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家移居札幌的一九四四年,從春天開始,太平洋戰爭更加激烈。縮小到四開的報紙上,只有戰況被大肆報道。
其中幾乎都標明了「大本營發佈」,以日軍在南中國海和沖繩周邊戰果巨大的報道為中心。但是,實際情況卻好像完全不同。
日軍哪裡是在進攻美軍,相反是在節節敗退。據說,已經有大批敵機飛到東京空襲,投下了大量炸彈。
東京都內因此出現了「焦土荒野」。
總而言之,這樣下去日本最終難免被趕進慘敗的深淵。
如此這般,我們周圍日漸一日地迫近了臨戰態勢。
首先,晚上睡覺前要把防空帽和衣服擺在枕邊。平時就要反覆訓練,保證不管敵機何時來襲都能迅速起床穿好衣服。
此外,母親還在窗玻璃上交叉貼好了白紙條,以防玻璃被震碎四散傷人。
當然,夜晚實施燈火管制,幾乎所有的照明都被關掉,連踏踏實實地看書都難以做到。
各家門口擺上了防火水槽。在白天,母親她們要接受傳遞水桶的防火訓練。
而且,母親她們還要列隊訓練端起竹槍喊著殺聲向敵人突刺的動作。可是,這樣就能戰勝美國大兵嗎?
我心裡疑慮重重。
雖說這裡是北海道,但也絕不可能逍遙自在。
到了那個時期,所有的人家都挖了防空壕,並且演習一聽到空襲警報聲就逃進去。
在我們家,我和父親也趕忙開始挖防空壕了。雖說如此,也只是在房前路邊的小片空地上挖了個比榻榻米稍大的長方形坑洞而已。
如果敵機來襲,全家人就都鑽進這裡並蓋上草蓆。
就在防空壕基本上挖好的時候,敵機就隨著空襲警報突然飛來了。
我和父親趕緊蹲在防空壕裡。敵機低空飛過沒搞什麼動作,我們只是清楚地看到了美國大兵的面孔而已。
他們是不是覺得襲擊這種缺心眼兒的父子也沒什麼意思呢?
聽說,敵機後來在位於市區北部的丘珠機場附近丟了兩三顆炸彈就飛走了。
總而言之,我們為了防備美機來襲做了各種準備。但是,就這個樣子根本不可能取勝。
這事兒不光是大人,就連我這樣的孩子都完全明白,日本戰敗的那一天就快到了。
戰爭日益激烈,日軍已經潰不成軍了。
進入八月,從事與軍方相關工作的辰田姨夫來到我家。
他好像是偶然從旭川來到札幌順路過來的。
據說,他向我父母表示「這場戰爭輸定了」。
「聽說大勢已去……」
母親這樣嘟囔了一句。但說實話,所謂戰敗意味著什麼,我並不十分清楚。
哦,關於這一點,就連父母還有周圍的人們好像也不清楚其真正的意義。
不知是福是禍,北海道尚未看到絲毫遭到激烈空襲或美軍登陸的跡象。
雖然糧食短缺日漸嚴重,而且穿的衣服也沒有了,但是,人們對戰敗還沒有什麼切身感受。
但是,就在那幾天之後傳來消息:威力巨大的炸彈被投向了廣島。
不過,這個消息並沒有登報,而只不過是作為小道消息在人們之間口耳相傳而已。但也有人說「這下日本就敗了」。
終於失敗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這天還在放暑假。中午,我跟母親並排坐在裡屋客廳收聽電台廣播。
據說,中午有天皇陛下直接講話的重要廣播。
過了一會兒,隨著整點報時,陛下的聲音傳出來了。
與「朕深鑒於世界之大勢及帝國之現狀……」一起,我只隱約聽到「共同宣言」的詞語,而其他內容幾乎都沒聽明白。
但我後來聽說,那個宣言(波茨坦公告)是由敵對國即美、英、蘇、中向日本發出的共同宣言,其中寫有日本的投降條件。
聽上去好像日本接受了那些條件。
這樣的話,今後日本還有我們該怎麼辦呢?
「日本戰敗了嗎?」
在「玉音放送」結束的同時,我向母親詢問。
母親靜靜地點了點頭。
「那、今後會怎麼樣呢?」
我繼續詢問,但母親什麼都沒說。
因為母親也沒有經歷過戰敗的體驗,所以問得再多當然也答不上來。
儘管如此,我總感到單獨一人時心中忐忑不安。
於是,我總跟母親在一起不離左右。
但是,母親還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做,進了廚房。我無可奈何,只好回到自己房間坐在書桌前思考。
所謂「戰敗」
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我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思考。
所謂「戰敗」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是不是意味著美軍或蘇軍的士兵要來佔領札幌呢?
他們當然是此前與日本交戰的敵方官兵。要是被那種傢伙們佔領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這時,「無條件投降」這個詞語突然浮現出來。
所謂「無條件」就是「不附加任何條件」。
既然如此,那就是說無論受到什麼樣的對待都逆來順受嗎?
我慌忙搖了搖頭。
無論受到美軍和蘇軍士兵什麼樣的對待都不能抗爭!?
不,那樣絕對不行。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許會被他們抓住並隨意殺掉。而且還有父親、母親以及姐姐。
開什麼玩笑!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還不如繼續跟他們戰鬥呢!在戰鬥中被殺死也比那樣強多了。
「不過……」
這時,我又陷入了沉思。
事到如今,即使我一個人去戰鬥,或許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他們是擁有大量武器的壓倒性獲勝者,所以,如果赤手空拳地與他們抗爭,只能招致單方面的失敗。
「那麼,該怎麼辦呢?」
思考到最後,我微微地點了點頭。
「也許除了一聲不吭地退卻之外,別無選擇。」
「日本敗給美國了。」
我腦海裡又浮現出「無條件投降」這個詞語。
不附加任何條件的單方面戰敗。
「今後無論受到什麼樣的對待都不能抗爭。」
以這樣的條件接受失敗。
我感到十分痛苦,站起來走出了房間。
我穿上木屐來到屋外,盛夏的太陽在頭頂燦爛輝煌。
我對著太陽嘀咕道「哎、日本戰敗啦」,可太陽卻似乎根本不把這當回事兒,依然燦爛輝煌。
父親鐵次郎(圖左)和母親美登莉(圖右)父親是數學教師,因為視力差而免於入伍出征,繼續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