相形見絀了——今後人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天下人全來巴結,自己卻要身處矮簷下。他左顧右盼,身邊只有「伺候」的侍衛,竟無一個熟人,其他兄弟也被眾士兵隔開,彼此不能交談,更覺淒涼無助;不禁回望送行的群臣,尋覓良久才瞅見丁儀——正茫然踱於城畔,而校事劉慈就寸步不離跟在其身後!
「正禮……」曹植徒勞地呼喊一聲,眼淚奪眶而出,這次卻不是哭父親,而是哭自己——荀惲英年早逝,楊修橫死軍中,眾幕僚七零八落,如今只剩下丁氏昆仲。他隱約感到不祥,可能今日便是永訣,他已失去太多朋友,不能再失去丁儀,孤獨寂寥的日子讓他這個縱情風雅之人怎麼過啊?
這聲呼喚丁儀沒聽見,曹丕卻聽見了,不多時吳質從人群中鑽了過來,施禮道:「臨淄侯乃太子同母弟,太子顧念手足之情,請侯爺並轡而行。」
「手足之情?手足之情?哈哈哈……」曹植除了含淚苦笑,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曹丕也是後來才知內情,洛陽的局勢比他預想的還複雜,自曹操歸天至他到達洛陽,其間隔了三日,這三日一波三折險象環生,若非鄴城、洛陽、許都三地的老臣效力,他能否登位實在難料……
曹操晏駕群臣一陣痛哭,直哭得昏天黑地聲嘶力竭,而痛哭過後隨之而來的便是恐慌——大王崩殂於外,太子還在鄴城,眼下之事該怎麼辦?群臣拭去眼淚後第一反應是封鎖消息,洛陽宮權且作靈堂,派出回鄴城報喪之人;給曹操換了王衣、冠冕,停屍殿上,打發僚屬置辦上好棺槨;把啼哭不止的卞王后和眾夫人勸入後殿,委託卞國舅照顧;命人趕製孝衣,大家圍坐院中商量應急之策。此時論官爵當屬衛將軍曹瑜身份最高,又是魏王族叔,惜乎疏少才略全無主意。桓階首先倡議:「此事若求穩妥,當緊閉城門秘不發喪,待太子到來靈前即位,再將噩耗公佈天下。」
「不妥。」陳群一口否決,「數萬大軍在城外,消息怎易瞞住?況且……」他話說一半戛然而止,伸出兩根手指朝眾人晃了晃。
群臣一見臉色皆變——二王子曹彰!鄢陵侯已受詔令不日將至,見洛陽不報喪、不舉哀,若率將士問罪如何應對?現在的問題不只是何時舉喪這麼簡單。曹操臨終倉促未指明太子如何即位,而最有威望穩住大局的夏侯惇又隨之病倒,曹仁在襄樊、曹洪在武都,連個近親將領都沒有,情勢何其凶險?鄢陵侯好勇鬥狠,又立有戰功頗得諸將崇敬,若秘不發喪,曹彰搶先趕來煽動將士挾以自重,非但群臣招架不住,王位最後歸誰都難說!而公告噩耗也難保無虞,曹軍貌似紀律嚴明,其實說到底皆聽曹操一人之令,曹操一死便如鎮妖石崩塌,誰能駕馭外面八面武夫?無論曹彰爭位還是兵變,對曹魏社稷都是致命打擊,只怕曹操屍身未僵,一生心血已付諸東流,北方又要回到初平年間的亂象了!
沉默良久,長史陳矯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來:「既然不免弄險,索性現在就讓太子繼位。」
「啊?」眾人皆是一愣——太子尚在鄴城啊!
陳矯朗朗陳詞:「國不可一日無君,王薨於外,天下惶懼,太子當節哀繼位,以系遠近之望。且大王愛子在側,久必生變,則社稷危矣!我等立刻舉喪,遙尊太子為王。」他沒直言曹彰,但口稱「大王愛子」大伙都明白說誰。可是明明曹丕不在,卻要讓他隔空繼位,這提議實在大膽。
愣了片刻諫議大夫賈逵開了口:「也好,至少令出有源。」
「事到如今只能放手一試。」辛毗起身響應,「辛某人立誓,此刻便尊太子為王!」
桓階、陳群、司馬懿等皆曹丕一黨,怎能不依?也跟著響應:「我等願與諸公同心,自即刻起就尊太子為王。」
事已至此,群臣與曹丕是互保關係,曹丕不借他們之力不能搶先正位,他們不借曹丕之名也難壓服三軍。形勢大於人,群臣紛紛表態支持,只魏郡太守徐宣一言不發遠遠躲開——倒不是反對,只因他與陳矯素來不睦,不願跟著摻和,報以默許姿態。
「好!」陳矯越發篤定,「現在就以太子名義向三軍公佈噩耗,以太子署名教令安撫三軍。」
司馬懿補充道:「最要緊的是遣使奔赴許都,請當今萬歲將太子繼承魏王、丞相之事詔告天下。」
黃門侍郎丁廙方纔還在竊喜,天賜良機,即便不能扶曹植繼統,叫曹彰奪去也比受曹丕的屠刀強,心裡撥弄著小算盤,還未想出襄助之策,卻見陳矯已拿定這越俎代庖的主意。若容他們請來詔書,豈不無可挽回?想至此再不能坐視,高聲嚷道:「不可!你這是以臣立君!」
「不錯,我就是以臣立君。」陳矯毫不否認,「國不可無主,不立君主何以安定四境?況太子乃國之副儲,繼承大統理所應當,難道你有異議?」
丁廙當然有異議,
但曹丕佔著太子名分,他若敢公然反對,這幫大臣立時就會把叛逆之罪扣他頭上。丁廙顧左右而言他:「在下並非反對太子,然國君繼位乃社稷第一大事,豈可僭越亂為?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當候太子到來再行諸事。」
「等太子到來,一切都晚了吧?」司馬懿冷笑著站了起來,「你那點兒鬼魅伎倆當我不知?」
丁廙聞言大怒,二目似要噴火:「司馬懿!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列公看見了吧?大王喪殿之前,此人信口雌黃污蔑同僚,實乃無父無君之徒!」他這一狀告得也不算無理,但群臣已結同心,誰肯聽他的?
「住口!」辛毗一聲斷喝,「承統之事出自公義,亦為先王所定,誰反對誰是奸邪小人!」別拿禮法當幌子,不就想阻礙曹丕繼位嗎?辛毗一錘定音——誰反對誰就是別有用心,誰就是奸臣。
丁廙祭出最後一件法寶:「如此大事若有差失誰能擔待?」
陳矯一拍胸脯:「苟利社稷,死生不拒。便千刀萬剮禍滅九族,老夫一力承擔。」
群臣都佩服他老而彌辣心志如鐵,齊聲附和:「願共承擔!」
話說到這個地步,丁廙再無言以對。陳矯、桓階等都是老資格,憑他一己之力怎鬥得過?強辯一句:「只怕你等擔待不起。」拂袖進了偏殿。司馬懿朝站在遠處的校事劉肇使個眼色,劉肇會意,趕緊跟進去監視。
群臣雖壓制住丁廙,卻也來不及鬆口氣,要辦的事還多著呢。先吩咐劉放、孫資以曹丕名義草擬教令,準備喪報文書發往各州各郡,安排使者赴許都懇請天子下詔,秘密召集所有監軍、護軍說明情況,請他們到各營安撫將士;靈堂掛上白幔白幡,設擺供桌燃上香鼎,又在旁邊給曹丕虛設一席,連魏王、丞相印璽都像征性地擺上,好像已授給曹丕似的,又到後面向王后稟明情勢、請求配合……時過正午,拉拉雜雜全忙完,大伙換穿孝衣,齊刷刷往靈堂一站,傳令敞開宮門——能辦的都辦了,剩下的就只能祈禱老天保佑啦!
喪報傳出不到一會兒,外面傳來一陣喧嘩,八萬將士何等氣勢?有人慟哭、有人悲號、有人呼喊,連洛陽宮中都聽得清清楚楚!膽小的僚屬站在靈堂裡直哆嗦——那不僅是八萬人,還是八萬利器,若是有人挑頭,什麼事不能幹?
怕什麼來什麼,弔喪的將軍緊跟著就到了。於公於私都不能謝絕弔喪,但這會兒怎麼叫他們進來?教令上寫明太子繼位,可孝子卻是個空位子,見不得人!許褚雖悲傷過度連連嘔血,也不得不強打精神出去阻攔,可號哭聲越來越大,繼而就聽有人怒罵:「許仲康,你要做甚?就你能守著大王,我們就不能給大王弔喪麼?是何道理?」
「媽了個巴子的!老子立的功勞不比你少,想哭主子都不成?再廢話,老子跟你動刀!」
趙儼耳力甚佳聽得分明,不禁冷汗直冒:「徐公明、朱文博來了,這倆大個子咱攔不住的。」
桓階搖搖頭:「別攔了,再攔非攔出禍來。叫他們進來哭,哭夠了氣就洩了……放他倆進來。」
吩咐傳下,徐晃、朱靈哀號著衝進宮來!
「大王!您睜眼看看末將……」徐晃一猛子撲到屍身邊,淚光盈盈渾身顫抖,「末將還要陪您打仗,您還記得潼關之戰嗎?天下未平您怎就撒手而去了?」
朱靈跪在堂上以頭撞地,磕得咚咚悶響:「末將不敢再違抗軍令了,大王說什麼我聽什麼!只求您快快醒來……大王醒來啊……」究曹操一生,最得意的壯舉還是在戰場上,除了炳炳戰功,更為可貴的就是馭將之術。這些武夫對曹操簡直愛若父兄、敬若神明,今日他們眼中的軍神轟然倒下了,永成生死之隔。
兩條大漢放聲哀嚎,如虎嘯牛吼一般,震得屋瓦直顫,群臣同情之餘更感害怕,誰敢過去勸他們?所有人都斜眼瞅趙儼。趙儼嚥了口唾沫——都知我性子好,和稀泥的差事全往我身上推。沒辦法,趙儼只得硬著頭皮往前湊,攙是攙不動的,只能在耳畔磨性子:「將軍保重,大王還指望你們輔佐太子呢……」一句話未說完,又湧來一陣更哀慘的哭聲——二將進來哭喪,其他人不服,大伙合力一撞,衝散親兵魚貫而入,殷署、王忠、劉若、賈信、朱蓋、徐商、呂建、馬遵、劉柱等一大幫將領全奔上堂來,霎時間哭喊聲振聾發聵。
趙儼沒法勸了,眼巴巴瞅著這幫大個子縱聲慟哭,手足無措間又見後面追來一將,乃是中護軍曹真。聽聞噩耗曹真如五雷轟頂,義父待他情深怎能不悲?但他畢竟是曹丕死黨,知道此時當求穩,故強壓悲痛與眾監軍一同安撫眾將,得知許多人跑到宮門要求弔祭,忙趕來勸阻。怎知群情難抑,大伙撞了進去,也只好跟進來。
曹真不進來還好,一進靈堂看見義父冰冷的屍身,再也矜持不住——想起義父養育之恩,撫養他長大、視若己出、給他富貴、讓他當官,這份恩情比天高比海深!雙膝一軟癱倒在地:「父王!您睜眼看看孩兒……看看孩兒啊!怎麼這就走了……」才哭了兩聲,忽覺被人架住,矇朧淚眼抬頭一看——陳群和司馬懿。
曹真都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被他倆拖進偏殿,繼而擁進一幫老臣,七八雙手齊下,扒去鎧甲、換上孝袍、套上麻冠。陳群邊給他系孝帶邊解釋:「太子雖已繼位卻在鄴城,總不能請王后出來跟這幫武夫打交道吧?現在你就是孝子,暫替太子主喪!」
曹真擦擦眼淚:「這行嗎?」
陳矯拍著他肩膀給他打氣:「你乃大王義子,合情合理。別光哭,你跟諸將熟識,勸他們回營守寨,得幫我們穩住大局啊!」
為了群臣更為了曹丕,曹真咬牙應允,由著大伙又攙又架,將他按到曹丕的虛位旁,陪著眾將又號哭又叩頭。司馬懿搞定這邊,猛一抬頭見夏侯尚正伏在階下抽泣不止,忙過去拉扯:「你不能哭!子丹留在這兒,你得回營安撫將士,快去快去!」夏侯尚強忍眼淚,踉踉蹌蹌往外走;司馬懿眼珠一轉,又道,「你把營裡所有曹氏將領都打發過來。」
曹真身穿重孝替曹丕當孝子,趙儼為首的一幫人軟語溫存,總算勉強穩住局面。徐晃、朱靈聲嘶力竭眼淚哭干,只得愴然而去,不過軍中將校實在太多,來了一撥又一撥,外面還有一大幫,都是別著大刀片子的彪悍武夫,誰敢攔?司馬懿的辦法還真不錯,現在最缺的就是本家,只要是姓曹的,即便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也扣下,不多時夏侯尚打發來十多位,都換上重孝陪哭,瞅著真像那麼回事。曹瑜也被大伙駕弄著坐了上座,好歹是曹家老人,多少有點兒份量。
如此支應近兩個時辰,總算沒出亂子。陳矯站在堂口翹首觀望:「方纔來的都是將軍、校尉,這會兒是軍候、司馬,我看差不多了。」群臣剛鬆口氣,各覓坐榻想休息片刻,哪知屁股沒落定忽聞外面隱約傳來一陣雜音,似是金鼓之聲!
不打仗何來金鼓之聲?群臣又緊張了,沒來得及打發人出去問,就見夏侯尚滿面驚慌跑上堂來:「大事不妙,青……」諫議大夫賈逵一把摀住他嘴:「別聲張,過來說。」這時候一哄一鬧,叫眾將聽見就亂了!忙拽進偏殿,大伙都湊過來,夏侯尚才道:「青州部臧霸別軍擅鳴金鼓拔營而去。」
青州沿海諸郡是臧霸、孫觀等自治,軍隊也是私屬部曲。老一輩人有感恩之心倒還猶可,新嶄露頭角的唐咨、蔡方等都不買朝廷賬,不過是懾於曹操威嚴。洛陽這支別軍是襄樊告急時從青州抽調的,非臧霸直接統領,這些青州兵見曹操已死,軍中無人做主,再不拿朝廷當回事,自作主張捲鋪蓋回家啦!
群臣不禁惶恐——這支青州兵算不了什麼,才三四千人,但影響太惡劣。曹操遺命吩咐得清楚,「將兵屯戍者,皆不得離屯部」,他們這是公然違抗命令,他們若能擅自撤兵,別人也敢撤,一哄而散怎麼辦?
賈逵蹙眉道:「大喪在殯,嗣王未立,此時當息事寧人,不妨任他們走,發道命令,就說江東孫權異動,是朝廷讓他們走的,先穩住別的部隊要緊。」孫資手底下真麻利,攤開筆墨立刻就寫。
丁廙在後冷眼旁觀,忽然靈機一動——曹丕一派求的是穩,我當求亂;若洛陽兵亂,鄢陵侯便可名正言順整飭軍馬,那時兵權歸於其手,曹丕又怎奈何?雖說兵變凶險,甚至可能禍國,為保日後無虞只能冒險一試啦!丁廙拿定主意,趁眾人不備躡手躡腳繞至正堂,湊到衛將軍曹瑜身邊:「老將軍,您還在這兒哭啊?出大事啦!」
「啊?」曹瑜早就讓群臣擺弄蒙了,已成驚弓之鳥。
丁廙危言聳聽:「青州兵擅鳴金鼓而去,其他人馬也蠢蠢欲動,恐怕要鬧兵變。」
曹瑜立時慌了:「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八萬帶甲之士屯於城外,人心不齊終是大患。」丁廙拋出妙計,「當務之急須更換將領,把各部統帥都換成沛國人,最好是曹氏近臣,這才能同心同德轉危為安。」這辦法太險惡——更易將領是軍中最敏感之事,何況居喪期間?徐晃、朱靈、殷署、賈信等雖非曹氏鄉人,二十年效力疆場素有威望,曹操剛死就換掉他們,豈不是人走茶涼?士兵們能服嗎?這簡直是激他們生事。
曹瑜雖無才幹,卻是曹家長輩,這時任何舉動都極有份量,不知不覺入了丁廙的圈套:「有道理……與大伙商量商量。」
「別商量了,現在除了您,誰敢做主?您老人家若袖手旁觀,還指望誰?」丁廙說罷捅了捅跪在旁邊的孔桂,「孔大人,您說是不是?」
孔桂自清早就跪在曹操屍身畔,眼睛都哭腫了,身為佞臣,曹操是他唯一靠山,故而沒人比他更傷心,自覺難逃曹丕秋後算賬,已是心灰意冷。這會兒見丁廙突然問自己,還擠眉弄眼的,腦筋一轉已明其意;同情相成,同欲相趨,孔桂也覺這是扭轉命運的機會,趕緊把平日能說會道的機靈勁兒拿出來,附和道:「不錯,這事得抓緊辦。您老是魏王叔父,這不光為穩住局面,還是給兒孫謀福。曹家後輩誰不叫您一聲好聽的?他們掌兵權還不感恩您老人家?」
「也對。」曹瑜鬼迷心竅,竟覺有理,「既然如此……」
話未說完就見陳矯怒氣沖沖而來,劈臉喝問:「你等有何勾當?」劉肇盯著丁廙呢,這邊一說話,那邊就報告了。
曹瑜見陳矯大怒,嚇了一跳,趕緊實話實說:「丁大人請求把各部將領都換成沛國同鄉。」
陳矯乃性情中人,簡直氣瘋了,手指丁廙罵道:「你這唯恐天下不亂的小人!」
陰謀敗露,丁廙索性撕破臉面反唇相譏:「陳季弼,你不過一介幕府長史,上躥下跳一整天了,你等今日之舉還是臣子所為嗎?衛將軍乃曹家長輩,此間之事理當由他做主。」
「不錯!」孔桂也幫腔道,「此乃上下之分,魏國是曹氏之魏國,豈由你等說了算?曹氏之人掌兵才是萬安之策。」曹瑜左顧右盼,也不知聽誰的對。
陳矯氣得渾身顫抖,正要撕破臉面大嚷大罵,忽聽身後有個沉穩的聲音道:「二位所言差矣。大王在世時曾有明訓『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無所不可』。今遠近一統,人懷效節,何必定用譙沛之人,而使諸將寒心?」
這番話四兩撥千斤,還搬出曹操生前的話,孔桂頓時語塞,丁廙卻還堅持:「我等身為臣子,無大王之才略,焉能蕭規曹隨?」
「哦?」那老臣又道,「丁大人張口閉口君臣道義,豈不聞『三年無改於父之道』?難道大行未僵,你就要撤換先王委派之將,這便是臣子所為?」一句話問得丁廙啞口無言,咬碎鋼牙無濟於事,只得悻悻地躲開了。
陳矯可解了氣,回頭一看——這位仗義相助的老臣竟是跟他鬥了半輩子的老冤家徐宣!桓階、賈逵、陳群等人也紛紛趕來,七嘴八舌都勸曹瑜不可妄為。曹瑜腦子都亂了,也不懂其中奧妙,只一個勁拱手作揖:「任憑諸公為之,全聽你們的!」
群臣又逃過一劫,無不暗甩冷汗,徐宣建議:「青州兵此去,我等雖不問罪,只恐騷擾地方,不妨向東州諸郡追加指令,命沿途各地供給糧草,多加撫慰以安其心,待大事了結風平浪靜,再與臧霸秋後算賬。」
「好好好。」陳矯一把拉住他手,「徐寶堅,陳某人謝謝你!方纔我若激憤動怒就糟了,多虧你相助!昔年得罪之處你多多原諒。」
徐宣不禁苦笑:「你我雞吵鵝斗半輩子,其實不都為了公事嗎?大義當前談何恩怨,過去的是非……算了吧。」這對老冤家危急時刻終於殊途同歸,一笑泯恩仇。
遠不止他倆,其實日常鉤心鬥角
之事多得很,但為了渡過難關、為了輔保太子,更為了天下不至於再亂,眾老臣都將平素恩怨割捨,擰成一股繩。或許精誠所至,或許真是曹操在天保佑,亂哄哄的一天總算應付過來了,直至金烏西墜夜已更深,靈堂才安靜下來,大伙全累垮了。首功莫過曹真,當了一天孝子,跪酸了膝蓋、哭啞了嗓子。若曹丕在此,有君臣之別禮數可以簡慢;曹真不過是義子將領,一天下來不知磕了幾千個頭,伏在義父屍旁昏昏睡去。夏侯尚裡裡外外跑了幾十趟,早四仰八叉累倒在地;趙儼再會磨性子也已口乾舌燥,還得弄張杌凳坐於門口,勸那幫嚷著要守夜的將領回營;陳矯、徐宣、桓階等都是年近耳順之人,實在打熬不住,到後面給王后請個安,擠在角落瞇著。孫資和劉放卻沒睡,反而眼睜得大大的,兩人回想日間之事都覺後怕,數不清草擬了多少文書命令,雖有群臣撐腰,但深究起來大半屬「矯詔」,心跳「怦怦」哪還睡得著?
曹操足畔燃著長明燈,宦官親兵時時添油,陳群和司馬懿正在壯年精力尚佳,在燈前促膝夜談——群臣大膽行事是出於公義,但對他倆而言其中還摻雜私心,曹丕繼統他們前程似錦啊!
陳群感慨萬千:「一日之間如隔一世,大王就這麼走了。」
司馬懿見旁人皆已入睡,苦笑道:「在世時整死無數人,死了也不省事,丟下這麼個大麻煩。」
陳群雙手加額:「幸而群臣同心。」
「你別忘了,鄢陵侯那關還沒過呢?」司馬懿微合二目,「今日如此,明日未知如何。人活在這世上,永遠是走一步看一步。」
「我不這麼看。」陳群凝望曹操屍身緩緩道,「走一步看一步,終非智者之道。且說大王雖英明一世,過失也不少。不論其殘暴猜忌,單為政之道便有偏頗,亂世雖以兵立國,亦當有法度。大王一生法令皆不能長久,朝令夕改隨心而為,又執法嚴酷,有仁愛之心疏少仁愛之舉,有帝王之術卻無帝王之姿,徒以威福定天下,豈能穩固?倘有個明確的軍制,今日我等還會為城外武夫發愁嗎?倘有森嚴的等級禮法,還會有這麼多紛擾?日後太子繼位若重用於我,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為國家立法度,取士用人、官員考課皆要遵從,此亦不世之功!你說是不……」陳群自顧自說了半天,再一回頭,司馬懿早倚著殿柱睡著了。
陳群不禁莞爾——我真是呆子,曹丕繼位八字還沒一撇,禍福尚不可測,怎想這麼長遠?還是司馬懿爽快,什麼時候都睡得著。
其實陳群與司馬懿雖同為名門之後,卻非同類。陳群精於典籍、長於政務,司馬懿老於世故、善於謀略,皆因曹丕之故連在一起。故司馬懿能泰然自若,陳群卻浮想甚多,時而擔憂時而憧憬,時而又在暢想自己的不世之功。渾渾噩噩間不知過了多久,他仍無睏意,索性起身舒展臂膀,卻見外面天色朦朧轉亮,手執油燈步出堂外細看——銅壺滴漏正在丑時二刻,再過半個時辰就五鼓天明了。
陳群緊了緊衣衫,吸了兩口清冷的氣息,精神更是大振,在荒草間踱了兩圈,轉身欲再入靈堂,忽聽外院有奔跑之聲,繼而一個親兵從黑暗中浮出:「西面斥候急報!」
陳群舉著油燈的手不禁顫起來:「是何消息?」
「鄢陵侯得聞喪報日夜兼程,現距洛陽已不過二十里!」
呼啦啦一陣騷動,靈堂倦臥的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大事當前誰能睡安穩?陳矯咳了兩聲,陰沉沉走了出來:「再探!」繼而轉身掃視眾人,「想不到來得這麼快……」後面的話藏著沒說——來得越快越有問題!
司馬懿不禁蹙眉:「也不知太子啟程沒有。去許都請天子詔書的人已經去了一日一夜,怎麼還不歸來?莫非天子不肯下詔?」
賈逵長歎一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硬頂也要頂一下,這關早晚得過!」
陳矯手捻鬍鬚沉吟半晌,忽然對曹真道:「有勞孝子,到後面請宦官將王后喚醒,沒她老人家坐鎮不行。」
卞後啼哭至夜也才休息不久,大半夜的折騰老人家合適嗎?曹真覺得有些不便,想抗辯兩句,卻見幾位老臣都以嚴厲的目光盯著自己,竟沒敢吱聲,低著頭到後殿去了。
陽光照耀著洛陽城,越發使這座舊城看起來破爛不堪。群臣平生第一次感覺早晨的陽光原來也這麼令人目眩,固然因為他們昨夜沒有睡好,卻更因為鄢陵侯的鎧甲是那麼奪目!
曹彰趕來奔喪,當然不能穿鎏金鎧甲,卻換了一身亮銀的。雖然披了孝袍,還在兜鍪上繫了孝袋子,但在日光照射下還是熠熠生輝,加之他偉岸的身材、凝重的表情、身後相隨的兵馬,越發顯得威風凜凜。當他馳馬出現在城門前的那一刻,群臣的心都忐忑起來——他們商量了一個多時辰,可現在看來還是有點兒準備不足。
曹彰不是獨自來的,他帶了二百兵士,而且都是騎兵。雖說先前有令命其交出兵馬,可他執意要留二百精銳做護衛,杜襲、夏侯儒也不敢同這位王子較真,原以為他趕到洛陽曹操勢必將這二百人改派別部,哪知他還沒到曹操就完了!
「臣等參見侯爺。」陳矯、辛毗為首的群臣向他行禮。
曹彰翻身下馬,卻並不搭言還禮。他仰望著斑駁的洛陽城,似乎在運氣,這兩天發生的事就像是夢,威武的父王這麼突然就駕崩了,他到現在依舊覺得這一切不真實,他還沒有勇氣面對父親的屍身。
可群臣有點兒著急了,因為附近屯駐的士兵認出了曹彰——這位銀甲將軍不就是平叛幽州、一征而服兩夷的二王子嗎?開始只是崇拜性的圍觀,進而有些將佐士兵湊前給曹彰行禮,甚至有人對他哭泣。武夫敬重用兵如神的將軍,在昨天以前他們最敬重的就是他們的大王曹操,大王親手締造了曹軍,身經百戰、決勝千里、令出如山,大王是將中之將、軍中之神!但現在大王駕崩了,就好似廟中缺了神像,誰能替代他的位置?在普通士卒看來,當然要一個同樣善戰的。現在真來了一個,而且是老軍神的兒子,還有比他更合適的嗎?
陳矯眼見士兵越聚越多,趕緊催促:「請侯爺入城。」
曹彰努力提了一口氣:「走吧。」他說走不要緊,後面他的那些人和後來聚攏的士兵都跟上來。
群臣趕忙喝止:「士卒不得入城!」
如今沒個正式做主的,曹彰成了他們主心骨,哪還在乎這幫文官的話?有個老兵噙著眼淚頂撞道:「我雖只是個伍長,但從軍半輩子,跟著大王幾度出兵放馬?難道連見大王最後一面都不行?你們這些甩筆桿子的為何像防賊一樣防我們?」此言一出群情激奮,有人倡議:「侯爺給我們做主,我們要隨您一起拜祭大王!」
群臣心中急似火焚——這幫老粗不明此中利害,跟著瞎添亂!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也沒法跟他們解釋。
初時曹彰沉寂在悲痛中,並未理會,繼而見群情難抑,不知是他武人心性被意氣感染,還是真的別有用心,竟凜然道:「好吧!我帶你們一起拜祭父王!」
眼見眾士卒湧過來,群臣心都快涼了,進去就木已成舟了。就在千鈞一髮之時,所有士兵又突然定住了,也不再鬧了,全直勾勾望著城門處。陳矯回頭一看——夏侯惇正由李璫之攙扶著站在城門口!
夏侯惇從病榻上掙扎了起來,連眼罩都沒顧上戴,那猙獰的瞎眼就暴露在眾人面前。士兵害怕了——誰不知道這位獨眼將軍是大王的心腹股肱?每逢大王不在軍中都是由他坐纛,莫說普通士兵,曹仁、曹洪、張遼、徐晃那樣的大將見了他也矮三分。
夏侯惇神色冷峻,默默掃視所有士兵,隔了半晌才放開喉嚨道:「大王遺令,所有兵將不得擅離本屯。違令者——斬!」只這一句就管用,那些士兵竟似退潮一般散了。軍中靠的是資歷和威信,夏侯惇無人可及的威望壓倒了一切。
「你的兵也不能進去。」夏侯惇又望向曹彰,「你母后和諸多女眷都在裡面,帶這麼多兵痞子進去不是胡鬧嗎?」他是實在親戚,瞅著曹彰長大的,用不著跟晚輩講什麼虛禮。
曹彰歎口氣:「親兵總可以吧?」
這次夏侯惇不能再阻攔了,只是頗為沉重地囑咐道:「聽你爹娘的話,要當孝順兒子。」
也不知曹彰聽沒聽懂此言深意,帶著十名親兵擦肩而過;群臣也趕緊跟上。夏侯惇卻沒動,眼瞅著眾人走遠,倏然歪倒在李璫之懷裡——他病勢已很嚴重,是親兵用平板車推來的。雖知進了城必還要生出變故,卻也無力支應,只能幫到這兒了。
曹彰邊走邊回憶父親往昔的英雄威武,方才人多地方尚能矜持,這會兒卻再難抑制,剛過楊安殿已熱淚盈眶,不禁加快腳步,幾乎奔跑著過了復道,三兩步搶上殯殿。但見父親頭頂十二旒王冠、身披玄色蜀錦吉服、足蹬玉帶朱履、腰繫青釭寶劍,面色溫潤、神態安詳、鬢角鬍鬚修得整整齊齊、嘴角略歪塗抹硃砂以作掩飾——還是那麼莊嚴、還是那麼端正,就是那口氣兒沒啦!
「父王啊……」曹彰伏屍慟哭,「孩兒來晚了……您睜眼看看兒啊!孩兒沒辜負您,我在長安練兵……我還派細作搜集了許多蜀中的軍報,都給您帶來了,您看看啊……我再也不招惹您生氣了……孩兒輔佐您打天下、給您當開路先鋒……為什麼您這就走了?為什麼!嗚嗚嗚……孩兒來晚了……」
他是來晚了,而且不止今天來晚了,對於他而言一切都來得太晚了!家中若有三個孩子,老二往往是最不受待見的。父母對於老大是器重,對於最小的是溺愛,上下夠不著的老二總是被忽略。而他恰恰是卞氏第二子,就處在這位置。加之他少時不愛讀書不受曹操喜愛,建安十六年初封諸子,曹丕身為嫡長子、五官中郎將是不能封的,按理就該封二子,但曹操偏偏繞過他封老三曹植;後來最小的弟弟曹幹出世,一落草即被封侯,可他快三十歲了還是白身。他原本沒希望,也不抱希望,只把夢想寄托在沙場上,直到幽州平叛……那真是舉世矚目的豐功偉績,當他聽到將士們真心的稱頌、看到父親嘉許的目光,才發現自己錯了。他內心渴望的遠不止是做衛青、霍去病那樣的將軍!可是晚了,連曹植都已敗北,雖然曹操最後兩年對他傾心,甚至有些溺愛,但他充其量也只能算個重要的局外人——他晚了將近十年!
曹彰哭得昏天黑地,群臣也聽得淒然。但這麼看著也不是事兒,辛毗乍著膽子湊上前,一語雙關地勸道:「侯爺節哀,切莫哭壞身子,不然先王在天有靈也不會安心的。」
哭聲戛然而止——先王?稱先王必有今王!曹彰強忍淚水抬起頭,這才發現父親腳邊設有一張几案,軍報文書、兵符令箭整整齊齊擺在那裡,更關鍵的是這個座位是空的,只曹真侍立在側。
若曹丕在此自無話可說,但現在繼統的不過是張空位子。曹彰生性好勇爭強,又自恃立有大功不忿兄長,此刻實在難抑非分之想。昔年小白搶位掌齊國、劉邦竊符令韓信,千古機遇一瞬而熄,至尊之位近在眼前,焉能錯失良機?他雖魯莽卻也粗中有細,暗暗思忖——此刻絕不能問起由誰繼統,群臣一說可就把話坐實了;也不能見母后,若母親恪守禮法公開表態支持大哥,事情就不好辦了……他冷冷地環視在場諸臣,大家卻紛紛低頭迴避他目光。見此情形曹彰提了提膽子,繞至几案前,試探著坐下來。
陳矯見他擅坐大王之位便欲阻攔,司馬懿卻暗暗拉他衣袖,朗聲道:「這也好,洛陽並無大王至親,侯爺既來此理應暫代太子主喪。」司馬懿故意把「暫代」二字說得響亮。
曹彰卻無心與他羅皂,仔細審視桌上諸物,發現了毛病——印璽不在,魏王印、丞相印、冀州牧印一塊都不在。沒有印璽什麼令也發不出!
他猛然抬頭,逼視著群臣:「父王印璽何在?」
要來硬的了!大家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陳矯早料到他不死心,已將印璽盡數藏匿,但這也只是掩耳盜鈴的把戲,曹彰硬生生索要,如何應對?緘口不答總不是辦法,趙儼強打精神往上湊了兩步,滿臉堆笑道:「侯爺不可莽撞,國家事非同兒戲。為臣守節,為弟當悌,須知『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勇則害上,不登明堂』。自古……」司馬懿在後面聽得直著急——這是個愣頭青,沒讀過什麼書,你跟他講《春秋》《詩經》那些道理管什麼用啊?
果不其然,曹彰理都不理趙儼,再次喝問:「父王印璽何在?」同時外面他那十餘名親兵也上跨一步,湊到殿門口——這幫小子跟隨他多年,無論日常行獵還是討伐烏丸,時刻不離左右,奴隨主性也是無法無天慣了的。
眼見軟的不行,諫議大夫賈逵站了出來。他在眾官員中是最強硬的,當年直諫觸怒曹操,曾被關進大牢。今天又把勇氣拿出來,抱拳拱手道:「太子在鄴,國有儲副。先王璽綬,非君侯所宜問也!」這就便挑明了硬頂。
曹彰冷冷一笑,反唇道:「我身為王子尚不可問,爾等身為臣子私藏印璽又是何居心?」這話甚是厲害。
賈逵直言相告:「大王駕崩軍中無主,藏玉於匣乃防圖謀不軌之人。為保社稷,權宜之計耳!」
曹彰絲毫不讓:「把印取來,我與諸公共保社稷。」
群臣面面相覷,「共保社稷」是如何的保法?曹彰立過軍功素被士卒所親,倘若由他執掌三軍,必有人跳出來擁立他為國君。曹丕又豈能善罷甘休?目前曹丕尚握有河北之地,軍中也有勢力,曹魏必將蹈向兄弟相爭毀滅之路,袁家的前車之鑒還不夠慘烈嗎?
賈逵這次再無言可答,只能咬緊牙關搖了搖頭。
「數萬大軍焉能無主,我且執掌一時!」曹彰口氣越發強硬,似不容回絕,門口的親兵也越發向前——群臣再不答應,恐怕他們就要動手搶了。
話說到這份上徹底僵住,所有人的汗都下來了。大家先是以期盼的眼神瞅向曹瑜,可這位叔公實在拿不出長輩威嚴,嚇得連連倒退;繼而又看曹真,但乾兒子再親也是乾兒子,怎能與魏王親生子抗衡?早向卞後稟報過了,可她就是不出來,這老太太若一時糊塗,非要一碗水端平,放著倆兒子的事不管就壞了!後面那麼多女眷又不能硬往裡闖,怎麼辦?十餘親兵殺氣騰騰,而許褚也領著兵在外面,這要是真動起刀來,靈堂就變戰場啦!曹操死後名譽事小,誰敢去傷王子?若真傷了王子誰擔得起罪名?況乎還有丁廙、孔桂等徒在偏殿伺候,巴不得他們出亂子。這件事善了不得……
曹彰已漸漸失去耐性,索性厲聲恫嚇:「把印璽交出來!」
「好!父王屍骨未寒便來奪璽,好個孝順兒子!」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誰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做仗馬之鳴?眾人皆是一驚,只見從幔帳後轉出一老者,個子不高身材瘦小,頭纏白布身披重孝,六旬左右花白鬍鬚,站在那橫眉立目咬牙切齒,狠狠瞪著曹彰——正是國舅卞秉!
曹彰不禁皺眉。娘親舅大,況且卞秉素常很疼他,曹彰跟誰都能不講理,跟親舅舅怎麼鬧?只得抱拳施禮:「原來是舅父,孩兒……」
「你還認得我?榮幸榮幸!」卞秉不容他話說完,劈頭蓋臉數落道,「我還以為你小子領了兵、打了仗、當了將軍,就誰都不認了呢!睜眼瞧瞧,大家都累成什麼樣了?陳公、辛公還有徐郡將他們…
…都一把年紀的人了,自從你父倒頭忙上忙下跑裡跑外,誰喘過一口閒氣?外面還八萬軍兵呢,若非列公老成謀國穩住大局,這會兒早他媽亂了!」群臣一凜——道理不假,可怎麼在殯殿上罵街?但他是國舅,誰也不敢挑眼,反倒希望他懾住曹彰。
「孩兒我……」
「你什麼?你還有理了!進得城來不向大家道聲辛苦,也不給你娘問安,反倒橫挑鼻子豎挑眼,你好大氣派啊!」卞秉把腰一掐,「還敢要印璽?你他媽配摸那玩意麼?」
「孩兒不過權掌一時。」曹彰總算插進一句。
「呸!當老子是三歲孩童?明白告訴你,家有長子,國有儲君,你爹傳位之意已明,沒你的份!」
曹彰再也耐不住激動的心緒,失聲咆哮道:「沒我的份!沒我的份!從小到大什麼好事都輪不到我!可我哪裡不如大哥?是我打敗了烏丸叛軍、拯救了魏國!馳騁天下掃蕩吳蜀,他十個曹子桓也不及我!父王以武略定國,豈是子桓那等唯唯諾諾、中庸之才所能承繼?平定天下靠的是勇武!」
卞秉比他咆哮的聲音還高:「對!靠勇武!當初公孫瓚、呂布都這麼想的,現在他們在哪兒呢?你小子知道天高地厚嗎?你讀過幾本書?普天下地方官你認識幾個?你知道淮南、關中有多少屯民嗎?你知道每年國家花多少糧秣養活兵馬?你知道列侯封邑共是多少嗎?你知道擴建鄴城耗費多少民脂民膏嗎?」
這一連串問題把曹彰難住了,口中訥訥:「我、我……」
「你什麼都不知,就知道打仗!」卞秉又一指門口親兵,「好啊!還帶著兵來的。真好!我都替你爹高興。多虧他嚥氣早,若不然你們是不是要重演古人之事,來一次沙丘宮餓死趙武靈王啊?」這句話太厲害,簡直是把謀反的罪名硬扣到他們頭上。那十幾個親兵膽子再大也嚇慫了,趕緊退至階下。
曹彰的銳氣已然被壓下去了,只顧著分辯:「我不是此意!不是此意!」
卞秉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搶步上前,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那你什麼意思?你要印璽做什麼?馬槽子改棺材,你他媽也算成人了。全仗著老爹有勢力,娶個體面的媳婦,在軍中混兩年,你就眼珠子長頭頂上啦!我打心眼裡納悶,龍生九種,種種不同,怎麼我姐姐養下你這麼個不義種呢!當初讓你娶孫權族妹,就他媽沒打算記你這本賬!如今你不是要爭位麼?先殺舅舅我,再一劍把你娘也宰啦!把你那幫兄弟都殺光,方顯你曹家的德行!光宗耀祖給你爹露臉……」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儘是難以入耳的咒罵之辭,莫說帝王家,民間鬧喪也不過如此了。群臣看得呆若木雞——誰能想到這位平日裡深居簡出的國舅竟有這般伶俐口齒?倚老賣老大耍大鬧,真如瘋魔一般!
曹彰被他罵得體似篩糠,再看左右群臣也不攔阻,頓覺自己顏面掃地,情急之下手按劍柄,卻哆哆嗦嗦怎麼也抽不出,畢竟面前站的是素來疼愛自己的舅舅啊!
卞秉三兩步走到他近前,雖愈加咄咄逼人,卻已眼含熱淚:「小畜生,你不是要幹大事嗎?來!一劍殺了舅舅!你小時候在我懷裡撒過尿,騎著我脖子拉過屎,舅舅最疼你。你把我殺了,我絕不恨你。我死了倒安心,也就看不見你們手足相殘啦!」說著他扭頭望向曹操的屍身,「姐丈,你歷經百戰才打下這片江山,想不到卻要步袁紹之後塵……你睜眼瞧瞧這幫不肖子孫吧!」
曹彰便是鐵石心腸聞聽此言也軟了,手上一鬆,佩劍鏘然落地;卻覺滿心委屈無處去訴,一生抱負無所施展。無可發洩之際忽見後殿幔帳一動,卞後滿面淚痕由侍女攙扶著走出來:「我的兒……」
曹彰總算見到親人了,「母后」二字都不稱了,「噗通」跪倒,大叫一聲:「娘!」以膝代步爬到母親身邊,一頭扎進她懷裡,母子倆抱頭痛哭。
卞後緊緊抱住兒子,嗚咽道:「舅舅罵你是怕你年輕做蠢事,這也是你爹的苦心啊!」
「孩兒委屈……」曹彰泣不成聲。
「娘疼你、愛你,但你爹的位子只能傳你大哥,這也是為了曹魏基業長治久安啊……聽你爹的話吧……」
曹彰見母親都這麼說,還有
什麼希望?唯有號啕大哭。群臣趕忙跪地勸慰,卞後強掙著抹去眼淚,語重心長道:「列公皆我朝股肱,請你們替哀家擬一道懿旨,即刻立太子丕為王,萬無更變!」眾臣都一愣——太后的心情可以理解,身為三個兒子的母親,再不願看他們兄弟相爭。但太后立新王合規矩嗎?倘若死的是她兒子,又乏嗣無後,她要立誰還勉強說得算。現在先王駕崩,豈能由她做主?群臣明知這不合規矩,卻也不點破,硬是把這道不合法的懿旨發了,至少它能給曹丕加一道保障。
眼往她母子哭哭啼啼入後殿,大家懸著的心總算放下。卞秉全身氣力都耗光了,立時癱倒在地,撫著曹操莊嚴的屍身:「姐丈啊姐丈,這等主意虧你想得出來,你交我的這是什麼差事啊……」
一場風波總算過去,兩天後太子曹丕總算到達洛陽。城內群臣及城外眾將恭敬迎候,如眾星捧月般將其接入宮中。他如此端莊、如此聖潔,雖然重孝在身,依舊難掩他的高貴氣派。他是最後勝利者!
曹丕向群臣道乏、給母后問安,然後跪在父親屍身前哭泣起來,他每個動作、每句言語甚至每聲嗚咽都那麼矜持有度、恰到好處。而那一刻曹彰害怕了,他驟然想起兄長十年來為爭奪王位施展的手段,想起兄長平素為人秉性。曹彰的心緊緊地被恐懼攫住——為社稷安定他最終放手了,但他畢竟曾經爭過,問璽之事不可能掩蓋,今後這位「溫文爾雅」的大哥會如何對待他呢?
曹彰慌了,他悄悄湊到默默垂淚的三弟身邊,低聲道:「父王臨終召我,乃是囑我輔你為主。」他還抱有一絲幻想,如果兄弟合力尚可與大哥一爭,故而編了句謊話拉攏三弟,甚至幻想或許還會有曹彪等其他兄弟站過來幫忙。
曹植卻彷彿對這一切失去興趣,只是頹然搖頭道:「大事定矣,無可再爭。即便可爭,不見袁家敗亡之事乎?」
不知曹丕是不是聽到了兩人的悄悄話,竟倏然止住哭聲,朝隨軍的群臣做了個手勢。只見御史大夫華歆雙手捧著一份明黃的絹帛走出人群:「天子詔書在此。」群臣顧不得詫異盡數跪倒。華歆清清喉嚨,展開詔書高聲朗讀:昔皇天授乃顯考以翼我皇家,遂攘除群凶,拓定九州,弘功茂績,光於宇宙,朕用垂拱負扆二十有餘載。天不憖遺一老,永保余一人,早世潛神,哀悼傷切。丕奕世宣明,宜秉文武,紹熙前緒。今使使持節御史大夫華歆奉策詔,授丕丞相印綬、魏王璽紱,領冀州牧。方今外有遺虜,遐夷未賓,旗鼓猶在邊境,干戈不得韜刃,斯乃播揚洪烈,立功垂名之秋也。豈得脩諒闇之禮,究曾、閔之志哉?其敬服朕命,抑弭憂懷,旁祗厥緒,時亮庶功,以稱朕意。
魏國名分上畢竟還是漢室封國
,這道詔書比曹操遺令、太后懿旨都要權威,徹底明確了曹丕繼統的合法性。眾文武趕忙表態:「遵命。臣等願從大王之命。」此時這「大王」二字用在曹丕身上已當之無愧,再無人能質疑他的權威!
司馬懿大奇,甚至有點兒懷疑這天子詔書的真實。他舉目四顧,赫然發現多日不見的董昭也在隨曹丕來的隊伍裡,立刻豁然——大王早有籌謀!原來董昭去了許都,在大王未死之前就威逼天子寫好詔書了,接到死訊根本不用管洛陽的事,直奔鄴城方向,與曹丕半路相遇就把詔書傳達了。洛陽表面密雨驚風,其實是虛的,許都發出的詔書才是實;就在他事先安排的卞秉痛罵曹彰之際,其實曹丕早已經接到詔書、名正言順當上魏王了。怪不得大王臨終時對太子如何繼位隻字不提,怪不得他還有心情與姬妾深情作別。原來一切都他算計之中!
群臣的哭聲再次響起,卻不似先前那麼悲愴,隆隆的、低低的,彷彿只是為曹丕的哭泣稍作陪襯,甚至有點兒敷衍的意味。此時此刻再沒人誠心追悼先王,躺在那裡的只是一具失去靈魂的臭皮囊,所有人思忖的都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