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市長的氣惱:天下未亂,首都先亂;百姓未逃,中央先逃
儘管孔祥熙以為人中庸自勉,可他的子女卻給他帶來不少非議。
孔二小姐是惹事最多的一位。
這天,國民黨的首都南京,一片混亂景象。
春寒料峭,濛濛細雨中,一列火車開進了下關車站。一位短平頭、大高個,身著灰布長袍,拎一隻舊皮箱,很像個窮教書匠的中年人走出了站台。一個撐布雨傘的人看到後,急忙迎了上去。二人邊說邊出了車站。
一隊隊卡車,車篷蒙得嚴嚴的,撲泥濺水,呼呼地向城外開去。
剛下車的高個子站住了,他問來接的人:「這麼多的汽車,開哪裡去啊?」
「哎,你怎麼不知道?日本鬼子進攻上海,十九路軍不聽中央指揮,竟然跟日本軍隊幹了起來,上頭怕日本鬼子攻進南京,已經決定遷都洛陽啦!」
「什麼?遷都?啊,叫我來任南京特別市長,我還以為是首都市長呢,怎麼他們就先撤了,真他媽比兔子跑得還快哪!」樣子像教書匠的人憤憤不平地說。
「嗨!人家中央大員哪個沒有萬貫家財,哪像你我一個破皮箱就拎走全部家產。人家的命值錢吶,那麼多東西也不能等鬼子來了再搬,那就來不及啦!」來接站的人揶揄地說。
「上海的仗打得咋樣啦?」
「十九路軍還真不愧是一支抗日軍隊,儘管上頭不肯支持,將士們缺衣少食,傷亡不小,可他們硬是頂住了日本軍隊的瘋狂進攻,現在閘北和真如一線,日本鬼子一步也拱不動啦!」
自稱來任市長的人生了氣:「那還遷什麼都?天下未亂,首都先亂;百姓未逃,中央先逃,這成什麼體統?」
「那就看你這個特別市長怎麼治理啦。」
剛下車的中年人臉色鐵青,鄙夷地望著遠去的車隊,腳步已經斜到了馬路中間。
一陣刺耳的車笛驟然鳴叫起來。中年人回頭一看,又一隊裝滿貨物的汽車已經駛到了跟前。
似乎是賭氣,任憑車笛怎麼叫,中年人就是不挪地方。
卡車車隊只得停了下來。
一輛小轎車看到前面停了,從一邊繞了過來。一看是個教師模樣的人站在車前擋住了路,當即從車上跳下個小伙子打扮的人,指住中年人就惡狠狠地喊:「老傢伙,站在汽車前面不動,找死啊?」
「我到南京來就是要找死,可不像你們怕死,離戰場幾百里就慌著逃命!」中年人倔得可愛。
「你說誰逃命?」小伙子不幹了。
「哎呀呀,這不是新任命的市長石瑛石先生嗎?」隨著一陣熱情的招呼。從轎車上急忙下來一位貴夫人。
「你?孔夫人!」中年人也露出了驚異的表情。
宋靄齡急步來到中年人面前,緊握住他的手,滿面笑容地說:「石先生,噢,石市長!前天才發表任命,你今天就到了,來得好快喲!」
「自由不當官,當官不自由哪。這不,剛下火車。」
靄齡看著石市長的兩腳泥漿:「怎麼?市府沒有派車來接你?」
拿雨傘的人搶先回答:「他呀,還是那個放著免費軟臥不坐,硬要自己掏錢坐三等硬板的『三等車主義』。這不,他不通知市府接站,只通知了我這個老朋友,我只能陪他用腳板量馬路了。」
石市長不接這個茬,卻盯著靄齡問:「孔夫人。你這是——」
「噢,上海抗戰,準備不足,將士們在戰壕裡挨餓受凍,傷員一時也得不到安置。身為中國人,咱得盡點力呀。」靄齡說著用手向車隊一指:「我為前線將士們捐獻了一些棉衣棉被,還有藥品和行軍床。今天正準備給他們送去,不想在這兒碰上老朋友了。」
石瑛聽這一說。臉上立即換了表情:「哎呀,孔夫人為抗戰出力,慷慨解囊,捐獻物資,石某敬佩,敬佩!」
一直被晾在一邊的小伙子原來就是孔二小姐。這時,孔二小姐插話了:「敬佩還擋我們的車!」
石瑛臉上掠過一陣紅潮,向著靄齡說:「誤會誤會!我剛才還以為也是逃——」
靄齡沒顧上聽他解釋,回頭呵斥孔二小姐:「怎麼能這樣說話?沒一點教養!快過來見過你石伯伯!」
孔二小姐「哼」了一聲,竟自回汽車上坐著去了。
靄齡不好意思地對石瑛說:「這孩子,從小沒管教好,一點道理不懂。石兄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可別跟她慪氣啊。回頭我好好教訓教訓她。」
石瑛說:「我哪能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剛才也有我的責任,沒弄清情況。孔夫人,你趕緊上路吧,改天我到府上拜訪。」
靄齡激動地說:「石先生,當年你對我的幫助我還一直沒報答呢,這次你到南京任職,我可要盡地主之誼啦,回來我和老孔請客,為你設宴洗塵!」
「那倒不必,」石瑛又再次催促說,「快上路吧,前方將士們正等著歡迎你們呢。」
靄齡邊上車邊說:「石先生,回頭可一定要賞光啊!」
汽車一開動,孔二小姐不滿地說:「媽,你跟那教書匠聊那麼熱乎幹嗎,鄉巴佬一個!」
靄齡瞪她一眼:「你知道什麼!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哪,當年……」
當年,辛亥革命成功,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靄齡為總統英文秘書,石瑛則是總統的機要秘書兼禁煙總局局長。石瑛大靄齡十幾歲,與剛從美國留學歸來不久的靄齡相比,他已有豐富的革命經歷,此前曾和孫中山奔走英、法、德、意,在布魯塞爾創建了僑居國外的第一個民主革命組織——歐洲同盟會。二人在總統府一起任職時,靄齡曾受過石瑛許多關照,交情匪淺。孫中山辭職後,靄齡跟隨孫中山流亡日本,石瑛則受孫中山之托,回湖北創建同盟會湖北支部並為主盟人。1924年,國民黨第一屆全國代表大會,孫中山親定石瑛為中央執行委員,此後為歷屆中央委員。他任過廳長、部長、市長、校長、省議長,他勤政愛民,清苦廉潔,做出過許多令人難以理解的怪事,因此與同在南方政壇的湖北人士嚴重、張難先並稱為「湖北三怪」。
靄齡介紹完石瑛的情況,對孔二小姐說:「石瑛這個人,我是既敬重也發楚,他鐵心做事,熱心助人,叫你敬佩。但也認死理、不通融,叫人難以忍受。現在他來南京任市長,我們要小心勒!搞不好就會讓我們沾上麻煩的。」
孔二小姐嘴一咧說:「他?就憑他那窮酸樣!他三怪不如我一怪!剛才他攔我們的車,要不是媽咪下來得快,我非從他身上開過去不可!別人怕他,偏我是不買他的賬!」
靄齡說:「以後你做事多想想後果,少給我惹禍!」
「惹禍?今天我要撞死他,保證他自己落個阻撓抗日的罪名,我一點禍也沒有。」孔二小姐振振有詞。
「路不是你自己一個人走,不一定你算計的都對。」
「哼,瞧著!」
車隊到了上海真如前線,宋慶齡、何香凝等人捐贈的物資也運到了,他們一起到塹壕前慰問戰士。旅長翁照垣代表全旅官兵感謝他們,並表達了同侵略者血戰到底的決心。慰問品發給戰士時,前線一片歡呼聲。
早有記者在現場,拍照、採訪,詳細描繪了當天的情形,發往南京、上海各大報紙。「孫夫人親臨前線激勵抗敵士氣」,「廖夫人賣畫助抗日」,「孔夫人千件棉衣暖兵心」,一個個大標題顯赫醒目。
靄齡看著報紙笑得很甜。孔二小姐卻不以為然:「你們成天看重別人怎麼說,別人說好說歹有什麼用?我可是自己想怎麼幹就怎麼幹,根本不管別人說什麼的。」
靄齡對二小姐說:「輿論能把一個人捧紅,也能把一個人抹黑;能讓一個政權受擁護而鞏固,也能讓一個政權被攻擊而垮台。輿論的作用不可小看!今後,每天你要拿出一定時間讀報紙,這既能讓你多瞭解天下大事,耳聰目明,又能受正氣和高尚情操的熏染陶冶,不斷完善自己。」
聽了媽咪一番話,特別是自己到前線慰問的事上了報,讓孔二小姐對報紙有了一些興趣,從此每天都要翻幾張。
孔二小姐的理論:「交稅白花錢,我們不幹!」
這天,孔二小姐看報紙的眼突然瞪圓了。在《中央日報》的廣告欄裡,竟出現了南京特別市長的通告。一個是《減免小商小販捐款的決定》,一個是《清查房產契約,催繳大戶稅款》。
孔二小姐看了一會兒,嘟囔上了:「嗨,真他媽邪門!那小商小販的稅捐要減免,豪門大戶的稅捐卻要連歷年舊賬一齊算,這南京市長究竟是給誰當的?」
不光是孔二小姐,許許多多的人都反應強烈。
南京市長的通告登了幾天,全南京的巨商富賈和洋行買辦都炸了鍋。南京自1929年正式定為首都以來,誰從中央大員、外國商行那裡收到過稅捐?這些人一個個全仗著自己的官帽和關係,明頂暗拖,甚至有時連象徵性的一點錢也收不到。這石瑛難道不知道這種情況,還要在報紙上發佈通告?如果收不到要栽他自己面子;如果硬收,那就免不了一場大動盪啊!
這些石瑛當然是知道的,但他自己把自己逼上了懸崖。南京的買辦巨商、官宦洋行形形色色,可作為發展經濟槓桿的稅收卻幾乎為零。每年只在小商販身上下力氣,那些人不堪重負,但所得卻十分有限。而歷屆政府不管有無財源,花銷起來卻是手面大得很。每月支出20多萬元,而收入不過幾萬元,以致月月缺額十幾萬元。現在,南京建都三年,市財政負債已達500多萬元。如此下去,怎麼得了?
石瑛選擇了一個有魄力有能力自身廉潔的胡忠民,做南京的稅務局長。兩人下了決心,要以「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無畏勁頭,向那些抗稅不交的豪門大戶下傢伙。
石瑛和胡忠民摸了一段時間情況,感到稅收所以收不上來,主要是政府中一些大人物帶頭不納稅。俗話說:「一戶看一戶,蝦米咬著魚屁股;一家看一家,雞子咬著鴨尾巴。」前家不繳,後家當然也不願繳,而且理由又簡單又充分。兩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從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和工商部長孔祥熙身上開刀。
孔家的祥記公司在南京有分號,靄齡做股票債券生意,孔祥熙倒賣過幾處房產,以前的不算,僅近兩年孔家就應繳稅款4500大洋。清清楚楚的催繳稅款單專人送到了孔家,末尾註明限3日內繳清。
「向我家收稅?南京市政府真他媽窮瘋了!」這天在家的孔二小姐一見到這個單子就喊開了,她向送單子的人說:「回去告訴你們局長市長,如果他們沒飯吃只管到我家來。要多少錢我們給!如果收稅,哼,一分錢也沒有!」
孔二小姐說完,「哧哧哧」幾把將催稅單撕了個粉碎。
3天時間一晃而過,稅款自然沒有繳上。
胡忠民親自出馬,來孔家催要。
孔祥熙和宋靄齡都沒出面,只有孔二小姐抱著雙肘橫在院子裡。
「稅收是國家主要財源,納稅是公民必盡職責,拖延要加收罰款,抗拒要受法律制裁!」胡忠民一字一頓地說。
孔二小姐乜斜著眼:「你是哪位?」
胡忠民遞上「派司」:「南京市稅務局局長胡忠民。」
「南京——稅務局長——哈哈,哈哈……」孔二小姐放肆地浪笑著,幾乎要蹲到地上,突然她收住笑聲,惡狠狠地說:「你那個官呀,還不如我爸左腳小拇指指甲蓋旁邊那個小肉瘤大!也敢到我家來要錢!」
胡忠民不為所動:「不是我向你要錢,是你們欠國家的稅款!」
孔二小姐又一次狂笑:「我們欠國家的?你真會說笑話!國家是誰?國家就是我們!委員長是我姨夫,財政部長是我舅舅,實業部長是我爸爸,他們就是國家,應該由其他人給我們送錢,而不是讓我們給別人出錢!」
胡忠民看這樣下去永遠沒有結果,只好說:「二小姐,這稅款的事其實是大人們的事,是不是請你爸爸媽媽出來談談?」
「我爸爸媽媽見你?門兒也沒有!」孔二小姐不留一點餘地。
「抗稅不交,後果自負!」胡忠民強硬起來。
「你想怎樣?」孔二小姐做出對抗到底的架勢。
「稅警團!上,搬取實物,折抵稅款!」胡忠民不得不拿出最後一著。
「警衛連!有強盜來了,看好院子!」孔二小姐大聲招呼。
雙方劍拔弩張,緊張對峙。
石瑛適時進了孔家。
石瑛對著躍躍欲試的稅警團說:「你們這是幹什麼?你們的任務是對付那些抗稅不交的刁民,這是政府孔部長家,孔部長會不知道帶頭遵守國家法令的重要?孔部長會捨不得幾個小錢落個抗稅的名聲?」
孔二小姐一臉不屑:「別用話挖苦人!那天我們向上海抗日戰士捐助十幾車貨物,你也不是沒看見!」
「對呀,孔先生和孔夫人都是著名的慈善家和社會福利活動家。聲名遠播,天下景仰。想來今天的稅款已經備齊,要不要我順便帶回去?」石瑛說。
「稅款,沒有!」孔二小姐依舊強硬。
石瑛苦口婆心:「二小姐,你給你父母說說,那麼多捐贈的東西都拿出來了,這麼一點稅款算什麼呢,早點交了在全市帶個好頭,也是很有意義的。」
「那可不一樣!」孔二小姐聲音拉得長長的,「捐助前線,誰不說好?可把錢給你們,能得著什麼?白花錢的事,我們不幹!」
孔祥熙稅後報復南京市,石瑛擲出大墨盒
石瑛只好使出殺手鑭:「我這裡有一個啟事,請你交給孔部長過目。如果有修改意見,今晚8點以前通知我;沒有意見,明天報紙就照樣刊登了。」
孔二小姐接過來就要撕,石瑛再一次提醒說:「那是副本,沒有修改意見,明天見報!」接著又對其他人大聲說:「稅警團,保護納稅人安全!在這裡沒有完稅以前,門前設崗位,嚴格盤查一切進出人員!」
石瑛頭也不回地返回了市政府。
又是在門前設崗位,又是登報,這明明是給孔部長出洋相,石瑛真要做絕事了。
當天下班前,孔家派人把稅款送到了稅務局。
國民政府主席林森也派人如期繳納了稅款。
南京的商賈權貴們一個個破天荒地交齊了稅款。
石瑛整頓稅收打了個大勝仗,可也為自己埋伏下了一場危機。升任行政院副院長兼財政部長後的孔祥熙,接到了鐵道部劃撥給南京市12萬元協助款的報告,這件事情本已在先開會議定,但孔祥熙卻揮筆批示:「鐵路經費緊張,此議取消!」
1934年1月,國民黨中委會議正在舉行,身著進口毛料西服的孔祥熙坐在主席台前,正為會後的盛大晚宴和旁邊的人竊竊私語。石瑛匆匆來到孔祥熙面前,厲聲質問:「你為什麼取消鐵道部給南京市的協助款?」
孔祥熙猝不及防,有些結巴地說:「這個,經費困難哪……」
石瑛熱血湧上腦門:「經費困難!可南京從一個中等城市躍為首都,增加了多少中央機關?這些機關除了大官員,還有小職員,人口增加5倍還多!增加這麼多人,要開商店,要修道路,要辦學校。市政的經費就不困難了嗎?」
孔祥熙聽著石瑛的連珠炮,已經穩住了陣腳,乘對方喘氣之機,不涼不酸地說:「我聽說石市長整頓稅收成效卓著,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呀!」
顯然,孔祥熙沒有忘記自己一下子交幾千塊大洋的事,他取消協助款就是有意向石瑛報復。
石瑛明白了孔祥熙取消協助款的真正原因所在,不禁大怒,語氣也尖刻起來:「可你也不要忘了,南京市一年的財政收入還不到你現有家產的1%!」
「你放肆!」孔祥熙拍案而起,手指石瑛鼻子。
石瑛哪裡受得了孔祥熙的這般侮辱,他順手抓起桌上的大墨盒,就向孔祥熙頭上擲去。墨盒未傷著孔祥熙的皮肉,墨汁卻潑了孔祥熙一臉,進口毛料西服也玷污了一大片,讓孔祥熙狼狽不堪。待人們圍上來勸解時,石瑛快步離開會場,揚長而去了。
石瑛知道孔祥熙是最得寵的新貴,這樣的人處處和自己作對,南京市長怎能當好?他回去就寫下辭呈,回武漢去了。
倒是蔣介石深知石瑛的耿直:他罵過孫科,打過戴季陶,辱過陳果夫,冒犯過汪精衛,向邵元沖摔過籐椅,頂撞過林森……只因總是那些人理屈,才無可奈何。今天跟孔祥熙的衝突,傳播開來還是對孔祥熙不利,於是立即派人敦請石瑛復職,並親自保證恢復鐵道部的協助款,石瑛才答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