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保羅·埃倫費斯特

本文選自1934年荷蘭萊頓杜爾堡(S. C. Doesburg)出版社出版的《萊頓大學生聯合會年鑒》(Almanak van het Leidsche Studentencorps)。

保羅·埃倫費斯特,理論物理學家,出生於奧地利維也納,逝世於荷蘭阿姆斯特丹。1904年,他在玻爾茲曼的指導下獲得物理學博士學位。在有關統計力學的著作中,他表現出了卓越的批評才能。

在如今這個時代,具有高尚品質的人因自己的自由意志而棄世的事情如此頻繁地發生,我們甚至已經不再覺得這樣的結局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然而,逃避的決定一般來說都是源於不能——或至少不願意——把自己交付給新的更加困難的外部生活環境。只是因為不能忍受內在的衝突就拒絕生存下去的情況,即使在今天具有健全頭腦的人當中也是極為罕見的,大概只有在最高貴、具有最高尚的道德品質的人中間才會發生。我們的朋友保羅·埃倫費斯特就陷入了這樣一種悲劇色彩的內心衝突中。那些熟悉他的人,很榮幸其中包括我,知道他最終成了良心衝突的犧牲品。這種良心衝突是絕不放過任何年逾五旬的大學教師的,只是表現的形式不同。

我是在22年前認識他的。那時他剛從俄國回來,便徑直到布拉格來拜訪我。在俄國,他因為是猶太人而被禁止在高級研究機構中執教。當時他正希望在中歐或西歐尋找新的工作環境,但我們幾乎未談及此事,因為當時的科學狀況差不多吸引了我們全部的興趣。我們兩人都意識到,經典力學與電場理論面對熱輻射現象與分子過程(熱的理論統計),已經顯得力不從心,然而似乎又沒有一種可行的辦法來擺脫這一困境。普朗克的輻射理論的邏輯缺陷——當然我們兩人對輻射理論本身都非常崇拜——對我們來講是顯而易見的,我們還討論了相對論。他對相對論帶有一定程度的懷疑,但是這種懷疑帶有他特有的富有批判精神的判斷力。僅僅幾個小時,我們便成了真正的朋友——彷彿我們的夢想與渴望彼此都心領神會。我們一直保持著親密的友誼,直至他離開人世。

他的價值體現在他異常優秀的天賦中:他能夠領會一個理論觀念的實質,他能夠剝去一個理論的數學外衣直至簡單的基本觀點清晰地凸顯出來。這一能力使他成為舉世無雙的教師,也因此被邀請參加了許多科學大會。他總是能將清晰與精確注入任何討論中。他激烈地反對模稜兩可與拖沓迂迴。必要時,他會進行尖刻的諷刺,甚至明顯表現出失禮之舉。他的一些發言幾乎可以被認為是傲慢的。然而他的悲劇卻是由於他近乎病態的缺乏自信。他在批評方面的天賦超出了他的建設能力,因此他總是感到痛苦。可以說,他的批評精神剝奪了他對自己思想成果的熱愛,甚至在它們產生之前。

在我們第一次見面之後不久,埃倫費斯特的塵世生涯發生了重大轉折。我們尊敬的老前輩洛倫茲希望結束在大學的日常執教活動,他認為埃倫費斯特同自己一樣屬於富有靈感的教師,並推薦他為自己的繼任者。一個神奇的活動領域向這個稚氣未脫的年輕人敞開了大門,他不僅是我們這一領域我所認識的最優秀的教師,還熱情地關注別人,特別是他的學生的發展和命運。理解他人,贏得他們的友誼與信任,幫助任何陷入外部或內心鬥爭中的人,激勵年輕的天才——所有這些都構成他生活的組成部分,甚至比沉浸於解決科學問題更加重要。他的學生和同事都熱愛他,尊敬他。他們知道他全身心地為別人服務,幫助別人,知道這樣做完全符合他的本性。難道他不應該是個幸福的人嗎?

事實上,他比任何一個跟我關係密切的人都感到不幸福。因為他覺得自己無法與所面對的高尚使命相提並論,即便每個人都尊敬他,又有什麼用呢?他這種毫無來由的不完美感無休止地、經常地使他喪失進行研究所必需的平和心境。他受到的折磨是如此嚴重,以至於他被迫通過分散注意力來尋找慰藉。他頻繁地毫無目的地旅行,對收音機的沉迷以及他躁動不安的生活的許多其他特徵都不是源於對安靜與無害的調情的需求,而是源於一種奇怪的衝動,逃避我已經暗示過的心理衝突。

在最近幾年裡,這一狀況因為理論物理學經歷的異常動盪的發展而更加惡化。讓一個人學習並講授那些自己內心都無法接受的東西永遠是一件難事。而對於一個具有近乎狂熱的誠實並對任何事情都要求明確的人來說,更是難上加難。尤其雪上加霜的是,這位年逾五旬的人越來越難以適應他永遠無法擺脫的新思想。我不知道有多少讀到這段文字的人可以完全體會這一悲劇。然而,這正是他逃避人世的主要原因。

對於我來講,過分自我批評的傾向似乎與童年的經歷有關。無知而自私的教師所帶來的羞辱與精神壓力,在年輕的心靈中釀成的嚴重惡果永遠無法消除,而且在未來的生活中會經常產生有害的影響。埃倫費斯特對這種經歷的強烈感受,可以從他拒絕把深愛著的孩子們托付給任何學校這一事實中看出來。

與大多數人相比,他與朋友的關係扮演著更重要的作用。他完全受同情心以及建立在道德判斷基礎上的憎惡所左右。他一生中最強烈的關係是他與妻子同時也是同事的關係[1]。她是一位具有異乎尋常的堅強與執著,而且在理智方面與他不相上下的人。或許她的思想不如他那樣敏捷、豐富與敏感,但是她的泰然自若,不依靠他人的獨立精神,在困難面前的堅定執著,在思想、感情以及行動方面的正直——所有這些對他來講都是一種恩賜。他也用尊敬與愛情——這在我一生中是不常見的——回報她。同她的分離,對他來說是致命的,那是一種可怕的體驗,一種他那已經受傷的靈魂無法承受的體驗。

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的生活由於他的精神力量與剛正不阿,由於他那博大的胸懷所具有的仁慈與熱情,特別是他那不可抑制的幽默與機智而受益匪淺——我們深知他的離去將使我們損失慘重。他將繼續活在他的學生心中,活在所有為他的人格力量所引導,樹立起雄心壯志的人心中。

[1] 此處指他的妻子塔季揚娜·埃倫費斯特(Tatyana Alexeyevna Afanasyeva,1876—1964),俄羅斯/荷蘭數學家和物理學家,在統計力學和統計熱力學領域做出了貢獻。1904年12月21日,她與保羅·埃倫費斯特結婚,育有兩個女兒和兩個兒子。保羅·埃倫費斯特晚年患有嚴重的抑鬱症。1933年9月25日,在阿姆斯特丹,保羅·埃倫費斯特安排照顧他的其他孩子後,開槍殺死了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小兒子,然後自殺身亡。——編譯者注

《我的世界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