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1969年4月25日,《明報》頭版刊出查良鏞執筆的社評《自來帝皇,不喜太子》,預言當時正紅得發紫的林彪沒有好下場:

從前的皇帝不得不立皇太子,由於在“家天下”的制度下,若不立皇太子,自己死後政權可能落入別家手中,那是非立不可。但在中共的制度下,竟然也公開規定了接班人,這顯然是違反毛澤東本願的。所以如此,當然由於林彪造成了這樣的形勢,好像唐朝玄武門之變之後,唐高祖欲不立李世民為皇太子,其可得乎?

同一天的副刊上,他的武俠小說《笑傲江湖》已連載到708段,江湖上正在“比武奪帥”,殺得難分難解。

《笑傲江湖》模糊了年代,並不是有意要影射“文化大革命”,但金庸當時天天關注內地的時局動向,不經意間受到影響也是可能的。“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他的筆下是江湖還是江山已不重要。他直言,在他心中不管任我行、東方不敗,還是左冷禪、岳不群,都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問天、方證大師、沖虛道長、定閒師太、莫大先生、余滄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個朝代都有,在別的國家也有。

自1959年5月20日在香港創辦《明報》,“十年辛苦不尋常”,他想起《明報》創刊的第一天,他在九龍尖沙嘴那間小小的編輯室中寫下:“如果我們能多報道一些社會上美好的事物,如果我們這份小小的報紙能增加讀者們生活中一些喜悅,那將使我們感到很大的幸福。”他在《創刊十年,亦喜亦憂》社評中說:

十年後,《明報》已不怎麼小了。然而,我們的國家和人民,這十年來卻歷盡了苦難。我們企圖報道整個世界、中國(內地)和香港的進步和幸福,但不幸的是,十年來報紙的篇幅之中,充滿了國家的危難和人民的眼淚。

十年來,吞噬數千萬生命的大饑荒,席捲內地的“文革”波濤,在《明報》都留下了深深的轍痕,香港也經歷了1967年的“五月風暴”,他本人還上了暗殺名單。

到1969年,《明報》已擺脫初創時的艱難,儼然成為一張大報,嚴肅的思想文化期刊《明報月刊》、娛樂性的《明報週刊》,以及海外的《新明日報》先後創刊,明報集團粗具雛形,《明報晚報》即將誕生。金庸從事武俠小說創作已有十幾個年頭,大部分作品都已完成。他懇切表示:

我們相信,讀者們喜歡《明報》“客觀報道,客觀評論”的作風,贊同我們“明辨是非”的辦報方針。這方針和作風是永遠不會變的。我們只希望,《明報》今後能有更多令人喜悅的消息向讀者們報道,希望我們的國家和社會中,今後會有更多的歡笑,更少的憂傷。

雖然未來還有不確定的因素,但《明報》此時日銷10萬份以上,從零起步,聚沙成塔,已在香港站住了腳跟,《明報月刊》則在知識分子當中受到尊重。

1949年就到過香港的白先勇(1937—)說,香港這幾十年來的發展是一個世界奇跡。香港人憑什麼創造出這個奇跡來?簡單的答案恐怕是,香港人享有了其他華人地區罕有的自由:經濟自由、思想自由、言論自由。有了自由,人便有了無限的可能,人的聰明才能發揮到極致,香港人便可以白手起家,在這塊彈丸之地聚集起驚人的財富。“多年來,當海峽兩岸鐵幕深垂,戒嚴令森森的時刻,香港報紙一直是黑暗中的一盞探照燈,穿過重重封鎖,將我們民族的大起大落,悲歡離合,揭露於世人的眼前。新聞自由的確是香港彌足珍貴的一個傳統。”《明報》“也是香港奇跡之一”,金庸就是這個“香港奇跡”的產物,或者說,他參與創造了“香港奇跡”。

金庸兩手寫文章,一手寫武俠小說,一手寫社評,在現實的家國世界和虛擬的江湖之間縱橫自如,在知識分子和市民大眾中都擁有廣泛的讀者,在高度商業化的香港取得了空前的成功。白先勇很早就在台灣島上讀過金庸的武俠小說,將《射鵰英雄傳》當作那個年代的“天書秘籍”,卻多年沒有將金庸與《明報》的查良鏞聯繫起來。1

作為小說家,金庸的武俠小說到底有沒有文學價值,至今仍不斷引發激烈的論戰。他早年坦承:“我說老實話,我以為我的武俠小說是第一流的,但說是偉大的文學作品,那就不夠資格了,這是真心話。”21956年,金庸談到《書劍恩仇錄》時,認為這只是“娛樂性的通俗讀物”“無所謂的通俗小說”,不是“真正的文學著作”。1969年他說:“武俠小說本身是一種娛樂性的東西,不管寫得怎樣成功,能否超越它形式本身的限制,這真是個問題。”他還多次說:“武俠小說本身是娛樂性的東西,但是我希望它多少有一點人生哲理或個人的思想,通過小說可以表現一些自己對社會的看法。”3這一點他實際上做到了。他的小說寫作出於商業動機,卻著力刻畫人性,把人文精神注入古老的武俠小說之中,創造了一個獨具魅力的虛擬世界。

金庸經歷了大時代的烽火硝煙,飽嘗過生離死別的痛苦,母親死於20世紀30年代的日寇入侵,父親死於50年代鎮壓反革命大潮,香港成為他最後安身立命的地方。對於生和死、和平與戰爭,他都有刻骨銘心的親身體驗,這一切都被他概括在小說中。無論如何,他的小說保持了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當整個大陸陷入反右、“文革”的災難深淵時,他在遙遠的香港,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古老的漢語,保留了中國文化的一脈溫情,給無數海外遊子帶去心靈的慰藉。

作為一個報人,查良鏞在香港這塊特殊的土地上手創《明報》,他的社評在某種程度上延續了老《大公報》“文人論政”的傳統,他有幸親沐胡政之等一代報人的教誨,雖然為時很短,卻長留在記憶的深處。老大公報人最特出的一點就是他們深入骨髓的民族感情,面對日本強敵入侵時如此,“二戰”以後民族尊嚴遭到傷害時也是如此,無論這一傷害遠自美國,還是來自近鄰蘇聯,更無論它們立國的價值觀如何。這一點在他身上也得到了體現。1972年4月25日,他發表社評說:

人類目前的當務之急,並不是如何增加生產,因為總生產早已夠了。最重要的事,是怎樣使全人類和諧相處。在這件事上,中國人應當當仁不讓,因為任何外國都不及中國的經驗豐富。

我們如果存一種自省精神,對中國人的民族性作自我批評,必須承認,一般說來,中國人遠比外國人狡猾、詭計多端。這正由於中國人累積了數千年的經驗,深知人性的弱點,因而善於利用別人的貪婪、虛榮、驕傲、好色、憤怒等七情六慾。但另一方面,我們重視溫情、家庭、親誼、友誼等感情,人與人之間少走極端,不愛打官司,不喜歡做到無法轉圜的地步。“仁義孝友”等道德觀念深入人心,儘管大家未必能做到,但都知道是好事,認為理應如此。4

他的大量社評傳遞的是中國立場、中國情結。但他是香港的產兒,有香港才有金庸,是香港成全了他。有人問起他“文革”時的敢言,他淡然表示,“因為香港是一個自由港,說幾句真話畢竟算不了什麼”;當時毒罵他為“漢奸”的人,有些也許是身不由己;他的言論若有人敢在內地提出,方為真正的勇者。5

他是一個色彩複雜的人物,香港山頂道寬大的書房裡擺滿了外文精裝書,但他很少受西方文明的影響,終其一生都是一個傳統的中國人,他的小說、政論都是典型的中國文化產物,他身上有很深的“大中國主義”情結和香港商業社會的特質。

有人說他是郭靖,有人從他身上看到陳家洛,也有人說他是“韋小寶的化身”,他對記者說:“我肯定不是喬峰,也不是陳家洛,更不是韋小寶……因為我做事畢竟是嚴謹的,不可能會這樣瀟灑風流……”與他認識多年的沈西城說:“他一向木訥,不喜多言,他心裡面的話,似乎完全宣洩在他的小說裡,讀者所喜歡的郭靖或者令狐沖,大半是金庸的化身。不過,活生生的金庸,略略要比郭靖、令狐沖多了一份狡黠……”6

《金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