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忽然聲音高了八度出怪音,看管人大聲說:「行了!這可真是鬼哭狼嚎了,別叫喚了!」
「文化大革命」有很多發明,創造出不少史無前例的怪事情:早請示晚匯報,向毛主席像行禮請罪,這是勞改隊每天必做的。
忽然一天,不知哪位音樂家為勞改隊員作了一首「認罪嚎歌」。監督看管人先訓話:「你們這些罪犯聽著!都站整齊了。溥儀!」
皇帝答:「到!」
「你站好了,看看你歪腰斜腿,像個軍事化站隊嗎?」皇帝規規矩矩站好了,領導接著訓話:「接受改造,服罪、認罪,要見行動!當然了,我們也為你們這些罪人創造機會!你們一定滿意!」
皇帝扭著腰,他排隊總是很巧,挨著我。這是第一次排隊定好的,也不能改了。聽訓話老老實實不出聲就行了,皇帝老是點頭哈腰,答應:「哈……對……」
我真討厭他這樣,可不敢說話。我用胳膊肘捅他,他下意識地也用胳膊肘捅我,又用腿拱我。
「哎喲!」
「什麼?幹什麼?誰?」造反派領導大聲問我說。
「是我……」
皇帝很義氣,他大聲說:「是我踩了新鳳霞的腳!我,是我!」
造反派領導聽了說:「踩了腳就踩了吧!幹什麼這麼大聲叫喚?聽著!有位音樂家作了一首『認罪嚎歌』,讓你們學唱。一天唱三遍,一是為了你們自己贖罪!二是為了讓你們唱歌輕鬆一下神經!」
說著,領來了一個搞音樂的「受審查對像」來教唱。大家跟著學,學得還算快。只有我和皇帝怎麼教也學不會,一遍、兩遍就是唱不好。看管人大罵:「溥儀!你怎麼老不會唱!再不會唱就不許你回家!新鳳霞!你一定是裝的!為什麼你是演員連這幾句嚎歌都唱不對,是不是有意反抗?啊?你唱!」
我說:「我是唱戲的,唱歌真不行。我唱《東方紅》都像唱戲,誰聽誰都笑。這個嚎歌是很簡單,可我就唱不好。」
皇帝是認真學,可是嗓子嘶啞,唱起來總像哭。他聲音越大哭得越慘!因為我們兩個總是唱不好,教音樂的叫我們兩個單獨出來學唱。這一出來,兩個人唱得更糟,我個子低,皇帝個子高,可是我聲音高,皇帝聲音低,這一高一低更不是味兒了。歌詞只有幾句:「我有罪呀!哎喲!我該死了!哎喲!哎喲,該死、該死!真該死呀!我有罪呀!有罪、有罪、有罪,哎喲、唉唉喲哇!罪該萬死了,我有罪呀!唉唉!我該死唉!唉唉、唉喲、唉呀……」
我跟皇帝兩個人唱,皇帝彎著腰,瞪著兩眼,認認真真唱,我直著身子理直氣壯,張著大嘴唱。「我有罪呀!我該死呀!該死,該死!真該死!唉喲!唉喲喲!唉喲哇!……」
看管人看見我們兩個這樣拚命唱,皇帝忽然聲音高了八度出怪音,看管人大聲說:「行了!這可真是鬼哭狼嚎了,別叫喚了!」
皇帝不聽,仍然大聲說:「我有罪呀……我該死了……唉喲唉喲、唉喲唉喲哇……」
看管人走在皇帝面前大聲說:「別唱了!」
皇帝唱上癮了,停不住了:「我有罪呀……唉喲,唉喲、唉喲哇……我有罪呀,我該死呀,有罪,有罪,我有罪了!我該死!該死!罪該萬死了……」
看管人笑了,用手摀住皇帝的嘴說:「行了!你還來勁了?不許你張嘴!聽見沒有,不許你張嘴!」皇帝的嘴才緊緊地閉住了。
看管人問:「你為什麼非唱?叫你別唱你不聽?你是像鬼嚎哇!你知道嗎?啊?說呀?你啞巴了?為什麼不回答?裝死反抗嗎?」
皇帝慢慢翻著白眼說:「你不是不許我張嘴嗎?」看管人「哈……」大笑,又翻了臉,怒氣沖沖地說:「我是不許你再嚎唱了,我問你話你也不張嘴回答?這回命令你,張嘴吧!」
大伙每天學唱嚎歌,都是站好,排隊,教一句唱一句,像我小時學戲一樣口傳心授。因為大部分人都不會認曲譜,可是學會了串起來一起唱,可就熱鬧了。當時一串聯,各單位都是一樣的行動,批鬥、打罵,關押遊行,夜裡不許關燈等等,都一樣。各單位都有抓出來的被審查對象,都要唱嚎歌,一天三遍,聲音夠難聽的。老百姓都說:「聽聽,又唱鬼嚎歌了!鬼哭狼嚎一片叫哇,屈死的冤魂把命要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