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10月,一個邊緣的政治集團領導人在阿爾卑斯山區租下了一個小木屋。四年後這個小木屋對德國議會最大黨派的領導人來說已經變得過於狹小。隨著希特勒在政治仕途上吉星高照,平步青雲,原有那座山中木屋難以容下眾多賓客。1932年秋季,希特勒授意第一次啟動改造擴建工程。這次以及隨後的幾次改造擴建工程將原有的山中農舍改建成了一座雄偉壯觀的城堡。
原有的建築設計(1916年至1917年)只是一座簡樸的二層結構。一樓建有一個客廳,從實木門廊進入,一間帶有食品儲藏室的廚房,一個女傭房間,一個洗手間;二樓在前屋設有兩間大臥室,後屋設有兩間小臥室,還有一間浴室。1933年秋季,根據前一年9月完成的設計圖紙,在木屋下面的斜坡上修建了一個車庫,在上面又修出一個平台;另外修建了一個暖房,伸展在平台上面,拆掉了原有門廊。在暖房之上的兩間前屋臥室修建了一個較大的陽台。木屋右側修建了以供客人和衛兵使用的長形房舍。此外還挪移擴建了房前車道(見圖21)。雖然希特勒的首席新聞官奧托·迪特裡希聲稱以上設計出自希特勒手筆,但是實際上在設計圖紙上署名的卻是慕尼黑建築師約瑟夫·紐邁爾。此人是納粹黨早期成員,希特勒對他相當瞭解。
早在1928年租下瓦氏小木屋時,希特勒就已經從木屋女主人瑪格麗特·溫特爾那裡取得了優先購買權。這位上了年紀的寡婦當時住在德國北部小鎮布克斯泰胡德,原本不太想出售小木屋。但是希特勒一次登門拜訪使她下定決心。1932年9月17日,她簽署了售屋協議,定價為4萬金馬克(大約相當於175000德國馬克)。1933年6月26日,大約在希特勒成為德國總理五個月之後,他出資將小木屋連同屋內所有陳設物品一同買下。溫特爾此前一直堅持確保木屋售價參照金價、美元和其他歐洲貨幣,以免在大蕭條之後遭受德國經濟不穩定形勢的影響。正是經濟大蕭條很快使希特勒執掌了大權。
即使增建了一些房間屋舍,由於賓客不斷增加,還是使人感到瓦氏小木屋空間狹窄,生活便利設施不足。《紐約時代雜誌》有篇文章在回顧希特勒這段時期的居住條件時聲稱,「每當有客人在此逗留過夜時,就連希特勒黨內第二號領導人魯道夫·赫斯這樣的顯要人物也不得不睡在支在外面或車庫的帳篷裡」。希特勒的貼身男僕海因茨·林格在回憶錄中寫道,「暖房是招待客人吃飯的地方,那裡非常擁擠。客人們用過餐後必須把餐具摞起來,幫勤務兵一把,因為空間太狹小了」。
1933年1月30日,希特勒宣誓就任德國總理以後,安吉拉·勞巴爾盡心盡力地滿足他對安排家務提出的最新要求。在當年春夏兩季保留下來的厚厚一摞發票中,我們看到她添置了不少家用物品,購買了盤子、玻璃飲具和餐具、烘烤用具、燈具和裝飾用品(大量製作甜食的器皿、配料表明希特勒愛吃甜食,包括半球形冰淇淋)。奇怪的是,當年6月她還購買了五個夜壺,也許是供剛剛建成的附屬房舍客人使用,因為屋內五個房間共用一個洗手間和浴室。此外還購買了鮮花、攀緣植物、灌木、草坪和園藝工具設備。這說明對於房前屋後的景觀更加注重美化維護了。上述購物收據不僅反映出需要進一步配備完善室內外日常生活設施以接待這位總理不斷湧來的新客人,而且還反映出他進一步增強了私家生活形象意識。
圖21 約瑟夫·紐邁爾繪製的上薩爾茨堡瓦氏小木屋的擴建施工圖,標注日期為1932年9月8日。此圖於1933年3月29日獲得當地建築部門批准。安吉拉·勞巴爾和瑪格麗特·溫特爾作為房屋主人在圖上簽字。右下角為改道後的車道。
1935年夏季,希特勒決定大力擴建瓦氏小木屋家園。1936年7月竣工後,他將之重新命名為貝格霍夫別墅。阿爾伯特·施佩爾在回憶錄中談到最初構想時寫道,設計方案從一開始就受到設計者容易衝動、過度自信性格的不良影響:「希特勒不僅僅畫了貝格霍夫別墅的設計草圖,還向我借去了製圖版、T形尺和其他工具,按比例畫出房屋的樓面佈置圖、透視圖和剖面圖,拒絕任何幫助,一意孤行。」雖然施佩爾指出希特勒在設計上極為用心用力,但是他缺乏施佩爾所說的訓練有素的建築師應有的職業習慣。「大多數建築師都會把各種不同的想法先寫在紙上,然後看一看哪種想法最適合進一步細化擴展。希特勒的典型做法是認為首先閃現出的想法就是直覺上正確的想法,並且毫不猶豫地把它畫下來。」施佩爾描述了「不切實際」的樓面佈置圖上所存在的許多缺陷,認為「技術學院的教授只能給D等評價。另一方面,這些笨拙之處也使貝格霍夫別墅帶有強烈的個人特色。這個地方的設施仍然只適用於從前的那個週末小屋的簡單活動,只是比例擴大了」。
圖22 阿洛瓦·迪加諾繪製的瓦氏小木屋西北面擴建施工圖(標注時間為1935年11月16日),此圖於1936年1月22日獲得當地建築部門批准。
施佩爾在回憶錄中沒有提到建築師阿洛瓦·迪加諾這個名字。然而正是此人的簽名赫然出現在國家檔案中保留的貝格霍夫別墅建築設計圖上(見圖22至圖24)。迪加諾這位建築師主要工作在巴伐利亞州泰根湖畔小鎮格蒙德,以現代化而又不媚俗的阿爾卑斯山區設計風格而聞名。1933年6月他見到了希特勒,此前這位德國總理非常欣賞迪加諾不久前在泰根湖畔聖齊林為納粹黨財長弗朗茨·克薩維爾·施瓦茨設計修建的住宅。當年晚些時候,迪加諾又在上薩爾茨堡設計建造了赫爾曼·戈林官邸,改造擴建了鄰近的土耳其旅館(用作黨衛軍住所)和普拉塔霍夫酒店。後來迪加諾還為菲利普·布勒、海因裡希·希姆萊和麥克斯·阿曼等人設計住宅,設計總理府貝希特斯加登分府。另外還設計了兩所精英學校:一所是建在巴德-圖爾茨的黨衛軍軍官學校,另一所是建在菲爾達芬的納粹黨幹部學校。這樣一位備受尊敬、擁有一家大型公司和20年以上從業經驗的建築師,不可能隨隨便便在一位業餘設計者的設計方案上簽字提交建築當局,即使這位業餘設計者是阿道夫·希特勒。據當年新聞界報道,希特勒首先提出基本構想,然後由迪加諾加以細化擴展,完成設計方案。但現有證據仍然表明,希特勒既是一名客戶,又是一位設計者。1936年9月,慕尼黑及上巴伐利亞地方長官阿道夫·瓦格納寫信給帝國總理府總管漢斯·蘭馬斯,討論迪加諾制訂的貝希特斯加登總理府設計方案。他警告說應該對建築師加強監督指導力度,並把希特勒對於以往委託迪加諾所完成的設計方案的影響說成是「決定性的」。他甚至還說:「設計方案基本上是元首本人提出的,迪加諾幾乎只是元首構想的執行者。」在貝格霍夫別墅新建主體部分的一張草圖上可以看到影響程度有多大。施佩爾在回憶錄中收入了這張草圖,並確認是希特勒本人所畫。雖然這張草圖同最終竣工的建築有所不同,但是仍然體現出尺寸比例和基本特點。比如保留了原有的小木屋,將其安置在又長又斜的屋頂輪廓線下,一樓安裝了一扇巨窗,二樓安裝上了三扇窗戶,建造了一個大陽台,屋頂下面設有一個涼廊。
圖23 阿洛瓦·迪加諾繪製的瓦氏小木屋一樓擴建施工圖(標注日期為1935年11月16日),此圖於1936年1月22日獲得當地建築部門批准。
最初的瓦氏小木屋模仿當地農舍建築風格。希特勒打算繼承這一當地傳統,只是規模上有所變化。儘管還有一些明顯的例外,比如那扇巨窗,但擴建部分大體上接近當地的建築形式或當地常規。例如,帶有懸吊式屋簷的低矮屋頂在這一地區極為常見,能有效應付多雨的阿爾卑斯山氣候(見圖22)。樓上的陽台和屋頂下的涼廊也是上巴伐利亞地區農舍常見的建築特點。擴建部分主要採用工業材料,但是內部覆面卻具有傳統木材灰漿結構的韻味。建在房屋東側的低矮耳房其先例原型就是農民住房一側經常搭建的牲畜棚。再者,保留最初的那座瓦氏小木屋使人不禁想起這一地區的一個常見做法:把較小的建築納入擴建部分當中,雖然這樣做經常是出於經濟方面的原因。也許希特勒喜歡老舊房屋,出於感情方面的原因想把它保留下來。他沒有必要出於經濟方面的原因才這樣做。但是其中還有意識形態方面的動機。到1935年,這座房屋已經具有偶像象徵的意義,得到許多德國人的鍾愛。因此,希特勒很想保留由它而引起的強烈聯想,力圖避免給人留下已同自己的過去漸行漸遠的印象。
圖24 阿洛瓦·迪加諾繪製的瓦氏小木屋二樓擴建施工圖(標注日期為1935年11月16日),此圖於1936年1月22日獲得當地建築部門批准。
希特勒開始改造擴建瓦氏小木屋時,於1933年和1934年購買了一批圖書。購書發票顯示其中有幾本民居建築和鄉土建築方面的專著,包括有關德國農舍建築的參考書。這表明希特勒當時不僅在考察貝希特斯加登地區的農莊建築,而且還更廣泛地閱讀有關此種建築的建築史和文化史。希特勒將其私邸重新命名為貝格霍夫,意為「山中農場」,表明他有意將其與農業傳統聯繫在一起。在政治上而言這是一種選擇策略,體現著卑微出身,體現著同生產力和德國民眾的聯繫。同時代德國新聞界在報道元首的新居所時,紛紛炒作宣傳「扎根於本土,名副其實的山莊」形象。
一走進山莊別墅內部,上述種種幻象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使有些房間還能使人想起傳統的地域樣式或實用功能。特魯斯特工作室受命負責室內裝飾,於1935年晚秋開始施工。當時貝格霍夫別墅正處於建造當中。迪加諾主要負責建築結構,特魯斯特工作室則全面負責室內裝飾,涉及天花板、牆壁、門、地板、照明設施、傢俱、陶瓷烤爐、壁爐、窗簾帷幔、地毯、裝飾品和藝術品等許多環節。然而這兩個公司之間的界線有時也變得模糊不清。至少有一次,戈爾迪·特魯斯特試圖對建築設計本身進行干預。
在原有的房屋當中,特魯斯特工作室面對的是符合實業家心中山鄉別墅形象那種相當花哨艷俗的內部裝飾(見彩圖2)。在這層媚俗的裝飾之上,希特勒及其追隨者們又加上了另一層媚俗——擺上了元首崇拜者贈送的各種全套納粹禮物。從瓦氏小木屋照片上看到這樣的東西擺得到處都是,也著實令人目瞪口呆——衝鋒隊員以揮手敬禮的身姿出現在吊燈之上,墊子上繡有納粹黨徽圖案,就連柳條椅的兩側也編出了納粹黨徽圖案。特魯斯特工作室撤除了這些納粹黨象徵之物,使整座宅邸變成了新帝國的一個象徵。然而說服希特勒放棄上述那些物品不可能是件容易的事情。當施佩爾前來參觀瓦氏小木屋看到大量此類物品時,他說道:「希特勒有些尷尬地對我發表意見說:『我知道這些東西不好看,可許多都是禮物。我真不想把它們扔掉。』」這對於以下情況可能有些促進作用。1933年以後希特勒政府已宣佈濫用上述「國家」標誌(包括納粹黨徽)為違法。雖然並不總是遵守自己頒布的法律,但是納粹黨當局明令根除含有納粹黨標誌庸俗藝術品之際,要是讓上述物品出現在公眾矚目的希特勒私邸,形象上顯然會有失體統。
從瓦氏小木屋原有鄉村風格客廳的前後形象變化可以看出特魯斯特工作室對室內裝飾進行了多大程度的現代化改造,同時又不失地域情調(見彩圖2、3)。在改造擴建中保留了原有巴伐利亞特色的隱蔽角落,搬掉了細長而不結實的油漆傢俱,代之以風格比較簡潔的厚重直邊傢俱。傳統式深綠色陶瓷烤爐(四周擺放著長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灰綠色陶瓷烤爐,上面飾有慕尼黑藝術家蘇菲·斯托克創作的浮雕瓷磚畫,畫中描繪了身穿當地傳統服裝的各色人物。頂上安有雜物架的油漆木門被撤掉,裝上了一扇圓拱頂有窗的簡潔的門。油漆木線腳同樣被拆掉,代之以樸素的深色木料。那盞飾有衝鋒隊員雕像的精緻吊燈不見了,安裝了一個比較簡潔的照亮裝置。色調搭配只剩下紅、綠和乳白等幾種鮮明的顏色。占主導地位的是幾何圖案,而非花卉圖案。然而室內並不缺乏豐富的視覺效果,再加上溫暖的烤爐,使整個空間極富魅力。這個房間用作前廳,客人們等在那裡準備進入相鄰的大廳,或者等待元首從大廳中現身。
鄉村風格客廳自身的親切感覺和其三維尺寸,隨著由壓縮空間向開放式空間的移動,更加凸顯了大廳寬闊宏大的特點。那是一個超大型長方形房間,地板以樓梯為界分為兩層,曾經對特魯斯特工作室構成最大設計挑戰(見彩圖4,圖23)。大廳長42英尺,寬74英尺,高18英尺,大小相當於一個小型體操館,用作多功能代表性場所,可供希特勒在那裡接見國內外貴客,同部長、將軍們舉行會議、官方聚會、宴飲娛樂與社交活動。大廳南端修建了一個大型的大理石壁爐,對面是一扇全景式巨窗,高12英尺,長達28英尺以上(見彩圖5,圖25)。據說希特勒就是在家工作潮流的開創者,他最想在這間大廳裡坐在舒服的沙發上遙控統治他的帝國。
這樣的超大房間可在中世紀大廳裡找到先例。此類多功能共用空間通過房間長度、房頂高度或大廳正中壁爐爐床的大小等設計元素,向外界展示著莊園主的社會地位。希特勒也許正是利用這種同封建權力有關聯的私邸建築模式,加強自己同一個當地傳說的關聯程度。據民間傳說,在翁特斯伯格大山裡(從大廳的巨窗望去,山色地貌盡收眼底)曾經沉睡著查理曼大帝的王庭(有時說是巴巴羅薩的王庭),等待著天賜良機喚醒國王和他手下的騎士們血雨腥風大戰一場,迎接一個光榮新帝國的誕生。希特勒曾經對施佩爾說:「你看那邊就是翁特斯伯格山。我的住宅就在它的對面,這絕非偶然。」巍巍高山彷彿將中世紀神勇國王的象徵性存在映射進室內,但也許大廳本身就是用來再現希特勒想像中的深山王庭。在這種情況下,希特勒為他的私邸所命之名也就帶有不同的深意:「貝格霍夫」雖然常被理解為意指「山中農場」,卻另有一層「山中王庭」之深意。
圖25 貝格霍夫別墅大廳,從中可以看到壁爐(大約攝於1936年)。
與此同時,希特勒也許在心中還存有一個現代意味更加明顯的大廳建築先例,符合他自詡的集藝術家和政治家於一身的個人形象。他也許留意過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偉大藝術家的著名工作室:那都是一些寬敞的多用空間,既可以從事藝術活動、生活度日,又可舉行社會活動。希特勒非常欣賞漢斯·馬卡特在威尼斯那間著名的畫室及其累積形成的層層「記憶」,他本人想立即打造出用於構建自我神話的各種空間。1885年由魯道夫·馮·阿爾特創作的以出售前的馬卡特畫室為題材的著名畫作,描繪了藝術家馬卡特一幅巨大的歷史題材油畫,這是馬卡特所擅長的。希特勒認為政治即是藝術。他也許將大廳裡那扇展現永恆的、不可戰勝的「德國」大自然的巨大窗戶看作是自己的油畫;把窗戶下面那張他和手下將軍們用來研究地圖、長達14英尺的翁特斯伯格山大理石橡木桌看作是自己的畫架(這件傢俱也令人想起了中世紀大廳裡的高桌,莊園主就坐在桌前用餐、辦公、斷案)。
特魯斯特工作室要使並不優雅的大廳內呈現出一定的和諧韻致著實遇到了一些困難。這可從美國國家檔案館保留的大廳施工照片(海因裡希·霍夫曼拍攝)中得到最充分的瞭解。照片顯示洞穴般又大又暗的大廳不僅使置身其中的人,甚至也使專門為其空間設計的大型傢俱都顯得渺小。而那扇巨大的窗戶更強化了這種視覺效果。1935年聖誕期間,希特勒同其設計者們一道去建築工地視察(見圖26)。當時或其後特魯斯特曾試圖說服希特勒放棄那扇巨窗。她後來說道,在那次陪同希特勒到工地視察之前她從未見到過建築施工圖,當時施工已經進入構架施工階段。1938年7月,狂熱崇拜希特勒的英國人尤妮蒂·米特福德女士前往貝格霍夫別墅拜訪希特勒。當時希特勒對她談及了特魯斯特的不同意見。在一封寫給妹妹戴安娜的信中(戴安娜是英國法西斯聯盟領導人奧斯瓦爾德·莫斯利的妻子),尤妮蒂女士以欣喜若狂的話語描述了山莊別墅宅院,尤其高度稱讚了大廳裡那扇視野開闊的巨大窗戶:「視覺效果簡直歎為觀止。那扇窗戶上安裝著迄今為止製造出的最大玻璃,可以像電動窗戶那樣放下來(昨天我就見識過了),使空間視野十分開闊。通過這扇窗戶可以看到巍峨連綿的群山。這扇窗戶看上去好像一個巨大的電影銀幕,如夢如幻。不用說,這是元首本人的絕妙主意。他曾說過,特魯斯特夫人一心想要安裝三扇窗戶。」在後來的歲月中,戈爾迪·特魯斯特聲稱希特勒通常採納她的設計建議,但是那次最終還是安裝了一扇巨窗,而不是三扇較小的窗戶。
圖261935年聖誕節前後建築師與希特勒視察貝格霍夫別墅建築工地。從左至右依次是倫納德·高爾、戈爾迪·特魯斯特、希特勒、阿洛瓦·迪加諾(?)。
攝影:海因裡希·霍夫曼
顯然希特勒以在這件事上勝過他的設計師而沾沾自喜,因為從那以後他對此事仍然津津樂道。此事也反映出他們各自不同的設計構想:戈爾迪·特魯斯特意在以優雅含蓄的手法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希特勒則一心要取得譁眾取寵的設計效果。米特福德女士所寫的那封信表明,有時巨窗的銷形匿跡,如同其本身的存在一樣均可使來訪客人深感敬畏。1936年5月曾經受邀前往希特勒慕尼黑公寓的托馬斯·瓊斯,同年9月在公寓改造修繕後不久陪同英國前首相戴維·勞合·喬治(此人為希特勒的崇拜者)「私訪」貝格霍夫山莊別墅。瓊斯表示,別墅大廳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但是最使我們著迷的是北端那扇巨大的窗戶,或者毋寧說是當它從面前消失的時候,因為它可以拉上或放下裝到一個深槽裡,讓人看不到蹤跡。於是我們面前無遮無礙,只有開闊的天空,連綿的群山和薩爾茨堡遠景」。勞合·喬治從中獲得靈感,回到英國薩裡郡後把自己在丘特鄉間的別墅藏書室的一面牆拆掉,代之以類似的全景式窗戶。勞合此次拜訪希特勒所產生的另一個更大破壞性後果是他在英國報刊上對希特勒充滿溢美之詞,稱希特勒是「德國的喬治·華盛頓」「天生的人類領袖」「把自由和繁榮帶到了一個熱愛和平的國家」。
希特勒希望他的來訪者在任何情況下都被這一駕馭自然的建築偉績所折服,歎贊不已。1937年11月,時任張伯倫政府樞密院院長的哈利法克斯勳爵前往貝格霍夫別墅拜訪希特勒,處理英德關係問題。當時由於希特勒同英國結盟的希望變得渺茫,德國對外擴張的隆隆炮火使得英國對納粹政權忍耐性一降再降,英德關係已經惡化。在緊張的商討之中,希特勒「堅持」為英國代表團表演一下巨窗銷形匿跡的絕技。英國駐柏林大使館檔案處主管伊旺·柯爾克帕特裡克當時也在場。他後來回憶說:「兩名體格健壯的黨衛軍士兵一起走進廳內,把類似汽車啟動曲柄那樣的東西固定在插孔裡,然後用力猛搖起來。巨窗的整體結構靜無聲息地從地面消失,使大廳看上去好像是一個帶篷的平台。」柯爾克帕特裡克不為所動,離開了貝格霍夫別墅。在他的記憶中,當時希特勒就像是一個悶悶不樂、被慣壞了的孩子。
在安裝窗戶問題上,戈爾迪·特魯斯特輸掉了同希特勒的爭執,之後她似乎也轉而贊同把觀賞全景巨窗看作是大廳裡的一種獨具特色的體驗。作家馬修·斯塔德勒認為「希特勒喜愛全景風光」,「他喜歡的房間都按著全景佈局加以佈置安排。……如果沒有外部景觀,希特勒便佈置室內景觀,各處房間就成為這位元首戲劇表演的舞台布景。這些景觀的巨大迫使來客觀看而不是觸摸或感覺社交活動的親切。這種觀賞邏輯是希特勒唯一理解的邏輯」。特魯斯特工作室繪製的大廳內部立視圖以及當時拍攝的一些照片顯示,那長長的牆壁的確自成一類全景式景觀(見彩圖4、6)。傢俱沿著牆壁或在牆壁附近安排擺放,營造出各式細長景觀,室內中央則無一物阻擋或吸引視線。預期效果不是讓觀者集中注意力,而是分散注意力,讓目光掃視在闊大的景觀之上。無論是透過巨窗看到的巍峨山峰,還是室內營造的傢俱與藝術品,以及各式人工景觀,甚至有些專門為室內定制的傢俱也可以說是全景式傢俱,比如擺放在巨窗附近巴黎哥白林掛毯前面,由特魯斯特工作室設計的那張16.5英尺長的沙發(見圖27)。斯塔德勒認為,希特勒的那些細長桌子「其作用也是把全景式景觀帶進室內。希特勒把地圖鋪在上面,站在旁邊俯視著巨大的桌面」。
室內對於視覺效果的強調(即斯塔德勒所說的「觀賞邏輯」)也反映在電影屏幕和畫布的多樣性中。上面提到的巴黎哥白林掛毯,本身也是一幅織成的畫,遮擋住外面一個電影放映間的一排開孔。對面另一張掛毯遮住了電影屏幕。戰爭爆發前,希特勒經常在夜晚同客人和別墅管理人員在這裡觀看電影。不過這肯定是一種經常讓觀看者掃興的業餘活動,「因為如果希特勒遇上自己不喜歡的電影,他就擊掌吩咐換一部自己喜歡的電影」。全景式巨窗本身也可以作為電影屏幕來加以體驗,正如米特福德所描述的那樣,可以看到夢幻般的露天電影景觀。大廳南邊擺放陳設的各種繪畫和傢俱同樣促使來訪者在元首「最好的」房間裡仔細凝視一番。這個房間的特點就是讓人全神貫注,充滿敬意地舉目觀賞。
正如在傳統的藝術博物館經常遇到的那樣,貝格霍夫別墅大廳由於偏重強調視覺效果,反而對一些實實在在的環節關注不夠。許多回憶錄均對別墅房屋設計在身體上引起的不適發表過評論。瓊斯曾經描述說,當希特勒在貝格霍夫別墅接見勞合·喬治時,「希特勒坐在一把安樂椅上,勞合·喬治坐在一把沒有靠背的沙發上,感到不太舒適」。事實上大廳裡的長沙發確實都有靠背,只不過座位很深,客人們往往被迫坐在邊緣上。施佩爾也曾批評過坐著不舒服的沙發和「笨拙的傢俱擺放佈置」不利於平常談話,使每個人最終只能壓低聲音同身邊的人交談。他還提到位於車庫正上方的窗戶敞開時,汽車尾氣直接吹進了大廳裡。施佩爾指責希特勒設計水平不高,讓來賓的鼻子遭了罪,但這同時也印證了這位獨裁者對於視覺效果的重視。山莊別墅其他公用部分也體現出類似的重視傾向,包括狹長餐廳裡融入的內外景觀(見圖30),以及希特勒架著望遠鏡的室外平台。
圖27 從小客廳往裡看到的貝格霍夫別墅大廳裡的景觀。
攝影:慕尼黑攝影師卡明斯基
在任何情況下,大廳的舒適程度都服從於主要功能,即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在大廳裡希特勒會見國王、王子、首相、元帥、宗教領袖、國務卿和各國大使。他在大廳裡同那些橫在他與他的大德意志帝國夢想之間的歐洲列強進行談判。就像改造擴建工程一樣,大廳也要向外界展示一個「新」希特勒——不是那位在啤酒館裡煽動暴動的前軍隊下士,也不是那位血腥屠殺對手的冷面獨裁者,而是一位有影響力、有文化修養,最重要的是值得信任的政治家。貝格霍夫別墅大廳就是他扮演這一新角色、使眾人一呼百應的大舞台。瓊斯在描述勞合·喬治同希特勒會晤時便提到了大廳的預期設計效果。他在日記中寫道,大廳「立刻給來訪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並為在此展開的各種活動增添了一種莊嚴氣氛」。
除了大廳宏偉壯觀的外形和動人心弦的遼闊景觀之外,其中的傢俱陳設也突出強化了一位有遠見有內涵的當權者形象。同希特勒其他居所的傢俱相比,此處傢俱的外形尺寸有了明顯增加,而且並不能簡單地歸因於住宅面積的增大。建造一個龐大的居住空間不僅需要一些相對較大的室內陳設,而且也使這類陳設成為可能。大廳南邊修建了一個壁爐,大得可以站進一個人去,使人聯想到豪華版本的中世紀壁爐。壁爐架採用圖林根大理石製作,高7.5英尺,長8.5英尺。緊靠東面牆壁立有一個特大櫥櫃,長15英尺以上,高10英尺,由倫納德·高爾設計,專門用於收納希特勒的各種榮譽公民證書——這是大廳內可以看到的德國人民愛戴自己領袖的突出象徵。這種愛戴究竟是如何贏得的呢?由櫃櫥別具一格的特徵上可見一斑:出自尤金·亨克之手的五個人頭塑像的大號青銅把手(見圖28),從左至右分別代表國防軍士兵、德國少女聯盟成員、元首本人、希特勒青年團成員、衝鋒隊員。把手頭像體現著希特勒心中的雅利安民族以這位元首為中心的五類理想人物,特魯斯特將他們同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青銅雕像的傳統相提並論,比如佛羅倫薩大教堂聖器室北門上伸出的青銅頭像(由盧卡·德拉·羅比亞創作)。
窗戶附近的地圖桌旁邊擺放著一個超大型地球儀。查理·卓別林曾在他1940年主演的影片《大獨裁者》中對這個地球儀(見彩圖7)進行過著名的滑稽模仿。雖然特魯斯特曾縮小大廳窗戶的尺寸,但是她卻主張把地球儀做大,使之具有強大的象徵力量。於是特魯斯特委託設在柏林的哥倫布-艾德格魯伯斯地球儀公司把地球儀做得比普通版大一倍。地球儀底座由高爾設計。這個地球儀高5英尺3英吋,低於希特勒身高4英吋(希特勒一心想要征服地球,倘若這地球儀的高度超過了自己的身高,那是斷然不能接受的)。據說希特勒就是在這個地球儀上畫出了阿爾漢格爾斯克——阿斯特拉罕戰線[1],作為巴巴羅薩軍事行動的目標。這個軍事行動的命名得益於一位中世紀皇帝巴巴羅薩,據說此人就沉睡在翁特斯伯格中。這個地球儀顯然深得希特勒喜愛,因為他在國王廣場納粹建築裡和柏林總理府裡均擺放了一些類似的地球儀。
圖28 貝格霍夫別墅的大廳內大型櫥櫃上的兩個人頭塑像(刻畫的是希特勒青年團團員和黨衛軍士兵),大約1936年由尤金·亨克創作。
攝影:慕尼黑攝影師卡明斯基
希特勒既要把大廳建得雄偉壯麗,又要使它顯得親切可人。為達到這似乎有些自相矛盾的效果,希特勒下令把大廳建在兩層地面之上,在不同落座方位的襯托下給人以「室中室」的感覺。以同樣高度安裝在大廳四周的核桃木護牆板起著在視覺上自下統一不同層面的作用,而又大又深、花格鑲板的核桃木天花板則自上發揮著同樣的作用,進一步為大廳增添了莊嚴的氣氛(見彩圖4)。在戰後回憶錄中提及上述設計時,特魯斯特把天花板的創意設計歸功於自己,她說由於大廳本身結構尺寸的原因,她向希特勒提出了自己的有關設計創意。她聲稱設計靈感來自於她亡夫的施工設計(如慕尼黑褐宮裡的白色鑲板天花板)。核桃木天花板使人想起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皇宮,也使人想起21世紀初安裝在舊總理府藏書室和吸煙室裡的松木天花板(見圖6、10)。那些天花板規格比較小,使上述房間(亦用作社交場所)增添了莊嚴和溫暖的氣氛。但是由於此處的大廳本身規模巨大,使得花格天花板產生的視覺效果更加氣勢壯觀,而非親切可人。
戈爾迪·特魯斯特運用各種色彩重複與色彩協調設計方案使大廳進一步增強了統一的視覺效果。她根據自己對有掛毯的房間的設計習慣,把色彩設計方案建立在兩張產於佛蘭德斯的大型哥白林掛毯之上。這兩張掛毯分別掛在大廳窗戶兩側,遮擋住電影放映設備。或者更為確切地說,她將色彩設計方案建立在掛於長沙發上面的那張名為《前進》的掛毯之上。這是兩張掛毯中唯一的古董真品,產於17世紀。特魯斯特曾委託一位專家對這兩張掛毯進行評估,因為掛在鋼琴近前的那張名為《戰鬥》的掛毯色彩俗麗,使她心裡不踏實。據專家披露,那是一個現代仿製品,並建議將它放到陽光下曬一曬以淡化令人吃驚的艷俗色調。
戈爾迪·特魯斯特在大廳及別墅其他房間裡使用的色彩和布料均可進行近距離研究,因為巴伐利亞國家圖書館收藏有她使用過的布料樣本圖書(見彩圖8)。雖然許多已經失傳,但是留在書中那部分的布料樣本卻得以保存完好。把它們同戰後售給貝希特斯加登遊客的彩色明信片相比,更覺其鮮亮如故,令人驚奇不已。特魯斯特在寫於1973年的一封信中對於上述明信片所造成的歪曲印象表示出不滿:「它們不僅花裡胡哨,非常醜陋,而且同我當時使用的色彩設計方案毫不相干。」
在大廳中使用的絲絨和錦緞上面混合搭配著如下色彩:意大利托斯卡納紅和櫻桃紅、赤褐色、銀藍色、深淺苔蘚綠,以及金黃亮色。裝飾效果富麗悅目,卻也不失莊重雅正。在小起居室和客廳裡使用的布料比較樸素,更具有現代感,上面印著植物圖案和民俗圖案。其中有一種色彩因其用得很少反而更加引人注目,這便是褐色。在用於大廳的布料樣本中,它只出現了兩次,而且是作為不顯眼的元素出現的。與之最為接近的是用在起居室一些枕頭上的古銅色布料、乳白色布料和蛋黃色布料。美國亞利桑那州藝術家卡倫·古艮達爾對特魯斯特進行的一次尚未發表的採訪內容提供了一種解釋。當問到希特勒喜歡什麼顏色時,特魯斯特回答說他喜歡溫暖的黃土色調。然後她說,「他不喜歡褐色」。這一說法令人頗感意外,因為希特勒是褐色革命的發起者,褐衫黨領導人,慕尼黑褐宮的締造者。但是這一說法可由在柏林和慕尼黑拍攝的希特勒的房間室內照片中得到證實。照片中除了室內實木構件以外,幾乎看不到褐色。約翰·托蘭德在其出版的希特勒傳記中寫道,衝鋒隊褐色制服的顏色「純屬偶然,因為當時可大批採購到原本供東非德軍穿用的褐色襯衫」。所以儘管希特勒也許領導過「褐色革命」,而且出於象徵與實用兩方面原因認同褐色,這並不意味著他真的喜歡褐色。
同為希特勒承擔的其他建築工程一樣,特魯斯特工作室在貝格霍夫別墅內部裝飾設計上只採用優等材料。有位歷史學家指出,把針對德國工人的那句納粹座右銘中的詞語調整一下位置,在為希特勒別墅施工時那句座右銘就成了「只有最好才令人滿意」。當時德國專業設計雜誌在報道貝格霍夫別墅時均強調採用了本土材料,例如產自翁特斯伯格和圖林根的紅色大理石、核桃木或橡木。實際上,別墅大部分採用工業材料建成,只是將這些建材進行過天然細部裝飾處理。這種建材品質費用很高,「超出成本估算很多」。希特勒聲稱用《我的奮鬥》一書的版稅收入支付了住宅改造擴建費用,並且對施佩爾抱怨說這幾乎使他破產,所以他被迫讓出版商預先支付一大筆版稅收入。但是現存的財會記錄(不可否認尚不全面)並未包含有關出版商艾爾·弗拉格牽涉其中的任何證據(這同改造裝修希特勒的慕尼黑公寓的情況不一樣)。由實業家們「自願」捐款的私人性質「希特勒基金會」,可能為貝格霍夫別墅改造擴建工程支付了部分費用,如果不是全部費用的話。從1933年到1945年,這一基金會的存款總額達7億多德國馬克,相當於現在的30多億美元。這筆資金由馬丁·鮑曼自由管理,他也曾經監管上薩爾茨堡[2]的建築工程。天真地相信希特勒的貧窮表白,並在戰後表示「他從不為自己大把花錢」的戈爾迪·特魯斯特成功地尋找到一些捐贈者為貝格霍夫別墅購置一些陳設物品,作為送給這位元首的禮物。其中有一件估價為600德國馬克的中國宋代瓷碗,在1936年這相當於一名高速公路建築工人半年的工資。
雖然希特勒的山莊別墅幾乎滿眼都是傳統材料和工藝,他還是希望在山莊私宅裡能夠享受到由最新技術所帶來的舒適便利。德國首屈一指的烏髮(Ufa)電影製片廠為別墅大廳安裝了電影放映設備。電影屏幕下面擺放著一個11英尺長的餐具櫃,上面飾有理查德·瓦格納半身像。這個餐具櫃遮擋住了嵌入式立體聲揚聲器、收音機和希特勒收藏的唱片(見彩圖4)。然而,擁有最新技術設備並不能保證使用時得心應手。迪加諾曾經在戈林的上薩爾茨堡官邸安裝了一套美式燃油供熱系統。在迪加諾的推薦下,希特勒為貝格霍夫別墅也訂購了一套相同的供熱系統。這位建築師解釋說,此套供熱系統不產生沉落在住宅上的煙灰,由恆溫器控制溫度,可使室內各處溫度均勻,避免因室內溫度過高讓元首感到不爽。然而這套供熱鍋爐卻反覆出毛病,供貨商卻對打過去的電話遲遲不予理睬。1936年隨著冬季來臨,希特勒凍得渾身顫抖,滿腔絕望之氣全都發到建築師身上,告訴他:「把那套破東西全都扔出去!」
在如此規模的改造擴建工程中,與設計師看法不同、成本超支、承包商缺席等情況幾乎司空見慣。但是這些情況在此還是值得一提,以消除當時流傳的有關希特勒建築工程的種種神話,比如取得超人業績、施工毫無問題,其中最有名的說法是新總理府不到一年就建成了。這些神話如今還在到處流播。納粹黨宣傳機構把元首建築說成是完全體現了元首的意志,而且其神奇的建造過程(沒有勞工爭議,沒有成本超支,沒有供貨短缺、誤工現象)也體現出德國人齊心協力努力實現元首意志時可以創造怎樣的奇跡。時至今日仍不斷發表的一些照片展示著當年手戴白手套的黨衛軍士兵動作精準地佈置餐廳,或者從山莊大廳那扇敞開的巨窗前面所看到的巍巍群山等場景。這些照片就出現在描述介紹貝格霍夫別墅的圖書裡,幾乎不做任何批評性評論,旨在引發人們對一個失去時代的懷念追思——那個時代的顯著特點是科技奇跡,是井然有序,而不是血腥殘酷。
上述那種完美無缺的光環也彰顯於這座別墅貴客的迎接上,以精妙的編排,把諸位貴賓從別墅寬闊的車道引向壯麗的山莊大廳。他們乘車來到山莊宅邸北側,山莊主人則站在樓梯上歡迎他們。在一片喧天鼓樂的伴隨之下,賓主一道款步登上一段寬大的樓梯,走向一個平台(全部鋪著產自翁特斯伯格的紅色大理石)。一路上他們從手持武器、身穿黑色制服的希特勒黨衛軍儀仗隊員面前走過;然後在一段有棚人行道下向右轉,走過一道厚重的橡木大門(見圖23)進入門廊;天花板低垂、燈光暗淡的穿堂裡面豎立著圖林根紅色大理石圓柱,飾有穹形拱頂,使貴賓不禁想起「大教堂地下室」。洗手間和掛衣架也在這裡。從洗手間開始有兩種方式走向別墅大廳:走到門廊盡頭之後,向右轉,穿過一個走廊,來到另一個小穿堂,然後從那裡進入客廳。客廳裡一個巨大的長方形門洞上懸掛著厚重的門簾(使人想起劇院),昭示著裡面那位政治家的現身表演,來訪貴賓從此處便可進入別墅大廳(見圖27)。另一條進入大廳的路徑是:順原路返回,通過剛進別墅時看到的那扇右側大門直接進入山莊大廳。在兩種情況下,如上所述,由緊湊暗淡的低矮空間,漸次走進光線明亮、寬闊壯麗的大廳空間,使此房間產生了更大的心理衝擊效應。
天氣惡劣時大廳裡有時會奉上茶水。1938年9月15日英國首相張伯倫來訪時即是享受如此款待。這位英國首相風塵僕僕趕到上薩爾茨堡商討有關條件,導致希特勒威脅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兩周後做出讓步,簽訂《慕尼黑協定》。英國雜誌《英德評論》當時致力於發展「大不列顛同德國之間的良好理解與合作關係」,向外界傳達這樣的信息:納粹政府希望和平。《英德評論》在1938年9月那期雜誌的封面專題上刊登了一些從「元首著名的小木屋裡」傳出的具有歷史意義、振奮人心的消息,大力突出強調希特勒的熱情好客,隱瞞其種種威脅恫嚇手段。其實正是後者迫使當時已69歲的張伯倫匆匆趕往阿爾卑斯山區,拚命也要避免戰爭爆發(見圖29)。
如果有幸受邀同元首一起共進午餐,來賓則要重新走進前廳,向東轉進入餐廳。餐廳位於新建在別墅主體上的新廂房內(見圖30、23),又長又窄,同大廳呈垂直相對位置,上席大桌可坐18人,半圓形凹室可坐6人。凹室是個舒適的地方,早起者可在那裡用早餐(希特勒則在書房裡用早餐)。餐廳全部用清一色瑞士松木裝修。雖然希特勒掛帥的公共工程主打建材是石材,但是據戈爾迪·特魯斯特透露,希特勒最喜歡的材料是木材。椅子上包裹著紅褐色皮革,繼續沿用別墅大廳裡的色彩設計方案。餐廳裡除了嵌入式陳列櫃和插在瓶裡的花以外,沒有任何其他裝飾物品。多節的松木自有一種強烈的繪畫效果。希特勒坐在餐桌中間,可以看到翁特斯伯格山景。身穿白色制服招待服侍希特勒及其來賓的黨衛軍成員,使餐廳裡更增添裡幾分莊重嚴肅的氣氛。據施佩爾披露,「餐廳裡既有充滿藝術氣息的鄉村情調,又有城市的優雅氛圍,這是富人的鄉村別墅常見的特色」。新廂房(緊靠餐廳)東側的盡頭便是為來賓準備飯菜的廚房。
圖29 英國首相張伯倫(坐在希特勒左邊)和其他客人在貝格霍夫別墅大廳內品茶。這張照片刊登在1938年9月24日出版的《英德評論》雜誌封面上。1938年9月15日,英國首相張伯倫前往上薩爾茨堡就希特勒堅持主張入侵捷克斯洛伐克而引發的國際危機商討對策。
圖30 貝格霍夫別墅餐廳。
攝影:慕尼黑攝影師卡明斯基(大約攝於1936年)
官方來賓會登上穿堂裡的樓梯來到二樓,走過17英尺寬、兩旁掛滿藝術品的華麗長廊,進入希特勒私人書房開始密談要事(見彩圖9,圖24)。這個寬敞的房間在大廳的正上方,安有三個法式落地窗,直通陽台,兩邊是嵌入式書架。書房中間擺放著希特勒的寫字檯,後面懸掛希特勒父母的油畫肖像(根據照片繪成)。對面有一個乳白色瓷爐,上面飾有蘇菲·斯托克創作的綠色人物畫像。房間西側在壁爐前邊安排了幾個落座位置,壁爐之上懸掛一幅由安托萬·佩斯尼創作的青年腓特烈大帝畫像。四周牆壁包上了磨砂杉木護牆板。戈爾迪·特魯斯特在掛簾、地毯和傢俱墊襯布料上採用灰綠色基礎色調,配以顯眼的赤褐色和淺棕色,再次復現出大廳調色元素(赤褐色是整個四周建築的主色調,也是保羅·特魯斯特喜愛的顏色,從而延續繼承了他生前所做的工作。赤褐色是「歐羅巴號」汽船色彩設計中的主打顏色,其內部裝飾深得希特勒的賞識)。同時代的一家德國設計專業雜誌發文描述了希特勒書房給人留下的「溫暖如家的印象」。不過當年奧地利總理庫爾特·舒施尼格肯定沒有這種感覺,因為1938年2月12日那天他在這裡遭到山莊主人的威逼恫嚇竟達數小時之久,目的就是迫使他同意出賣自己國家的主權。
意味深長的是,貝格霍夫別墅裡所有用於接待重要來訪客人的公用或半公用空間——大廳、餐廳和書房——在傳統私宅建築中均與陽剛之氣緊密相連。這些都是別墅裡最具代表性展示性的空間,既是辦公場所,又是展示山莊主人財富和權力的地方。1936年7月初別墅建築工程竣工時,距「羅姆暴動」或「長刀之夜」(1934年6月30日——7月2日)的發生只有兩年的間隔,當時希特勒殺掉了政治對手和宿敵,其中包括許多衝鋒隊領導人及其首領恩斯特·羅姆。希特勒指控他圖謀政變。羅姆的同性戀傾向也屢次被官方提及,視為定罪理由。1935年6月28日,在清洗活動發動一週年之際,納粹當局擴大了有關同性戀犯罪行為的法律定義範圍,加強了對所謂墮落者的懲處力度。這些舉措有助於緩和一些認為希特勒也具有與羅姆同樣性取向的懷疑態度,不過有關傳言仍然未絕於耳。在希特勒一心要向他最想打動的那些人士展示自己的房間時,他不僅展示自己的權力和修養,而且還展示自己「恰到好處」的陽剛之氣——這是20世紀30年代他向外界表演「正常狀態」的一個重要內容。在顯而易見缺乏一位有血有肉的女性伴侶的情況下,貝格霍夫別墅大廳裡擺放在壁爐前顯眼處的一些性感女人畫像進一步凸顯出希特勒這位異性戀單身漢的私人空間特色及其文化教養。這些畫像包括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畫家提香的學生帕裡斯·博爾多納的作品《維納斯與丘比特》中身體前傾的裸體女神,還有安塞姆·費爾巴哈在1862年為他的模特和繆斯所畫的肖像《娜娜》,據說這是希特勒最喜歡的一幅畫。
除了大廳之外,貝格霍夫別墅最有名的地方便是其室外露天平台,前方可以看到雄偉壯麗的阿爾卑斯山景色。露天平台是比較輕鬆隨意的處所,上面擺放著桌子和色彩鮮艷的遮陽傘。希特勒在此會見黨內官員、青年團體、自己的心腹成員,以及其他一些自己想要輕鬆會晤的人士。相對於大廳而言,希特勒的閣員們更喜歡在別墅一些氣氛輕鬆的場所聚會見面。希特勒的年輕秘書特勞德爾·榮格後來回憶起在小客廳裡感受到的舒適印象:溫暖的瓷磚爐,暖房裡誘人的鮮花,柔軟的扶手椅,露天平台上看到的令人興奮的美景。別墅大廳在她的記憶中卻是「冷冰冰的,儘管廳裡鋪著厚厚的地毯,掛著氣勢恢宏的掛毯,牆壁上點綴著珍貴的飾品,還有那些昂貴的傢俱陳設」。晚上,希特勒的工作人員可以在新建東廂房地下室的球場打保齡球。據希特勒的貼身男僕海因茨·林格透露,希特勒本人也喜歡打保齡球。他說「除了床下的擴張健身器以外,打保齡球是希特勒唯一的健身方式」。美國國家檔案館保存的海因裡希·霍夫曼拍攝的影集中,就有一張捕捉到希特勒擲球瞬間的照片。
貝格霍夫別墅二樓和三樓專供本莊居民和來訪客人使用(見圖24)。希特勒的臥室位於二樓他本人的辦公室旁邊,出於安全或隱私(或兩者兼顧)的考慮,希特勒臥室沒有設置直對過道的房門,只有從旁邊的門廳或者他的辦公室才能進入他的臥室。愛娃·布勞恩的臥室鄰近他的臥室。他們兩人的房間由門廳和陽台相連。每個房間裡設有一個私人浴室。在他們的臥室對面,一段樓梯向下通到原有瓦氏小木屋的二樓,當時那裡有三個房間,一個共用浴室供值班男僕和司機使用。東廂房二樓和主樓三樓上的房間供來訪客人和本莊工作人員使用。在這兩處之間並沒有採取嚴格的隔離措施。施佩爾對這種設計佈局頗有微詞,認為樓下召開正式會議時樓梯所在的位置妨礙樓上的客人自由走動,迫使他們穿越公用空間。
秘書與副官的辦公室還是在別墅西側的舊廂房裡。這些工作人員的不同地位反映在他們各自的辦公室上。榮格回憶說,首席副官的辦公室是「鄉村風格的迷人套房」。相比之下,秘書們的辦公室則是一個黑暗、「陳設簡單的醜陋房間」。她表示「我從來不明白為什麼如此敷衍地對待這個房間。也許因為希特勒本人從來沒有踏進這個房間一步」。秘書辦公室旁邊是設備齊全的牙科醫生診室。來自柏林的雨果·布拉施克教授在需要的時候就同一名牙科護士和幾位助手在這間牙科診室行醫治病(戰後布拉施克重建的牙科醫療記錄被用來確認他醫治過的知名度高的納粹黨人的屍體)。這一側廂房裡還設有理髮室和保安人員宿舍。
除了用於接待貴客、處理政府公務之外,貝格霍夫別墅還是一處私家宅邸。由於對貝格霍夫別墅進行過廣泛宣傳報道,貝希特斯加登地區希特勒旅遊熱持續升溫,再加上常有一些引人矚目的客人來訪,官方不得不發佈聲明說並不歡迎所有來訪的客人。1938年10月5日,馬丁·鮑曼發佈公告,以客氣的言辭提醒世人切勿前來打擾:「貝格霍夫別墅本為元首私家宅邸,元首棲身於此主要為了免遭打擾、安靜工作。因此元首希望任何人在沒有受到明確邀請之時,請勿來此登門探訪。」鮑曼以工作為借口,替希特勒維護個人隱私尋找理由,這是納粹當局為做自我犧牲的領導人開展宣傳的典型做法。當時希特勒同除他姐姐之外的另一個女人住在一起,這一秘密德國民眾毫不知情。由於希特勒的姐姐安吉拉·勞巴爾對愛娃·布勞恩比較反感,所以在希特勒於1935年將安吉拉·勞巴爾突然趕出莊園之前,愛娃·布勞恩只是偶爾到上薩爾茨堡做客。希特勒趕走勞巴爾,為愛娃·布勞恩入住貝格霍夫別墅打開了方便之門。第三帝國時期知情人被強迫對布勞恩女士的秘密守口如瓶,戰爭結束時希特勒私人文件又遭毀跡,因此留下了很大的信息空白,使我們無法充分瞭解布勞恩在貝格霍夫別墅裡的生活情況和希特勒本人的情況。林格在回憶錄裡談到山中別墅工作人員把布勞恩稱為「囚在鍍金籠子裡的姑娘」。但是海克·歌特梅克所寫的傳記卻表明,作為別墅的女主人,她並非一點權利也沒有。
古艮達爾在美國國家檔案館看到過布勞恩影集中的貝格霍夫別墅的照片。戰後為了回應古艮達爾對這些照片所發表的評論,特魯斯特明確表示她和元首會面研究工作時布勞恩從未在場。然而在特魯斯特的布料樣本手冊裡,有一頁標有「客房」二字。她在這一頁親手寫下愛娃·布勞恩姓名的首字母「E·B」,表明她本人知道這個房間供何人使用。布料上印有常見的動物圖案,布料顏色為搭配赤褐、乳白二色,還有赤褐、乳白和暗綠三色搭配。布勞恩影集中的一張黑白照片上顯示一個房間裡擺放著一個沙發床,床上鋪著帶有鳥形圖案的床單。沙發床上方懸掛一幅裸女性感畫像。布勞恩在照片下面附上了一個標籤,上寫「土耳其房間——我的房間」。這幾個字的含義以及這是否為布勞恩首創的名稱,目前仍然是個謎。她的那些傳記作者們冥思苦想,有的說同「閨房之夜」的夢想有關,也有的說同室內地毯上的圖案有關。
另外一個神秘之處是影集顯現出與眾不同的一套房間,照片上面標寫著「愛娃在貝格霍夫別墅的新房間」。這兩個房間的內部空間和傢俱陳設與那個所謂的「土耳其房間」明顯不同。照片及文字說明顯示這兩個房間是一間起居室和一間臥室。這也符合希特勒首席副官尤利烏斯·紹布在回憶錄中的有關描述。他指出布勞恩與其他客人不同,自己擁有一套房間,其中包括起居室、臥室和浴室。但是他沒有標明具體方位。然而1936年遞交給建築管理部門的施工平面圖表明,希特勒臥室鄰近只有一個房間(可能是影集中的那個「土耳其房間」)。其描述的準確性在林格寫於1955年的一篇文章中得到確證。他在文章中描述了希特勒的書房、臥室以及旁邊布勞恩佔用的那個房間。他對上述房間的設計佈局以及房間之間的連接空間所做的解說完全符合1936年那份施工平面圖。但是除了同希特勒為鄰的那個房間外,布勞恩可能在山莊別處另有一套房間。在希特勒辦公室正上方的三樓有一套舒適的房間,包括一個通向涼廊的客廳,帶有私人浴室的臥室,一個大得能走進人的壁櫥(也用作房間入口)。這些也許是布勞恩的房間。鄰近這套房間有一個樓梯井,通向希特勒臥室外面的門廳,可使兩個房間之間的走動不易引起外人注意。
影集中有一張被布勞恩標示為她本人客廳細節的照片,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五斗櫥,她在上面擺放了一張帶框的希特勒頭像(見圖31)。這幅作品的構圖模仿了1932年的一張選舉海報,其中也有一張希特勒的臉,沒有一絲笑容的臉飄浮在黑色背景之上。這張宣傳海報中領袖從一片黑暗之中出現,投射了一種強大的,幾乎是超自然的力量。事實上,這也許是受到了遺容臉模照片的啟發。在另一張拍攝「土耳其房間」一個窗戶角落的影集照片中,我們看到在她的寫字檯上方懸掛著一張希特勒身穿衝鋒隊制服拍攝的站姿帶框小幅標準像。在德國國內的辦公室裡全都懸掛著這樣的希特勒標準像。這些標準像似乎是唯一懸掛在布勞恩房間裡她的情人的肖像。她是否被迫在自己的私人空間裡也繼續抱有這種柏拉圖式純友誼關係的幻想,還是她真的首先把他視為元首,我們無從知曉。
貝格霍夫別墅竣工後,布勞恩給別墅裡裡外外都拍攝了照片,通過相機鏡頭支配玩味著她的新家。她拍攝的照片表現她私人家居生活中親與疏兩個不同的側面。例如,有一組照片展現了洞穴般又大又暗空蕩蕩的大廳,較低的拍攝視角使廳中的超大型傢俱產生一種令人生畏的力量。這些照片中展現的貝格霍夫別墅大廳景觀模仿官方宣傳照片,向外界明確表示這裡是元首的領地。而其他一些照片則是近距離拍攝的希特勒生活照片,表現希特勒挑逗布勞恩的愛犬,或者同她的朋友赫達·施內德的小孩子們在一起玩樂,將別墅大廳變成了家庭房間。許多照片展現的是露天平台上(顯然是布勞恩愛去之處)看到的室外景色。除了在那裡和朋友們交往,或者自己在那裡曬太陽之外,露天平台也是布勞恩給希特勒及其心腹密友拍攝影像的場所。她拍攝的展現露天平台上社交聚會場面的彩色影片被美國士兵發現,後來又於1973年首次在法國戛納公映。這部彩色紀錄片已經牢固地銘刻在將貝格霍夫別墅視為群魔陽光遊樂場的戰後文化想像當中。
布勞恩拍攝的再現午後步行前往姆斯拉納剋夫山中茶館場面的
圖31 貝格霍夫別墅內愛娃·布勞恩的房間,牆上掛著希特勒帶框畫像,由西奧多·博納伯格製作。這張照片貼在了愛娃·布勞恩擁有的一本影集裡。
照片進一步描繪出貝格霍夫別墅生活中宴飲交際的快活一面。姆斯拉納剋夫是俯視貝希特斯加登山谷的一座小山,距貝格霍夫別墅大約一英里。這個簡單嚴肅的圓形茶館由希特勒賞識的另一位建築師羅德裡克·菲克於1937年建造。同布勞恩和一些親密來賓步行前往山中茶館是希特勒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圓形茶館作為貝格霍夫別墅主宅之外的一個幽靜去處,具有傳統的優雅建築風格,布勞恩在這裡扮演著女主人的角色。建造這樣一個茶館的想法,也許來自18世紀中期腓特烈大帝在其夏宮(位於波茨坦市無憂宮所在地)附近建成的一個圓形「中國式」茶館。1933年由保羅·特魯斯特為希特勒委託的舊總理府改造擴建工程設計的餐廳在結構和外形上參照了無憂宮園林的建築樣式。但是就此處的山中茶館和腓特烈大帝修建的中式茶館而言,兩者的差別極為明確。在無憂宮園林修建的中式閣樓堪稱建築上的奇妙傑作,採用東方式與洛可可式富麗的裝飾手法,裡面可以看到真人大小的鍍金塑像,表現中國人(有男有女)用餐、奏樂、飲茶等生活場面,旨在使人想起茶葉的原產之地,讓客人有一種親臨神秘東方之境的生動感覺,而希特勒的茶館卻喚不起這樣的奇妙遐想,雖然希特勒吃完點心之後常在這裡小睡片刻。
如果說拍攝的那些露天平台照片和茶館照片體現出布勞恩適得其所的愜意一面,那麼從她的影集當中也可以看到她在貝格霍夫別墅的日常家居生活所受到種種限制的一面。拍攝於1939年8月的一組引人矚目的照片再現了意大利外交部部長加萊阿佐·齊亞諾來到貝格霍夫別墅時,希特勒在房前樓梯上迎接的場景。與往常一樣,每當有官方人士來訪,布勞恩都要躲在樓上,不准拋頭露面。林格透露說,布勞恩非常欣賞齊亞諾帥氣入時的穿著風格,並且滿懷渴望地感歎道:「要是元首也能像齊亞諾伯爵那樣穿著入時就好了。」既然不許同他見面,她就利用相機進行反抗,從二樓窗戶(見圖32)拍攝捕捉了當時的場景。照片中清楚地顯現出窗框和窗芯,突出了拍攝者頗受限制的拍攝位置,似乎她就是一位被關進塔樓裡的囚犯。她在照片下面附上的那張打印出的字條上清清楚楚地寫著:「透過窗戶你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當時她大膽地推開窗戶,繼續拍照。這引起了齊亞諾的注意。在其中一張照片裡,他好奇地抬起頭向上張望。對此,布勞恩又在字條上寫道:「樓上有一樣不准看……那就是我!」隨後希特勒派一名黨衛軍士兵上樓制止布勞恩拍攝。對此,布勞恩又寫了一個字條。
1936年貝格霍夫別墅竣工時總共有30多個房間,其中至少20個房間裝修成臥室。希特勒入住別墅時,那些房間供他的工作人員、布勞恩、偶爾來訪的客人以及30位山莊雜務人員居住。但是希特勒並不覺得別墅住宅有多大,有多麼吸引人。1939年他下令擴建新廂房,使之進一步向東延伸,增建了一個凸窗以及專門用於送貨到家的獨立車道和入門。不過他原來似乎還有一個規模更大的施工計劃,要在別墅宅邸東側再建一個面積巨大的廂房。設在慕尼黑的巴伐利亞國家中心檔案館裡收藏的一整套鮮為人知、大部分尚未公開的施工圖紙當中就包含一些沒有實現的增建施工設計方案。雖然這都只是一些畫在紙上的設計方案,它們卻為深入瞭解希特勒如何想像他的私家自我、如何讓外人看待他的這一形象提供了重要依據。
圖32 愛娃·布勞恩影集中的一頁四幅照片,記錄了意大利外交部部長加萊阿佐·齊亞諾於1939年8月來到貝格霍夫別墅時的情景。
那些最終沒有實現的現代施工設計方案當中包含有許多立視圖、截面圖和樓層平面圖,反映出待建新廂房的不同設計樣板(見圖33至圖35)。儘管這些施工設計方案沒有簽名,沒有標明日期,但它們可能大約完成於1939年——正值希特勒擴建東廂房之際;施工總量和施工質量表明,大規模擴建貝格霍夫別墅這樣一個想法並非心血來潮時的荒誕想法,而是經過精心考慮的施工項目,在構思設計階段花費了大量心血,付出了巨大勞動。如果當時能夠順利竣工,將會改變貝格霍夫別墅的整體建築格局和施工歷程。
設想中的擴建部分是從貝格霍夫別墅主體建築上向東延伸的第二個廂房,竣工後將與其正面齊平(見圖33),而且同1936年建成的東廂房平行,直接矗立在它的前面,這樣就遮住東廂房前面的山景,形成一個庭院,繼而應和了山莊別墅的第二層含義:山中王庭。按著這樣的設計佈局將新建一個大型入口,在廂房的遠處東端形成一個環形交叉行車場地,從而改變來訪客人到達別墅的路徑。根據其中的一個設計方案,來訪客人要爬上一段寬大的樓梯,然後進入一個寬敞的門廳(見圖34)。向右轉,穿過一個帶有精美拱形天花板的房間,進入一個鄰近有浴室的衣帽間。從這裡客人們走過廂房,穿過在大窗戶旁邊新修的門,進入別墅大廳(雖然這一規劃並未明確指出,但別墅住客應該可以選擇從門廳左轉,進入直通二樓的樓梯,而傭人和送貨人員則可方便地進入廚房)。這種由擴建的大門而入拜見元首的路線也許旨在製造懸念,使人不禁想起施佩爾在新總理府修建的行進路線,只不過一路上看不到同樣的華麗建築景觀。來訪客人在貝格霍夫別墅要走過一排排窗戶,看到漸次展開的漫長山勢全景,然後走進大廳,領略觀賞氣勢最為恢宏壯觀的山勢全景。鄰近門廳處將建有五個成行排列的房間(營造又一處室內全景畫面),供外來客人的隨行人員使用。這樣第二廂房的一樓房間全部供外來客人入住,亦使他們來訪別墅的內部行走路線更加激動人心、賞心悅目。同時這樣也把他們的臨時住所同山莊別墅宅邸的其他部分分離開來,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施佩爾所指出的環形繞道問題。
但那一整套終未落實的施工設計圖中包括一個更加使人大吃一驚的構想。考慮到戰前新聞界對於別墅大廳給予了極大關注,我們驚奇地發現希特勒原本還想啟動一個也許風頭會蓋過別墅大廳的面子工程,即在二樓建造一個大型圖書館(見圖35)。圖紙上顯示這個圖書館所佔房間遠大於別墅大廳,分上下兩層,可藏書量驚人,預計達6.1萬冊,足可同一些公共圖書館和大學圖書館相媲美。圖書館的入口設在希特勒的書房東側,一扇門正對著圖書館樓上,從此處有一段樓梯直達下面的樓層(另外還要為房間的對面修建一段較小的樓梯)。在醞釀籌建這個私家圖書館的核心構想中,很有可能以理查德·瓦格納的私宅及其珍貴藏書作為建館楷模。圖書館通常引起陽剛力量和創造性方面的聯想,因此這一圖書館將突出體現希特勒富有陽剛之氣的形象。不過最重要的是,圖書館反映出他不僅僅是一位強勢領導人,同時還是一位有文化教養的人物。雖然別墅大廳對於藝術品和音樂的展示已經取得類似的宣傳效果,但是在貝格霍夫別墅當中修建這樣一個大型圖書館將有力地凸顯希特勒的學者形象。
圖33 未簽字的立視圖,反映出為貝格霍夫別墅擴建工程曾經提出的一個西北朝向新正面的施工方案。此方案最終沒有落實,也沒有標明日期。
遺憾的是,那套施工方案中並未包含有關希特勒為何放棄修建第二東廂房構想的任何確鑿證據。保留下來的有關廂房朝北正面的多種設計方案反映出設計師當時也在努力權衡各種形式和比例的關係。其中有一個設計方案是在廂房的東側修建一個類似房屋的正面結構和露天平台,與其西側的相同結構相互映襯。其他設計方案則力圖迴避廂房的巨大結構,主張在廂房正面修建陽台、凸窗,或者巴伐利亞風格的繪畫裝飾。但是無論怎樣變換花樣,都很難避免造成類似城堡的視覺效果。希特勒肯定不喜歡附近薩爾茨堡城堡那樣的建築風格,因為它明白無誤地代表著貴族統治。希特勒在1942年回顧貝格霍夫別墅的施工工程時承認,當他在1935年親臨施工工地時,「貝格霍夫的規模使我擔心與周圍的景觀發生衝突,後來我很高興地注意到,恰恰相反,它與周圍的景觀非常協調。我由於上述原因限制了自己,其實根據我的愛好應該修得更大」。也許希特勒對當初的謹慎感到後悔,只是在1939年擴建別墅宅邸時,他才再次拍板選擇了一個鋪張華麗程度稍遜一籌的施工方案。山腰斜坡也許是決定放棄施工方案的一個影響因素。無論如何,那批終未落實的施工圖紙的存在表明,與施佩爾關於別墅始建動機的解釋不同,希特勒一直在處心積慮地思考如何向全世界充分展示他私家生活中的最佳個人形象。
到1939年9月1日戰爭爆發時,希特勒長期留住在上薩爾茨堡,遠離柏林的習慣已經根深蒂固。20世紀30年代中期,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時間他都在貝格霍夫別墅度過。1937年,顯然出於享受別墅改造擴建成果的緣故,希特勒在別墅留住的時間接近半年。戰爭尚不足以使希特勒放棄這些生活享受,而且別墅後來又成為希特勒指揮戰爭、運籌帷幄的軍事大本營。戰爭年代,希特勒在貝格霍夫別墅留住時間有所減少,不過他只離開山莊兩年——一次在1942年,當時戰線向東推進;另一次在1945年,戰火燒到了德國國內。希特勒極不情願地離開貝格霍夫別墅。1942年年初,希特勒置身於設在東普魯士的元首指揮部「狼穴」之中,儘管他曾使數百萬人喪失家園,遠走他鄉,此時他卻禁不住滔滔不絕地談論著自己的家園:「我多想到那裡去啊!有朝一日我們再次登臨那裡,那該是多麼美妙啊!可是多麼遙遠,太遙遠了!」
圖34 為貝格霍夫別墅擴建工程提出的一樓施工方案,此方案上沒有簽字和日期,最終沒有落實。
圖35 為貝格霍夫別墅擴建工程提出的二樓施工方案,標出了圖書館的位置。此方案上沒有簽字和日期,最終沒有落實。
1944年,希特勒終於得以在貝格霍夫別墅又留住了四個多月。1944年7月14日他永遠離開了那裡。臨行前他似乎下達了命令:「我不在時不要碰我的東西。」1945年2月4日,馬丁·鮑曼的妻子格爾達·鮑曼寫信給當時在柏林的丈夫匯報說:「特魯斯特夫人昨天和今天打來了電話。她可以連著說上好幾個小時,別人回答的一切她都能接過來當作談話內容。她認為貝格霍夫別墅的大廳應該重新粉刷一遍,就按著時間和光線賦予它的顏色去粉刷。不然的話,她認為,拍出來的照片看上去就會很嚇人。她說她知道元首吩咐過保持原樣,不要動。可是如果不重新粉刷的話,那些牆壁就會遭到損壞。這點活兒幾天之內就能幹完,而且元首可能不會注意到有什麼變化。」(鮑曼拒絕了這一請求。)在德國有一半的人口被炸得有家不能歸的時候,特魯斯特夫人居然為褪色的牆壁操心,這確實讓人難以置信。但是更加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在大難快要臨頭的時候,希特勒仍然信心滿滿地以為他還可以回到安然無恙的貝格霍夫別墅。
【註釋】
[1] 阿爾漢格爾斯克是俄羅斯北部城市,位於北德維納河河口附近;阿斯特拉罕是俄羅斯南部城市,位於伏爾加河下游流域。——譯者注
[2] 即上薩爾茨堡山,位於德國巴伐利亞州,風景優美,是希特勒貝格霍夫別墅所在地。——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