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廬山參禪

司馬光在洛陽,前後花了十九年時間修撰《資治通鑒》,如今終於完稿了。這部記載一千三百餘年間歷史的編年史巨著,凝聚了司馬光一生的心血,但他仍有一件心事未了。那就是眼看新法施行日久,危及民生社稷,他卻無法向朝廷進言,為皇上分憂。如今他已滿頭白髮老態龍鍾、體衰力弱,特別是幾年前一次中風,遺留下的腿疾,更令他行動不便。但他仍堅持要將書稿面呈神宗,希望借此重提他對於新法的建議,這樣在有生之年,也算為國家君王盡忠了。

司馬光叫兒子司馬康、助手范祖禹整理好書稿,拿大箱子裝好,自己坐著馬車,不顧一路顛簸,風塵僕僕地趕到汴京。神宗正臥病在榻,聽說司馬光進獻《資治通鑒》進京,連病都好了一半,立刻到睿思殿接見。

睿思殿裡已擺滿了大紅木箱子,部分書稿已進呈書案之上。司馬光一瘸一拐地進殿施禮參拜。神宗見司馬光垂老之態,慌忙叫免禮賜座,動情地說:「司馬公老了呀!朕的股肱之臣老了呀!」司馬光感激不已,垂首叩謝。范祖禹和司馬康在一旁也拭淚不止。神宗說:「司馬公嘔心瀝血,才完成如此皇皇巨著,功德無量,這可是我大宋名垂青史的大事!」司馬光拜謝道:「老臣資質駑鈍,才庸學淺,不敢有負陛下欽賜書名之重托。如今書稿告竣,進呈朝廷,老臣死而無憾了!」神宗命內侍予以褒獎賞賜。

司馬光正思忖著如何跟神宗提及變法之事,見神宗面帶病容、精神不濟,便問道:「陛下正值盛年,為何呈此病容?」神宗淒然長歎:「一言難盡哪!舉國上下之事,常令朕心力交瘁,故此大病了一場。」司馬光忙進言說:「陛下勤政愛民,心繫天下,可也要保重龍體呀!」神宗說:「新法是朕一生心血,如今施行多年,天下在肩,如泰山壓頂,容不得朕有片刻懈怠啊。」司馬光見神宗意志仍然堅定,一時難以說動,就把反對變法的心思暫且放下了。

王珪、蔡確聽說司馬光進京獻書,一大早就進宮面見神宗,害怕聖心大悅,授之重任,就商議進宮試探虛實。二人進睿思殿來拜見過神宗,又向司馬光施禮。王珪道:「君實一向可好?曾聞君實大病一場,奈何老夫公務在身,未能前去洛陽探視,請恕罪。」司馬光素來不喜歡王珪的為人,見他故作親熱,冷冷地說:「多謝宰相垂愛,司馬光尚能苟活而已。宰相日理萬機,肩負天下,豈能因一廢人而誤蒼生大事呢?相公能有此言,司馬光已是受用匪淺啦!」

王珪見司馬光語帶譏諷,只得尷尬地賠笑。蔡確在一旁,見風聲不對,過來圓場:「司馬公成此巨著,功不可沒呀!」司馬光笑說:「若無聖上鼎力支持,焉有此書?若無同人嘔心瀝血,焉有此書?司馬光不敢貪天功為己有啊!」蔡確無話可說,跟著王珪佯裝翻閱書稿。

神宗翻看書稿,連連點頭稱讚。蔡確瞅著機會,不無諂媚地說:「司馬公道德文章為本朝第一,蘇軾雖然是當今文壇領袖,也未必能著如此鴻篇巨製。」王珪早提醒過蔡確,讓他不要在神宗面前提及蘇軾,以免聖心憫惻,又要把蘇軾召回。這下蔡確拍馬屁拍漏了嘴,當著司馬光和神宗的面說到蘇軾,王珪不禁連連叫苦,忙說:「他哪能跟君實相比呢!」

司馬光冷笑道:「二位差矣!若蘇子瞻擔此重任,恐怕這樣兩部書都已完成了。」王珪說:「君實何以如此貶低自己啊?」司馬光怒道:「自己貶了,就省得別人蠱惑聖上貶。你們一再貶低蘇軾,但天下讀書人卻越來越把他視為文章泰斗。蘇軾在黃州,文章道德日進千里,豈是你們貶損得了的?」說完從袖中掏出一卷文章來說:「陛下,這是蘇軾在黃州所作《赤壁賦》,如今天下傳抄,人人爭誦,定成為我大宋空前絕後的千古不朽之作。請陛下御覽。」

神宗見大臣爭執,心中早煩了,忙止住爭吵,拿《赤壁賦》讀罷,不禁拍著書案讚歎道:「好個蘇軾,真是大手筆,不愧為文章泰斗!前不久誤傳蘇軾已死,後來讀到他的《念奴嬌》詞,讓朕的病幾乎好了一半。如今這《赤壁賦》更勝一籌,朕的病要完全好了。」說完,神采飛動。王珪見司馬光故意提及蘇軾,知道他是有備而來,忙對神宗說:「蘇軾素來矜才使氣,謗毀新法,聖上貶他到黃州,就是讓他戒除驕浮之氣,慎言慎行,這也是聖上愛才之心哪!」

司馬光見他巧舌詭辯,大怒道:「王珪!人稱你三旨宰相,果真名副其實!蘇軾秉忠報國,盡心民事,豈是你等鄉願宵小之徒可以理解的?你只會庸碌為官,把蘇軾排斥朝外,是怕他回朝壞了你宰相的位子吧!」

王珪氣得連連咳嗽,答不出話來。神宗問道:「王珪,這《赤壁賦》天下爭誦,人人皆知,唯獨朕不知道。你身為宰相,有如此好的文章,如何不進呈給朕?」王珪支支吾吾,愈加猛烈地咳嗽,不知是老來病重,還是借咳嗽掩飾內心的慌亂?蔡確在一旁嚇得不敢說話。司馬光說:「宰相大人要保重啊,蘇軾還有好文章等你呈遞呢!」

神宗語重心長地說:「王珪啊,自從蘇軾被貶以來,朕曾三次欲用蘇軾,第一次朕欲擢他為國史編修,你推薦了曾鞏,現在曾鞏已病故兩年了;第二次,朕欲擢他為江寧太守,你們卻說邊境有事,好,朕也就只顧邊境之事了;這第三次,朕欲擢他為江州太平觀,你為何還沒有為朕擬旨啊?今日你說說,是你不同意呢,還是翰林學士院的李定從中作梗啊?」

王珪嚇得渾身打戰道:「陛下,天下乃陛下之天下,聖上要任用誰豈是臣子所能干預的?臣等曾研究過蘇軾的生辰八字,與任用太平觀命格不合。」

神宗發怒道:「哼!豈可以生辰不合而廢用人才!」王珪惶惶低頭,連連應承:「臣這就去翰林院擬旨。」神宗說:「不必了。朕要親自擬旨。調任蘇軾為汝州團練副使。」汝州靠近京畿,這明顯是將要擢升重用之意。王珪此時也不敢再找借口搪塞,忙說:「陛下英明,臣等遵旨。」

神宗冷笑道:「王珪,你遵旨倒快!曾有人對朕說,汴京人給你編了一首歌謠,你可知道?」王珪遍體流汗,結結巴巴地說:「老臣……不知。」神宗說:「汴京人說你是三旨不離口,背後下狠手,表面善拍馬,實是大奸猾。」神宗旁邊的張茂則都不住地冷笑。

王珪嚇得面如土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聲淚俱下地哭訴:「陛下,老臣陪陛下讀書多年,雖非有才,但忠心尚在;承蒙聖恩,重用為相,從來不敢越雷池一步。陛下明察,司馬光剛一回朝,就要結黨反對新法,故而勸陛下重用蘇軾。陛下,老臣是為新法大業,大宋社稷著想啊!」

神宗長歎一聲:「王珪,讓朕說你什麼好啊!是你一直排擠司馬光、蘇軾、呂公著等人,朕是明白的,朕不是昏君!你在朕面前說恭維話,說好聽話,朕不怪你。但你為什麼就是不說實話,有用的話?若是司馬光、蘇軾在朝,朕會招致永樂之恥嗎?是你們使朕受辱,屢屢出錯!朕不是昏君,如今卻要擔昏君之名!」神宗情緒激動,不禁觸動病體,猛烈地咳嗽起來。張茂則急忙過來捶背。

司馬光不發一言,看來聖上擢用蘇軾的心意已決,自己不必多費唇舌了。神宗稍稍平靜下來,對王珪說:「王珪,你也是朕的老師,朕不追究你的責任,因為朕還要給天下讀書人做個尊師重教的好樣子。可你不能有恃無恐,好自為之吧。」說完擺擺手示意王珪退下。王珪失魂落魄,緩緩退出殿外。蔡確狼狽地在一旁扶著。王珪步履蹣跚、目光灰暗,突然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來,口中囁嚅著:「完了!完了!」蔡確連忙把他扶回去休息。

蘇軾在黃州已進入第五個年頭。開春後,東坡上的麥子長勢喜人,蘇軾依然每天下地勞作,回到家或是去救兒會幫助朝雲照顧嬰孩,或是在書房讀書,督促兩個兒子作詩習文。蘇迨、蘇過已經長大了,跟隨父親和哥哥在黃州,粗食淡飯,親事耕稼,早已明白安貧樂道的真諦,現在成長為敦厚好學的讀書人了。王閏之跟著蘇軾飽經憂患,人雖顯得老了,但心中寧靜安閒,再無一句怨言。蘇軾覺得家和人閒,內心萬分滿足。農事閒時,就到江中垂釣,偶爾釣到幾尾鮮魚,便拿回家親自烹煮,與巢谷對酌幾杯。

江中春水大漲的時候,徐君猷帶著朝廷量移汝州的詔令來拜訪蘇軾,告訴他聖上同時還授予蘇邁饒州德興縣尉的官職。蘇軾擺下濁醪款待徐君猷。徐君猷舉杯說:「徐某宦游半生,能與子瞻同治黃州,實在是三生有幸。如今子瞻奉旨北歸,必定受到重用,可以脫離苦厄,重振羽翼了。」蘇軾搖搖頭笑著說:「徐公客氣了。蘇某當初獲罪至黃,不以為憂,今日蒙恩別黃,不以為喜,萬事已不必縈繞胸中。五年來多蒙太守照應,蘇某感激不盡,除了這一杯水酒也無可報答啊。」說完,一飲而盡。徐君猷說:「子瞻胸懷之曠達,實在令老夫敬仰。如今且收拾行裝,等離別之日,老夫必定親來餞別。」蘇軾感激不已,又連連敬酒,還把救兒會及雪堂、東坡等田產交由太守代為掌管,請他料理一切。徐君猷欣然應允。

第二天,蘇軾邀請眾位好友來雪堂相聚,陳慥和柳氏、潘丙、佛印、參寥和善濟等人都來道賀。蘇軾舉起酒杯哽咽道:「諸位,聖上下旨,調任我為汝州團練副使,不日就要啟程離開黃州了。轉眼來黃州已五年了。黃州是我的禍,也是我的福。禍,在於黃州是我的患難之地,日子過得艱難;福,在於我雖然艱難,卻能喜獲諸位的高情厚意。來,諸位,蘇某謝謝你們,先乾為敬!」

陳慥舉酒說:「恭喜子瞻兄,汝州與京城近在咫尺,陛下此意是要重用子瞻啊!」

蘇軾又飲了一杯,接著說:「不瞞諸位,五年前來黃州,我日日都想離開。如今我卻不想離開,真的不想離開。這雪堂、這臨皋亭、這東坡,是我親手所建,親手所種,我怎麼願意捨棄荒廢它們呢?可惜啊,放曠如蘇某,也不能免俗,不能違抗聖命,只能身不由己,隨波逐流而去。不說這些了,來,我再敬諸位,多謝諸位在蘇某危難之際真情相助!我當永誌不忘!」

眾人都滿懷惆悵,舉杯回敬。參寥獨自唸經默誦,為蘇軾祈禱。佛印卻大笑說:「子瞻兄來黃州五年,所作奇詩妙文無數,功德無量,正得益於此地山水秀麗、民風淳樸,子瞻何不謝謝它們?」蘇軾舉杯大笑:「佛印大師說得對!蘇某受此磨難,如今文人也做得、農夫也做得,正是黃州賜我之福啊!」說罷起身瀝酒於地,望著這熟悉的江山,自己親手耕種的土地,親手栽種的樹木,戀戀不捨。

善濟合十頂禮道:「阿彌陀佛。蘇施主在黃州親事農桑,救助嬰孩,五年間功德圓滿。如今離去,實在可喜可賀,願蘇施主此去珍重!」蘇軾也屈身答禮,舉著酒杯,深情地望著雪堂,又環視眾人,緩緩地唱出一首詞來: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

雲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閒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眾人倚聲相和,余響不絕。

終於要到離別的時候。因為詔命並沒有嚴責到汝州的期限,蘇軾決定走水路,沿江東下,再北上運河到京師,正好蘇邁也從水路上任。蘇軾一家已收拾妥當,將行李搬到船上,又一一與眾人作別。徐君猷也如約前來,飲酒餞別。陳慥、潘丙堅持要送蘇軾到九江,參寥也說:「此去經過廬山東林寺,正好可以拜訪常總禪師,不如我和佛印一同送子瞻到廬山吧!」蘇軾也正想借此機會游賞廬山,就很高興地答應了。

向眾人拜別後,大船緩緩順江而下。蘇軾站在船頭,望著岸邊的徐君猷,還有黃州的山山水水,心中感慨不已。

船行不一會兒,江岸上突然湧出許多鄉民來,跪在岸邊朝江中拜謝,他們的嬰孩因為蘇軾的救兒會而得以存活。他們聽說蘇軾即將離開黃州,不約而同地來到江邊相送。那些嬰孩如今長大了,被大人抱在手裡,也學著揮手告別。

蘇軾立在船頭,淚流滿面,揮手與他們作別,一直到船行漸遠,再也看不到江岸為止。

春水接天,好風輕快,大船順流而下,很快就要出黃州地界了。沿途青山綿延相送,正似黃州人一樣多情。黃昏時分,蘇軾佇立船尾,向西眺望,黃州已隱沒在一片蒼茫暮色之中。隱隱有鼓角之聲,與江水起伏相和,似乎在為他吹奏離別之曲。

蘇軾不禁潸然淚下。參寥過來安慰道:「萬物因緣和合,子瞻兄不必傷感。好在廬山近在咫尺,東、西林寺又是千年古剎,不可不訪。明日若風帆飽滿,半日即可到達。還是早點休息吧。」陳慥說:「子瞻兄學識淵博,就給我們講講這古剎的淵源歷史吧!」蘇軾來到艙中,與眾人同坐,緩緩說道:「這西林寺建於廬山香爐峰下,是東晉道安的弟子慧遠所建,依山建寺,以寺為園,極盡園林之美,首開園林寺院的先河,在當時名聲極大;五年後,江州刺史在其東再建一寺,名曰東林寺,請慧遠大師在寺中講法,東林寺就成了淨土宗的發源地,西林寺的名聲反而漸漸地堙沒了。」佛印說:「貧僧還聽說,現在住持東林寺的常總禪師是七百年前慧遠和尚的肉身,佛法甚是了得,這次定要一見。」巢谷說:「好啊,遊山玩水,參禪悟道,子瞻兄就會把什麼離別傷感全忘了。」

蘇軾笑說:「子由赴任筠州,先游過廬山,寫信告訴我廬山的風景奇絕,真令我嚮往良久。現在有機會親自來游,一定要飽覽一番。我還想順道去筠州看望子由,我們已有幾年沒見面了。所以我想將船和行李留在九江驛,勞煩季常兄為我照管,待我從筠州返回再起程。」陳慥說:「子瞻兄儘管放心,這樣我還可以與你多相處一段時間,以後要見面可就難了。」

第二天,船很快到了九江,遠遠望見廬山,只見神奇俊偉,令人神往。一行人入山來,四處指點,美景勝跡令人目不暇接。清流迴旋左右,一路相伴,直到山深處。不久,望見一條飛瀑凌空而下,濺沫四射,氣勢極為壯觀,正如李白描繪的一樣,「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蘇軾笑著對眾人說:「唐徐凝有詩云『一條界破青山色』,塵陋淺俗至極,不知白樂天為何這麼欣賞這句詩。如今我親眼見了廬山的瀑布,倒要為此正名才行。」陳慥說:「想必詩已經有了?」蘇軾笑著吟道:「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唯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佛印說:「到了這廬山當中,子瞻兄的詩思怕是要停不住了。」

經過一條山谷,漸漸聽到山間寺院的鐘聲,跨過一道小溪,便是傳說中送客不過的虎溪。不久,東林寺就出現在眼前。一行人到寺中來,常總禪師已在山門相迎,吩咐執事僧奉茶上來。眾人拜見過後,品起寺中清茶,真是別有滋味。蘇軾問道:「長老如何知道蘇某要來?」常總禪師笑著說:「老衲得知居士離開黃州,必定從山下經過。以居士的性情,豈有不上山來的道理?況且諸位光臨,實在是東林寺的一件盛事,也是我東林寺的福緣啊。」蘇軾忙答禮道:「不敢不敢,長老太誇獎我們了。」

常總禪師忽然向蘇軾一拜,說:「居士天資超逸,如今有緣來到敝寺,老衲有一事相求,不知能不能勞煩居士?」蘇軾忙回拜說:「蘇軾不敢受長老大禮。長老只管說來,蘇某敢不效命。」

常總禪師忙請蘇軾坐下,慢慢地說:「七百年前,慧遠大師首開東林寺,曾預言說,『七百年後有肉身大士革吾道場』。四年前,當今聖上敕令將東林寺改為東林太平興國禪院,還讓貧僧來住持。此時離慧遠大師圓寂恰好七百年。後來有人在書上看到了慧遠大師的那段話,就說貧僧是慧遠大師的肉身,鬧得沸沸揚揚,其實不過是巧合。」

參寥合十頂禮道:「是不是肉身皆是妄,而長老佛法精深卻是真。」常總禪師謙虛地說:「阿彌陀佛。參寥師傅前半句是實,後半句是妄。」佛印嚷嚷道:「不要說什麼妄不妄了,不知長老要讓東坡先生做什麼?」

見常總禪師面露難色,蘇軾忙拱手道:「長老有何吩咐儘管直說,只要蘇軾力所能及,定當遵命。」常總禪師起身將蘇軾引到內殿一面牆前,指著牆上掛著的畫像說:「蘇居士請看,這牆上掛著慧遠大師的像,卻無題贊。不過,七百年來,也無人配得寫題贊。今日東坡居士光臨,是慧遠大師的題贊之日到了。老衲不能枉受慧遠大師的肉身之名,故冒昧勞煩居士為慧遠大師求一題贊。」

蘇軾拱手辭讓說:「長老抬舉蘇軾了。我怎敢唐突東林祖師!」常總禪師彎腰施禮道:「居士若是不肯寫這題贊,天下就無人能寫了。老衲再給居士施禮了!」佛印和參寥在一旁都急了,都來催蘇軾。蘇軾為難之下,推辭不得,笑道:「既是長老有命,蘇某就獻拙了。唐突祖師之處,還望見諒。不過,長老可要陪我徹夜講論佛法啊。」

常總禪師笑著答應,忙令執事僧端上筆墨來。蘇軾揮筆寫道:

東林第一代慧遠禪師真贊

忠臣不畏死,故能立天下之大事。勇士不顧生,故能立天下之大名。是人於道亦未也,特以義重而身輕。然猶所立如此,而況於出三界,了萬法,不生不老,不病不死,應物而無情者乎?

堂堂總公,僧中之龍。呼吸為雲,噫欠為風。且置是事,聊觀其一戲。蓋將拊掌。

談笑不起於坐,而使廬山之下,化為梵釋龍天之宮。

常總禪師看罷讚歎不已,但又推說:「只是不該提到老衲啊。」蘇軾笑道:「長老既是慧遠大師七百年後的肉身,豈能不讚?讚的不是長老,是慧遠大師啊!」常總禪師大笑,請蘇軾一行人到禪房安歇,又奉上齋飯。到晚上,常總禪師又與蘇軾等人秉燭暢談,徹夜不眠。

入夜後的東林寺,鐘磬消歇,只有山泉汩汩,流淌不絕。蘇軾與常總禪師談禪,歎服道:「與長老一宵之談,幾有脫胎換骨之感。」參寥也說:「長老佛法,世所罕見。」佛印也跟著說:「佛印本打算取笑長老的,卻險些被長老取笑了。」

常總禪師大笑道:「諸位都是有緣人,今日暢談盡意,也算老衲盡地主之誼了。蘇居士,一定會有妙偈令人解頤吧?」蘇軾朗聲吟道:「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靜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此偈以耳邊眼前的溪聲、山色譬喻佛法,絕妙貼切;禪機只可意會心悟,而無法用言語表達其妙處,所以說「他日如何舉似人」。常總禪師不禁讚歎說:「好偈子。老衲慚愧得緊。一宵之論,勝過諸位處其實不多。」蘇軾笑說:「長老過謙了。佛門中人,實不必在口舌上爭長短。」

常總禪師點頭道:「東坡居士所言極是。不過,佛理禪機,不辯不明。老衲虛名在外,其實無學。西林寺的玉泉皓禪師,才是真正的得道高僧。」眾人以為常總禪師已是廬山有道高僧,沒想到廬山之中更有奇人,急忙追問。常總禪師悠悠地說:「不過玉泉皓禪師常年閉關,非有緣人不見。諸位得緣至此,老衲自當為諸位引見。」蘇軾等拜謝不已,用過齋飯,便向西林寺走去。

兩寺相隔不遠,但在深山之中,山徑蜿蜒迴旋,蘇軾等感覺彷彿走了很遠的路一樣。常總將蘇軾等人帶到玉泉皓禪師的禪房外,隔門輕聲說道:「玉泉皓禪師,門外有人求見。」玉泉皓禪師問是何人。蘇軾拱手答道:「一介小官。」

《有一種境界叫蘇東坡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