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在十天以前就聽說李自成強渡漢水來到鄂西的事,想著自成別無地方可去,準是要來投奔他。白文選的探報證實了他的猜想。他應該如何處置?
他同徐以顯來到一棵松樹下邊。他坐在一塊磐石上,捋著大鬍子,眼裡含著微笑說:
「老徐,你瞧,李自成給官軍攆得無處存身,來投咱們啦。怎麼樣,和尚不親帽兒親,把他留在咱這兒,讓他喘喘氣兒,長好羽毛再飛走吧?嗯,我的賽孔明,你說怎辦?」
徐以顯早已胸有成竹,故意望著獻忠笑而不言。
「老徐,你怎麼裝啞巴了?……你想,把他留下好麼?」
徐以顯反問道:「大帥以為明朝的江山還有多久?」
「我看它好像是快要熟透的柿子,在枝上長不長了。」
「既然這柿子長不長了,大帥想自家摘下來吃呢,還是等著讓別人摘去吃?」
「老子出生入死,南征北戰,打了十幾年天下,憑什麼快到手中的果子讓給別人吃?」
「既然大帥明白明朝的日子不長,又不願將快到手的江山拱手讓人,何不趁機將後患除掉?」
「你要我趁這時除掉自成?」
「是,機不可失。」
「還是你同可旺在谷城的那個主意?」
「還是那個主意,但今日更為迫切。」
「怎麼說更為迫切?」
「今後數月,楊嗣昌必全力對付我軍,雙方還有許多苦戰。李自成已逃出商洛山,他必定趁著咱們同楊嗣昌殺得難分難解,因利乘便,坐收漁人之利。等我們打敗了楊嗣昌,我們自己也必十分疲憊,那時李自成已經兵強馬壯,聲威遠震,大帥還能夠制服他麼?」
獻忠心中一動,但故意搖搖頭說:「他如今只剩下一千多人,能夠成得什麼氣候!」
「大帥不要這麼說。漢光武滹沱河之敗[1],身邊只剩下幾個人,後來不是剪滅群雄,建立了東漢江山?李自成今日雖敗,比漢光武在滹沱河的時候還強得多哩。」
獻忠擰著鬍子沉吟片刻,說:「前年冬天,自成在潼關南原全軍覆沒,到谷城見我,我贈他人、馬、甲仗,也算夠朋友。他這次來,我留他同我一起,好生待他,也許他不會做對不起我的事。」
徐以顯冷笑說:「大帥差矣!劉備敗於呂布,妻子被虜。曹操救劉備,殺呂佈於下邳,奪回劉備妻子,接劉備同還許昌,表為左將軍。可是劉備何嘗感曹操之德?曹操獨對劉備心軟,對關公心軟,致使天下三分,未能成統一大業。李自成比劉備厲害得多,終非池中之物,大帥怎能用小恩小惠買住他的心?他手下如關、張之勇的更不乏人。」
「可是,老徐,李自成沒有什麼罪名,咱們收拾了他,對別人怎麼說呀?」
「我們可以宣佈他暗通官軍,假意來投。」
「可是自成不是那號人。說他暗通官軍,鬼也不信。」
徐以顯站起來說:「大帥!自古為爭江山不知殺了多少人,有幾件事名正言順?唐太宗是千古英主,可是為爭江山他殺死了同胞兄弟。南唐二主並無失德,可是宋太祖還是派兵伐南唐,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就以明朝來說,陳友諒未必不如朱洪武,張士誠比洪武更懂得愛惜百姓,可是姓朱的為要坐江山,就興兵消滅他們……」
獻忠不等軍師說完就搖搖頭,睜起一隻眼睛,閉起一隻眼睛,用嘲笑的神氣望著徐以顯。徐以顯問道:
「大帥,難道我說得不對?」
獻忠說:「老徐,我笑你這個人很特別,讀書時總是只看見歪道理,把正道理丟到腦後。咱老子讀書少,可是也聽別人談過古人古事。五代十國,把中國鬧得四分五裂。趙匡胤是個真英雄,才收拾了那個破爛局面。南唐小朝廷割據一隅,比起統一中國的重要來,算他個屌!元朝末年,群雄割據。朱洪武斬滅群雄,趕走了元朝的那個末代皇帝,把中國統一了,幹得很對,不愧是有數的開國皇帝。你老徐比我讀書多,卻又把道理看偏了。你從書本上只學會如何趕快收拾別人,別的你都不看。眼前,咱西營在瑪瑙山新吃了敗仗,他闖營也是剛剛從商洛山中突圍出來,大家都沒有站住腳步,同群雄割據不能相比。如今就對李自成下毒手,不是時候!」
徐以顯聽熟了張獻忠的嘲諷和謾罵,從口氣裡聽出來獻忠並沒有完全拒絕收拾李自成,趕快爭辯說:
「大帥,不是我讀書只看見歪道理,是因為自古爭天下都是如此。我是忠心耿耿保大帥建立大業,要不,我何必拋棄祖宗墳墓,捨生入死,追隨大帥?大帥如不欲建立大業,則以顯從此他去,縱然不能重返故鄉,也可以學張子房隱居異地,埋名終身,逍遙一世。天下之大,何患我徐以顯無存身之處?」
張獻忠儘管有時也嘲笑徐以顯,但實際上他很需要這個人做他的軍師,也讚賞他的忠心。他沒有馬上說話,望著軍師微笑,心裡說:「你小子,巴不得咱老子日後坐江山,你也有出頭之日!」徐以顯見他笑而不語,又用果決的口氣說:
「我們今日做事,只問是否有利於成大事,建大業,其他可以不問。」
獻忠終於點頭,說:「老徐,這樣吧,咱們對自成先禮後兵。等他來到,我擺酒席為他接風。酒席筵前,我勸他取消闖王稱號,跟咱合夥。他要是答應,咱們留下他們,不傷害他們性命,免得叫曹操也害怕咱們。」
「要是他不答應呢?或者是假意答應?」
「你去跟可旺商量商量,讓我也多想一想。」
「這樣好,這樣好。據我看,李自成今晚就會來到,我們要在他來到前拿定主意。」
李自成在當天夜裡把部隊開到離白羊寨大約二十多里的一個地方,紮下營盤。第二天早晨,他派袁宗第去見張獻忠,說明他前來會師、共抗官軍的意思,順便看看獻忠的態度。王吉元原是獻忠手下小校,要回到獻忠那裡住幾天,和親戚朋友們團聚團聚。他向闖王請了假,帶四名親兵同袁宗第一起往白羊山去。
自從闖王來到興山境內,他的部隊行蹤隨時有探子稟報到白羊寨。袁宗第一到,獻忠迎出老營,不讓宗第行禮,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先不說話,用一隻手狠拍袁宗第的脊背,然後親熱地大聲說:
「老袁,龜兒子,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你們的人馬駐紮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不開到白羊寨來?自成呢?嗯?捷軒他們呢?都好吧?尚神仙也來了吧?」
宗第笑著說:「敬帥,你辟里啪啦問了一大串,叫我一口也回答不完。」說畢,哈哈地大笑起來。
獻忠也哈哈大笑,又用拳頭捶捶宗第的脊背,說:「走,進裡邊談話去。好傢伙,日子真快,咱們從鳳陽一別就是四年多啦!」他忽然轉回頭,問道:「你是王吉元?在闖王那邊還好吧?闖王待你不錯吧?」
「回大帥,闖王待我很好。」
「你是回『娘家』走親戚麼?好吧,你龜兒子住在白羊寨玩耍幾天吧,沒有零用錢,去問咱們老營總管要,就說你已經見過老子啦。」
「謝謝大帥!」
袁宗第同獻忠攜手進入上房,坐下之後,先回答了獻忠所問的話,接著說道:
「我們在商洛山中拖住了兩萬多官軍,使鄭崇儉不能派大軍進入湖廣。近來聽說敬帥在瑪瑙山吃了點虧,我們也怕長久留在商洛山會坐吃山空,所以闖王就帶著部分人馬從武關突圍,到這裡來同敬帥會合。咱們同曹操三股兒擰成一根繩,齊心合力對付楊嗣昌準能取勝。敬帥,你的力量大,我們以後諸事多仰仗你啦。」
「什麼話,什麼話。我同你們都不是外人,如今水幫魚,魚幫水,說什麼仰仗!夥計,自成為什麼不同你一道來?」
「自成本來今天要親自來的,因為路途勞頓,身上偶覺不適,臨時只好命我前來拜謁,說明前來會合之意,並問大家朋友們好。自成今日稍作休息,明日就親自來了。」
「既然自成身上有點不舒服,讓他好生休息,咱老張今天就去看他。一兩年沒見他,真是想念!」
獻忠隨即把總管叫來,命他趕快派人向闖王的駐地送去二十石大米和一些油鹽,還有幾隻豬、羊。袁宗第對獻忠的慷慨熱情,代闖王表示感謝。獻忠手下幾個同宗第熟識的將領都來老營看他,互相問長問短。袁宗第雖然留心察言觀色,但是看不出獻忠和他的左右將領懷有什麼惡意。
午宴一畢,袁宗第向獻忠告辭。獻忠本來準備同宗第一道去看闖王,因曹操派人送來一封密書,他只好讓宗第先走,說:
「漢舉,你回去告訴自成,就說我把一件事情辦畢就去看他和眾位朋友。」
把袁宗第一送走,張獻忠立刻把徐以顯叫到面前,秘密計議。因為今天中午得到羅汝才密書,說他已經從大昌動身,將在一兩日內趕到白羊山同獻忠計議軍事,所以獻忠忽然想等曹操到後,請曹操勸自成取消闖王稱號,歸到他的大旗下邊。徐以顯聽獻忠說出這個打算之後,馬上搖搖頭說:
「大帥差矣。曹帥遇事老謀深算,狡詐異常,豈肯聽大帥隨便指示?他深知今日有李自成的闖王名號在,曹營、闖營和西營可以成為鼎足之勢。一旦闖營沒有了,下一步就會吞併他的曹營,他怎肯替大帥勸說李自成撤銷『闖』字旗號?除掉闖王的事,貴在神速。等曹帥來到,鑼鼓已罷,他想替自成說話也來不及了。」
「他看見咱們並未同他計議就吃掉闖營,豈不寒心?」
「他自然會感到寒心。然而木已成舟,他自己勢孤力單,怕他不俯首帖耳?目前官軍勢大,他不得不與我營共進退,奉大帥為盟主。等將來打敗了官軍,他肯效忠大帥就留下他,否則就收拾了他。自古馬上得天下者,無不剪滅群雄。只知除暴政,伐昏主,而不知剪滅群雄,徒為別人清道耳,何能得天下!」
獻忠擰著大鬍子默默不語。徐以顯打量一下獻忠的神情,又說:
「請大帥不要因曹帥將到而忽生猶豫。我熟讀史冊,留心歷代興亡之跡,深知凡創業之君與有為之主,必有其所以成功之道……」
獻忠截住說:「我知道,不外乎收買民心,延攬英雄,這話你不說咱也知道。在谷城屯兵時秋毫無犯,專整土豪大戶,如今到這裡仍然是秋毫無犯,這不是收買民心是個屌?咱們這兒兵多將廣,連你這種有本事的人也請來做軍師,能說咱老張不延攬英雄?」
「我所要說的並不在此。收買民心與延攬英雄為自古建大業者成功之本,自不待言。然除此外必須輔之以三樣行事,即心狠、手辣、臉厚。這三樣行事我無以名之,姑名之曰『成大功者的六字真言』。當心狠時必須心狠,當手辣時必須手辣。大帥一聽說曹帥將至而忽然心軟手軟,何能成就大事?」
張獻忠雖然常同徐以顯談心腹話,都認為有時很需要心狠手辣,但是自來沒聽到徐以顯談臉厚也是成功立業的一個法兒。他心中不以為然,笑著罵道:
「你說的算個屌。老子從沒有聽說過成大事立大業的人還必須臉皮子厚!瞎扯,滾你的『六字真言』!」
徐以顯不慌不忙地說:「大帥,越王勾踐兵敗之後,立志報仇,奴顏婢膝地服侍吳王,還嘗過吳王的大便,算不算臉厚?」
獻忠點點頭,拈著長鬚說:「這倒真是臉厚,可是他不得已,只好施用小計,保性命,圖恢復。還有麼?」
「還有,還有。」
徐以顯從秦、漢說下來,舉出了許多歷史人物來做例證。張獻忠哈哈大笑,但心中罵道:「這狗日的,平日看書看邪啦,一肚子歪心眼兒,在老子手下只可用你一時,久後必成禍害!」他隱藏著對徐以顯的蔑視,親切地罵道:
「你們這號讀書人,死後一定下拔舌地獄!算啦,少扯廢話。收拾李自成的事,要不要等曹操來了以後再作決定?」
「依我說,大帥,要在曹帥來到之前辦完這事。」
張獻忠把大鬍子往下一捋,站起來說:「好,依你的,就按照你同可旺的主意行事!」
徐以顯走後,張獻忠把徐所說的「六字真言」想了一下,忽然聯想到自己在谷城那段「偽降」和用跪拜大禮迎接林銘球的事,不禁感到臉上熱辣辣的,自認為在這種地方不如李自成寧折不彎。又過片刻,他率領一群親兵親將出發了。
張獻忠一行人馬離闖王的營盤還有三里遠,李闖王已經得到士兵飛報,趕快率領幾十位大小將領走出營盤,到半里外的山口外邊迎候。相距十來丈遠,張獻忠就跳下馬,一邊向前走一邊向闖王和大家連連拱手,大聲說:
「好傢伙,你們抬起老窩子來迎我,俺老張可折罪不起!」不等闖王開口,他搶前幾步,拉住了迎上來的闖王的手,熱情地叫道:「李哥,咱弟兄倆又會合到一起啦!怎麼樣?咱老張說在去年端陽節動手反出谷城,沒有食言吧?說話算數吧?」說畢,哈哈地大笑起來。這笑聲是那麼洪亮,把藏在三十丈外深草中的一對野雞驚得撲嚕嚕飛往別處。隨即他望著劉宗敏和田見秀說:「老劉、老田,四年不見了,龜兒子才不想你們!一聽說你們全到了,把我老張喜得一跳八丈高。」
劉宗敏和田見秀同聲回答:「我們也常在想念八大王。」
張獻忠用滑稽的眼神瞅著他們,說:「好,我想念你們,你們也想念我,咱弟兄們到底是一條心!」又是一陣大笑,隨即抓住高一功問:「高大舅,聽說你前年在潼關掛綵很重,如今不礙事吧?」
高一功回答:「托敬帥的福,沒有落什麼殘疾。」
「好,好。俗話說,『吉人自有天相』。」獻忠又轉向劉宗敏,「捷軒,聽說你那匹好馬在潼關大戰時死了,如今可有好馬騎?」
「我又弄到一匹,雖不如原來的那一匹,也還將就可用。」
「我那裡有幾匹好馬,你隨便去挑一匹吧。在戰場上,像你這樣的虎將沒有一匹得力的牲口可不行。」
「謝謝敬帥。我的這匹馬還算得力。倘若不是這匹馬,我還過不來漢水哩。」
對跟在闖王身旁的每個大將,張獻忠都親熱地寒暄幾句,然後由闖王等眾人陪著往前走。幾十名二級以下的將領早已由吳汝義領隊,分作兩行,夾道恭立,但見眉宇間喜氣洋溢。當獻忠走近眾將時,吳汝義躬身插手,代表大家說:
「恭迎敬帥!」
大小將領同時跟著插手行禮,十分整齊。獻忠望望兩行將領,又回頭望望闖王,笑著說:
「怎麼,還來這一套?嗨,你們真是多禮!」他忙向眾將拱手還禮,說:「算了,算了。咱老張是個粗人,到你們這兒又不是外人,用不著這一套。再說,你們還缺少鼓樂哩。」
吳汝義說:「回敬帥,我們的樂隊在前年打光了。下次迎接敬帥,一定要放炮,奏樂。」獻忠在汝義的肩頭上重重一拍,大聲說:「好啊,小吳!你倒一點兒也不洩氣!」
他從路兩旁恭迎的將領中間走過時,不斷地同認識的將領打招呼,甚至開句把玩笑,使大家深感到他對人親熱,隨便,沒有架子。走到雙喜和張鼐面前時,他伸手捏住雙喜的下巴,把他的臉孔端起來,叫著說:
「好小子,老子一年多沒見你,你往上猛一躥,差不多跟老子一般高,長成大人了。怎麼,雙喜兒,箭法可有長進麼?」
雙喜的臉紅了,恭敬地回答說:「小侄不斷練習,稍有長進。」
「好,有工夫時老子要考考你。真有長進,老子有賞。」獻忠放下雙喜,用兩個指頭擰著張鼐的一隻耳朵,擰得張鼐皺著眉頭,「小鼐子麼?長這麼魁梧了?還想家不想?」
「回敬帥,小將不想家。家裡沒有人啦。」
「小龜兒子,說話也真像個大人一樣!」獻忠又擰著張鼐的臉蛋兒揉了揉,好像想知道他臉上的肌肉瓷實不瓷實。「你瞧,在鳳陽時老子看見你,你才這麼高,」他用手在胸前一比,「是一個半樁娃兒。前年在谷城看見你,你呀,他媽的頂多到老子下額高。可是轉眼不見,你就像得了雨水的高粱,往上猛一躥,長得同老子一般高啦。哼哼,嘴唇上還生出一些軟毛哩!」他轉向闖王問,「怎麼樣,他打仗還有種?」
自成回答:「倒還勇敢。」
獻忠拍著張鼐的肩膀說:「小鼐子,你同咱老子都姓張,不如跟老子當兒子吧。哈哈哈……」笑過之後,他對闖王說,「別害怕,我不會奪走你的小愛將。咱是說著玩兒的。」
自成笑著說:「敬軒,你要是喜歡小鼐子,我可以把他送給你,不過,得把你的馬元利或張定國換給我。」
「好傢伙,你一點兒不肯吃虧!」
大家都快活地大笑起來,倒把張鼐笑得怪不好意思的,臉頰也紅了。
從兩行恭迎的眾將中走過以後,張獻忠在闖王和幾位大將的陪伴下往營盤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說:
「可惜老神仙沒有來,倒是怪想念他的。」
自成說:「要不是他正在發高燒,我絕不會把他留在商洛山中。」
「聽說郝搖旗不知下落,會不會完蛋了?」
「一點消息也沒有,生死很難說。」
「這小子有點渾,倒是一員戰將,也是寧死不會投降的好漢子。」
「所以他常做些不冒煙兒的事,我還是原諒了他。高闖王親手提拔的戰將,如今剩下的沒幾個了。近來為著他下落不明,我心中很不好受。」
「你也不必心中難過。勤派人探聽消息,說不定他還活著。」
李自成的老營設在一座古廟裡。張獻忠走進山門,看見高夫人站在廟院中迎接他,連忙拱拱手,大聲說:
「哎呀,嫂子!你真是有辦法,竟然在崤函山中牽著幾千官軍團團轉!要不是你前年冬天在豫西拖住賀瘋子,俺李哥在商洛山中還站不住腳跟哩。」
高桂英笑著說:「敬軒,你可不要相信那些謠言。要不是明遠同弟兄們齊心協力,我一個婦道人家有什麼辦法!」
「別過謙。你這個婦道人家可是不凡,講鬥智鬥勇,許多男將也得輸你一著棋。」
「瞎說!幾年不見你八大王,你倒成了高帽販子啦。」
大家說笑著,把張獻忠讓到大殿的前簷下坐下,他的親兵親將都坐在山門下喫茶,有的出去找熟人閒話。闖王這邊,只留下幾位大將相陪,其餘的也都散了。獻忠口渴了,咕咚咕咚喝了半碗茶,抬頭問道:
「李哥,今後有什麼打算?」
闖王說:「我自己兵力單薄,特來投靠你,打算跟你在一起抵抗官軍。一到這裡,你就派人送來了糧食、油、鹽接濟,還送來幾隻豬、羊。你這份厚情,我們全營上下都十分感激。好在咱們是好朋友,多的感激話我就不說啦。」
「嘿,這一點小小接濟算得什麼,不值一提!你們來得正好,我正盼望你來助我一臂之力,給楊嗣昌一點教訓。快別說你是來投靠我。咱們是足幫手,手幫足。」
「如今你的人馬比我多得多,自然是我來投靠你。」
「雖說我的人馬較多,可是今年春天我的流年不利,在瑪瑙山也吃了虧,人馬損失了一兩千,軍需甲仗也失去不少。」
「我們在商洛山中聽謠傳說你在瑪瑙山吃虧很大,還說你的精銳損失快完了,只剩下千把人。我們很焦急,直到過了漢水,才知道所傳不實,放下心來。」
獻忠哈哈地大笑起來,說:「見他娘的鬼!官軍慣會虛報戰功,不怕別人笑掉牙齒。不是我的精銳損失殆盡,倒是我的九個老婆丟掉了七個是真的。左良玉把她們得了去,送給楊嗣昌,關在襄陽監中。」
田見秀啊了一聲,又連著嘖嘖兩聲。獻忠滿不在乎地望著他笑笑,說:
「玉峰,你不用咂嘴。只要我張獻忠的人馬在,丟掉幾個老婆算不了什麼。只要咱打了勝仗,還怕天底下沒有俊俏女人?」
高夫人正在東廡簷下同姑娘們一起替將士們補衣服,聽到獻忠的話,忍不住抬起頭來笑著說:
「敬軒,你的七個老婆下在監裡你也不心疼,你太不把女人當人啦。難道女人在你們男人眼裡不如一件衣服麼?」
獻忠趕快拱手說:「啊呀,沒想到這話給嫂子聽見啦。失言,失言。哈哈哈哈……」笑過以後,他鄭重其事地問闖王:「自成,你真願意同我合夥麼?」
「不真心打算同你合夥,我們也不會來到這兒。」
田見秀接著說:「今後諸事得仰仗敬帥。」
劉宗敏也接著說:「大敵當前,咱們只有擰成一股繩兒,才能夠打敗官軍。」
自成又說:「說老實話,今後什麼時候需要衝鋒陷陣,敬軒,只要你嘴角一動,我們絕不會遲誤不前。」
獻忠轉著大眼珠慢慢地把大家瞅了一遍,伸伸舌頭,把手中的鬍子一拋,哈哈大笑幾聲,隨即說:
「乖乖!你們是怎麼了?說話這麼客氣幹嗎?把俺老張當外人看麼?」
李過說:「並非把敬帥當外人看待,我們確實是一片誠意仰仗敬帥。」
獻忠說:「呵,我老張能吃幾個蒸饃,你們還不清楚?你們越說客氣話越顯得咱們之間生分了。照說,弟不壓兄,應該請自成哥總指揮兩家人馬才是正理。可是怕手下人意見不一,多生枝節,我就不提這個話了。李哥,你比我多讀幾句書,比我見識高。我有想不到的地方,請你隨時指點。咱弟兄們風雨同舟,齊心向前,別的話全不用講。」
大家聽了他的話,一面點頭稱是,一面還是說一定要請他遇事多做主,方好協力作戰。張獻忠站起來說:
「老哥老弟們,補之老侄,客氣話都快收起吧。今日蒙你們大家不棄,肯來找我老張,咱張獻忠磕頭歡迎。」他向大家作了一個羅圈揖,接著說:「為著表一表咱張獻忠的一點誠意,我來的時候已經囑咐安排明日的酒宴,為你們大家接風。務請你們這邊大小將領賞光,明日上午去白羊寨敝營赴宴,兩家人在一起痛快一番。這個接風酒宴也算是慶賀咱弟兄們攏家[2]。」
當獻忠站起來時,大家也都站起來。聽獻忠邀請明日去赴宴,李自成說:
「敬軒,你的盛情我們一定領,不過明日用不著我們一窩子都去,只我同捷軒、玉峰去就夠啦。」
「不,那你是不抬舉我,不給面子!常言道,擺席容易請客難,真不假。反正,俺老張是一片誠意,賞不賞面子看你們。另外,請你們明天把人馬開到白羊山下邊紮營。我已經命將士們把李家坪讓出來給你駐紮,一則那裡房子多,二則同我的老營很近,有事好隨時商量。明天一吃過早飯就開去好不好?」
自成笑著說:「你真是個火燒脾氣!明天上午又請我們去吃酒,又叫我們移營,怎麼這樣急?」
獻忠說:「要是你們覺得明天前半晌移營太急促,午飯後移營也好。」
大家同獻忠重新坐下。闖王同劉宗敏和田見秀交換一點意見,隨即對獻忠說:
「既然你把李家坪騰出來,我們決定明日下午移營。如今初到此間,一切尚未就緒,營中不可疏忽大意,必須有將領主持。還是我剛才說的辦法:我同捷軒、玉峰明天中午去吃你的酒席,別的人一概不去。」
「怎麼,你替我節省?這可不成!酒席已經準備啦,你叫我怎麼辦?客人請不到,你叫我在將士們面前怎麼下台?我能把臉裝進褲襠裡?李哥,一句話,至少你們去二十位將領,不能再少!」
自成同大家互相觀望,既怕辜負了張獻忠的一片誠意,又不願去的將領太多,使營中空虛,萬一有緊急事故不好應付。自成想了一下,說:
「敬軒,這樣吧,在座的幾位大將全去,其餘將領一個不去,照料移營。你看,這樣好吧?」
張獻忠無可奈何地說:「唉,只好如此吧,咱們一言為定,請不要等我催請。你們明天前半晌早點動身,我派可旺同元利在半路迎接。」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張獻忠因為晚飯後還要回白羊山,催著拿飯。高夫人已經丟下針線活,在廚房中幫忙做菜,探出頭來笑著說:
「敬軒,你別催,菜還沒有炒好哩。」
「哎,嫂子,我知道你們過日子一向儉樸,很少動腥葷。其實如今用不著替我炒菜,只用筷子蘸清水在桌上畫一盤子紅燒豬肉就行啦。」
大家被他的這句話逗得哄然大笑。
晚飯桌上,賓主談得十分融洽。除談些兩年來的打仗情形和各地義軍消息,也談到羅汝才。但獻忠卻隱瞞了曹操即將來到的消息,說道:
「曹操在大寧和大昌一帶,想渡過大寧河[3]入川,卻被母將秦良玉擋住,苦沒辦法,派人來向我求援。咱們在這兒再休息十天半月,一同入川吧。大寧河算得什麼?它能擋住曹操擋不住咱們。不管它水流多急,老子立馬河邊,有畏縮不前的立即斬首,看誰敢不捨命搶渡。別說是大寧河,大海也能過去!」
晚飯畢,張獻忠同親兵們動身回白羊山。闖王同眾位大將把客人送出一里以外,望著他們的燈籠火把走遠了才轉回營盤。
深夜,張獻忠回到白羊寨,徐以顯同張可旺在路上迎他。進入老營,獻忠屏退從人,小聲對他們說:
「明天上午自成同他的幾位大將前來赴席,其餘的將領率領人馬在下午移營。看樣兒不會變卦,你們快去暗中準備。務要機密,萬不能走漏消息!」
[1]滹沱河之敗——公元24年,劉秀奉更始命北徇薊(今在北京德勝門外),王郎稱帝於邯鄲,薊城響應。劉秀倉皇南逃,在今河北省獻縣境內逃過滹沱河,身邊只剩數騎。
[2]攏家——分開的家庭重新合起來叫作攏家。
[3]大寧河——由西北向東南流,經大寧(巫溪)、大昌二縣境,至巫山城東邊注入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