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到商洛

第二十六章

由於清兵主力移向山東,洪承疇、孫傳庭和別的援軍陸續到達畿輔,北京城的局勢緩和多了。儘管並未解嚴,但一年一度的燈市又開始了。

西從東安門外起,東到現在燈市口大街的東口止,約莫二里長,幾條街全是燈市。每年從正月初八開始,到十六日結束,共有十天。白天是市場,晚上看燈。在燈市場上,會集著各地商人,有南北兩京的、各省的以及外國的各種貨物。從年代和範圍上說,有三代以來的各種古董,有時興的錦緞、綾羅、刺繡、布匹、手工藝品、家常用具,還有西洋的自鳴鐘和稀奇玩意兒。一吃過早飯,大小街道都湧著人流,巳時後就擁擠不堪。人們有買東西的,有看熱鬧的,有看稀奇開眼界的,也有專為著看人的。叫叫嚷嚷,呼呼喚喚,像鍋滾似的。俗話說,燈市是「九市開場」,就是指附近的許多街道和胡同在燈市期間都隨著熱鬧起來。

晚上,店舖關門,通夜賞燈,放煙火。沿著以燈市口大街為中心的東西長街,兩邊儘是綵樓,南北相向,朱門繡戶,畫棟雕樑。樓上有簾幕的多是勳家、貴戚、大官宦和縉紳眷屬,每座綵樓的租價,一夜就得幾百串[1]錢。從燈的質料說,有燒珠料的、夾畫堆墨絲的、五色紗的、明角的、紙的、麥秸的和通草的。從形式說,有百花、鳥、獸、蟲、魚、走馬燈……巧奪天工。至於煙火,也是花樣繁多,令人驚歎不止。各種樂隊,各種雜耍,通宵演出。另外,這兒那兒,有隊隊童子綵衣擊鼓,從晚到曉,叫作太平鼓。男女擁擠,人山人海。

今年的花燈和煙火雖不如往年熱鬧,但也相差不遠,只是鄉下進城來的燈較少罷了。

正月十四日是燈市進入高潮的第二天。這天上午,有一個相貌不俗的中年人,生著疏疏朗朗的三綹鬍鬚,穿一件半舊的圓領羊皮袍,戴著方巾,眉宇間含著幾分鬱悒神氣,慢慢地往燈市走去,一邊走一邊頗有感慨地低聲吟道:

近畿才消戰火紅,

太平燈市鬧春風。

感時詩就心如搗,

踽踽遊人笑語中。

這個人就是尚炯對李自成所說的牛金星,他來到北京已經幾個月了。

他走到一個較大的珠寶店前,由於好奇,進去隨便觀賞。店裡的廣東老闆正在請一位太監看一顆很大的珍珠,幾尺之外,光耀人目。牛金星知道這就是古書上說的「徑寸之珠」,他不敢走近,也不敢問,只聽那個太監說:

「三千兩不能再少?」

商人極其恭敬地回答:「實在不能再少,公公。田皇親府上的總管老爺已經來看過,叫小的把這顆珠子給他留下。只是公公喜愛,我才敢賣給公公。要是在往年,像這樣的寶物至少可以賣四五千兩銀子。今年生意差一點,又是公公想要,作價三千兩賣給公公,賠幾百兩銀子算小的的一點孝敬,以後仰仗公公關照的時候多著哩。」商人隨即走近半步,嘻嘻地笑著小聲說:「以後裡邊採辦珠寶,只要公公垂愛,照顧小的一下,什麼都有啦。」

太監又把珠子端詳一陣,說:「好吧,我留下吧。其實我也不打算用它。我看這顆珠子還不錯,送給我們宗主爺[2]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

牛金星第一次看見用三千兩銀子買顆珠子,駭得張嘴瞪眼,不由得搖搖腦袋。當回到人潮中繼續向前擁擠時候,他禁不住喃喃地說:

「一顆珠子的價錢在鄉下要救活多少人家!」

剛吐出這句閒話,正擔心有東廠的人聽見,果然就有人從背後照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駭了一跳,回頭一看,又驚又喜。「啊啊,是你!」他立刻抓住拍他的這隻手,正要往下說話,那個人趕快使個眼色,說:

「這裡人太擠,咱們出去找個地方暢敘吧。」

他們回頭向南擠去,看見金魚胡同裡的人稍稀,就從撫寧侯朱國弼的府第前穿過去,轉了幾個彎子,來到東長安街。牛金星急於想知道這位朋友的來龍去脈,看見身邊沒有人,邊走邊問:

「你如今……」

尚炯不等他把話說完,搶著說:「啟翁,你沒有料到吧?我是年底到京的,好容易找到足下!」隨即向左右一看,放低聲音,「我現在改名常光甫,以字行,籍貫是內鄉。」

牛金星點點頭,問:「下榻何處?」

「住在前門外仁壽堂藥鋪裡。弟一到京就向河南同鄉打聽老兄消息,昨天才打聽出尊寓在西城皮庫胡同。今早去尊寓趨謁,不想大駕已經出來,不勝悵惘之至。詢問貴價[3],知大駕來看燈市。我回到仁壽堂交代幾句話,便趕快來燈市相尋。原以為此處九衢縱橫,人山人海,無緣遇到,只好晚上再登門叩謁,沒想會看見老兄在珠寶店中。數載闊別,常懷雲樹之思[4];今日邂逅相逢,快何如之!」尚炯說到這裡哈哈地大笑起來。自從離開商洛山後,他在同有身份的人說話時故意文縐縐的。

金星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多年不見,你還是那麼熱情豪放。」

尚炯在朋友的臉上端詳著說:「閣下也是風采猶昔,只是鬢上已有二毛[5]了。」

「唉,光陰荏苒,不覺老之將至!足下近幾年寄跡何處?何以知愚弟來京?」

「去年冬月,弟因事有谷城之行,路過老河口,遇一寶豐香客,始知兄有官司糾纏,來到北京。目下貴事可已辦妥?」

「沒有。目前奸貪橫行,公道淪喪,誰肯仗義執言?愚弟深悔此行!」

「究竟所為何事?」

「一言難盡。倘不嫌簡慢,請到敝寓對酌數杯,一敘契闊如何?」

「好,甚願一傾積愫。」

兩人各乘一頂小轎回到牛金星的寓所。金星隨即吩咐僕人王德趕緊置備酒菜,一面對尚炯說:

「院裡倒還清靜,可以無話不談。」

王德先端來一盤花生和一壺白干,不一會兒又端來兩樣熱菜。喝過一杯酒後,醫生望著金星問:

「啟翁,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為了何事?」

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來自飲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滿,說:

「你別慌問我的事,弟倒要先問問兄的近況。這幾年,風聞你一直跟著十八子,可甚得意?」他的聲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轉眼珠地望著對方臉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著點點頭:「一不怕官府緝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天地為心,以四海為家,雖不能讀萬卷書,卻行了萬里路。」

「何謂『以天地為心』?」

「所作所為,上合天理,下順輿情,就是以天地為心。」

「你可是指的打富濟貧?」

「對。殺貪官,除豪強,拯危濟困,救死扶傷,難道不都是以天地為心?當今朝廷無道,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十八子奉天倡義,救民水火,矢志打倒明朝,重建清平世界。至於……」

金星目瞪口呆,伸著舌頭,心頭怦怦亂跳,擺擺手不讓尚炯再往下說。他走到門口,輕輕推開風門,向院中左右張望,看見確實無人,然後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濤激盪,沉默片刻,猛然舉起酒杯說:

「說得好,再乾一杯!」

幾杯熱酒下肚,牛金星聽尚炯又談了幾句話,句句慷慨磊落,為他平生聞所未聞,胸中感到又是激動又是暢快,並且很羨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捺著胸中的複雜感情,用著關心的口吻打聽:

「常兄,聽說你們在潼關附近全軍覆沒,究竟如何?」

「吃虧不小是真,但並未全軍覆沒,目前十八子正在集合人馬,加緊操練,時機一到就會重整旗鼓,石破天驚。」

「這裡曾傳聞他已經陣亡,近來又傳聞他或在崤函山中,或在商洛山中,到底現在何處?」

「啟翁,咱們是自己人,我用不著對你隱瞞。十八子的部隊有一部分由他的夫人率領,在崤函山中,他本人卻在商洛山中。」

「你們如今還有多少人馬?」

「這話看怎麼說。要說現有人馬,我不怕對你亮底,崤函山中的不算,單說闖王身邊的還不到一千。」

「嘿!只剩下千把人了?」

尚炯坦然地點頭微笑,說:「可是義軍與官兵不同,官兵一千人只是一千人,動不動還要逃跑一些。我們的人,今日你看只有一千,明日一招呼,說不定就變成十萬、八萬。弟在義軍數年,深知此中奧妙。目前商洛山中兵燹之餘,加上天災,糧食困難。十八子一則不願加重百姓負擔,二則要埋頭休息整頓,不惹朝廷注意,故暫不急於集合多的人馬。現有人馬,也是分駐在幾個地方。這是我們常用的化整為零、分散就食之策。」

「此話甚有道理。目前百姓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朝不保夕,只要有人振臂一呼,誰不揭竿而起?」

僕人端進來一個暖鍋,放在方桌中間。金星把酒壺放在酒鐺上熱一熱,連敬了兩杯酒。他看到尚炯雖然身在「賊伙」,卻揚眉吐氣,不禁暗自感慨,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啟翁,請談談老兄的近況,使愚弟略知一二。」尚炯說,他從老朋友的眼睛裡覺察出有一股憤懣和鬱悒情緒。

牛金星搖搖頭:「我實在不願多談。處此無道之世,夫復何言?唯有搔首問天而已!」

「難道還有人欺負你舉人老爺?」

「不但受人欺負,連我的功名也革了!」

尚炯大吃一驚,問:「竟有此事?」

「不唯革去功名,且被投入囹圄,幾死於墨吏、豪紳、衙蠹、獄卒之手!」

醫生見他氣得臉色發紫,脖頸上一條血管直跳,便不再急著催他往下說,陪著他慢慢地飲了幾杯熱酒。

「我自己也有毛病,」金星歎口氣,「一生就吃虧在『使酒負氣』這四個字上。足下不知,弟同寶豐王舉人原是很要好的朋友,後來又成了兒女親家。他的第二個姑娘嫁到寒舍……」

尚炯忙問:「可是同堯仙結婚?」

「正是佺兒。」

「既是朋好作親,又是門當戶對,豈不甚佳?」

「哼,親戚變成了仇人!」

「此話怎講?」

「近幾年,王舉人閒居在家,勾結官府,又與祥符[6]進士王士俊聯了宗,成為一方惡霸,魚肉桑梓。弟對王舉人深為不滿,當面責備過他兩次,遂成水火,不相往來。王士俊同弟也是熟人。此人頗有閨門之丑,穢聲四聞。前年弟因事住在汴梁,有一天王士俊請吃飯。也怨弟多喝了幾杯酒,在酒宴上當著滿座賓客罵他扒灰,使王士俊不能下台,十分惱恨。這就種下了一個禍根。來,對飲一杯!」

飲了一杯酒,尚神仙笑了笑,說:「這就是你過於『使酒負氣』了。我們年輕時都有此毛病,不想兄至今仍未改變。」

「豈止未改,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鄉下走親戚,恰遇縣吏催糧,如狼似虎。弟一時看不下去,乘著一股酒勁,叫人把他們捆起來各打幾十鞭子。此事不唯觸怒縣令,且為一班奸貪胥吏所切齒。幸有朋友出面奔走,鄉閭百姓共為申訴,知縣未即深究。不久,捨媳暴病死去,王舉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進士又慫恿知縣張人龍百般羅織,捏造罪款,上稟巡方御史。按院根據片面之詞,上疏彈劾,將弟革去舉人,下入獄中。弟負屈含冤,百口莫辯。」

「後來如何出獄的?」

「幸虧一位好友周拔貢在地方上頗有聲望,約著幾位公正士紳代弟說情。張知縣亦自知做得太過,輿論頗為不服,便向周拔貢賣個人情,叫周拔貢出具保狀,將弟保了出來。但只是『因病保釋』,隨傳隨到,官司並不算了。」牛金星喝了半杯酒,苦笑一下,接著說:「弟為此事來京找蘭陽[7]梁御史幫忙……」

「是梁雲構梁御史麼?」

「正是梁雲構,弟與他是鄉試[8]同年。」

「他可幫忙?」

「哼,俗話說得好:『官官相衛。』弟未到京,他已接王進士一封書子,豈肯幫我這個已革舉人的忙?」

尚炯把右手攥成拳頭,照左掌上狠狠一捶,歎口氣說:「沒想到兄台滿腹經綸,抱負不凡,遭遇竟然如此不佳!今後如何打算?」

「回去。已擇定日內就動身回去!」

「官司未了,回去豈不吃虧?」

「不回去有何辦法?一則弟不能使周拔貢為弟受累,二則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回去,我看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

「請千萬不要急著動身。俗話說:『光棍不吃眼前虧。』如何可以再受這班小人欺凌?難道還想重對刀筆吏乎?」

「弟有家室之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獄,萬一衙門問周拔貢要人怎麼好?

決計回去,到寶豐後看情形再作道理。」

「你能否稍留幾天?」

「弟已定十七動身,實實不能再留。」

尚炯感到惘然,說:「咱弟兄多年不見,還沒有深談哩!」

他的話剛落地,有兩位客人進來。一位是不入流[9]的小京官,一位是上一科會試落第的舉人。他們都是河南同鄉,因金星幾天內就要離京,特來話別。尚炯怕在同鄉中露出馬腳,推說另有約會,匆匆告辭而去。牛金星把他送出大門。臨別時候,尚炯低聲說:

「明天早飯後我要出診,隨後來尊寓與兄細談,務請稍候。」

牛金星很擔心別人知道他同尚炯來往,趕快說:

「我這裡來往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訪吧。」

「敝寓也不清靜。兄可知道,有沒有清靜的吃酒地方?」

「有。西長安街有一家梁苑春,是開封鼓樓街梁苑春的分號。那裡有單房間,談話方便。」

「好。我作東道,明日望早光臨,以便深談!」

「一定不誤!」

在尚炯同金星談話時,金星曾說了一句:「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真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使醫生的心裡一動。回到下處以後,醫生立刻取出來三十兩紋銀,寫了一封短簡,請藥鋪掌櫃派夥計送往牛金星處。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斷地想著同金星的會面,感到欣幸,又感到遺憾。遺憾的是,牛金星幾天內就要走了。他肯輕易下水嗎?恐怕不會。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來到梁苑春,叫堂倌找一個雅靜房間,坐下等候,過不多久,金星來了。一見面,他首先提到那三十兩銀子,剛要說感謝的話,就被醫生攔住,說:

「自古朋友有通財之義。區區微數,何足掛齒!兄肯笑納,足見對弟尚不見外。說一個感謝的字,就顯得俗氣了。不知這一點銀子是否夠用?」

「夠用,夠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為著免俗,弟只好暫不說感激的話,以俟相報於異日。」

堂倌走來,報出來十幾樣菜。他們商量著點了四樣熱菜和一個拼盤吃酒,別的菜以後再要,並要他快點把拼盤端來。堂倌走後,金星站起來,走到門口,先向院裡聽聽,隨即又揭開簾子一邊向院裡望望,見小院中空無一人,這才放下心來,小聲說:

「到處是東廠的打事件番子,說話務必留神。」

「我看這個地方還清靜,不大有人進來。」

「不管如何,小心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聲問,「昨天不曾來得及叩問:你來到北京有何要務?」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來看一看朝廷動靜。」

「已經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來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訪親問故,只好慢慢探聽。啟東,你來此較久,且與中州同鄉來往較多,朝廷情況,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誰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窮財盡,勢如累卵。」

「請兄略談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盤送來一個拼盤和一壺酒,隨後陸續地送上來幾樣熱菜。牛金星一邊吃酒,一邊談著朝中朝外的種種情形。由於他平素對朝廷不滿,又感於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平日不輕對人談的話都談了出來。最後他搖搖頭,拈著鬍子說:

「總之,目前的國運,好像一個害癆病的人,已經病入膏肓,成了絕症,縱有扁鵲再世,亦無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來宵衣旰食,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亂,以嚴刑峻法督責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洩洩沓沓如故。蓋積漸之勢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又猜忌多端,措置失當乎?」

「據你看,是不是氣數盡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大明必亡」四個字,隨即望望醫生,悄聲說:「但不知鹿死誰手耳。」

尚炯笑著說:「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金星歎口氣:「徒見天下擾攘,可惜尚未見像漢高祖和本朝洪武爺這樣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這麼說。當洪武爺未成功時,人們誰知他是個創業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聽了這句話,心中一動,望著醫生,不覺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氣;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聲問:

「你這話可有所指?」

尚炯笑著點點頭,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裡蘸了一下,在桌上寫了一個「闖」字。

金星問:「何以見得?」

「洪武爺雖是少有的創業之主,但是太殘暴多疑。這一位,有其長而無其短。」

「請詳言之。」金星說,不相信地拈著鬍子微笑。他沒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這倒要聽個新鮮。

金星起初抱著個「姑妄聽之」的態度,但是剛聽了幾樁事情,就不能不頻頻點頭,有時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好!好!」正在這時,堂倌送來一盤蔥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參、魷魚和雞絲做的三鮮湯,使尚炯的話不得不停下來。牛金星很熟悉開封館子的規矩是喜歡向客人敬湯,除客人自己要的湯之外,堂倌還要多送上幾次湯,作為敬意,而這些湯都做得鮮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今天這個湯來得很不是時候,打擾他同尚炯的秘密談心。他望著跑堂的說:

「今天你們不用敬湯,也不要多來伺候。需要什麼湯的時候,我會叫你。」

堂倌笑瞇瞇地答應了一個「是」字,站在旁邊仍不肯走,恭敬地問:

「有活鯉魚,來一個吧?」

「別急。我們要慢慢吃酒。你等會兒來吧。」

堂倌又笑著答應了一個「是」字,才一彎腰,提著托盤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來做一個讓客的姿勢,同金星嘗了一口,說:「味道不錯,在別處的館子裡怕不會有這樣好湯。」金星喝了一羹匙,說:

「咱們快回到本題吧。請快繼續說下去。」

尚炯接著談起來。他越談越有勁,而金星也越聽越暗暗地感到驚異。當尚炯談到崇禎八年起義軍十三家七十二營的滎陽大會時,金星不自覺地連飲了滿滿的兩杯白乾。

「崇禎九年,」尚炯又說,「十八子打回故鄉。這米脂縣古稱銀州,前對文屏山,後對鳳凰嶺,無定河斜繞城西。只有東、南、北三個城門,沒有西門。十八子的人馬佔據了文屏山和鳳凰嶺,老營紮在無定河邊的郭王廟,也就是相傳郭子儀遇見仙姬的地方。一座彈丸孤城被圍得水洩不通。城裡住著十八子的幾個仇人,有他當牧童時鞭打過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閻王債,又把他投進牢獄的人,有折磨過他的獄吏和書辦。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報仇。城裡兵力很單薄,要攻開城確實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麼辦?」

「難道他不攻城麼?」

「不攻!」

「他要知縣把他的仇人送出城來?」

「不,不。」

「那末他怎麼辦?要城中送出幾千或幾萬兩銀子以助軍餉?」

「哼,你簡直想不到!」醫生興奮地喝乾一杯酒,「他說,成大事不記小仇。還說,攻破城池,不管怎麼都得死人,對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駐了三天,秋毫無犯,賑濟饑寒,還從四鄉請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來赴宴。臨走時候,他立馬城外,喚知縣到城頭說話。他把兩千兩銀子放在城下,囑咐知縣拿一千兩修繕文廟,周濟貧寒士子讀書,另一千兩賑濟城中貧民。他還說:『你倘若貪污一兩銀子,我下次回來,定要剝你的皮!』當眾吩咐完畢,率領人馬離去。你說,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幾個?比之本朝太祖爺何如?」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頭在桌上猛一捶,大聲說:「來,乾一杯!」同尚炯對飲一杯之後,他連說:「想不到!真想不到!」隨即目光炯炯地盯著醫生的眼睛,問:

「還有麼?」

「有,有,可惜一時說不完。」尚炯又說了一陣,用一句話結束了他的介紹,「敝東十八子做的只是想著如何救百姓,收人心。」

金星連連點頭:「我也聽到人們說他有勇有謀,不貪色,不愛財,與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隊也不很燒殺姦淫,卻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一個不凡人物。看起來他倒是胸懷大志,非赤眉、銅馬[10]可比。像他這樣的人……」

牛金星的話才說出半句,那個堂倌又匆匆進來,打斷了他的話。堂倌提著一條約莫十二三兩重的活鯉魚的脊翅,請客人親眼過目,滿臉堆笑地問:

「請問,魚怎麼吃法?一吃還是兩吃?」

「啟翁,你是客人,你說,怎麼吃?」尚炯望著金星問。

「兩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魚骨頭來一個魚骨焙面。」

金星對堂倌吩咐畢,轉向醫生笑著說:「這是咱們河南館子的拿手菜,在別省館子裡是吃不到的。」

跑堂的按照河南館子的老規矩,把活魚往地上一摔,然後把半死的鯉魚拎了起來。但是他還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鮮湯,問:

「這碗湯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換一碗吧?」

尚炯一看,湯果然早已冷了,笑著說:「不是不合口味,是我們忘記喝了。端去熱一熱,上魚的時候一起端來。」

跑堂的答應一聲,左手端湯,右手提魚,笑瞇瞇地退了出去。

牛金星又一次站起來把門簾子揭開一個縫兒向外看一眼,重新坐下,接著低聲說:

「像十八子這樣的人,倘若得到幾位有學問的人輔佐,那就如虎生翼,說不定會成大氣候。自古成大事、建大業者,寧有種乎?雖有大命,亦在人事而已。」

這句話恰恰打在尚炯的心窩裡,他趕快說:「目前缺少的就是宋濂、劉伯溫這樣的人物。他時常同弟談到這一點,真是寤寐求之,恨不能得。我同他也談到過你,他十分渴慕,說,『咱如今池淺不能養大魚,何敢妄想?倘獲一晤,一聆教益,也就是三生有幸。』弟臨來時候,他再三囑咐:『老尚,你要是在北京能夠看見牛舉人,務請代我致仰慕之意。』啟翁,你看他是如何思賢如渴!」

「啊啊,沒想到你們還談及下走[11]!哈哈哈哈……」

「啟翁,我有一句很為冒昧的話,不知道敢說不敢說。」

「但說何妨?」

「張獻忠那裡有幾位舉人秀才,給他幫助很大,令人實在羨慕。如蒙足下不棄,肯屈尊到我們那裡,十八子定然以師禮相待。足下可有意乎?」

金星一笑,說:「實在慚愧,有負厚愛,務乞見諒。」

「你是瞧不起麼?」

「非也。你知道,弟十年來株守故園,教子讀書,苟全性命,不求聞達。不唯才識短淺,不堪任使,且又疏懶成性,無心世事。」

「是不是你覺得我的話不夠至誠?」

「亦非也。兄的話自然是出於至誠,無奈闊別數載,兄今日對愚弟有所不知耳。」

「弟別的不知,但知兄平素滿腹經濟,熱腸激烈。目今百姓輾轉於水深火熱之中,兄安能無動於衷?」

「當然不能無動於衷,然弟一介書生,縱熱腸激烈,也只能效屈子問天,賈生痛哭[12]而已,更有何用!」

「諸葛孔明千古人傑,如不遇劉備,不出茅廬,也不過老死隆中,既不能建功立業,亦不能流芳萬世。只要際會風雲,誰說書生無用?」

「弟非佐命之才[13],豈能與古人相提並論?」

「請兄恕弟直言。我兄敝屣功名,高風可欽,然今日天下離亂,萬姓望救心切。兄有濟世之才而不用,潔身隱居,豈非自私?甘與草木同朽,寧不可惜?」

牛金星微笑不語,慢慢地拈著鬍鬚。

「況且,」尚炯又說,「目今公道淪喪,奸貪橫行,讀書人想與世無爭,安貧樂道,已不可得。兄年來備受欺凌,奔告無門,豈不十分顯然?」

「寶豐雖不可居,伏牛山中尚有祖宗墳墓與先人薄田百畝。弟已決計俟官司完畢即遷回伏牛山中,隱姓埋名,長與農夫樵叟為伍,了此一生。」

尚炯知道牛金星並不是一個甘心與草木同朽的人,這話也不是出於真心,只不過時機不到,還不肯走上梁山。他決定暫不勉強勸他,笑著說:

「天下大亂,伏牛山也不是世外桃源。」

醫生勸金星在北京多留幾天,以便請教。金星歸心很急,但又感於故人熱情,頗為躊躇,只好說讓他回去考慮考慮。直到結束這頓午餐,醫生沒有再勸金星入伙,只同他談一些別的閒話。

這天晚上,金星回到下處,想著白天同尚炯的談話,心中很不平靜,連書也看不下去。僕人王德進來,看見他的神色和平日不同,卻不敢多問,只提醒說:

「老爺,咱們後天動身走,當鋪裡的幾件衣服明天該取出來啦。」

金星望望他,說:「急什麼?後天再說吧。」

「不走了?」王德吃驚地望了主人片刻,「可是住在這裡沒有要緊事,家裡都在盼著老爺回去哩。」

他沒有再作聲,揮手使僕人出去。「走乎不走?」他在猶豫。坐在椅裡沉思一陣,仍然不能決定。尚炯勸他去商洛山中入伙的話雖被他婉辭拒絕,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又一次起了很大波動,好像有誰在不曾平靜的池水中又投下了一塊石頭。他想,難道真有一天我會像諸葛孔明一樣走出隆中麼?他忽然抬起頭來,用慷慨的聲調慢慢地背誦著諸葛亮的《草廬對》。

背誦畢,他從火邊站起來,繞室彷徨,直到深夜。後來剛躺到床上,他忽然想起來一個朋友,心中遺憾地說:

「要是宋獻策沒有離開北京就好了!」

第二天,尚炯又來約牛金星去梁苑春吃酒談心。他只勸金星往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也被金星拒絕了。從梁苑春出來後,兩人決定先到正陽門外商業繁盛的地方看看,然後往東城去看燈市,於是他們從西長安街轉至江米巷,進武功坊到了正陽門內棋盤街。

在正陽門那裡,只見月光下成群結隊的婦女,有很多穿著白衣白裙,像潮水似的從城門洞湧進湧出,幾乎連道路都阻塞住了。有不少年輕男人,故意在婦女群中亂擠,以便偷偷摸摸地佔點兒便宜。有時,有些婦女因為身上什麼地方被陌生男人的手摸一下或擰一下,或腳尖被人故意踏一下,發出來小聲怒罵。也有不少婦女吃了啞巴虧,一陣心跳,臉紅,慌忙地躲進女伴堆中。那些盼望早日生子的婦女們,用力擠到大開著的城門邊,把門上的圓木釘子摸一摸;往往還來不及摸第二個釘子,就被擠走了。有的婦女比較幸運,可以搶著摸幾個釘子。摸過釘子之後,她們懷著幸福的心情、甜蜜的希望,隨著人潮離開了城門洞。

尚炯和牛金星在熱鬧的棋盤街看了一陣,又走到離大明門不遠的地方站住,憑著白石欄杆偷眼向大明門裡張望。大明門朱門洞開,禁衛森嚴。門內是東西千步廊,掛了無數紗燈,望不到盡頭。金星悄悄地對醫生說:

「千步廊北頭是金水橋,過了金水橋就是承天門,再往裡是端門、午門。聽說承天門兩旁有解學士[14]寫的對聯:『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那午門內就是九重宸居!」

尚炯沒敢作聲,但心中閃過了一句話:「也只剩下一個空架子了。」

他們隨著摸釘的婦女們擠出正陽門,擠過正陽橋,才到了前門大街。牛金星笑著說:

「北京風俗,說是元宵節走過正陽橋可以除百病,腰不疼,所以這些婦道人家都要擠著過橋。咱們今晚一過,也可以一年無病了。」

尚炯說:「幸而有很多懶人和忙人不來過正陽橋,不然,北京城的醫生只好抄著手喝西北風了。」

二人哈哈大笑,繼續往南走去。正陽門大街十分熱鬧,有玩獅子的、玩旱船的、踩高蹺的、放煙火的、耍龍燈的、猜燈謎的。看了幾個地方,牛金星拉著尚炯的袖子擠進一處猜燈謎的人堆中,隨便一望,立刻指著一個燈謎向尚炯咕噥說:

「這一個謎面是『挑燈閒看牡丹亭』,用的是錢塘妓女馮小青的詩句,謎底我已經猜到了,很巧,也很雅。」於是他指著謎紙向主人大聲問:「這個謎底是不是王勃《滕王閣序》上的一句:『光照臨川之筆』?」

「是,是,您先生猜中啦!」主人笑著說,趕快撕下謎紙,取了一把湘妃竹骨的白紙折疊扇交給金星。

周圍的人們用欣喜和羨慕的眼光望著金星和扇子,有幾個人稱讚他猜得好,也稱讚燈謎出得好。金星拉著醫生走出人堆,笑著說:

「這把扇子雖然眼下沒有用,可是這是一個吉利。走吧,我們進崇文門逛燈市去。」

尚炯愉快地說:「但願你今年百事順利。」

他們在崇文門內吃了湯圓,歇歇腳,繼續往燈市走去。等到了東單往北,米市大街上人山人海,簡直無法前進。他們用力擠了一陣,看看不容易擠到燈市口,便從金魚胡同穿過來,在八面槽和東安門大街看了看,從皇城南夾道轉到東長安街。儘管所謂「九衢燈市」只看了少部分,而且最熱鬧的部分沒有看,但尚炯已經為那些競奇鬥勝的綵燈驚歎不止。在東長安街上走著時,他聽見走在前邊的兩位外省口音的人正在談話。一位老者向一位戴方巾的中年人問:

「聽說因為萬歲爺聖情寡歡,宮中今年的燈節不如往年之盛,未知確否?」

「我也聽說如此。」戴方巾的歎口氣,感慨地說,「在往年,每逢燈節,宮眷[15]與太監都穿燈景補子[16]蟒衣,並於乾清宮丹陛上安放牌坊燈,於壽皇殿安放方、圓鰲山燈。崇禎元年,宮中的燈節特別講究,牌坊高至七層,鰲山高至十三層。目今國步維艱,當然不能像往年那樣了。」

老者也感慨地說:「國家愈來愈窮,自然是今非昔比。聽說崇禎初年,宮中有珍珠燈,高四五尺,全用珍珠穿成,每一顆珍珠有一分多重;華蓋和飄帶皆用眾寶綴成,帶下復綴以小珠流蘇。一尺多高的珍珠燈,據說一共有四十九盞。宮中各殿都有極貴重之綵燈數盞。殿陛甬道,迴旋數里,全有白玉石欄,石欄外邊每隔數尺遠有雕刻精緻的龍頭伸出,頜下鑿有小孔,專為懸插綵燈之用。無殿陛石欄處,立有蓮樁,每樁懸掛琉璃燈一盞。紫禁城中各處所懸各色花燈,共有數萬盞。遇宮女成群嬉耍,碰落幾盞,頃刻間就有太監拿新的換上。如此太平豪華景象,轉眼間已成陳跡!」

尚炯用肘彎碰了金星一下,放慢腳步,小聲說:「不要說宮中的珍珠燈,就以前天我在燈市上所見鋪子裡賣的那些燈,有一百兩一架的,有數十兩一盞的。一燈之費,可活數口之家。真不愧繁華帝都!」

金星冷笑一下:「玩燈的人們只知安富尊榮,何嘗知道天下小百姓嗷嗷待哺,易子而食!」

尚炯把牛金星送到西長安街,快到府右街口時仍然依依不忍分手,又站在行人稀少的地方同金星談了一陣。他苦勸金星暫留京師,將來同他一起動身;如金星怕家中懸念,可派僕人王德先回,川資不須金星費心。金星感於老友的深情厚誼,只得同意。兩人並商定二月下旬離京,由太原南下,以求安全。今天下午,金星曾同醫生談過宋獻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才,不久前從北京趕往太原去經紀一位朋友的喪事,他們路過太原時也許能同他遇見。醫生正想替闖王物色天下人才,對此更加高興。

金星回到寓所,已經三更過了;雖然腿腳很睏,卻沒有一星睡意。想著中原局面不久就要大變,李自成的種種不凡,他的心情比昨夜更加不能平靜。像一般孔門讀書人一樣,他相信《易經》的卜卦,自己會文王課,也會邵康節[17]的梅花數。現在夜靜無事,他洗洗手,坐在桌邊,用三個銅錢佔了一課,得「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之卦,心中一喜。又想了一陣,彷彿預感到自己揚眉吐氣的日子快要來到,隨即興致勃勃地攤開猜燈謎得到的白紙折疊扇,揮筆寫道:

大火流金[18],

天地為爐;

汝於是時,

伊、周大儒[19]。

北風其涼,

雨雪載途;

汝於是時,

夷、齊餓夫[20]。

噫!

「用之則行,

捨之則藏,

唯我與爾有是夫!」[21]

寫畢,他念了一遍,認為方孝孺的這首《扇子銘》很能夠說出他自己的思想和品格,並且想道,他今後怕要成為伊、周,要像孟子所說的「兼濟天下」了。他從抽屜裡取出八寶印泥,在題款下邊蓋了一顆小印,又在銘文前邊蓋一顆閒章,刻著「淡泊以明志」五個篆字。等到墨干了,他把扇子合起來,放進箱裡,熄燈就寢。但是過了很久,直到聽見雞叫,他還在胡思亂想,不能入睡。

二月下旬,他們從北京動身了。因為娘子關和倒馬關兩條入晉的道路都有遊兵和土匪騷擾,他們乾脆出居庸關,走陽和、大同入晉。金星因為這條路是自古以來的軍事要道和邊防重地,所以沿路把里程遠近,關山形勢,一一記了下來。每到一個重要地方,他總是用鞭子指著告訴他的朋友:某朝某代,某年某月,在這裡發生過什麼戰爭,經過的情形怎樣。尤其是關於對蒙古也先的戰爭,土木之變[22],他談得特別詳細,好像親自參加了戰爭一樣,並時時流露出不勝憤慨的情緒。這些談話使尚炯十分驚佩,簡直不明白一個長期住在內地的人何以對邊塞情形如此留心,這般熟悉。

「真是了不起的人才!」他在心中說,「我要想盡辦法勸他同闖王一晤!」

不過半月,他們到了太原。把行李往客店一放,打去身上和腳上塵土,洗過臉,就一起去找宋獻策。在太原府城隍廟前住著一位醫生名叫袁潛齋,是河南開封人,十多年前以拔貢分發山西候缺,後見天下大亂,無意在官場浮沉,遂以行醫餬口。這位袁醫生也精於六壬、遁甲,並善看相。宋獻策同他是極要好的朋友,這次來太原就是為經紀他的喪事。牛金星和尚炯一路問到府城隍廟,找到了一座黑漆小門樓,果見門框上還釘著一塊朱漆木牌,上寫著「大梁袁寓」,兩扇門關得很嚴。敲敲門,沒人答應。詢問鄰居,回答說正月間從北京來了一位宋先生,照料了袁先生的喪事,已於三月初送靈柩和家眷回河南去了。金星和尚炯不勝悵惘,歎息而回。

他們在太原休息三天,繼續趕路。等他們到了平陽,王德已經從家鄉回來在那裡等候兩天了。他向主人報告說,自從金星往北京去後,王舉人有點心虛,害怕把事情鬧大,經周拔貢和朋友們從中調停,答應和解。

「奶奶巴不得官司快了,」僕人說,「把大相公叫回寶豐,忍氣吞聲,同他和了。」

「怎個和法?」

「少不得治席請客,由大相公出面,在王舉人面前低低頭,賠個不是。另外賣了一處莊子,拿出八十兩銀子打掃衙門[23]。」

金星把桌子一拍,罵道:「混賬!沒想到小畜生這樣骨頭軟,沒有出息!」

「這全是奶奶的主張,怨不得大相公。按照大相公的意思也是寧折不彎,同王舉人一拼到底。」

金星氣得說不出話來,但事情既然是出於娘子的主張,他不能再罵兒子牛佺。過了半天,他又問:

「另外呢?關於那個死的?」

「叫咱家重新請了一百個和尚、道士,做了七天道場,替死的人唸經超度。」

「唉,唉!」

金星沉重地歎兩聲,低下頭去。他本以為事情就這麼結束了,但是當他重新抬起頭時,看見王德的嘴唇嚅動了幾下,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又不敢出口,就問:

「還有什麼事沒有說出來?」

「奶奶不叫我告訴你老人家,怕你生氣。」

「快說出來。」

僕人吞吞吐吐地說:「王舉人一心要訛去咱家的那只宣德爐和那把扇子,非要去不依。奶奶想著既然他存心訛咱,如今人家有錢有勢,刀把兒攥在手裡,咱要留也留不住,留下反而是個禍根,不如給他,從此心淨。奶奶氣得流著淚,心一狠,牙一咬,說:『把這兩樣東西都送給他!咱以後永遠離開寶豐,少受欺負!』」

金星氣得臉色發紫,兩手打顫,抓起來桌上的茶杯往地上摔得粉碎。他想叫罵,但是叫不出來,呼哧呼哧喘氣,在屋裡來回走著,腳踏得鋪磚地通通響。尚炯聽見他摔茶杯子,從院裡走進來,看見他如此氣惱,連忙問:

「啟翁,莫生氣。為了何事?」

牛金星恨恨地說:「我就知道,他早就存心訛我的這兩樣東西!」

尚炯摸不著頭腦,又問:「到底為著何事?」

「我現在氣得說不出來,隨後談吧。唉,光甫,我,受盡欺負,簡直要把肚皮氣炸!」

「天色還早,咱們到汾河岸上走走如何?」

金星沒有回答,又來回走了幾步,把牙根咬得生疼,然後站在僕人面前,怒氣沖沖地問:

「家裡還有別的事情麼?」

僕人說,他來的時候,全家已經搬回盧氏了,寶豐只留下一個老夥計看房子,照管莊子。金星點著頭小聲說:

「搬得對,搬得對。」

「奶奶說『小亂住城,大亂住鄉』,早就該搬回伏牛山裡。」

金星不再問家裡事情,轉向尚炯說:「走,光甫,咱們到外邊走走,散散心去。」

他們走出平陽西門,信步來到汾河岸上。在渡口旁邊的河岸上坐下以後,尚炯見牛金星的臉色仍很難看,勸解說:

「官司了了,家也搬了,事情已經過去,不必放在心上。我聽說有個宣德爐給王舉人訛去了,雖說欺人太甚,但究竟是身外之物,為這點事氣壞身體實在不值。將來有報仇的日子。」尚炯笑一笑,小聲補充一句,「有朝一日,不須你牛啟東動動小指頭,就叫你的仇人跪在你腳下求饒。到那時,你願意怎樣報仇就怎樣報仇。這樣的日子,我看不遠。」

金星不覺小聲問:「不遠?」

「等麥後我們來到河南,我包管你能報仇。眼下讓他們橫行去,『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24],大丈夫報仇十年不遲,何況只用等幾個月?氣壞了身體可不值!」

「光甫,你不知道,這口氣實在難忍。其實,弟平日對古董並不看重,只是這兩件東西是先父遺物,弟雖不肖,何能將先父遺物拱手送人!王舉人趁弟不在家,賤內怕事,訛詐而去,叫弟如何甘心?此仇不報,弟將無面目見先嚴於地下!」

「一件是宣德爐,還有一把什麼扇子?」

「扇子是萬曆初年先嚴在北京候選[25]時在古董鋪中買的,為馬勳[26]所制,上有文待詔[27]的書畫,先嚴甚是寶愛,目前文待詔的書畫不難見到,馬勳的扇子就很少了。更痛心的是,扇子上有幾行跋語是先嚴手澤!」

「請放心,不要多久,這兩件東西定會完璧歸趙。此事放在弟身上好啦。」

「此仇不報,弟死不瞑目!」

「既然官司已了,府上已安然遷回故鄉,兄心情如此鬱悒,何不同弟入陝一遊?」

牛金星沒有回答。他的心中仍很矛盾,既想同闖王一晤,又擔心萬一將來大事不成,身敗名辱。此外,李自成並未「三顧茅廬」,也未正式禮聘,僅僅由尚炯相邀,他便由北京去到商洛山中,終覺心上有個疙瘩。但是他又想著自己已快四十五歲了,難道就這樣白白地鬱悶以終?他望著奔流的河水,忽然不勝感慨地歎口氣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尚炯問:「老兄想好了麼?」

「我還是想先回到舍下看看,再作決定。」金星慢吞吞地說,自己也覺得這句話沒有多大道理。

「貴價剛回,府上情形,兄已盡知。如怕令嫂夫人懸念,可差貴價明日回府,就說足下安抵平陽,順便往西安訪友,不日返家。這樣,府上也就放心了。」

牛金星苦笑不語,心中盤算:「怎麼好?去不去?嗯?」

「既然老兄對去商洛山中仍有猶豫,弟不敢勉強。西安為自古建都之地,老兄何妨趁此時機,前往一遊,豈不比悶居深山為佳?」

「到西安一遊?」

「到西安以後,我陪你玩幾天,看一看名勝古跡,那大雁塔是必然要看的。然後,足下暫留西安,弟回商洛山中一趟。十八子聽說足下到了西安,一定欣喜欲狂,立刻派人迎接足下駕臨山中。你們見過之後,弟親自送兄回盧氏,決不留你久住。」

「好吧,就同你作西安之遊吧。」金星說,心上的疙瘩解開了。停一停,他又加了一句,「至於商洛之行,到西安後看吧。」


[1]串——一千銅錢叫作「一串」。當時銀價大約是一千二百錢一兩。在以後幾年中銀價不住飛漲,變化很大。

[2]宗主爺——明朝太監們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尊稱。

[3]價——僕人。

[4]雲樹之思——指朋友闊別後相思之情。典出杜甫懷念李白的詩句:「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

[5]二毛——黑髮雜有白髮,古人稱作二毛。

[6]祥符——宋、明、清三朝的祥符縣就是開封縣。

[7]蘭陽——後來改稱蘭封縣。解放後與考城合併,改稱蘭考縣。

[8]鄉試——每三年各省舉行一次考試,稱作鄉試,考中者為舉人。

[9]不入流——明代官階最低的是從九品,從九品之下叫作不入流。

[10]赤眉、銅馬——王莽的新朝末年,兩支重要的農民起義軍。

[11]下走——即奴僕,古代士大大對朋友的自謙之詞。  

[12]屈子、賈生——屈原和賈誼。前者著有《天問》。後者在給漢文帝上的《治安策》中,用了不少「可為痛哭流涕者也」這樣的句子。

[13]佐命之才——輔佐開國皇帝打江山的人才。

[14]解學士——解縉,明初人,官翰林學士,為歷史上有名的才子。

[15]宮眷——妃嬪和宮女統稱宮眷。

[16]補子——綴在蟒衣前後心的方形絲織品,上邊按照品級繡著不同的圖案。燈景補子只在燈節時用。

[17]邵康節——北宋人邵雍,字堯夫,門人謚為康節先生,曾編造了一種叫作梅花數的占卦方法。

[18]大火流金——意思是太陽毒熱,把金屬曬得熔化。

[19]伊、周大儒——伊尹和周公。

[20]夷、齊餓夫——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的伯夷和叔齊。

[21]用之……是夫——孔子的話。

[22]土木之變——公元1449年秋天,明英宗「親征」蒙古,在土木堡兵潰被俘,歷史上稱作土木之變。

[23]打掃衙門——官司結束時,輸的一方或被告拿出錢來送給衙門中的官吏和衙役,並治席請客,叫作打掃衙門。

[24]多行……待之——這是引用春秋時鄭莊公的話,見《左傳》隱公元年。

[25]候選——明代舉人、貢生在京候吏部選授官職,叫作「候選」。

[26]馬勳——明朝永樂年間,折疊扇才開始流行,在宣德和弘治年間(1426—1505)出現了幾位以制扇出名的民間工藝美術家,馬勳是其中之一。

[27]文待詔——文征明(1470—1559),明朝長洲(今江蘇吳縣)人,大書畫家兼詩人,曾做翰林院待詔的官。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