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本文,位於以色列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圖書館的愛因斯坦檔案館(Albert Einstein Archives)有三封內容相同的文件。其中一份為原始手稿,編號為[29—028],另兩份為打印稿,編號分別為[29—029]和[29—030]。
本文原文為德文,寫於1929年夏天。當時,愛因斯坦身處柏林郊外卡普特(Caputh)的消夏小屋,在享受寧靜的同時,總結了自己的世界觀。最初的版本曾以《我所見的世界》(Wie ich die Welt siehe)為題發表過多次,最著名的是在《我的世界觀》和《觀念與見解》中;英譯本首次登載於1931年紐約出版的《當代哲學》(Living Philosophies)叢書第13卷,3~7頁(New York: Simon Schuster)。後來又出現了眾多英譯本。其中較有影響的英譯本為《觀念與見解》一書中的譯文:「我眼中的世界。」
1932年,由德國人權聯盟發行的一張錄音唱片中,愛因斯坦朗讀了一篇名為《我的信條》(Mein Glaubensbekenntnis)的文章,其內容與本文相比只有細微差別。基於本文的英譯文發表在《論壇與世紀》(Forum and Century)84卷(1930年10月出版)第4期,193~194頁,取名《我的信仰》(What I Believe),後來又收錄於戴維·E.羅韋和羅伯特·舒爾曼合編的《愛因斯坦論政治》(226~230頁)。
正是這篇文章讓愛因斯坦悲天憫人的智者形象深入人心,因而也成為愛因斯坦最常被引用的文章之一。
我們這些活在世上的人真是奇怪!每個人來到世上都只是匆匆過客。目的何在,無人清楚,雖然人們有時自認為有所感悟。不用做過深的思考,僅從日常生活的角度看,有一點我們是清楚的:我們是為其他人而活著的——首先是為了那些人,他們的歡樂與安康與我們自身的幸福息息相關;其次是為了那些素昧平生的人,同情的紐帶將他們的命運與我們聯繫在一起。我每天都會無數次意識到,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很大程度上建立在他人的勞動成果之上,這些人有的尚健在,有的已故去。對於我已經得到和正在得到的一切,我必須竭盡全力做出相應的回報。我渴望過簡樸的生活,常常為自己過多地享用他人的勞動成果而深感不安。我不認為社會的階級劃分是合理的,歸根結底是靠強制手段維繫的。我還相信,簡樸而平易的生活,對每個人的身心都是有益的。
我認為,在哲學意義上,人類根本沒有任何自由可言。每個人的行為不僅受制於外在壓力,還受限於內在需求。叔本華說過:「人雖然可以為所欲為,但卻不能得償所願。」[1]從青年時代起,這句話就讓我深受啟發。每當自己或他人經歷種種磨難時,這句話總能給我帶來慰藉,成為無窮無盡的寬容的源泉。幸運的是,這種認識不僅能緩解那種讓人感到無能為力的責任感,也能防止我們過於嚴苛地對待自己和他人。這導致了一種人生觀,其中,幽默尤其應該佔有一席之地。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探究一個人自身存在或一切創造物存在的意義或目的,對我來說,似乎總是愚蠢的。然而,每個人都有一定的理想,這些理想決定了他的奮鬥目標和判斷方向。在這個意義上,我從未將安逸和享樂視為終極目標(我把這種倫理準則稱為豬群的理想)。一直以來,對真、善、美的追求照亮了我的道路,不斷給我勇氣,讓我欣然面對人生。如果沒有志同道合的友情,如果不專注於探索客觀世界,那個在藝術和科學研究領域永不可及的世界的話,生命對我而言就毫無意義。從兒時起,人們所追求的那些庸俗目標——財產、外在的成功以及奢侈的享受,我都不屑一顧。
我有強烈的社會正義感和社會責任感,然而卻又明顯地缺乏與他人和社會的直接接觸,這兩者形成了奇怪的反差。我是一個真正的「獨行者」,從未全心全意地屬於過我的國家、我的家鄉、我的朋友,乃至我最親近的家人。面對這些關係,我從未消除那種疏離感,以及對孤獨的需求——這種感覺隨著歲月的流逝與日俱增。一方面,它能讓人清楚地意識到,這將使自己與他人的相互理解和支持受到限制,但我毫無遺憾。這樣的人無疑要失去一些天真無邪和無憂無慮。但另一方面,這樣的人才能在很大程度上獨立於他人的意見、習慣和判斷,避免讓自己內心的平衡置於這樣一些不穩固的基礎之上。
民主是我的政治理想。讓每個人都得到應有的尊重,任何人都不應該成為被崇拜的偶像。可是造化弄人,我自己卻受到了過多的讚美和尊敬,儘管這既不是我的過錯,也不是我的功勞。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為許多人理解不了我以綿薄之力並經過艱苦努力而提出的少數觀念的緣故。我很清楚,任何一個組織若想實現既定目標,都必須有一個人來思考、指揮,並承擔起大部分責任。但是被領導的人不應受到脅迫,他們應該有權選擇他們的領導人。我確信,專制的獨裁製度很快就會衰敗,因為暴力總會招致那些品德低下的人,而且在我看來,天才的暴君往往由無賴來繼承,這是亙古不變的規律。正因如此,我一直強烈反對我們如今在意大利和俄國看到的那種制度。而使現今在歐洲盛行的民主形式遭到質疑的,不是民主原則本身,而是現行的制度讓各國政府首腦缺乏穩定性,以及選舉制度的與個人無關的特徵。我認為美國在這方面已經找到了正確的方法。他們選舉出一個有合理任期的總統,並授予充分的權力,使其能真正履行職責。然而,我看重的是在我們的政治制度[2]中,當公民患有疾病或需要救濟時,國家能給予個人很大程度的關懷。在我看來,驅動我們人類向前的東西中,真正有價值的不是國家,而是有創造性的、有情感的個人,是人格。只有個人才能造就高尚和尊貴,而隨大流的人群在思想和感覺上都是遲鈍的。
講到這裡,我想起了隨大流的群體行為中最惡劣的結果,就是我厭惡的軍事制度!一個人能隨著軍樂揚揚得意地行進在列隊中,就足以讓我鄙視他了。他能有大腦肯定是個錯誤,因為對他來說只要有脊髓就夠了。這種文明的污點應該被盡快消除。命令之下的英雄主義、無謂的暴行,以及一切自稱愛國主義的可憎蠢行,都讓我深惡痛絕。戰爭對我來說,是何等的卑鄙無恥;我寧願被撕成碎片,也不願參與這種可惡的勾當。不過,我還是相信人性是美好的,如果不是因為商業利益和政治利益假以學校和媒體之手,系統地破壞了人們的正常理智的話,這種可怕的事情早就應該銷聲匿跡了。
我們可以體驗到的最美好的事物是難以理解的神秘之物。這種基本情感,是真正的藝術和科學的真正搖籃。誰要是不瞭解它,誰要是不再有好奇心,誰要是不再感到驚訝,那他就如同死了一般,他的眼睛早就黯淡無光。正是因為這種摻雜了恐懼的神秘體驗,宗教產生了。我們認識到有某種東西是我們無法洞察到的,只能以某種最原始的形式才能把握那最深奧的理性和最燦爛的美——正是這種認識和情感構成了真正的宗教情懷[3]。從這個意義上講,也只有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是一個具有深沉的宗教情懷的人。我無法想像,有這樣一個造物主,他會對自己所造之物進行獎懲,並且具有我們自己所體驗到的那種意志。我無法也不願去想像一個人在肉體死後還能繼續活著。讓那些脆弱的靈魂,無論是出於恐懼還是可笑的唯我論,繼續懷有此類想法吧。對我而言,能夠察覺生命和意識的永恆奧秘,瞭解現實世界的神奇結構,並且能投入全身心的努力去領悟自然界中所展示出來的理性,哪怕只能得到其中極小的部分,便也心滿意足了。
[1] 愛因斯坦此處的原文為「Ein Mensch kann zwar tun, was er will; aber nicht wollen, was er will」,與叔本華的原話「Der Mensch kann zwar tun, was er will. Er kann aber nicht wollen, was er will」稍有不同。——編譯者注
[2] 本文寫於1930年,這裡指的是德國。——編譯者注
[3] 此處德文版為religiositat。按照《杜登德文詞典》對此詞的解釋,也可譯為「宗教性」「宗教態度」「篤信」「虔敬」「虔誠」等。本書中採用「宗教情懷」這一譯法。——編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