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南原大戰

第四章

楊嗣昌與盧象升在昌平會晤的幾天以後,一個霜風淒厲的晚上,在陝西東部、洛南縣以北的荒涼群山裡,在一座光禿禿只聳立著一棵松樹的山頭上,佇立著一隊服裝不整的騎兵,大約有一二百人。一個騎兵,好像龍門石刻中的力士像那樣,一動不動地騎在馬上,一隻手牽著韁繩,一隻手緊緊地扶著一面紅色大旗。這幅大旗帶著用雪白的馬鬃做的旗纓和銀製的、閃著白光的旗槍尖兒,旗中心用黑緞子繡著一個斗大的「闖」字。

大旗前邊,立著一匹特別高大的、剪短了鬃毛和尾巴的駿馬。馬渾身深灰,帶著白色花斑,毛多捲曲,很像龍鱗,所以名叫烏龍駒。如今騎在它身上的是一位三十一二歲的戰士,高個兒,寬肩膀,顴骨隆起,天庭飽滿,高鼻樑,深眼窩,濃眉毛,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向前邊凝視著。

他戴著一頂北方農民常戴的白色尖頂舊氈帽,帽尖折了下來。因為陰曆十月的高原之夜已經很冷,所以他在鐵甲外罩著一件半舊的青布面羊皮長袍。為著在隨時會碰到的戰鬥中脫掉方便,長袍上所有的扣子都鬆開著,卻用一條戰帶攔腰束緊。他的背上斜背著一張弓,腰裡掛著一柄寶劍和一個朱漆描金的牛皮箭囊,裡邊插著十來支雕翎利箭。這個箭囊的顏色含著堅決反叛朝廷的意義。原來在明朝,只准皇家器物上用朱漆和描金裝飾,別的人一概禁用。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還特別作了嚴格規定:軍官和軍士的箭囊都不准朱漆描金,違者處死。然而我們如今所看見的這位戰士,從他開始起義的那年就背著這個箭囊。九年來,這個箭囊隨著他飽經戰陣,有的地方磨窳了,有的地方帶著刀傷和箭痕,而幾乎整個箭囊都在年年月月的風吹日曬、雨淋雪飄、塵沙飛擊中褪了顏色。

他在向南張望。南邊,隔著一些山頭,大約十里以外,隱約地有許多火光。他心中明白,那是官兵的營火。幾天來,他們自己沒休息,把官兵拖得在山山谷谷中不停地走,也不能休息。但追兵顯然正在增加。無數火把自西南而來,像一條火龍似的走在曲折的山道上。這是賀人龍的部隊。十天前,他給賀人龍一個大的挫折,並且用計把他甩脫。如今這一支官兵又補充了人馬,回頭趕上來了。

「弟兄們,下馬休息一下吧!」騎在烏龍駒上的戰士說,隨即輕捷地跳下馬,劍柄同什麼東西碰了一下,發出來悅耳的金屬聲音。

等到所有的將士都下了馬,他向大家親切地掃了一眼,便向那棵虯枝蒼勁的古松跟前走去。那兒的地勢更高,更可以看清楚追兵的各處火光。

一輪明月從烏雲中姍姍露出,異常皎潔。這位戰士忽然看見樹身上貼著一張陝西巡撫孫傳庭的告示,上邊畫著一個人頭,與他的相貌略微近似,下邊寫著《西江月》一首:

此是賊魁李闖,

而今狗命垂亡。

東西潰竄走慌忙。

四下天兵趕上。

撒下天羅地網,

量他無處逃藏。

軍民人等綁來降,

玉帶錦衣升賞。

《西江月》後邊開著李自成的姓名、年齡、籍貫、相貌特點,以及活捉或殺死的不同賞格。這位戰士把佈告看完,用鼻孔輕輕地哼了一聲,回頭望著跟在背後的一群將士,笑著問:

「你們都看見了麼?」

「都看見啦。」大家回答說,輕蔑地笑一下。

這位戰士放聲大笑,然後對著告示呸了一聲,拔出寶劍,在告示上刷刷地劃了兩下。幾片破紙隨風飛去。

這位戰士就是赫赫有名的闖王李自成。他是陝西省延安府米脂縣人,農家出身,幼年替地主家放過羊,也讀過私塾,學過武藝,長大了當驛卒。驛卒裁了後,在家生活無著,因負債坐過幾個月的牢,出來後又去投軍。不久,因上官剋扣軍餉,士兵大嘩,他率領一股軍隊起義,殺了帶隊的將官和當地縣令,投奔舅舅高迎祥,在高闖王手下帶領第八隊,號稱闖將。跟隨高迎祥數年,他的智勇、戰功、日常行事,深為眾人敬佩。前年七月間高迎祥不幸犧牲,大家共推他做了闖王。他原名李鴻基,在私塾讀書時,老師替他起了個表字叫作自成。後來他就用「自成」作為大名,這在當時叫作「以字行」。

闖王離開大樹,回到弟兄們中間。看見有些人倚著馬鞍打盹,他望著眾人說:

「一連三天,咱們不是行軍就是廝殺,人馬都沒有得到休息。今晚大家痛痛快快睡半夜,只要明天從潼關附近衝過去,到了河南,官兵就再也包圍不住咱們啦。到那時,咱們想走就走,想休息就休息,糧草也不發愁啦。」

雖然他的聲調是平靜的,神氣是安閒的,完全是隨便閒談的樣兒,但是這幾句話卻給每個人很大鼓舞。一個叫王長順的老戰士說:

「咱們一定能衝過潼關。別說是孫傳庭的官兵擋在前面,就是有刀山劍林擋在前面,也能夠衝得過去。哼,咱們要沒有這股闖勁兒,就不是闖王的人馬!」

李自成點點頭:「說得好,說得對。這幾年來咱們闖過了多少州縣,闖垮了多少官兵,闖開了多少圍困,扳著指頭也算不清。孫傳庭擋不住咱們的路!」

「闖王,聽說孫傳庭親自在潼關旁邊迎接咱們,真的麼?」一位叫作張鼐的、只有十七歲的小將天真地笑著問。

「是的,他帶著一些人馬在迎接咱們。說不定洪承疇也在前邊。怎麼,小鼐子,有點膽怯麼?」李自成故意問。

「膽怯?」張鼐側著頭問,「我什麼時候膽怯過?我還打算活捉孫傳庭替咱們高闖王報仇哩!」

「好啊,小張鼐!你說得很對,應該跟洪承疇、孫傳庭他們算算血賬,替咱們高闖王報仇!」闖王拍著張鼐的肩膀說,同時想著:「這孩子真不錯,磨煉成啦,永遠也不會洩氣!」

站在張鼐旁邊的一個年輕戰士帶著自信的神氣笑一笑,說:

「當然啦,碰上他就不會輕饒他雜種!」

有著絡腮鬍子的王長順跟著丟了一句松話:「我看,咱們明天會把孫傳庭的人馬殺得落花流水,可是不容易把他本人捉到。」

「為什麼?」張鼐問。

「因為咱們的馬有好多天沒有喂料;老孫的馬吃得飽,跑得快。」

大家都笑了起來,但是笑聲隨即被一陣從南邊來的馬蹄聲壓下去了。李自成正等候一員小將,聽著這陣馬蹄聲,他自言自語說:

「啊,來啦。」

馬蹄聲愈來愈近,隨即在稀疏的灌木中間,在蒼茫的月色下,出現了一小隊人馬影子。烏龍駒突然把頭一抬,噴噴鼻子,蕭蕭地叫了一聲。張鼐向走近來的小隊騎兵問:

「是雙喜哥麼?」

「是!」一個青年的聲音在馬上回答。

這一隊共十來個人,回答的青年騎在最前邊的一匹高大的白馬上。每個人的馬鐙上掛著一顆或兩顆血淋淋的人頭,不住擺動。走上山頭以後,他們都跳下馬來。

李雙喜牽著白馬走到闖王面前,稟報說:

「爸爸,周山這雜種又逃脫啦!」

「又沒捉到?」

「我正要趕上他,不防從官軍陣上射過來一陣亂箭……給他龜兒子逃脫啦。」

闖王頓著腳說:「嘿!又給他逃脫啦!」

聽說沒有捉到周山,自成不由得皺皺眉頭。周山原是李自成親手提拔的將領,闖王對他十分信任,叫他擔任中軍[1]。去年十月間,李自成率領義軍從陝西進入川北,連破許多州縣,雖然進攻成都不克,卻給明朝很大震動。今年正月,為著避免被洪承疇所督率的優勢官軍包圍,義軍退出川北到隴東南,又向北挺進到洮州。洪承疇一面派曹變蛟和賀人龍等死追不放,一面調動了許多部隊堵截。幾個月中,李自成為著打破官軍的包圍,從甘肅進入西番地[2],在羌族遊牧人的地區轉來轉去。農民軍缺乏糧食,又不得休息,在西番地犧牲很大,仍然擺不脫官軍的追趕。李自成不得已從嘉峪關的東邊北出長城,到了塞外,又突然從蘭州附近折轉回來,猛不防突破洮州一帶的官軍堵擊,回到隴東南的山區中化整為零,休整部隊。就在西番地最艱苦的情形下,周山勾引一起人投降了曹變蛟。從這以後,他就死心塌地為虎作倀。由於他對農民軍的一切內幕、作戰方法,都極清楚,這就使曹變蛟如虎添翼。過去農民軍對官軍作戰常用的許多老辦法,有的根本不能再用,有的用起來效果也比較小了。每次遇到兩軍交戰時,周山就騎在馬上呼喊誘降,企圖瓦解軍心。李自成和將士們恨透了這個叛徒,常常想在戰場上捉到他,可幾次都是快要捉到時給他逃脫。今天黃昏,自成猜到周山會重新露面,亮著自己的牌子[3]勸降,所以留下雙喜帶著一隊人等候,裝作要送給他一封自成的書信,把他捉到。誰知這一計又沒成功!

雙喜看見闖王心中不高興,趕快說:「爸爸,周山雖然沒捉到,可是我們把他的侄兒收拾啦,還捉到他的親信將士十幾個。」

「人呢?」闖王問。

「他侄兒當場給我刺死啦。那些捉到的,因為弟兄們氣不忿,也宰啦。」

雙喜說畢,把右手一招,一個親兵走過來,俯身從白馬的鐙子上解開人頭,扔到闖王面前。跟著,後邊的十來個親兵也都把人頭解下,咕嚕咕嚕地扔到地上,在闖王的腳前滾成一堆。自成看了一眼,吩咐把這十幾顆人頭都掛到那棵松樹上,讓明天追在後邊的官軍和周山看個清楚。

離開大樹,自成向雙喜問道:「你大哥把隊伍佈置妥了麼?」

「我大哥已經在山口把隊伍佈置妥當,立了柵寨,準備了滾木礌石。」

「官兵有什麼動靜?」

「沒有。大概他們怕中埋伏,停下來了。」

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從闖王的嘴角流露出來,今晚可以讓將士們休息了。他用慈愛的眼光在雙喜近來顯得消瘦的臉孔上打量一下,又看看他的身上,忽然從敞開的斗篷下邊看見雙喜的左胳膊用布條吊在脖頸上,袖子上有大片血跡。他輕輕地哦了一聲,走近一步,問:

「你的胳膊掛綵啦?什麼傷?傷了骨頭麼?」

「箭傷,沒有傷骨頭。」李雙喜帶著滿不在乎的神氣笑一笑,說,「沒有啥,一隻手也可以打仗,只是不能夠拉弓射箭。看樣兒,追趕咱們的敵人又增加啦。爸爸,要不要我回到山口?」

「算了,你跟我回老營[4]休息吧。請老神仙給你的傷口洗一洗,上點藥,很快就會好的。你大哥知道要他馬上來老營議事?」

「知道。」

「上馬!」李自成向大家命令說。看著雙喜上了馬,他自己才上馬,心中很不舒服。

雙喜和張鼐都是李自成從孩兒兵中提拔起來的勇猛戰將。雙喜今年也是十七歲,比張鼐只大幾個月,但因為他比較沉靜,身材也高出半個頭頂,所以他在張鼐面前總喜歡以大人自居。自成因為他也姓李,父母和兩個哥哥都給官兵殺害了,所以就在五年前把他收為義子。兩年前,他看見雙喜和張鼐在作戰中特別勇敢,武藝也好,就把他們從孩兒兵營裡調出來,放在自己身邊。

「如今戰將這樣少,」李自成在心中說,「一個人頂幾個人用,偏偏這孩子掛了彩!」

人馬下了山頭,沿著一道峽谷前進。谷中很幽暗,散亂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有時,馬鐵掌在石頭上碰得太重,會迸出幾點火星。大約走了兩里遠,才離開峽谷往一座小山上走去。走到山腰,重新望見月光。一會兒,他們走進一片松樹林中,月光只能從松樹的枝葉間漏下來水銀似的花花點點。大約有一兩千名將士露宿在這座松林中,到處是火堆,有的人正在火上做飯,有的人已經躺在火堆邊睡熟了。李自成向樹林深處走去。當他走近一個火堆時,烤火的人們紛紛站起來。一位大約三十五歲上下、相貌慈善、農民裝束、名叫田見秀的將領向他招呼說:

「闖王,不下來烤烤火?」

「啊,田哥,你這裡倒很背風!」自成下了馬說,「黃昏前這一仗,你的人馬損失得多不多?」

「還好,只傷亡五十多人,賺了曹變蛟兩百多。給他點教訓,他就不敢硬往前追啦。」

自成拉著見秀的手,往前走去。走到一個岩石下邊,自成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說:

「玉峰,如今官兵把通往河南和湖廣的道路都堵死了。後有追兵,前有孫傳庭親自在潼關堵截。原來曹操答應到潼關接應咱們,咱們才從漢中一路殺奔前來。可是曹操如今一點兒音信也沒有。你想,他會不會中途變卦了?」

「曹操是一個琉璃猴子。我看,他八成是沒有來接應咱們。要是他帶著幾萬人馬到了潼關外邊,孫傳庭哪敢用全力來包圍咱們?你說是麼?」

自成點點頭,說:「我也是這麼想。咱們上當了。」

兩三個月前,李自成還在隴東南和漢中一帶的大山中同官兵兜圈子時就派人送信,要曹操率領在河南的各家義軍到潼關牽制孫傳庭,迎接他進入河南。曹操當時同意按照他的計策行事。李自成得了回信,不顧官兵的重重攔截,向東殺來。兩天來已進入商洛地區,離河南邊界日近,才看出來官軍並沒有受到牽制。可是消息不靈,到底曹操為什麼中途變卦,沒法知道!

「奇怪,曹操的幾萬人馬到哪裡去了?」自成小聲自語,又像在問田見秀。

田見秀正想說什麼,看見老營的一名小校牽著一匹馬,往他同闖王站立的地方走來,便把話忍住了。小校向自成說:「稟闖王,夫人請你快回老營。」

「什麼事?」闖王趕快問。

「老營裡來了一個人,夫人請你立刻回去。」

「從哪兒來的人?」

「不知道。只有夫人一個人同他談話,別的人都不許留在跟前。我只聽說好像這個人是從潼關東邊來的,路上還掛了彩,別的什麼都不知道。」

闖王和田見秀交換了一個眼色,都猜想到這個人可能是曹操派來的,但都沒有說出口,因為一則他們明白這事必須十分機密,二則也猜不透這個人所帶來的消息是吉是凶。

「玉峰,我趕快回老營瞧瞧,你隨後也去吧。」

老營駐紮的地方是一個叫作杜家寨的古老山寨。它原來是一個大寨,有兩百多戶,現在剩下的房屋還不到十分之一。寨門樓也給燒燬了,在月光下還可以看見寨門上邊的一塊青石匾上刻著「潼南鎖鑰」四個大字。

老營駐紮的一座四合頭院子是全村唯一比較完整的宅院,但門窗和傢俱也破損很重。宅院周圍,安設十幾座帳篷,駐著老營的一部分騎兵;幾個路口都布著崗哨,戒備嚴密。近來闖王全軍總管和中軍主將都由高一功擔任。但是由於戰鬥緊張,他經常不得不衝鋒陷陣,對敵廝殺,所以老營裡許多事情,以及屬於總管職掌的許多事務,都不得不讓他的姐姐高桂英替他分操許多心。

高桂英是李自成的結髮妻子,今年才三十歲。雖然小時沒讀過書,但是近幾年來抽空學習,已經粗通文墨。她有苗條而矯健的身體,帶著風塵色的、透露著青春紅潤的橢圓臉孔,大眼睛,長睫毛,眉宇間透著一股勃勃英氣。

她是已故農民軍領袖高迎祥的侄女。高迎祥和李自成兩個家族雖然不是同縣,卻是世親。自成的堂伯母就是高迎祥的姐姐。依照所謂「侄女隨姑」的古老風俗,迎祥的侄女嫁給了自成。高桂英既是迎祥的侄女,又是自成的夫人,所以在這一支農民軍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她自己也很重視維護高迎祥的光榮傳統,有時遇到部下做事不對,她就說當年高闖王如何如何。倘若是她的弟弟高一功或其他高姓的將校們犯了錯誤,她就傷心地告誡他們說:「如果五叔活著,他可不允許你們這樣!」

李雙喜請醫生治了創傷,回到老營,走進上房。高夫人叫他脫掉鐵甲,坐在火堆旁邊。她看過了雙喜的箭傷,一面詢問黃昏前伏擊曹變蛟追兵的戰鬥情形,一面等候闖王。她有一個女兒名叫蘭芝,今年才十歲,連天鞍馬不歇,十分睏倦,一駐下來就在裡間床上睡著了。兩個短衣箭袖、腰束綢帶、身背寶劍的姑娘,一個蹲在火邊用砂鍋燒開水,一個站在蠟燭旁邊替雙喜縫鐵甲上的綻線。這個替雙喜收拾鐵甲的姑娘名叫慧英,今年十八歲,那個蹲在火邊的叫慧梅,才十七歲。高夫人身邊像這樣的女親兵原有十幾個,幾個月來陸續陣亡,只剩下她們兩人。其餘的親兵都是男的。

忽然,小將張鼐把一個陌生的農夫領來,站立在門檻外邊。他自己先進來,向高夫人小聲說:「夫人,從前隊送來了一個莊稼人,他說他是從河南來的,有密書帶給闖王。」

高夫人站了起來,吃驚地小聲問:「從河南來的?是從曹營裡派來的麼?」

張鼐點點頭。高夫人心中有些懷疑,又問:「曹操如今在哪裡?」

「他不肯說明。他說他的話只能親自對闖王說,萬一見不到闖王,對你和總哨劉爺說也可以。帶來的書子也不肯叫別人看。」

「好吧,讓他進來見我。」高夫人接著又說,「還有,你派人飛馬去稟知闖王,請他速回。」

那個陌生農民被帶進屋來。高夫人將他通身上下打量一眼,見他完全是一個逃荒人的打扮,約莫四十歲上下,右腿似乎略微有點兒瘸。

「你是從哪裡來的?」高夫人注視著他的臉孔問,並不立刻讓他坐下去烤火。

「我是曹帥派來的。」

「曹帥在哪裡?」

「曹帥潛來到崤山裡邊,離潼關不到二百里,要迎接闖王殺往河南。」

「他帶了多少人馬?」

「號稱十五萬,實有七八萬。」

高夫人知道曹操近來率領的是一種聯合部隊,也許有十幾萬人,所以聽了這句回答之後覺得說得對頭,心中暗暗高興。但是她立刻用嚴峻的、極不信任的眼神逼視對方,問道:

「曹帥怎會有這麼多人馬?」

陌生人被她的盤問弄得有些惱火,冷笑一下,說:「曹帥自己只有三萬多人馬,可是自從八大王[5]投降朝廷之後,許多股義軍都聚在曹帥的大旗下邊。曹帥為要攻潼關迎接闖王,當然率領著全部人馬前來。」

「都是哪一些股頭隨著曹帥來?」

陌生人一氣說出了惠登相等十來個重要義軍首領的名字,一絲不錯。

高夫人又問:「既然有七八萬人馬來到潼關外邊,難道能瞞住官軍的耳目?」

「一直到本月初,我們的人馬還都在葉縣、臨汝一帶,前幾天才連日連夜暗暗從山僻小路往西邊奔來。直到我離開曹營時候,潼關的官軍還是給蒙在鼓裡。昨天我才聽說他娘的有幾千官軍往閿鄉開去,說不定他們得到消息啦。」

「你是哪裡人?」

「我是靈寶縣人,崇禎八年春天在澠池縣投了曹帥。」

「沿路官軍盤查很嚴,你怎麼過來的?」

「不斷有成群的河南災民往陝西逃,我跟著災民一道混了過來。」

「怎麼這樣巧,我們今晚才來到這裡,你就找到了?」

「我來到洛南境已經三天。」

「窩[6]在什麼地方?」

「離這裡二十五里張家莊是我的妹妹家,我就窩在那裡。」

「你是靈寶人,你妹子怎麼會嫁到這裡?」

「天啟年間靈寶一帶鬧旱災,我們一家人逃荒來陝西,把妹子賣到這裡。」

高夫人對這個陌生人還不放心,正要繼續盤問,陌生人突然苦笑一下,說:

「高夫人,我雖然從前沒見過你,可是久聞你的大名。你既然這樣不放心,我就不用見闖王了。書子我也不必拿出來,原封帶回,交給曹帥。」說畢,他轉身要走,卻不禁猛地瘸了一下,疼得眉頭一皺。

高夫人知道他絕不是真心要走,但是不能不望著他的右腿問:

「你的腿怎麼了?」

「前三四天,給三四個鄉勇從背後追趕,叫我站住搜查,我偏不站住,中了他龜孫們一箭。」

「中了箭你怎麼逃脫了?」高夫人又問,依然用不相信的眼光打量他。

「我從山坡上滾了下去,草很深,又是黃昏,龜孫們尋找不到我。」

陌生人解開紮著右腿的破布條,拉起破棉褲,在小腿肚上揭開膏藥,讓高夫人瞧,說:

「幸而沒傷著骨頭,足有兩寸深!」

高夫人看見果然是箭傷,而且看樣子傷口不淺。她露出了笑容,說:

「請你不要見怪。你從前沒有來過,誰都不認識你。目前情形你是知道的,我不得不小心。就是闖王派一個生人到你們曹帥那裡,曹帥也是要盤問的。把曹帥的書子拿出來吧。」

陌生人立刻把破棉褲撕開一個小口子,掏出來像棗子大小的一個東西,遞給了高夫人。桂英知道這就是常聽說的蠟丸書。她掐開蠟丸,取出一個紙團,仔細地把它展開。這是一張非常薄的白綿紙,上邊密密地寫著幾行小字,內容是羅汝才告訴自成知道:他已經率領十五萬人馬來到崤山裡邊,打算在十月十七日進攻潼關,分一支人馬進攻閿鄉;如果這時自成的人馬已經到了洛南縣境,務必乘機從潼關南原衝出,到潼關以東會合。雖然信中有一兩個字寫得潦草,她認不清楚,但全部意思她是明白的。一陣喜悅和興奮的情緒湧上心頭,她說:

「唉,謝天謝地!你來得真巧,今天恰好是十月十六!」

「確是巧,可見闖王同曹帥日後定能夠打下江山。」

「啊,我一直忘記問你,你這位大哥貴姓?」

「不敢,我也姓李。」

「啊,咱們還是一家子哩!」

「不敢高攀。五百年前說不定還在一個鍋裡攪勺把子哩。」

高夫人愈加高興,立刻叫親兵頭目張材進來,吩咐把客人帶到廂房裡烤火休息。當張材把人帶走以後,高夫人坐在火邊,又把書信拿起來看了看,心中十分狐疑起來。這時自成匆匆地走進來了。

李自成看完了蠟丸書,又聽高桂英把盤問下書人的情形談了一遍,他的心中同桂英一樣感到可疑。他的人馬明天要衝到潼關附近,而曹操恰巧在同一天從東邊進攻潼關!為什麼時間會這麼巧?會不會是孫傳庭派來的奸細?

他叫親兵把下書人叫了來,先謝了一路辛苦,跟著同他隨便閒談,有時問他的家世,問靈寶一帶的風土人情,特別談到靈寶的紅棗顆大、肉多、皮薄,多麼有名,還談到靈寶西門外古函谷關老君廟的簽有多麼靈。他的態度是那樣親切、家常,使陌生人不由得在心中說:「都說李自成很能籠絡人心,果然不假。在這上,大天王可不如他!」自成又問曹操和其他老朋友們的情形,有些事他知道,有些事他說他不知道,也有些是隨口胡答。自成對這些他所不知道的和隨口胡答的問題也不繼續追問,只暗中察言觀色。陌生人意識到闖王是在盤問他,笑著說:

「闖王,一則我不是一開始就跟著曹帥起義,二則我是無名小卒,並不常在曹帥身邊,所以有些事我也說不清楚。」

「這個自然,有些事你很難知道。曹帥上個月在什麼地方?」

「上個月麼?」陌生人望著闖王,把含笑的眼珠滴溜溜地轉了轉,說,「嗨,說起這,俺們曹帥可真夠朋友!上月,他知道你要往東來,他就率領著人馬打到陝州、靈寶一帶來接應你。後來聽說你還在漢中那邊,就退走啦。當時孫傳庭還親自出潼關去抵擋哩。」

「你們退到什麼地方了?」

「退到臨汝一帶。」

「你從潼關附近過來,可知道這幾天潼關的官軍情況麼?」

陌生人好像突然想起來一件重要事情,立刻回答說:「啊,啊,我正要向你闖王稟報哩!我從潼關鄉下路過的時候,聽到風言風語,紛紛傳說滿韃子又打進來啦,把北京城圍了三面。皇上連下三道詔書,要洪承疇同孫傳庭趕快勤王。又聽說洪承疇已經率領人馬離開西安,要從韓城那裡過黃河,北上勤王。孫傳庭還在潼關,可是聽說也有一部分人馬暗中從風陵渡過黃河啦。」

自成從火邊忽地站起來,瞪著有點兒激動的大眼睛盯著陌生人,問:

「韃子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聽說是上月。」

「皇上調洪承疇去勤王的話可是真的?」

「皇上叫洪承疇和孫傳庭快去勤王,洪承疇已經離了西安,都是千真萬確的。官軍已經有很多過了黃河的話,我只是聽到紛紛傳言,真假不知。」

「曹帥怎麼知道我這時到了此地,他決定十七日進攻潼關?」自成又突然問,眼光像兩把利劍一樣直逼著對方,使對方一陣心跳。

「他,他,他原不知道你恰好在這時來到這裡,只是叫我在這一帶等候著你。」

「那,他既然不知道我今日來到這裡,怎麼會決定明天進攻潼關?那不是要孤軍對敵麼?」

「曹帥是怎麼決定的,我是他手下的小頭目,人微位卑,如何得知?不過據我看,這也沒什麼可奇怪的。我們曹帥人馬很多,不懼官軍。為著朋友義氣,要解救你李闖王打出陝西,他不管你現在在哪裡,先攻潼關,把官軍引往東邊,對你李闖王就有幫助。」他仍然坐在火邊不動,冷笑一下,又說,「闖王,曹帥一心要救你,你怎麼這樣多疑?」

「我不是疑曹帥,我是疑你!」

陌生人的正在烤火的兩隻手顫一下,禁不住臉色一變。但是他竭力保持鎮定,慢慢地從火邊站起來,笑一笑說:

「闖王,我雖然沒有在你手下混過,可是我常聽人們談到你是『膽大如斗,心細如髮』。要不是這樣,你闖王也不會成這麼大的氣候。今日你對我有疑心,完全應該。要是我處在你闖王地位,也會犯疑。平日咱們義軍常常派細作到官軍裡邊,官軍也派細作到咱們義軍裡來,花樣多端,防不勝防。吃一次虧,長一次見識,把人都教能啦。你處在今日這樣局面,自然要加倍小心。何況咱們往日沒見過面,對面不相識,你怎麼能夠放心?來的時候,我也同曹帥說到這一點,料到你非犯疑不可。可是,闖王,請你放心吧。我來到這裡,見到你,呈了密書,不再走啦。隨著你打出潼關,我再回曹營銷差。日後倘若你看我果有可疑,亂箭射死,五馬分屍,隨你闖王高興。可是眼下大敵當前,後有追兵,你可千萬不要三心二意,遲疑不決,誤了大事!」說完這段話,陌生人立刻避開了闖王的銳利目光,轉向高夫人,拿出滿不在乎的神氣,說:「夫人,我已經餓了一天多,請你吩咐哪位弟兄替我弄點東西吃吃吧。」

不等高夫人說話,闖王哈哈地冷笑幾聲,向站在門口的一群親兵一點頭,說:

「來,把這個奸細推出去斬了!」

登時走進幾個人,抓住陌生人就向外推。陌生人並不求饒,也不申辯,一邊走一邊慨歎一聲,說:

「我隨著曹帥起義幾年,沒想到死在自家人手裡!唉,算啦,死就死吧,不用說啦。」

一個弟兄在他的背上打了一拳,罵道:「少說廢話,砍掉你王八蛋的吃飯傢伙已經夠便宜你了!」

陌生人說:「老弟,要殺就殺,何必罵人?」

當陌生人被推出門檻以後,闖王向門口走了一步,喝問:「你還有什麼話說?快說!」

陌生人回頭望著闖王,回答說:「事到如今,我還有屁話可說?我奉曹帥之命前來下書,書已下到,死而無憾。不過請闖王萬不要誤了大事。曹帥明日要從東邊進攻潼關哩!」隨即他一扭頭向外走去,對弟兄們說,「走,砍頭去吧。講義氣的,請把活做乾淨點兒,免得我多受罪。」

高夫人看見自成對她使了一個眼色。她趕快向院中說道:「你們把他暫且看起來,等明日五更動身時再用他的腦袋祭旗。」

院中幾個人一聲「遵令」,把陌生人擁出大門外了。自成向雙喜望一眼,說:「去,叫弟兄們弄一點東西給他吃,小心看著他,別讓他逃走了。」

自成在屋裡走來走去,低頭不語。高夫人望望他的神色,小聲問:「你斷定他是奸細麼?」

「十成也只能斷定七成。像這樣的事,既無憑證,怎麼能完全斷定?」他苦笑一下,又說,「不管他是不是奸細,咱們從他的嘴裡也知道了兩個重要消息。」

「你指的是滿韃子包圍北京,崇禎調洪承疇和孫傳庭去勤王麼?還有一個什麼消息?」

「還有一個消息是洪承疇已經離開西安。我看,這個消息也是真的。」

「不過,洪承疇離開西安到底是去勤王還是來潼關,咱們並不知道。」

「正是這話!要是能夠弄清楚就好啦。」

剛從院裡回來的雙喜插嘴說:「爸爸,狠狠地打他一頓,還怕他不說實話?」

自成搖搖頭:「這個人是打不出實話來的。我用砍頭嚇他,他並不害怕。他分明是一個久闖江湖的亡命之徒,在孫傳庭的重賞之下豁出一條性命,來做奸細。你把他打急了,他亂說一通,也不會老實招供。再說,我也沒有十成把握斷定他確是奸細。今晚且不打他,叫看他的弟兄們處處留心就是。」

「你怎麼七成斷定他是孫傳庭派來的奸細?」高桂英問,「是因為進攻潼關的日期太巧麼?」

自成笑一笑,在火邊重新坐下,說:「不光是日期太巧。你想,曹操為人十分圓滑,既然他不知道咱們的確實行蹤,他肯貿然向潼關進兵麼?今日與往年不同。今日官軍處處佔上風,曹操決不肯沒有十分把握就進攻潼關。退一步說,縱然他決定十七這一天進攻潼關,他也只會帶口信給我,決不會寫在書子裡。難道他不會想,倘若這蠟丸書在路上給官軍查出來,豈不要吃大虧?他若是這麼老實,就不會綽號曹操!」

高夫人也笑著點頭,接著說:「何況,曹操那裡有很多人同咱們相熟,忽然派一個毫不相識的人來,也叫咱們不能不犯疑。」

可是同時他們也認為曹操仗恃自己的人馬多,真的要在明天進攻潼關,並且一時粗心,把進攻日期寫在密書裡,也不是不可能。至於不派一個熟人來,那也許是因為一時找不到適當的人,倒不如派一個靈寶土著人容易混過官軍和鄉勇的盤查。

他們相對無言,各自反覆地思索著許多問題。直到親兵們把晚飯端來時,闖王才對左右人說了一句話:

「快去催幾位大將來老營議事!」


[1]中軍——古代的所謂中軍有兩種意義:一種是軍隊中官職,其職掌類似近代軍隊中的副官長,有時兼管傳宣軍令。另一種是指軍隊番號,對左軍、右軍、前軍、後軍而言。周山所擔任的中軍屬於前者。本書中寫高一功為中軍主將則屬於後者。

[2]西番地——如今的青海東部。

[3]亮牌子——叫出名字,這是從前北方的江湖話。

[4]老營——當時習慣,把總部叫作老營,官軍和農民軍都是如此。

[5]八大王——張獻忠的綽號。

[6]窩——隱藏的意思,或說成窩藏,原是黑話中的詞彙。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