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谷城起義後,有半年時間,張獻忠的處境很順利。五月下旬,他同曹操在房縣境內會師,聯合攻破房縣。七月間,在房縣西邊的羅猴山殺死明朝大將羅岱,幾乎俘虜了左良玉,殲滅明軍一萬多人。由於張獻忠的這一勝利,使崇禎不得不下決心叫楊嗣昌出京督師。正當楊嗣昌在北京受命時,他在竹溪縣西北的白土關又打了一個勝仗。
一遇順境,張獻忠就驕傲起來。從屯兵谷城的時候起,他的左右來了一群舉人、秀才和山人之類的人物。這班讀書人,一旦背叛朝廷,無不希望捧著張獻忠成就大事,自己成為開國功臣,封侯拜相,封妻蔭子,於是在獻忠周圍充滿了阿諛拍馬的空氣。
徐以顯的頭腦比較清醒,他一再對獻忠指出目前正是兢兢業業打江山的時候,不應使阿諛奉承之風滋長下去,勸獻忠學唐太宗「從諫如流」,杜絕諂媚。獻忠想了一下,忽然拍著軍師的肩膀說:
「嗨,你說得對,對!老子好險,給他們這群王八蛋的米湯灌糊塗啦!老徐,你放心,老子要找個題目整整他們!」
當日晚飯後,張獻忠同老營中的一群文武隨便聊天。談到新近的白土關大捷,有人說不是官軍不堪一擊,而是大帥麾下將勇兵強,故能所向無敵;還有人說,單是大帥的名字也足使官軍破膽。獻忠在心中說:「龜兒子,王八蛋,看咱老子喜歡吃這碗菜,連著端上來啦。」他用一隻手玩弄著略帶黃色的大鬍子,把雙眼瞇起來,留下一道縫兒,從一隻小眼角瞄著那些爭說恭維話的人,微微笑著,一聲不做。等大家說了一大堆奉承話之後,他慢慢地睜開一隻眼睛,說:
「打勝仗,不光是將士拚命,也靠神助。不得神助,縱然將士有天大的本領也不行。」
一個人趕快說:「對,對。大帥說得極是。大帥起義,應天順人,自然打仗時得到神助。倘非神助,不會羅猴山與白土關連戰皆捷。」
另一個人趕忙接著說:「靖難之役[1],永樂皇帝親率大軍南征,每到戰爭激烈時常見一位天神披髮仗劍,立在空中助戰。那劍尖指向哪裡,哪裡的敵軍紛紛敗退。事成之後,想著這在空中披髮仗劍的必是玄武神,故不惜用數省錢糧,征民夫十餘萬,大修武當山,報答神祐。」
獻忠問道:「咱也聽說永樂皇帝大修武當山是因為玄武神幫助他打敗了建文帝,我看這話不過是生編出來騙人的。即使果然有神在空中披髮仗劍,怎麼就知道是玄武真君?不會是別的神麼?」
「大帥問得有道理。永樂當時認為他受封燕王,起兵北方,必是北方之神在天助戰。夫玄武者,北方之星宿也,主武事,故知披髮仗劍之神必是玄武。」
獻忠覺得這解釋還說得過去,又問:「咱老子出谷城以後連打勝仗,你們各位想想,咱們應該酬謝哪位神靈?」
人們提出了不同意見。有人說獻忠也是起兵北方,也必是得玄武真君護佑。有人說玉皇姓張,大帥也姓張,必是玉皇相佑。獻忠自己是十分崇拜關羽的,想了想,搖搖頭說:
「我看,咱們唱台戲酬謝關聖帝君吧。他是山西人,咱是陝西人,山西、陝西是一家,咱打勝仗豈能沒有他冥冥相助?玉皇自然也看顧咱,不過他老人家管天管地,公事一定很忙,像白土關這樣的小戰事他老人家未必知道。這近處就有一座關帝廟,先給關帝唱台戲,等日後打了大勝仗,再給玉皇唱戲。」
眾人紛紛附和,都說獻忠「上膺天命」,本是玉皇護佑,但玉皇事忙,差關帝時時隨軍相助,極合情理。還有人提議:在給關帝爺唱戲時最好替張飛寫個牌位放在關公神像前邊,因為他同獻忠同姓,說不定也會冥冥相助。獻忠聽眾人胡亂奉承,心中又生氣又想笑,故意說:
「中啊,就加個張三爺的牌位吧。他姓張,咱老子也姓張,要不是他死了一千多年,咱老子要找他聯宗哩。你們各位看,戲檯子搭在什麼地方好?」
幾個聲音同時說:「自然是搭在廟門前邊。」獻忠搖搖頭:「不行。廟門前場子太小,咱的將士多,看戲不方便。我看這廟後的地方倒很大,不如把戲檯子搭在廟後。」
片刻沉默過後,開始有一個人說好,跟著第二個人表示贊成,又跟著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說這是個好主意。還有人稱讚說:像這樣的新鮮主意非大帥想不出來,也非大帥不敢想。張獻忠把鬍子一甩,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大聲罵道:
「你們全都是混賬王八蛋,家裡開著高帽店,動不動拿高帽子給老子戴,不怕虧本!老子說東,你們不說西;老子說黑的是白的,你們也跟著說黑的是白的。自古至今,哪有酬神唱戲把戲檯子搭在神屁股後?老子故意那麼說,你們就對我來個老母豬吃黍子——順桿子上來了。照這樣下去,咱們這支人馬非砸鍋不成,打個屁的天下!從今日起,以後誰再光給老子灌米湯,光給老子戴高帽子,老子可決不答應!」
看見左右幾個人有的臉紅,有的害怕,有的低下腦殼,獻忠覺得痛快,但又不願使他們過於難堪,突然哈哈大笑,把尷尬的局面沖淡。他又說:
「本帥一貫不喜歡戴高帽子,巴不得你們各位多進逆耳忠言,不要光說好聽的。咱們既然要齊心打江山,我就應該做到從諫如流,你們就應該做到知無不言。這樣,咱們才能把事情辦好。對吧?」
大家唯唯稱是。有一個叫作常建的中年人,恭敬地笑著說:
「自古創業之主,能夠像大帥這樣禮賢下士、推誠待人的並不罕見,罕見的是能夠像大帥這樣喜歡聽逆耳忠言,不喜歡聽奉承話。如此確是古今少有!我們今後必須竭忠盡慮,看見大帥有一時想不到的地方隨時進言,輔佐大帥早定天下,功邁漢祖、唐宗。」
獻忠捋著大鬍子,微微點頭。雖然他立刻意識到常建的話裡也有阿諛成分,但是他聽著還舒服,所以不再罵人。他站起來,在掌文案的潘獨鰲肩上一拍,說:
「走,老潘,跟我出去走走。」
自從谷城起義以來,潘獨鰲參與密議,很見信任。他喜歡作詩,馬鞍上掛著一個錦囊,作好一首詩就裝進去。現在張獻忠就拉他在草地上坐下,小聲問道:
「老潘,楊嗣昌到襄陽以後,確實跟老熊大不一樣,看來他等到襄陽鞏固之後,非同咱們大干一仗不可。夥計,你有什麼好主意?」
潘獨鰲說:「目前我們第一要拖時間,不使官軍得手;第二要離間他們。既要離間楊嗣昌和幾位大將不和,也要離間左良玉同賀瘋子不和。總之,要想辦法離間他們。」
「好!……怎樣離間這一群王八蛋?」
「我正在思索離間之策。一俟想出最善之策,即當稟明大帥斟酌。」
「好。咱們都想想。老潘,近來又作了不少詩吧?」
「開春以來又作了若干首,但無甚愜意者,只可供覆瓿[2]而已。」
獻忠笑著說:「夥計,你別對我說話文縐縐的。你們有秀才底子的人,喝的墨汁兒多啦,已經造了反,身上還帶著秀才的酸氣。」
「大帥此話何指?」
「比如,你要想謙虛,說自己的詩作得不好,你就直說不好,何必總愛說什麼『覆瓿』?咱們整年行軍打仗,哪有那麼多罈罈罐罐兒叫你拿詩稿去蓋?瞎扯!哈哈哈哈……」掀髯大笑之後,獻忠又說道,「夥計,快念一首好詩叫咱聽聽。你別看我讀書不如你們舉人秀才多,別人作了好詩我還是能聽得出來。」
「請大帥不要見笑。我去年秋天作的一首五律,這幾天又改了一遍,現在拿出來,敢乞大帥指疵。」
潘獨鰲從腰裡解下錦囊,取出一卷詩稿,翻到《白土關阻雨》一首,捧到獻忠面前,讓獻忠看著詩稿,然後念道:
秋風白雨聲,
戰客聽偏驚。
漠漠山雲合,
漫漫澗水平。
前籌頻共畫,
借箸待專征。
為問彼蒼者,
明朝可是晴?
獻忠捋著鬍子,沒有作聲。雖然像「前籌」、「借箸」這兩個用詞他不很懂得,但全詩的意思他是明白的。沉默一陣,他微微一笑,說:
「老潘,你雖然跟咱老張起義,一心一意輔佐我打江山,可是你同將士們到底不一樣啊!你說我說得對麼?說來說去,你是個從軍的秀才!」
「大帥……」
「去年九月間,在白土關下過一場大雨之後,第二天咱們狠狠地殺敗了官軍。將士們頭一天就摩拳擦掌,等我的令一下,你看他們多勇猛啊!喊殺聲震動山谷,到處旌旗招展,鼓聲不絕,把龜兒子們殺得屍橫遍野,丟盔棄甲。可是你這首詩是大戰前一天寫的,一點兒鼓舞人心的勁頭也沒有。你的心呀,夥計,也像是被灰雲彩遮著的陰天一樣!詩寫得很用心,就是缺乏將士們那種振奮的心!還有最近作的好詩麼?請念首短的聽聽。」
潘獨鰲本來等待著獻忠的誇獎,不料卻受到「吹求」,心中有一些委屈。他很不自然地笑一笑,又念出一首七絕:
三過禪林未悟禪,
紛紛羽檄促征鞭。
勞臣歲月皆王路,
歷盡風霜又一年。
獻忠覺著音調很好聽,但有的字還聽不真切,就把詩稿要去自看。他把詩品味品味,故意笑著問:
「夥計,這第三句怎麼講?」
「這句詩中的『勞臣』是指我自己,意思是說,辛勞的臣子為王事奔波,歲月都在君王的路上打發掉了。」
「君王是誰?」
「自然是指的大帥。」
「咱的江山還沒有影子哩。」
「雖然天下未定,大帥尚未登極,但獨鰲既投麾下,與大帥即有君臣之誼。不唯獨鰲如此,凡大帥麾下文武莫不如此。」
潘獨鰲的這幾句話恰恰打在獻忠的心窩裡。他在獨鰲的臉上看了一陣,將獨鰲的肩膀一拍,哈哈地大笑起來,隨即說:
「還是你們讀書人把有些道理吃得透!」
在楊嗣昌召集第二次會議後十幾天,左良玉的軍隊和陝西的官軍各路齊動,要圍攻張獻忠。獻忠事先得到坐探密報,沒有特別重視。他對左右親信說:
「老左是咱手下敗將,他咬不了咱老子的屌!」
儘管張獻忠瞧不起左良玉,但還是作了些準備。閏正月下旬,獻忠將人馬拉到川、陝交界的太平縣(今萬源)境內,老營和三千人馬駐紮在瑪瑙山[3],各營分駐在周圍兩三個地方,為著打糧方便,相距都有二十里以上。這兒是大巴山脈的北麓,山勢雄偉,地理險要。獻忠暫時駐軍這裡,一面休息士馬,一面收集糧食,打算伺機從太平縣突入四川,或沿著川、陝邊界奔往竹溪、竹山,重新與曹操會師。
他剛到瑪瑙山幾天,探得左良玉的追兵已經由湖廣進入陝西,在平利按兵不動。多數將領和謀士都認為左良玉被楊嗣昌催促不過,只是做一個前來追剿的樣兒給朝廷看看,未必敢真的冒險深入。縱然有幾個人認為左良玉可能向瑪瑙山追來,但在張獻忠面前也都不敢多說。一種驕傲麻痺的氣氛籠罩著獻忠的老營。一天晚飯後閒談,徐以顯提到需要在一些險要路口派兵把守,以防官軍偷襲。張獻忠笑著說:
「老徐,你不用過於擔心。左良玉這龜兒子,自從羅猴山那一仗吃了大虧,聽到咱老張的名字就頭皮發麻。倘若他再像那樣慘敗一次,不只是受崇禎嚴旨切責,只怕前程也難保啦,說不定還會送了他的狗命。如今朝廷大將,誰不是只想著保持祿位?他們的上策是擁兵觀望,下策是實打硬拚。老左可沒有鬼迷心竅!」
徐以顯搖頭說:「不然,不然。左昆山久歷戎行,斷不會因吃了一次敗仗就驚魂落魄,不敢再戰。聽說朝廷對他的擁兵驕橫頗為不滿,楊嗣昌實想找機會奪他的『平賊將軍』印交給賀瘋子,這事他也知道。如今老左進到平利,賀瘋子等人也從興安州向我們逼近,都想尋覓機會建功,而老左更想趕快打一個勝仗給楊嗣昌看看。打仗的事兒,總要有備無患,免得臨時措手不及。」
張獻忠哈哈大笑,在徐以顯肩上一拍,說:「我的好軍師!如今是閏正月,高山上還很冷,你這把鵝毛扇子偏扇冷風,不扇熱風!你全不想一想,從羅猴山一戰之後,咱們的士氣旺盛,官軍更加怯戰,老左何必來瑪瑙山向老虎頭上搔癢?他一向同賀人龍各懷私心,尿不到一個壺裡,如何能同心作戰?你放心吧,他們誰也不敢往瑪瑙山來。咱們的糧食不多,每天派小股人馬四出打糧要緊!」
左右一些文職人員都附和獻忠的看法。徐以顯輕輕搖頭,不願多說了。
張獻忠隨即命親兵叫來一群擔任打糧的大小頭目,先將他們臭罵一頓,然後走到一個只有二十出頭年紀的小頭目面前,扯著他的耳朵問:
「春牛,你這個小王八羔子,怎麼率領兩百人出去兩天,連一顆糧食子兒也沒打到?」
青年小頭目疼痛地歪著腦袋,大膽地說:「大帥,請你丟了我的耳朵讓我回稟。你的手狠,快把我的耳朵扯掉啦。」
獻忠放了他的耳朵,親切地罵道:「好,你龜兒子說清楚吧。」
小頭目望著他說:「大帥!方圓幾十里內,有糧食的人都逃走啦。如今要想打糧,非到一百里以外不行。可是,大帥你限定只能兩天在外,時間限得太緊,我能夠屙出糧食?你就是砍了我的頭,只流血,流不出一顆糧食子兒!」
獻忠問:「來去限三天如何?」
「至少得寬限三天,五天最好。」
獻忠捋著長鬚想一想,說:「好,劉春牛,只要你龜兒子能夠打到糧食,三天回來行,五天回來也行。可是至遲不能超過五天。」他望著全體打糧的頭目說,「老子把話說在前頭,你們哪個雜種倘若在五天內仍是空手而回,休想活命!大家還有什麼話說?」
大家紛紛回答沒有別的話說。獻忠高興起來,大聲喊叫:
「老營司務!給他們每個小隊發兩罈子好酒,兩隻肥羊。今日雖然打糧不多,有的空手回來,可是既往不咎,下不為例。念弟兄們天冷辛苦,發給他們羊、酒犒勞。」
大家齊聲歡呼:「謝大帥恩賞!」
張獻忠完全沒有料到,左良玉指揮的官軍已經分幾路向瑪瑙山逼近;更沒有料到劉國能已經從鄖陽調來,任為左軍前鋒。他的一支人馬已經進到離瑪瑙山只有幾十里的地方,埋伏在深谷密林之中。
劉國能是延安人,自號闖塌天,在早期起義首領中也算是有名人物。崇禎十年秋天起義轉入低潮時,他開始動搖。到崇禎十一年正月初四日,他首先在隨州投降,跪在熊文燦面前說:「國能是個無知愚民,身陷不義已經十年,實在罪該萬死。幸蒙大人法外施恩,給小人自新之路,湔洗前罪,如賜重生。國能情願率領手下全部人馬編入軍籍,身隸麾下,為朝廷盡死力!」熊文燦大為高興,說了些勉勵的話,給他個署理守備官職,令他受左良玉指揮。他小心聽從良玉約束,在一年多時間裡屢立「戰功」,又招誘了射塌天李萬慶等首領投降,遂破格升為副總兵。他官職升得越快,越想多為朝廷立功,也對左良玉越發奉命唯謹。
他一到這裡就探知張獻忠派小股人馬四出打糧的情形,在一個山路上設下埋伏。今天上午,當劉春牛率領弟兄們帶著糧食轉回瑪瑙山時,劉國能的伏兵突起,經過短時激戰,劉春牛被殺,其餘的或死或傷,部分被俘。劉國能親自審問俘虜。半個時辰後,他騎馬向左良玉的駐地奔去。
左良玉因楊嗣昌連來羽檄並轉來崇禎手詔,催他進兵,不得已於幾天前暗暗地將大軍向瑪瑙山附近移動,而在平利縣城內虛設了一個鎮台行轅的空架子,裝作他仍在平利縣境按兵未動。昨天他來到紫陽縣南的一個山村駐下。由於瑪瑙山一帶地勢很險,他生怕再蹈半年前羅猴山大敗的覆轍,不敢貿然深入。正在這時,劉國能來了。
劉國能將情況稟報之後,又獻了一個襲破瑪瑙山寨的計策。左良玉心中大喜,從椅子上霍地站起,大聲說:
「劉將軍,你立大功的日子到了!」但又忽然感到不放心,問,「張獻忠十分狡猾,萬一有備奈何?」
「張獻忠雖然狡猾,但是一勝利便驕傲,一驕傲便疏忽大意,他這個老毛病我知道得最清。如今正是他驕傲自滿時候,最容易利用他的疏忽大意,襲破他的老營,將他擒獲。」
「將軍願做前鋒?」
「請大人立即下令,職將願做前鋒,準能成功。」
「好,你快去準備吧。我立刻就向眾將下令,隨你前進。」
二月初七日,瑪瑙山一帶像近幾天一樣,黎明時候就開始起霧。在白霧和曙色的交融中,山寨寂靜,只偶爾有守寨士兵的詢問聲,不見人影。絕大多數將士們還在酣睡,既沒有黎明的號角聲,也沒有校場中的馬蹄聲和呼喊聲。實際上,這裡地勢險峻,寨內外沒有較為寬闊平坦的地方可做校場,所以將士們都樂得好生休息,不再在寒冷的霜晨操練。
突然一個守寨門的士兵聽見從一里外的濃霧中傳來了馬蹄聲,警覺起來,趕快叫醒坐在火堆旁打盹的兩個弟兄,一起走出窩鋪,憑著寨垛下望。但是什麼也看不見,只覺馬蹄聲更加近了。一個弟兄向旁邊問:
「不會是官軍來劫營的吧?」
「不會。一則老左在羅猴山嘗過滋味,眼下還不敢來自討沒趣,二則咱們在山腳下還扎有一隊人馬,官軍如何能飛過來?」
第三個弟兄說:「沒事兒。我看,準是又一隊打糧的弟兄們回來啦。不信?老子敢打賭!」
第一個弟兄說:「對,對,又一隊打糧的回來啦。不管怎麼,把小掌家的叫起來再開寨門。」
守寨門的小頭目從被窩裡被叫醒了,邊揉著惺忪睡眼邊打哈欠,來到寨門上,憑著寨垛下望。幾個剛驚醒的弟兄簇擁在他背後。他聽見了眾多的腳步聲,喘氣聲,向寨門走來,並且看見了走在最前邊的模糊人影,他完全清醒了,向寨下大聲問:
「誰?幹啥的?」
寨外拍了兩下掌聲。寨上回了兩下掌聲。
「得勝?」寨上問。
「回營。」寨外答。
「誰的小隊?」
一個安塞縣口音回答:「劉春牛的打糧小隊。啊,王大個,你在寨上?對不起,驚醒了你的回籠覺。」
寨上的頭目說:「啊呀,春牛,是你,恭喜回來啦!打的糧食很多吧?」
「這一回打到的糧食不少,自家兄弟背不完,還抓了一百多民夫,來去正好五天。緊趕慢趕,沒有誤了限期。別的打糧隊都回來了沒有?」
「夥計,只剩下你這一隊啦,大家都在為你擔心哩。」
說話之間,打糧的隊伍來到了寨門下邊,在曉霧中擁擠著,隊尾轉入山路的彎曲地方,看不清楚。那綽號王大個的小頭目吩咐快開寨門,他自己也下了寨牆,同一群弟兄站在門洞裡邊,迎接這最後滿載而歸的打糧隊。當他看見進來的弟兄們每兩三個人夾著幾個衣服破爛的民夫,都背著糧食口袋,馬背上也馱著糧食,他高興地說:
「各位弟兄辛苦啦,辛苦啦。你們打這麼多糧食,大帥定有重賞!」
偽裝的劉春牛怕自己被認出是假,一直停在寨門外,好像忙著照料打糧隊伍進寨。另一個偽裝的小頭目進寨後停留在王大個的身邊沒動。
一個沒有背糧食口袋的大漢夾在隊伍中間,來到王大個面前,忽然將眼睛一瞪,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問:
「你認識我麼?」
王大個忽然感到不妙,抓住劍柄,回答說:「我想不起來,好像在哪兒見過。你是誰?」
「我是闖塌天!」
王大個剛剛拔出劍來,已經被劉國能一腳踢倒,接著被劉的一個親兵一劍刺死。站在城門洞裡的西營弟兄們措手不及,登時都被砍倒。劉國能率領手下人吶喊殺奔獻忠老營,喬裝民夫的人都把農民的破襖脫掉,露出明兵號衣,新降的打糧士兵都遵照事先規定,一邊吶喊帶路,一邊在左臂上纏了白布。其中有些人不願投降,在混亂中將身邊敵人砍死,四散奔竄,大聲狂呼:「官兵劫寨啦!官兵劫寨啦!」在各寨牆上的弟兄們都敲起緊急鑼聲,大叫:「官兵劫寨啦!」同時向奔跑的人群射下亂箭。
劉國能一路上只擔心混不進瑪瑙山寨,如今進了寨門,他像一頭兇猛的野獸一樣直向獻忠的老營奔去。他自己的兩千人馬像潮水般向寨中湧進,一部分緊跟在他後邊,一部分佔領了寨牆,從背後包圍獻忠的老營,防止獻忠出後門逃走。左良玉開來瑪瑙山的部隊有兩千人跟著劉國能的部隊一起進寨,其餘的部隊在山下分為三支,截斷要道,要使張獻忠縱然能逃出瑪瑙山寨也逃不出山下大軍的手心。
這天早晨,起得最早的是張獻忠的第四個養子張定國和軍師徐以顯。張定國住在老營右邊不遠的一個院落裡,他的士兵有二百人同他住在一起,另外還有三百人住在別的兩座院落裡,相距不遠。他為人勤謹,每天早晨聽見雞叫二遍就起床,在院中舞劍,等候士兵們起床練功。這時他已經舞了一陣劍,練了一陣單刀,退立到台階上看他的親兵們練功,而住在同院中的弟兄們正在集合站隊。另外三百名弟兄也在別的院中集合站隊。徐以顯帶著三十名親兵住在老營另一邊的一個小院中;加上馬伕、伙夫和其他人員,同住的大約有五十餘人。他昨夜同獻忠商量了一個奇襲平利的方略,準備天一明就離開瑪瑙山往張可旺的駐地,所以他的親兵們都已經穿好衣服,正在匆匆漱洗,而馬伕們正在從後院中牽出戰馬。
一聽到吶喊聲,張定國立即拔出寶劍往外跑,同時大叫一聲:「全跟我來!」他的親兵們緊跟在他身邊,而那兩百名正在站隊的士兵也拔出刀劍隨著奔出。這時敵人已經撲到老營大門口,而守衛的弟兄們想關閉大門已經來不及,有的在混戰中被敵人砍倒,有的仍在拚死抵抗。定國將寶劍一揮,又說聲:「跟我來!」衝進敵人中間,勇不可當。劉國能正要衝進獻忠老營院中,冷不防從右邊衝出一支人來,在他的背後猛殺猛砍。他只好回頭來對付這一股沒命的勇士,不能夠衝進老營院中,儘管那大門是敞開的,守門兵已經死盡,院裡的將士尚未來得及奔出大門口進行抵抗。
徐以顯一聽到吶喊聲就奔出小院大門,看見官兵多如潮水,前隊正在猛撲老營。他立刻退回,將大門關閉,吩咐人們從裡邊用石頭頂牢,同時率領親兵們首先爬上房坡。院中連少數婦女在內,全都跟著上了房坡。他們向敵人成堆的地方用弓、弩不停地射箭,沒有弓和弩的人便用磚瓦投擲,使敵人登時受到損傷,不得不分兵應付。
張獻忠的老營是並排兩座大宅院連在一起,駐有三四百人,其中婦女有幾十人。他的第三個養子張能奇住在裡邊,專負守衛老營的重任。他剛起床,正在扣衣服,聽見吶喊聲就提劍奔到院中,一邊呼叫一邊向大門奔去。他的親兵們和其他將士有的已經起床,有的剛被驚醒,有的是聽見他的呼叫才醒來,幾乎是出於本能,都拿著兵器向大門奔去。當能奇奔近大門時,守門的弟兄們已經死傷完了。有人在他的身邊急促建議:「關大門!關大門!」他沒有理會,稍停片刻,看見身邊已經有一百多人,其餘的繼續奔來,他命令一個小校率領二十名弟兄死守大門,隨即將刀一揮,大聲呼叫:
「弟兄們,跟我來,殺啊!」
在老營前邊的打穀場上進行著激烈的混戰。在最激烈的中心反而不再有吶喊聲和喊殺聲,只有沉重的用力聲,短促的怒罵聲,混亂的腳步聲,刀劍的碰擊聲,以及狼牙棒猛然打在人身上和頭部的悶響聲。戰鬥的人群在不斷移動,好像激流中的漩渦,有時有人流加進去,有時又有負傷者退出來。那處在激流和漩渦中的人們,不斷地踏著血泊,踏著死屍和重傷的人,前進,後退,左跳,右閃,有時自己倒下去,被別人踐踏。除老營大門外是主戰場之外,寨中有許多地方都發生混戰,戰鬥的方式各有特色。
當吶喊聲剛起時,張獻忠在敖夫人的房裡突然驚醒,從床上一躍而起,迅速穿好衣服,順手摸了一把大刀,奔到院中。他聽一聽,果然是官軍進到寨內,大門外正在廝殺。轉眼之間,他的身邊已經聚集了一群剛穿好衣服的親兵親將,有的一邊穿衣服一邊向他跑來。他沉著地低聲說:「走,將龜兒子們趕出寨去!」便向大門奔去。當他穿過兩進院子跑到大門口時,分明各處寨牆都被官軍攻佔,有幾個地方已經起了火。他聽見從東西南北傳過來吶喊聲和帶著勝利口氣的呼叫:
「不要叫張獻忠逃走了!不要叫張獻忠逃走了!……」
[1]靖難之役——公元1399年秋,明燕王朱棣(即明成祖)起兵反叛,宣稱他的軍隊是「靖難之師」。經過三年內戰,朱棣打到南京,奪得皇位,史稱這一次戰爭為靖難之役。
[2]覆瓿——古人說自己的著作無足重視便說只可覆瓿。「瓿」是盛醬的瓦罐兒。
[3]瑪瑙山——在四川萬源縣西北七十里處,靠近陝西鎮巴縣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