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斷遭受戰亂的谷城一帶,自從張獻忠的農民軍駐紮在這裡以後,稍稍有一些太平景象。
這天早飯後,天朗氣清,陽光明媚。張獻忠沒有事,率領一群親兵出谷城西門射獵,射得幾隻大雁、幾隻野雞和兩隻兔子。隨後,射獵的興頭過去,他縱馬向西,一直奔到那條從老河口到石花街的朝山官道上才勒住馬韁,翻身下馬,走到一個草棚前,佔據一張方桌坐下。
一群一群去武當山朝拜金頂的香客從獻忠面前走過。獻忠把一幫香客叫住,問明白他們都是黃州府麻城縣人,又問問東邊的災荒情形,便叫一個親兵給為首的香客一些散碎銀子分給大家。眾人慌忙跪下磕頭。獻忠揮著手說:「算啦,算啦,留下頭到山上磕吧。」但眾人仍然在石板官道上磕了響頭,說出些千恩萬謝的話,然後離開。
為著想打聽潼關大戰後李自成本人和他的一些親信將領的消息,獻忠曾派出幾個探子前往潼關附近打探,有的尚未回來,而已經回來的卻沒有帶回來真確消息。今天他來到朝山官道上坐下喫茶,實想遇到豫西的香客,打聽出一點線索,但非常遺憾,從他面前走過的幾起香客都不是打河南來的。後來有一起逃荒的男女來到面前,從服裝和口音知道他們是河南人,但是一問,他們是從南陽府來的,對潼關大戰的消息僅僅聽到一點荒信兒,十分模糊。他叫親兵往官道上撒了幾把銅錢讓大家去拾,起身走了。
「難道自成們真的全完了?」他心中暗問,「老子不信!」
回到老營,一位名叫王又天的客人正在等他,使獻忠十分高興。王又天雙目失明,善批八字,是一個有名的江湖術士,在襄陽監軍道張大經的門下做清客。總理熊文燦和很多大官都很相信他,因而他就成了襄陽的達官巨紳的座上客。張大經向獻忠推薦過他,獻忠也極想同他一見,可是他又被熊文燦請到襄陽去了半個月,昨晚才從襄陽回來,今天上午坐轎子來拜望獻忠。獻忠同他一見如故,談了幾句話之後,就把自己的和剛滿月的兒子的生辰八字告訴他,請他算算。
「老兄,你可得直言啊!」獻忠笑著說,「不要顧慮,八字上是什麼就說什麼。你要是隨便奉承幾句,不說實話,王瞎子,你可不是咱老張的朋友!」
「我是有名的王鐵口,從來不隨便奉承人。」王又天也笑著說。
王又天掐著指頭,嘴裡咕咕噥噥地推算一陣,臉上流露出驚異神色。他仰首向天,眨動著瞎眼皮,重新推算一陣,又拉著獻忠的左右手摸了一陣,忽然又驚又喜地站起來,說:
「敬軒將軍,你坐好,坐好,受愚弟兩拜!」說畢,連忙深深地拜了兩拜。
張獻忠明白這裡邊大有文章,一面回禮,一面用開玩笑的口吻問:
「怎麼樣?俺父子倆會不會都做叫花子?會不會,嗯?」
「好八字!好八字!」盲人神秘地小聲叫著說,「愚弟半生江湖,足跡遍於海內,朝野上下,相人多矣,從來沒見過令喬梓[1]這樣好的八字!」
「手相怎麼樣?」
「同將軍的八字一樣好。」
「該有多好?夥計,你可別以為我跟別人一樣喜歡戴高帽子,故意奉承咱幾句!」
王又天很認真地說:「絕不敢故意奉承。欲知八字如何好法,請將軍屏退左右。」
獻忠揮退左右,小聲問:「快說吧,該有多好?」
「敬軒將軍,你以前可請人算過八字?」
「請人算過,可是都不肯說實話。」
「他們怎麼說?」
「都說我要做大官,做大將軍,可是沒有人肯說我在做賊,這就是瞪著眼睛說瞎話。」張獻忠哈哈地大笑起來,略帶棕色的長鬍鬚在胸前抖動。
「哎哎,將軍真是會說笑話!閣下這個八字,嗨,這個八字……」
「到底怎麼樣?」
王又天重新站起,又是深深一揖,然後探身向前,湊近獻忠的耳朵小聲說:
「貴不可言!」
獻忠半信半疑地問:「真的?」
「確實貴不可言!貴不可言!」
獻忠故意問:「能夠做一個實實在在的大元帥?」
「豈止大元帥!這話只能我知你知:日後貴不可言!」
「又天兄,你是在同我老張開玩笑?」
「豈敢!豈敢!」
「要是真的……」
「真的,真的。」
「我一定要重重謝你。」
「此事關係重大,將軍萬勿洩露。」
「你也不要再提。」
「當然不敢亂說。」
張獻忠把王又天留下吃午飯,並且約本城舉人王秉真、名士方岳宗、應城秀才潘獨鰲都來作陪。方岳宗是現任松江知府方岳貢的哥哥,為人慷慨俠義,豪放不羈,喜歡喝酒,十分健談。獻忠才進谷城時,借他家的房子安置家眷,以為他很富有,藉故把他拘禁,要他出錢助餉。隨後他知道了方岳宗確實沒有錢,他的弟弟方岳貢做官有清廉之名,就趕快把他釋放,表示歉意,並且同他做了朋友。獻忠對於一般的朝廷官吏都是痛恨的,曾經發誓要蕩平中國,剪除貪官污吏,卻出人意料地給遠在幾千里外的松江知府方岳貢寫了封信,表示敬仰。他在信裡邊坦率地說:「使為官者人人皆如我公,百姓不受脧削之苦,獻忠何能起事!」他叫方岳宗派家人把信送往松江,並且說他知道方知府不會回信,他也不希望得到回信。
陪客中的潘獨鰲原是應城縣的小地主,半年前因為同本縣的一位有錢有勢的紳士爭田,有理輸了官司,氣得走投無路,遂殺了知縣和紳士全家,豎了反旗,投了獻忠。獻忠待他很好,近來派他帶一小隊人馬駐紮在南河同漢江匯合的仙人渡地方,向來往商船徵稅。
客人中還有一位是從河南省新野縣來的丁舉人。今年正月,他的妹妹出嫁,花轎正走在從新野往南陽瓦店鎮的官道上,碰見獻忠從這條官道上經過,把他的妹妹搶來,當晚就拜堂成親。瞎子王又天對獻忠所說的「令喬梓」中的那位「梓」,就是這位丁夫人所生的嬰兒。當妹妹才被搶走的三四個月內,丁舉人認為是奇恥大辱,痛恨妹妹不能殉節,做個「百世流芳」的烈女。每次聽見母親在堂屋裡為女兒的事痛哭,他連母親也極不滿意,走進內宅,對老人說:
「你還哭她?哼,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你的寶貝女兒!咱家是世代書香門第,詩禮傳家,沒想到竟出了這個沒廉沒恥、失節從賊之人!你兒子好歹是個舉人,出了這件醜事,叫我今後怎麼在官場中混?她這個貪生怕死的賤東西,把咱丁家祖宗八代的人都丟盡了!唉,唉,你老人家真糊塗,還在想她!」
老太太哭著說:「早知有今天,我不如在她落地時把她扔到尿罐兒裡,也免得她長大了失節丟人!」
「唉,這都怪我們的家教不好!」丁舉人又憤恨又傷心地說。
可是張獻忠受「招撫」以後,妹妹派人帶了十匹綾羅綢緞和二百兩紋銀來家聯親,丁舉人的態度立刻大變。他心中矛盾了半個月,在老母的催促下,親自帶著禮物前來同獻忠認親,當人們談起來他的妹妹是張獻忠將軍的如夫人時,他便面帶春風,笑嘻嘻地拈著鬍子說:
「舍妹的八字麼,從前經幾個高人看過,都說生得不錯。再說,生在兵荒馬亂年頭,文不如武,能夠同武將結婚也好,不能講是不是書香門第。」他為著面子上光彩,矢口否認他的妹妹是「如夫人」,硬說是張將軍的「續絃夫人」。
他經常來谷城探望妹妹和妹夫,打打秋風。但是他的胃口不大,一次給他百兒八十兩銀子他就滿足。這次他來谷城,借口外甥滿月,特來致賀,實際上是想向妹妹要一二百兩銀子,趁著家鄉災荒極大,又是年殘歲尾,買進一處莊子和一處非常難得的好墳地。這墳地,據說可以出三品以上的大官,幾家大戶都在爭;因為他想要,大家都怕張獻忠,只好讓他。
酒宴開始了。正中間一張八仙桌,王又天是首座,舉人王秉真是二座。張獻忠親自坐在下席敬酒。另一張八仙桌上,新野丁舉人首座,方岳宗二座,獻忠的軍師徐以顯代表主人坐在下席。張獻忠今天特別高興,不住地大嚷大叫,同大家猜枚划拳,熱情勸酒。在別人正划拳當兒,丁舉人掂著一把錫酒壺走過來給王又天和王秉真敬酒,惹動全桌子客人和主人都站了起來。王又天接受敬酒以後,趕快恭維說:
「舅老爺今天要多喝幾杯。我給令甥掐過八字,是一個大富大貴的命,難得,難得!」
「舍妹的八字也很不錯,王先生可曾算過?」
「尚不曾算。改日一定要細細推算。不過,令妹的八字愚弟雖尚未推算,但既為敬軒將軍夫人,不推算亦可知矣。如非八字特別好,也不會如此天緣巧合,於金戈鐵馬之中得遇敬軒將軍。」
「是,是。婚姻都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以強合。」
每個人都向王又天敬酒,不僅因為他是初次來這裡做客,也因為他今天替獻忠父子算了八字。人們從他叫獻忠屏退左右、小聲談話的神秘態度,從他和獻忠都不肯說出算八字的結果,都猜到獻忠的八字一定是「貴不可言」。這些人在這個問題上都是非常敏感的。丁舉人希望妹妹日後能成為娘娘,他自己能做國舅。略微使他遺憾的是,獻忠目前有一大群夫人,他的妹妹排在第八,顯然命中注定沒有正宮的份兒,只能做不能專寵的妃子了。徐以顯是一個政治野心極大的人,平生以諸葛自居,他希望自己能做開國宰相,建立不朽功業。舉人王秉真投張獻忠原是不得已,曾經逃跑一次,被追了回來。這時他也很希望獻忠成功,像本朝太祖皇帝一樣,因為這樣,他這個舉人就不但不會落個「從賊」的壞名聲,反而是新朝的「從龍之臣」。至於潘獨鰲,因為是被逼上梁山,當然切盼著江山易主。只有方岳宗,一則因來得太晚,不知道王又天算命的情形,二則他自己並不想背叛朝廷,所以根本沒注意這個問題。他今天在酒席上興奮快活,只是因為他喜歡張獻忠的奔放豪邁性情,同這樣人一起喝酒,不能不感到痛快。
當大家都有七分酒意的時候,張獻忠還是不斷地向客人敬酒,特別向方岳宗敬酒最凶,由小杯換成大杯,大杯換成大碗。他喜歡方岳宗這個人率真、豪爽,在地方上並不倚勢欺人,而且從來對他無所求,也不像別人一樣害怕他,故意向他獻慇勤,反而有時敢當面說出他某事某事做錯了,應該改正。可是方岳宗知道自己已經喝得快醉了,而自己醉後往往會鬧出事來,不大雅觀,所以當獻忠第三次用大碗給他倒酒時,他粗狂地推開酒壺,舌頭不能轉彎地大聲說:
「不要再,再敬我酒。再多喝,我就、就會發酒瘋啦!」
「在我這裡,只要喝得痛快,發酒瘋也不要緊,反正咱們今天是痛飲取樂,不喝醉別想回去!」
「再、再、再喝,我就成、成一攤泥啦。」方岳宗告饒說。
「有轎子抬你回府,怕什麼?」
張獻忠不但自己逼著方岳宗喝酒,也叫大家給方敬酒,存心看朋友的醉態取樂。方岳宗已經立腳不穩,看人的臉孔像隔著一層霧。起初他還想「適可而止」,但喝著喝著,酒性大發,興奮異常,大聲呼叫,拍拍胸脯,說:
「好吧,來吧,捨命陪君子!別看我醉,我、我、我還能,『飲似長鯨——鯨——吸百川』!」
獻忠笑著叫:「對啊,方兄!這才是好樣的!」
「敬……敬軒將軍!來,來,我同你對、對、對飲一碗!」方岳宗渾身搖晃,舉著酒碗,繼續叫,「對飲!對飲!不敢對飲……你是孬種!」
獻忠看著朋友的醉態,聽他說出粗魯的醉話,快活地大笑起來。
「你笑?你笑?」方岳宗乜斜著眼睛說,「你笑也得對——對——對飲三碗!……你要是不飲、不飲,我就、我就捶你……三拳!」他自己把碗裡的酒一口喝乾,然後望著獻忠大叫:「快喝!快喝!不要裝孬!」
獻忠因為巡按御史林銘球今天下午要到,已經派養子張定國去縣境邊準備,他自己不久要前去迎接,所以堅決不再喝酒,卻望著方岳宗的醉態繼續大笑。在座的人們一半感到有趣,一半也是湊趣,跟著大笑。
「快喝!快喝!」方岳宗發音不清地叫嚷著,「你不喝,我就、我就打你……三拳!」
張獻忠只把滿大碗的酒咂了一口,繼續笑著。方岳宗突然撲了過來,左手抓住獻忠嶄新的青緞面紫貂皮袍的圓領,右手握成拳頭,在他的脊背上狠狠地打了一下,當第二拳快落下時,獻忠把身子猛一閃,沒想到皮袍的領口哧啦一聲撕破了一道足有三寸長的口子。兩張八仙桌上的客人和在左右服侍的人一齊大驚,臉上變色。方岳宗的酒意忽然醒了大半,但臨時很難轉彎下台。他鬆了手,繼續說:
「你喝!你喝!」
許多人都以為方岳宗惹了大禍,性命難保,同時這酒宴也將不歡而散,但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勸解,獻忠已經端著酒碗站起來,嘻嘻地笑著說:
「還是方兄有辦法,有辦法。好,我幹這一碗!」說畢,他把漂亮的大鬍子往旁一攬,一飲而盡,還亮著碗底兒叫方岳宗看。
大家鬆了一口氣。王秉真的兩手原來攥得很緊,這時鬆開了,才感到手心裡出了冷汗。他正想使眼色叫方岳宗說幾句賠罪的話,沒料到獻忠竟像沒有這回事兒,又替自己斟滿酒,端起碗來望大家笑著說:
「請,咱們都門前清!」
派一乘小轎送走醉漢方岳宗,張獻忠又同瞎子王又天說了一陣話,然後送給他五十兩銀子作為謝禮。王又天一面拒絕,一面接在手裡,滿臉堆笑,連連拱手,坐進轎裡。獻忠送走瞎子以後,回過頭來問徐以顯:
「怎麼,老徐,你要去太平鎮麼?」
「我馬上要去。這幾天正在操演方陣,還沒操演熟。」
「好吧,你去吧。我也要到校場裡去。你今晚回來麼?」
「我回來一趟,聽聽林銘球來有什麼事。晚飯後再去,因為明天五更要出發演習。」
徐以顯跳上馬,直奔太平鎮去。這地方離谷城十五里,在漢水北岸,原名王家河。因為是張獻忠向明朝假意投降的地方,所以他把它改成這個名兒,意思是他要同谷城人共享太平。那裡駐紮著張獻忠的一萬多精兵,由他的養子張可旺率領,防備官軍從仙人渡進攻谷城。徐以顯的家小住在城內,他本人經常住在太平鎮,按照著古兵法上的圖式,參考近代名將戚繼光等的練兵經驗,每日用心操演人馬。
「好軍師,好軍師。他娘的,打燈籠也找不到!」張獻忠目送著徐以顯的背影,在心中親熱地罵著。有時他對某個人特別親切,讚賞,就罵得特別粗魯。如果他對哪個人客客氣氣,講究禮貌,這個人就一定是被他疏遠,或者是要在他的面前倒霉了。
他走回大廳,脫下撕破的貂皮團花緞袍,換上箭衣,騎上雄駿的北口馬,帶著一群偏將和親兵往校場奔去。
一千名中軍標兵正在分幾股進行操練,有的在馳馬射箭,有的在演習單刀或雙刀,有的在演習槍法,有的在演習狼牙棒。校場中心,疊著幾堆方桌和條桌,都有一兩丈高。有的上邊放把椅子,椅子上再放茶几,看起來十分危險。只聽一聲口令,士兵們像猴子一樣,迅速地爬到上頭;再一聲口令,迅速下來。有時士兵們在上邊拿頂,然後在空中連翻幾個跟頭,輕輕地跳落地上。但是也有人剛練習不久,有些膽怯,笨手笨腳,叫人看著可笑。張獻忠背抄手看了一陣,對有些人誇獎幾句,對有些人嘲笑幾句。由於他今天特別高興,就是對那些練得最不好的士兵也沒有發脾氣。他對他們笑著罵了幾句,罵得很粗魯,但很親切。挨罵的士兵感到慚愧,但心中舒服,望著他嘻嘻笑著,保證他們一定能練好。
「再過幾天你們還不長進,小心老子叫你們的屁股開花!」獻忠用馬鞭子做出威脅的樣子,又添上一句,「每個人頂少抽你娘的二十鞭子!」
「一定學會!」幾個人面帶笑容地齊聲回答。
「來,讓咱老子翻一個樣子你們瞧瞧。你們這些龜兒子,媽的,笨得跟狗熊一樣!」
他把馬鞭子交給一個親兵,把箭袖一捲,在手掌中吐口唾沫,對著一搓,極其輕捷地爬了上去,跟著又爬了下來。第二次爬上去後,他抓住椅子一角,用單手拿頂,然後翻了一個跟頭落地。將士們都用驚歎的眼光望著他,有些人不由得叫了聲「好!」獻忠從容地整一整帽子,一邊拉下箭袖,一邊興致勃勃地罵道:
「你們這些小雜種,快給我練習,學著老子的樣兒!」
他恐怕有幾個新兄弟還不明白練習這一套本領的重要用處,向他們解釋說:
「好生練。練好了,爬山,跳崖,翻城,越寨,就不困難。媽的,谷城人從來沒看見過有這樣練兵的,都說我是猴子轉世。龜兒子們,少見多怪,亂說!」他哈哈地大笑起來,隨即又開玩笑說:「藝多不壓身。日後你們要是不願跟著老子打江山,可以到南京去跑馬賣解,餓不了肚皮。」這句話逗得大家都笑了。
他的愛將馬元利飛馬來到校場,向他稟報:巡按大人已經快到谷城縣境了。
「如今咱們就去迎接麼?」
「是的。人馬我已經點齊啦。」
「定國呢?」
「他在邊境等候。」
「好,走吧。龜兒子!」
張獻忠同馬元利立刻騎馬回到老營,按照謁見長官的禮儀規定,換上全副盔甲,背上橐鞬[2],掛上寶刀,氣宇軒昂地大踏步走了出來。正要上馬出發,谷城知縣阮之鈿坐著一乘四人抬的青呢小轎來到,還沒有走出轎子,就向他拱手叫道:
「張將軍,請稍候片刻,學生有幾句話要同將軍一談。」
隨即轎子落地,阮之鈿躬著身從轎裡走了出來。這是一個四十開外年紀,有著稀疏鬍鬚,帶點迂腐和固執脾氣的人物。他擺著八字步走到獻忠面前,深深地作了一揖。獻忠心中很厭煩他,但也不得不回敬一揖,用含著嘲笑的口吻問:
「父母官親臨敝轅,有何吩咐?」
「將軍可是去迎接按台大人?」阮之鈿恭敬地問。
「是的,你要同我一道?」
「學生坐轎子走得慢,不能奉陪將軍同去,只好在近郊恭迎。」阮之鈿走近一步,帶著很不自然的笑容,放低聲音說,「張將軍,今天學生特來拜謁,不為別事,還是為麾下有一些士兵不守軍紀,在城外公然搶劫。學生不敢不前來奉懇將軍依法嚴辦,使四郊紳民得以安居樂業,共感大德。」
「就是這件小事兒?」張獻忠輕蔑地笑著問。
「就是這件事。事關將軍聲威,學生不敢不貿然奉告。」
「從前你告我說的那件事兒,我不是已經辦了?」
「這是今天又發生的事,搶劫富戶的士兵是白文選將軍部下,學生剛才將抓到的兵犯交給他,已同他當面談過。」
「你既然同他談過,何必又來找我?」
「將軍身為全軍主帥,威令素著,故敝縣不避冒昧,特來面懇,務請從嚴究治,以肅軍紀,而安地方。」
張獻忠在心裡罵道:「龜兒子,又將了老子一軍!」
白文選派人假扮盜匪去搶劫和殺死一些為富不仁的富豪大戶,這是獻忠授意的。為了維持受招撫的虛偽局面,他不能公開用自家部隊的名義對這些富豪大戶進行懲辦。但去的弟兄們有時疏忽大意,竟然也有一次被地主們從背後暗地追蹤,查出底細,向縣衙門指名控告。他沒有料到,今天竟然連人也給人家捉去,真是豈有此理!皺著眉頭沉默片刻,張獻忠帶著無可奈何的、冷冷淡淡的神氣說:
「上司不發餉,我也沒辦法。叫弟兄們空著肚子喝西北風去嚴守軍紀,能行麼?你是喝墨汁兒出身的,沒有帶過兵,不知道我的難處。弟兄們餓得沒辦法,才向大戶借糧充飢。等朝廷餉銀髮下,自然就沒人再搶啦。」
「這個,這個……」
張獻忠不等阮之鈿再說話,飛身上馬,鞭子一揚,同馬元利帶著親兵們像一陣風似的奔出東門,在大街上留下一道滾滾飛騰的黃色塵埃。
「這個龜兒子,這個『老猛滋』,」他在馬上罵,「真是望鄉台上吹呼哨,不知死的鬼!」
因為張獻忠到過廬州府,知道合肥人不會發「母」和「雞」兩個音,把母雞說成「猛滋」,覺得有趣,所以看見阮之鈿身體矮胖,走路搖晃,就替他起了個綽號叫「老猛滋」。
張獻忠出了谷城東門,從仙人渡浮橋過了漢水,順著漢水北岸通襄樊的大道向東奔去。一個多時辰以後,趕到了離谷城五十里的半扎店,也就是現在的太平店,每匹馬都跑得冒汗。駐在當地的三千馬步兵早已在養子張定國的率領下在襄江兩岸排開,並且有幾十隻大船和小船靠在兩岸,每隻船桅上都有一面紅旗招展。船頭船尾站立著全副披掛的將士,軍容十分嚴整。張獻忠把帶來的兩百名騎兵排列在襄江北岸,所有的人都騎在馬上不動。他自己立馬在大旗下邊,等候著從下游張起風帆駛來的七隻大船。眼看著那七隻大船相距不到二里遠了,張獻忠用下巴向馬元利一擺,於是這位面目漂亮而舉止瀟灑的青年將領立刻下馬,跳上一隻小船,像箭一般向下游駛去。
實際上,張獻忠對於湖廣巡按御史林銘球不但心中懷恨,而且十分輕視。今年二月間,林銘球同襄陽分巡道[3]王瑞柟、總兵左良玉秘密定計,要在張獻忠投降之後去襄陽謁見總理熊文燦時把他逮捕,同時出其不意地向他的部隊圍攻,只是因為一則張獻忠十分警惕,托故不去襄陽,二則庸碌貪賄的熊文燦及其左右文武都認為獻忠是真心投降,堅決不同意,林銘球們的計謀才沒有實現。事後張獻忠知道了這件事,一方面恨他們陰險毒辣,一方面笑他們愚蠢。「媽的,這一群混賬玩意兒,把咱老子當成了一個傻子!」現在林銘球的七隻大船漸漸近了。第二隻船特別大,船頭上站著幾個頭戴折角帕頭、身穿圓領絲羅長袍的親信幕僚,另外還有一群身穿號衣的兵丁和身穿皂衣的衙役立在船尾。船艙門外擺著「迴避」「肅靜」虎頭牌和各種執事[4],還有一對很大的官銜紗燈籠。張獻忠在心中說:
「屌!派頭倒不小!」他向旁邊一名小校吩咐一句,隨即從一個大船上連發出三聲炮響,兩岸上鼓樂大作。他下意識地把銅盔整了一下,從馬上跳了下來。儘管像這樣用隆重的禮節迎接林銘球是他同徐以顯等在事前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哄住朝廷,以便有一段時間能安駐谷城,休兵養銳。但此刻他忽然對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卑躬屈節,感到很不舒服,心中說道:
「咱老子造反了十來年,縱橫好幾省,闖過些大風大浪,誰不說咱八大王是英雄,如今低三下四來迎接一個狗官,這是鬧騰的啥牌名!媽的,下次再這樣做,老子不是人養的!」
馬元利站在小船頭上向林御史的座船行了軍禮,大聲稟報「谷城駐軍主將」張獻忠在岸上恭迎。大船上有一個傳事官員轉稟艙中。林銘球沒有作聲,輕輕地點一下頭。傳事官員走出艙來,對馬元利說:「按台大人知道了,請將軍在前帶路。」馬元利轉過身來向士兵們一揮手,小船立刻撥轉頭,帶領著大船前進。
一會兒,林銘球的七隻大船和馬元利的小船都到了張獻忠和馬步兵肅立恭迎的地方,在鼓樂和鞭炮聲中靠著北岸的碼頭停下。張獻忠跳上大船,躬著身,拱著手,聲音洪亮地說:
「卑將張獻忠參見大人!」
林銘球本來早就該走出船艙,但他為要顯示自己是朝廷大員、一省的巡按大人,故意穩坐艙內,直到張獻忠參見時才放下手中茶杯,從艙裡彎腰走出。他一方面竭力做出威重樣子,不使獻忠輕視,一方面卻不免心中慌張,出艙口時忘記低頭,把紗帽頂碰了一下,趕快用手扶正。
張獻忠一見林銘球走出船艙,立刻極其恭敬地行跪拜大禮,而且叩過頭以後跪在船頭上故意不敢抬頭。林銘球沒料到張獻忠會對他這麼有禮,心中大喜,趕快去攙獻忠,說:
「將軍請起,請起,請到艙中敘話。」
林銘球同張獻忠走進船艙以後,兩岸的鼓樂停止。直到這時,排隊的騎兵才下馬休息,但仍然絲毫不亂。
把獻忠讓進艙中以後,林銘球帶著矜持的笑容讓座。獻忠十分謙遜,不肯就座,弓著身子說:「大人請坐。大人請坐。在大人面前哪有末將的座位!」經林銘球一再讓,他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揖向巡按大人謝座,然後側著身子在客位坐下。一個老家人端來兩杯茶放在他同主人面前,他又恭敬地欠欠身子。就在這時,他在林銘球的保養得很好的、略微有點發胖的臉孔上瞟了一眼,立刻有一股噁心的感覺泛上心頭,好像吃下去一個蒼蠅。他暗暗罵道:「你王八蛋準是吃飽了民脂民膏,才養得這樣肥頭大耳,油光發亮!終有那麼一天……」他彷彿看見這麼一個胖胖的腦袋不是長在活人身上,而是懸掛在谷城的城門上或什麼地方。
林銘球對張獻忠十分滿意。幾個月來,他本人、他的姨太太和親信幕僚們,都通過不同的方式接受了獻忠的賄賂,早已開始轉變對獻忠的一切成見。如今看見獻忠如此隆重迎接,如此拜跪有禮節,他相信獻忠確實是真心誠意地歸順朝廷。
「學生此次來谷城……」林銘球說了半句,忽然停住,用肥胖的、細皮白嫩的、帶著長指甲的手端起茶杯舉了舉,同時小聲說:「請!請!」
獻忠恭敬地端起茶杯說:「大人請。」
林銘球喝了半口香茶,放下杯子,拈著鬍鬚,繼續說:
「學生此次來谷城,是特意要同將軍一晤。」
獻忠趕快站起來,躬身回答:「獻忠愚昧無知,一切聽大人訓示。」
「不必過謙,不必過謙。」林銘球點頭微笑說,「請坐下說話,不必拘禮。自從將軍歸順朝廷,谷城士民相賀於道,實乃蒼生之福。不知麾下現有兵將若干?」
「約有十萬多一點。」獻忠欠身回答,故意多說三倍還多。
「十萬人馬不是一個小數目,將軍如真能為朝廷效力,將來定能建不世功業,名垂竹帛。」
獻忠慷慨地說:「獻忠少讀詩書,高深的道理不懂,但是『為朝廷效力』這個宗旨是抱定了。只要能給末將十萬人的糧餉,給我正式職銜,發給關防,獻忠願意為鄖陽、襄陽、荊州三府保境安民,不受盜賊騷擾,叫家家戶戶都能夠大開著門兒睡覺。」
林銘球連忙回答:「既然將軍有此誠意,朝廷也不能虧待將軍。至於月餉、職銜、關防,等學生回襄陽後一方面向制府大人[5]稟明,一方面自己也上疏朝廷,代為乞請。」
「謝大人栽培!」獻忠又站起來準備磕頭,被林銘球攔住了。
「這是一個血性男子,深明大義。」林銘球在心裡說,「可見外間所傳種種,都是流言,不可憑信。」
獻忠問:「大人,是不是現在開船,駕臨谷城?」
「天色已晚,又是上水,今晚就停在這裡吧。明天一早開船,如遇順風,巳時可以趕到谷城。」
獻忠站起來說:「大人旅途勞累,末將暫時告辭,準備明天率闔城紳民在城外恭迎。」
林銘球親切地說:「請稍坐坐,隨便敘話。」
老家人又輕腳輕手地進來,換上熱茶,林銘球為表示自己的長者身份和對獻忠的關心,問了問獻忠的家庭情形和年齡。當他知道獻忠今年只有三十三歲時,便連連點頭,稱讚說:
「正是有為之年!像將軍這樣年紀,只要效忠朝廷,取功名富貴如拾芥耳。」說畢,拈著花白鬍鬚嘿嘿地笑了幾聲。
獻忠說:「末將自然願為朝廷效忠,無奈朝廷不肯相信,不給職銜,不發月餉。長此下去,難免不使將士寒心,懇乞大人多多提攜,獻忠與全營將士都會感激大人恩德不忘。」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奏明皇上。」
林銘球又談到新近羅汝才的受招撫和李自成的被全部擊潰。特別談到後者,他感到十分欣慰,說:
「一則賴皇帝威靈,二則將士用命,陝西流賊一鼓蕩平。」剛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來「流賊」二字可能觸著獻忠忌諱,不由得頓了一下。看見獻忠神色照常,才接著說:「看塘報上說,這一次多虧洪制府指揮得宜,秦撫孫白谷設三伏於潼關南原,每五十里設伏一道,而令曹變蛟、賀人龍等從後窮追。闖賊奔入伏中,人馬自相踐踏,曹將軍親自手執長刀,大呼砍賊,伏兵四起,四面掩殺。賊死傷不可勝計。那些僥倖逃脫重圍的,有的棄了刀槍,有的拋掉馬匹,逃入漢南山中。事前洪制府傳諭各處鄉兵,都用大棒截擊,使賊飛走路絕,先後降者數十萬,委棄甲仗如山。據塘報上說,李自成妻女俱失,僅從十七騎逃去。又說,他已被村民擊斃,不過尚未找到屍首。唉,這真是蒼生之福!」停一停,他又像畫龍點睛似的加了一句:「自然,李自成如果能似將軍這樣深明大義,早日歸順朝廷,也不至如此結局。」
張獻忠裝作洗耳恭聽的樣子。當林銘球把話說完,他微微笑著,沒說一個字。他相信李自成確實是全軍覆沒,他自己派出去的探子也是這樣稟報,但是除此一點之外,他認為林銘球所說的許多話都是道聽途說,順口噴糞,使他覺得又生氣又可笑,同時在肚裡罵道:「媽的,原來你是個吹糖人兒的教出來的!」
「敬軒將軍,據你看,陝西局面是否會從此安定?」林銘球得意地笑著問。
「這很難說,末將不敢妄加推測。」張獻忠回答說,想給林銘球一點教訓,使他不要高興過火,「李自成給官兵打潰了是真的,可是塘報上的話也常常很不可靠。」
「將軍的意思是……」
「請大人恕獻忠直言。」
「不妨直言。」林銘球拈著鬍鬚,帶著惶惑的微笑。
「不怕大人怪罪,末將說句老實話,朝廷的塘報實在不能信真。就拿剛才大人所說的那些塘報消息,末將在半月前也聽人談過,可是總覺得有些地方對不上榫兒。比如說,春天時候,我聽說兵部楊閣老向皇帝上奏,說李自成進川時有幾十萬人,出川時只剩下幾萬人。其實,李自成在四川沒有打過硬仗,不會損失多少人馬。據末將估計,他們進川時的人馬不會超過三萬,出川時還是差不多這個數兒,其中李自成自己的人馬不會超過兩萬。他這一股人連打了十個月的仗,到潼關南原還能有多少?說它有七八千人還差不離,連隨營眷屬在內,頂多估計它一萬上下,不會再多。塘報上說殺死了不計其數,投降了幾十萬,這就對不上榫兒啦。」獻忠笑起來,「大人,你說是麼?」
「有道理。有道理。」林銘球笑著點頭說。
由於替李自成駁斥了官方塘報的胡扯八道,張獻忠的心裡感到愉快。有些話好像魚骨頭卡在喉嚨裡,不吐不行。吐出一點就痛快一點,全吐出來就全痛快,於是他接著說:
「再說,潼關離漢水很遠。說他在潼關南原打敗仗,逃到漢南山中,這就把方向弄錯啦。又是對不上榫兒。」說到這裡,獻忠很想放聲大笑,但是在林銘球面前他只好用力憋住,結束他的話說,「末將無知,冒昧直言,請大人恕罪。」
「啊啊,有理,有理,想來『漢南』應該是『洛南』之誤。」
這時林銘球才略微感到不好意思,同時更清楚地知道張獻忠確非一般凡庸之輩,更不能以簡單的「流賊」看待。沉吟片刻,他笑著問:
「你覺得洪制府治軍如何?」
張獻忠謙遜地說:「獻忠是什麼人,怎麼敢議論洪總督治軍如何?」
「沒有外人,說出不妨。」林銘球用眼光盯著獻忠,鼓勵他不必顧慮,實際上他想張獻忠對洪承疇的善於帶兵一定不能不佩服。
獻忠笑一笑,出乎林銘球意外地說:「在朝廷的幾位統帥中,洪總督還算是呱呱叫的。可惜他手下的軍隊也常殺良冒功,百姓恨之入骨。」
「洪亨九也會殺良冒功?」
「幾個月前,獻忠看見一份邸抄,上邊有御史柳東寅劾洪總督的一封奏疏,大人可曾見過?」
「啊,記不清了。」
「洪總督向皇帝奏報他在四川保寧府舊縣壩進剿李自成獲得大捷。據柳東寅的奏疏上說,洪總督的人馬並沒有與李自成的大隊交戰,只是在後邊不即不離地追著,有時截住幾十個掉隊的,撿點兒便宜。官軍所過村鎮,斬良民的首級報功。有一個村子被割走首級的良民有七十多人。這些冤死的良民中就有柳東寅的親戚在內。」
「啊啊,我想起來了。確有此事。沒想到敬軒將軍對朝廷的一切動靜能如此留心,如此清楚!哈哈哈哈……」
獻忠也笑起來:「不瞞大人說,這也是沒有辦法,非留心不可啊。打仗不是玩兒的,不能夠糊里糊塗地坐在鼓裡。要是那樣,可不早完了?」
林銘球對於張獻忠的看事精明洞徹,不能不暗暗驚佩。儘管獻忠的話未免唐突了他這位巡按大人,但是他無法不承認獻忠的話實有道理。從前他聽人們說張獻忠目不識丁,非常粗魯,最近才聽說獻忠小時讀過書,人極聰明,但從前那種先入為主的成見總難從心上拋掉。今日一見,就把舊有的成見拋到爪哇國了。他正想問一問獻忠目前在谷城練兵情形,因獻忠站起來告辭,他的話就不說了。他變得十分客氣,一直把獻忠送到岸上,又站著說了幾句獎勵的話,才拱手相別。
望著張獻忠的大旗在冬季荒寒遼闊的江岸上遠去以後,幾位親信幕僚和清客走進巡按大人的座艙,談他們對張獻忠的一些印象,更主要的是想聽一聽巡按大人的印象。他們稱讚張獻忠的軍容嚴整,又說張獻忠頗有禮節,看起來是「誠心歸順」。林銘球被張獻忠將的一軍,他原不打算對大家說出,但是他想著那些話大概早已被同船的幕僚聽去,倒不如說出來好,於是他笑著說:
「諸位老先生不知,張敬軒雖然讀書不多,但心中極有見地,不怪他在流寇中能成這麼大氣候,關於陝西官軍最近在潼關南原之捷,張敬軒就有不同看法,學生認為他的話也頗有理。」
當他把獻忠的意見說出來以後,幕僚和清客們立刻異口同聲地說:「啊,有理!有理!」話題轉到張獻忠的儀表上,有人說敬軒將軍的鬍鬚實在好,簡直是個美髯公。有人說他面皮微黃,稍微清瘦,但看起來十分英武,「慓悍異常」。後來又談到張獻忠額上一塊傷疤,推測著可能是今年正月間在南陽被羅岱[6]射的箭傷,但又說可能是被左良玉用刀砍的。
林銘球同幕僚們談了一陣,打個哈欠,便走往愛妾船上。姨太太替他倒杯熱茶,又親手把銀耳湯端到他面前,嬌滴滴地說:
「老爺,我從前以為張獻忠是長著一把紅鬍子,頭上插著兩根雉雞翎,原來不是!」
林銘球捻著花白鬍鬚笑著說:「那是戲台上的山大王,不是張敬軒。」
「你看,從前人們說他殺人不眨眼,多怕人!他為什麼叫作八大王?」
「我聽說他在兄弟中排行老八,所以起事後就自稱八大王。」
看見丫頭和老媽子都退了出去,姨太太小聲說:「明天咱們到了谷城,不知張獻忠會送給咱們什麼禮物,千萬別叫我跟老爺白來一趟。」
「你放心,金銀珠寶總是少不了的。」
「我什麼都不想,就想要一顆祖母綠[7]。」
當林銘球正陪著撒嬌的姨太太說話時候,張獻忠帶著他的騎兵繼續向谷城奔馳。他對馬元利快活地問:
「元利,你說,咱們今天扮的這齣戲有趣麼?」
「很有趣。」馬元利揚揚鞭子,發出會心的微笑。
「哎,他個龜兒子!」張獻忠罵了一句,大笑起來。
第二天上午,張獻忠率領一部分重要將領,監軍道張大經率領著谷城地方官紳,在郊外迎候巡按大人。林銘球雖然因風不順,換乘八人大轎,但路上耽耽擱擱,還是到未時才到。他的如夫人和一部分幕僚來到時,已近黃昏了。
林銘球駐在察院裡,離張獻忠的公館很近。進察院以後,稍事休息,張大經和獻忠率領眾將同地方官紳正式參見,然後就在察院裡舉行盛宴為巡按接風。席散以後,林銘球把獻忠單獨留住,引進簽押房,屏退左右,突然問道:
「敬軒將軍,你可知道李自成的下落?」
獻忠暗暗吃了一驚:巡按為何這樣問我?難道是朝廷聽到什麼謠言,對他有所懷疑?
「回大人話,末將毫無所知。不知朝廷可有確實消息?」
「朝廷也無確實消息。不過闖賊死屍迄未找到,傳出許多謠言,學生此次前來谷城,實與此事有關。」林銘球一邊說一邊留心獻忠的神色,口氣中含有壓力,不過他已對獻忠使用「學生」這個自謙的詞兒了。
獻忠欠身問:「不知可有些什麼謠言?」
「有的說他逃到漢南或商洛山中,有的說他逃到老回回那裡臥病不起,有的說他確實陣亡。謠言紛紛,莫衷一是。十天以前,忽有一股流賊打著闖王旗號,突襲潼關,等賀人龍倉皇追出,這股流賊卻不見了。闖賊下落如不迅速查明,不唯洪制台與孫巡撫會受皇上責問,連我們總理大人也有干係。」
「為什麼總理大人也有干係?」
林銘球略停一下,說:「敬軒,我看你誠意歸順,不妨對你明言。近來有人向總理密報,說李自成逃來谷城,潛藏你處。雖是謠傳,但總理對此極不放心,故特命學生親來一趟。」
「末將敢對天起誓,李自成確實不曾逃來。自從崇禎八年以來,我與李自成鬧翻了臉,互不來往。所以他縱然兵敗後無處存身,也絕不敢逃來末將這裡避難。」
「你二人互相不服,意見甚深,朝廷也有所聞。但俗話說,和尚不親帽兒親。你們從前畢竟都是十三家中人啊。」林銘球注視著張獻忠的臉孔,嘿嘿地乾笑起來。
獻忠也笑了笑,說:「獻忠誓做朝廷忠臣,豈能與流賊暗中往還!懇大人轉稟總理大人,勿信謠言,使獻忠安心駐兵谷城,保境安民,為襄陽上游屏障,使總理大人無西顧之憂。倘若熊大人對獻忠尚有疑心,獻忠手下十萬軍心如何能安?」
林銘球趕快安撫說:「我一定轉稟總理大人,請敬軒不必在意。不過,倘若闖賊走投無路,萬一逃奔前來,也望將軍務必不失此立功良機,將此凶狡巨賊縛送朝廷,則不唯將軍從此見信於朝廷,且可邀封侯之賞,垂芳名於青史。」
「倘萬一李自成敢來投奔,末將定遵大人鈞諭,將他縛送朝廷,以表獻忠歸順赤誠。」
「好,好!將軍正富青春,前程不可限量。」
「多懇大人栽培。」
出了察院,張獻忠帶著一大群親兵親將步回公館,邊走邊心中罵道:「林銘球,什麼玩意兒,還想來詐老子哩!」剛到院裡,白文選迎上來,在他的耳邊咕噥一句:
「李闖王來了。」
獻忠一驚,瞪大眼睛向白文選望一望,但害怕走漏風聲,沒有問什麼話,若無其事地向後宅走去。
[1]令喬梓——對別人父子的美稱。
[2]橐鞬——音gaojian,古代裝弓箭的器具。
[3]分巡道——明朝每省設一按察司,由按察使掌之。省下分為若幹道,每道設一按察分司,監察所屬府、州、縣的政治和司法。掌按察分司的長官稱為分巡道。「道」是官職名稱,即道員,比知府高一級。
[4]執事——儀仗的俗稱。
[5]制府大人——指熊文燦。明、清兩代習慣,下級對總督尊稱制軍、制府或制台,熊文燦的名義是「剿賊總理」,地位同總督一樣。
[6]羅岱——明朝的一位將官,於第二年(崇禎十二年)七月在作戰中被獻忠俘獲。
[7]祖母綠——一種名貴的綠色寶石,產於中亞,大約是現在伊朗或伊拉克一帶。祖母綠是中國古代的譯音,或譯子母綠、祖木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