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退朝後,回到乾清宮,照例坐在御案前省閱文書。他首先看了薛國觀的奏本。薛替自己辯解,不承認有吞沒史存銀的事。崇禎很不滿意,幾乎要發作,但馬上又忍住了。他一則不願在皇后千秋節的前一天處分大臣,二則仍然指望在向戚畹借助這件事情上得到薛國觀的一點助力。在薛的奏書上批了「留中」二字後,他恨恨地哼了一聲,走出乾清宮,想找一個地方散散心,消消悶氣。到了乾清門口,一個執事太監趨前一步,躬身問道:
「皇爺要駕幸何處?要不要乘輦?」
崇禎彷徨了。倘在平日,他自然要去承乾宮找田妃,但現在她謫居啟祥宮了。袁妃那裡,他從來興趣不大;其餘妃嬪雖多,他一向都不喜歡。正在這時,忽然聽見從東邊傳來一陣鼓樂之聲。他回頭問:
「什麼地方奏樂?」
太監回奏:「明日是皇后娘娘的千秋節,娘娘怕明日事情多,今日去奉先殿給祖宗行禮。」
「啊,先去奉先殿行禮也好!」崇禎自言自語說,同時想起來皇后是六宮之主,他應該將處分田妃的原因對她說明,並且也要讓她暗囑她的父親周奎獻出幾萬銀子,在戚畹中做個榜樣。這樣一想,他便走出乾清門,向北走到交泰殿坐下。過了片刻。周後從奉先殿回來了,看見他臉色憂鬱,趕快趨前問道:
「皇上為何在此?」
「我聽說你去奉先殿行禮,就在這裡等你。」
「皇上可是有事等我?」
「田妃謫居啟祥宮,你可知道?」
「我昨日黃昏前就聽說了。」周後低下頭去,歎了口氣。
「你知道我為什麼處分她?」
「我尚不清楚。到底為了何事?」
「她太恃寵了,竟敢與宮外通聲氣,替李國瑞說話!」
周後駭了一跳。自從李國瑞事情出來以後,她的父親周奎也曾暗中囑托坤寧宮的太監傳話,懇求她替李國瑞說話。她深知皇上多疑,置之不理,並申斥了這個太監。今聽崇禎一說,便慶幸自己不曾多管閒事。低頭想了一下,她解勸說:
「本朝祖宗家法甚嚴,不准后妃干預宮外之事。但田娘娘可能受她父親一句囑托,和一般與宮外通聲氣有所不同。再者,皇親們都互有牽連,一家有事,大家關顧,也是人之常情。田宏遇懇求東宮娘娘在皇上面前說話,按理很不應該,按人情不足為奇。請皇上……」
崇禎不等皇后說完,把眼睛一瞪,嚴厲責備說:「胡說!你竟敢不顧祖宗家法,縱容田妃!」
皇后聲音打戰地說:「妾不敢。田妃今日蒙譴,也是皇上平日過分寵愛所致。田妃恃寵,我也曾以禮制裁,為此還惹過皇上生氣。妾何敢縱容田妃!」
崇禎指著她說:「你,你,你說什麼!」
皇后從來不敢在崇禎面前大聲說話,現在因皇帝在眾太監和宮女面前這樣嚴厲地責備她,使她感到十分委屈,忽然鼓足勇氣,噙著眼淚顫聲說:
「皇上,你忘了!去年元旦,下著大雪。當田妃來朝賀時,妾因氣她一天比一天恃寵驕傲,就打算趁此機會給一點顏色看看,以正壺範。聽到女官傳奏之後,我叫田妃在永祥門內等候,過了一陣才宣她進殿。田妃跪下叩拜以後,我既不留她敘話,也不賜坐,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說,瞧著她退出殿去。稍過片刻,袁妃前來朝賀,我立刻宣她進殿。等她行過禮,我笑嘻嘻地拉住她進暖閣敘話,如同姐妹一般。到了春天,田妃把這事告訴皇上。皇上念妾與皇上是信邸患難夫妻,未曾震怒,卻也責備妾做得有點過分。難道是妾縱容了她麼?」
平日在宮中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反駁崇禎的話。此刻聽了皇后駁他的話,說是他寵慣了田妃,不禁大怒,罵了一句「混蛋」,將周後用力一推。周後一則是冷不防,二則腳小,向後踉蹌一步,坐倒地下。左右太監和宮女們立刻搶上前去,環跪在崇禎腳下,小聲呼喊:「皇爺息怒!皇爺息怒!」同時另外兩個宮女趕快將皇后攙了起來。周後原來正回想著她同皇帝在信王邸中是患難夫妻,所以被宮女們扶起之後,脫口而出地叫道:「信王!信王!」掩面大哭起來。宮女們趕快將她扶上鳳輦,向坤寧宮簇擁而去。崇禎望一望腳下仍跪著的一群太監和宮女,無處發洩怒氣,向一個太監踢了一腳,轉身走向乾清宮。
回到乾清宮坐了一陣,崇禎的氣消了。他後悔自己近來的脾氣越來越壞,同時又因未能叫皇后密諭周奎倡導借助,覺得惘然。他忍著煩惱,批閱從各地送來的塘報和奏疏,大部分都是關於災情、民變和催請軍餉的。有楊嗣昌的一道奏本,雖然也是請求軍餉,卻同時報告他正在調集兵力,將張獻忠和羅汝才圍困在川、鄂交界地方,以期剿滅。崇禎歎口氣,自言自語說:
「圍困!圍困!將誰圍困?年年都說將流賊圍困剿滅,都成空話。國事如此,朕倒是被層層圍困在紫禁城中!」
周後回到坤寧宮,哭了很久,午膳時候,她不肯下床用膳。坤寧宮的掌事太監劉安將情形啟奏崇禎。崇禎越發後悔,特別是明日就是皇后的千秋節,怕這事傳出宮去,驚動百官和京城士民,成為他的「盛德之累」。眼看快黃昏了,他派王德化將一件貂褥、一盒糖果送到坤寧宮。王德化遞上這兩件東西,叩頭說:
「娘娘!皇爺今日因為國事大不順心,一時對娘娘動了脾氣,事後追悔不已。聽到娘娘未用午膳,皇上坐立不安,連文書也無心省覽。明日就是娘娘的千秋節,嘉定伯府的太夫人將要入宮朝賀。懇娘娘為皇上,為太夫人,也為明日的千秋節勉強進一餐吧!」
周後有很長一陣沒作聲。她望望那件捧在宮女手中的貂褥,忽然認出來是信王府中的舊物,明白皇上是借這件舊物表示他絕不忘昔年的夫妻恩情,又想著明日母親將入宮朝賀,熱淚簌簌地滾落下來,對王德化說:
「你回奏皇上,就說我已經遵旨進膳啦。」
「娘娘千歲!」王德化叫了一聲,叩頭退出。
周後儘管心中委屈,卻一刻沒有忘掉她明天的生日。雖說因為國運艱難,力戒鋪張,但宮內宮外的各項恩賞和宮中酒宴之費,估計得花銷三四萬銀子,對皇上只敢說兩萬銀子,不足之數由她私自拿出一部分,管宮莊[1]的太監頭子孝敬一部分。她將劉安叫到面前,問道:
「明天的各項賞賜都準備好了麼?」
劉安躬身說:「啟奏娘娘,一切都準備好了。」
周後又問:「那些《金剛經》可寫成了?」
管家婆吳婉容從旁邊躬身回答:「原來寫好的一部經卷已經裝潢好了,今日上午送進宮來,因娘娘心中不快,未敢恭呈。其餘的二十部,今日黃昏前都可以敬寫完畢,連夜裝潢,明日一早送進宮來,不誤娘娘賞賜。」
周後輕聲說:「呈來我看!」
吳婉容答應一聲「遵旨」,退了出去。一個宮女趕快用金盆捧來溫水,跪在皇后面前,另外兩個宮女服侍她淨手。吳婉容也淨了手,然後捧著一個長方形的紫檀木盒子進來,到周後面前跪下,打開盒蓋。周後取出經卷,眼角流露出一絲笑意。這經卷是折疊式的,前後用薄板裱上黃緞,外邊正中貼一個古色絹條,用恭楷寫著經卷全名:《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打開經卷,經文是寫在裱過的黃色細麻紙上,字色暗紅,字體端正,但筆力婉弱。周後用極輕的聲音讀了開頭的幾句經文: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捨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
她面露喜色,掩住經卷,對劉安稱讚說:「難得這都人有一番虔心!」
劉安躬身說:「她能發願刺血寫經,的確是對佛祖有虔誠,對娘娘有忠心。」
周後轉向管家婆問:「我忘啦,這都人叫什麼名字?可賞賜了麼?」
吳婉容跪奏:「她叫陳順娟。前天奉娘娘懿旨,說她為娘娘祈福,刺血寫成《金剛經》一部,忠心可嘉,賞她十兩銀子。奴婢已叫都人劉清芬去英華殿稱旨賞賜。陳順娟叩頭謝恩,祝頌娘娘洪福齊天,萬壽無疆。」
周後又說:「另外那二十個刺血寫經的都人,每人賞銀五兩。她們都是在宮中吃齋敬佛的,不茹腥葷,每人賞賜蜜餞一盒。陳順娟首先想起來為我千秋節發願刺血寫經,做了表率,可以格外賞她虎眼窩絲糖一盒。」
「是,領旨!」吳婉容叩頭起身,退立一旁。
劉安跪下奏道:「啟奏娘娘陛下,隆福寺和尚慧靜定在明日自焚,為皇爺、皇后祈福,諸事都已安排就緒。」
周後在幾天前就知道此事,滿心希望能成為事實,一則為崇禎和大明國運祈福,二則顯示她是全國臣民愛戴的有德皇后,連出家人也甘願為她捨身盡忠,三則皇上必會為此事心中高興。她望望劉安,輕輕歎息一聲,說:
「沒想到和尚是方外之人,也有這樣忠心!他可是果真自願?」
劉安說:「和尚雖然超脫塵世,到底仍是陛下子民。慧靜因知皇爺焦勞天下,娘娘也日夜為皇爺分憂,激發了他的忠義之心,常常誦經,祈禱國泰民安。今值皇后千秋節將臨,如來佛祖忽然啟其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2]心,願獻肉身,為娘娘祈福,這樣的事歷朝少有。況和尚肉身雖焚,卻已超脫生死,立地成佛,這正是如來所說『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3]的意思。」
周後心中高興,沉默片刻,說:「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下懿旨阻止了。」
劉安又說:「娘娘千秋節,京師各寺、觀的香火費都已於昨天賞賜。隆福寺既有和尚自焚,應有格外賞賜佈施,請娘娘諭明應給銀兩若干,奴婢遵辦。」
周後心中無數,說:「像這樣小事,你自己斟酌去辦,用不著向我請旨。」
劉安說:「隆福寺是京中名剎,也很富裕,不像有些窮廟等待施捨度日。不論賞賜多少,都是娘娘天恩;賞得多啦,也非皇爺處處為國節儉之意。以奴婢看來,可以格外恩賞香火費兩千兩,另外賞二百兩為慧靜的骨灰在西山建塔埋葬。」
周後點點頭,沒再說話。
劉安叩頭退出,隨即以皇后懿旨交辦為名,向內庫領出兩千二百兩銀子,自己扣下一千兩,差門下太監謝誠送往隆福寺去,囑長老智顯老和尚給一個兩千二百兩銀子的領帖。謝誠又扣下五百兩,只將七百兩銀子送去。智顯老和尚率領全體和尚叩謝皇后天恩,遵照劉安囑咐寫了收領帖交謝誠帶回。智顯長老確實不在乎這筆銀子,他只要能夠同坤寧宮保持一條有力的引線就十分滿意,何況因舉行和尚自焚將能收到至少數萬兩銀子的佈施。
次日,三月二十八日,皇后的生日到了。
天色未明,全北京城各處寺、觀,鐘磬鼓樂齊鳴,僧、道為皇后誦經祈福。萬壽山(景山)西邊的大高玄殿和紫禁城內的英華殿,女道士們和宮女們為著表現對皇后特別忠心,午夜過後不久就敲鐘擊磐,誦起經來。從五更起,首先是太子,其次是諸皇子、皇女,再其次是各宮的妃、嬪、選侍等等,來到各色宮燈璀璨輝煌、御煙縹緲、異香撲鼻的坤寧宮中,在鼓樂聲中向端坐在正殿寶座上的皇后朝賀。前朝的妃子都是長輩,禮到人不到。懿安皇后是皇嫂,也不來,只派兩位女官送來幾色禮物。田妃謫居啟祥宮省愆,不奉旨不能前來,只好自稱「罪臣妾田氏」上了一封賀箋。
一陣行禮之後,天色已經大亮。周後下了寶座,更衣,用膳,稍作休息,隨即吳婉容請她過目各地奉獻的壽禮。這些壽禮陳列在坤寧宮的東西廡中,琳琅滿目。其中以王德化和秉筆太監們進貢的東西最為名貴。東廠提督和一些重要太監、在京城以外的帶兵太監和監軍太監、太和山提督太監、江南織造太監,也都是最有錢的,貢物十分可觀。周後隨便將禮物和貢物看了看,便回到正殿,接受朝賀。當時宮裡宮外的太監和宮女約有兩萬左右,但是有資格進入坤寧宮院中跪在丹墀上朝賀的太監不過一千人,宮女和各宮乳母不過四五百人。鬧騰了半個多時辰,朝賀才告結束。周後回到坤寧宮西暖閣,由宮女們替她換上大朝會冠服,懷著渴望和辛酸的心情等候著母親進宮,同時也掛心隆福寺和尚自焚的事。她將劉安叫到面前,問道:
「隆福寺的事可安排好了?」
「請娘娘放心,一切都已經安排就緒。」
「定在幾時?」
「定在巳時過後舉火,時候已經到了。」
「啊,恰巧定在一個時間!」周後低聲自語。
隆福寺鍾、磬、笙、簫齊奏,梵唄聲調悠揚,氣氛極其莊嚴肅穆。大殿前本來有一個一人多高的鑄鐵香爐,如今又在前院正中地上用青磚築一池子,讓成千成萬來看和尚自焚的善男信女不進入二門就可以焚化香、表。在二門內靠左邊設一長案,有四個專管接收佈施的和尚在點錢,記賬,十分忙碌。巳時剛過,老方丈智顯和尚率領全寺數百僧眾,身穿法衣,在木魚聲中念誦經咒,魚貫走出大殿,來到前院,將自焚台團團圍住,繼續雙手合十,念誦經咒不止。
慧靜和尚只有二十三歲,一早就趺坐在柴堆頂上的蒲團上邊。他有時睜開眼睛向台下擁擠的人群看看,而更多的時間是將雙目閉起,企圖努力擺脫生死塵念,甚至希望能像在禪堂打坐那樣,參禪入定。然而,他不僅完全不能入定,反而各種塵念像佛經上所說的「毒龍」,猛力纏繞心頭。一天來他的喉嚨已啞,說不出話。他現在為著擺脫生死之念和各種思想苦惱,在心中反覆地默默唸咒: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他俗姓陳,是香河縣大陳莊人,八歲上遇到大災荒,父母為救他一條活命,把他送到一座寺裡出家。十二歲那年,遇到兵荒,寺被燒燬,師父帶著他離開本縣,去朝五台,實際就是逃荒。他隨師父雲遊數年,於崇禎六年來到北京,在隆福寺中掛搭。師父一年後死去,他被收為本寺和尚。隆福寺的幾百和尚,和世俗一樣鉤心鬥角,並且分成許多等級,一層壓一層。儘管他學習佛經十分用功,但在寺中的地位很低。出力和受氣的事情常有他的份兒,而有利的事情沒有他的份兒。他把自己的不幸遭遇看成是前生罪孽,因此近幾年持律極嚴,更加精研經、論,想在生前做一個三藏具足[4]的和尚。
自他出家以後,只同父親見過一面。那是五年前,父親聽說他在隆福寺,討飯來北京看他。聽父親說,母親已經在崇禎七年的災荒中餓死;哥哥給人家當長工,有一年清兵入塞被擄去,至今生死不明;妹妹小順兒因長得容貌俊秀,在十四歲那年,遇著「刷選」宮女,竟被選走,一進宮就像石沉大海,永無消息。他無力留下父親,也無錢相助,只能相對痛哭一場,讓父親仍去討飯。
十天前,寺中長老對他說皇后的千秋節快到了,勸他獻身自焚,為皇后祝壽,為天下百姓禳災。跟著就有寺中幾位高僧和較有地位的執事和尚輪番勸他,說他夙有慧根,持律又嚴,死後定可成佛升天;他們還說,茫茫塵世,苦海無邊,實在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不如捨身自焚,度一切苦厄,早達波羅蜜[5]妙境。他們又說,他自焚之後,骨灰將在西山建塔埋葬;倘若有舍利子[6]留下來,定要在隆福寺院中建立寶塔,將舍利子珍藏塔中,受京城官民世代焚香禮拜。經不住大家輪番勸說,他同意捨身自焚。但是他很想再同父親見一次面,問一問哥哥和妹妹的消息。為著放不下這個心事,三天前他流露出不想自焚的念頭。寺中長老和各位執事大和尚都慌了,說這會引起「裡邊」震怒,吃罪不起,又輪番向他勸說。昨夜更深人靜,台上的木柴堆好了,特意在柴堆中間留一個洞,洞口上放一塊四方木板。對他說,倘若他臨時不能用佛法戰勝邪魔,塵緣難斷,不想自焚,可以趁著煙火瀰漫時拉開木板,從洞中下來,同台下幾百僧眾混在一起誦經,隨後送他往峨眉山去,改換法名,別人絕難知道。由於他幾天來心事沉重,寢食皆廢,精神十分委頓,昨天長老怕他病倒,親自為他配藥,內加三錢人參。他極其感動,雙手合十,口誦「南無阿彌陀佛[7]!」服藥之後,雖然精神稍旺,可是他的喉嚨開始變啞。連服兩劑,到了昨日半夜,啞得更加厲害,僅能發出十分微弱的聲音。別人告他說,大概是藥性燥熱,他受不住,所以失音。
將近中午的陽光,暖烘烘地照射在他臉上。他又睜開眼睛,向潮湧的人群觀望。忽然,他看見一個討飯的鄉下老人很像他的父親,比五年前更瘦得可憐,正在往前擠,被別人打了一掌,又推了一把,打個趔趄,幾乎跌倒,但還是拚命地往前擠。他不相信這老人竟會是他的父親,以為只是佛家所說的「幻心」,本非實相。過了片刻,他明白他所看見的確實是父親,完全不是「幻心」。他的心中酸痛,熱淚奔流,想哭,但不敢哭。他不想死了,不管後果如何也要同父親見上一面!
他正在心中萬分激動,想著如何不捨身自焚,忽然大寺中鍾、鼓齊鳴,乾柴堆周圍幾處火起,烈焰與濃煙騰騰。他扔開蒲團,又拉開木板,發現那個洞口已經被木柴填實了。他透過濃煙,望著他的父親哭喊,但發不出聲音。他想跳下柴堆,但是袈裟的一角當他閉目打坐時已被人拴在柴堆上。他奮力掙扎,但迅速被大火吞沒。最後,他望不見父親,只模糊地聽見鐘聲、鼓聲、燒錢聲、木魚聲,混合著幾百僧眾的齊聲誦讚:
「南無阿彌陀佛!」
當隆福寺鍾、鼓齊鳴,數百僧眾高聲誦贊「南無阿彌陀佛」的時候,坤寧宮又一陣樂聲大作,四個女官導引周後的母親丁夫人入宮朝賀。
丁夫人依照司贊女官的鳴贊,向皇后行了四立拜,又跪下去叩了三次頭。另一位立在宮門外的司贊女官高聲宣呼:「進箋!」事先準備在丹陛東邊的箋案由兩個宮女抬起,兩個女官引導,抬到坤寧宮正殿中。箋案上放著丁夫人的賀箋,照例是用華美的陳詞濫調恭祝皇帝和皇后千秋萬壽,國泰民安。賀箋照例不必宣讀。司贊女官又高聲讚道:「興!」丁夫人顫巍巍地站起來,又行了四立拜。
看著母親行大朝賀禮,周後滾落了兩行眼淚。她吩咐賜座。丁夫人再拜謝恩就座,才敢向寶座上偷看一眼。
然後周後下了寶座,退入暖閣,換上宮中常服,到偏殿坐下,再命女官宣召嘉定伯夫人進內。丁夫人又行了常朝禮,由皇后吩咐賜座、賜茶,才開始閒談家常。在閒話時,丁夫人一直忐忑不安,偷偷觀看皇后臉上神色,等待著單獨同皇后說幾句要緊體己話的機會。
周後賞賜嘉定伯府的各種東西,昨日已命太監送去,如今她回頭向吳婉容瞟一眼,輕聲說:「捧經捲來!」吳婉容向別的宮女使個眼色,自己輕腳快步出了便殿。另外兩個宮女立刻去取來溫水、手巾,照料丁夫人淨手。隨即吳婉容捧著一部黃線封面的《金剛經》回來,在丁夫人面前向南而立,聲音清脆地說:「嘉定伯夫人恭接娘娘恩賞!」丁夫人趕快跪下,捧接經卷,同時叫道:「恭謝皇后娘娘天恩!」吳婉容含笑說:「請夫人打開經卷看看。」丁夫人恭敬而小心地將經卷打開,看見用楷書抄寫的經文既不像銀朱鮮紅,也不是胭脂顏色,倒是紅而發暗。皇后重新賜座以後,對母親說:
「今年千秋節,因國家多事,一切禮儀從簡,該賞賜的也都省去了十之七八。難得有一些都人懷著一片忠心,刺血寫經,為我祈福。先由一個名叫陳順娟的都人寫了一部《金剛經》,字體十分清秀,我留在宮中。隨後又有二十名都人發願各寫一部,我就拿出十部分賜幾家皇親和宮中虔心禮佛的幾位年長妃嬪。但願嘉定伯府有這一部難得的血寫經卷,佛光永照,消災消難,富貴百世。」
丁夫人起身回答:「上托娘娘洪福,臣妾一家安享富貴榮華。今又蒙娘娘賜了這一部血寫經卷,必更加百事如意,不使娘娘掛心。」
「隆福寺還有一個和尚捨身自焚,為本宮和皇上祈福。」
「隆福寺和尚捨身自焚,幾天來就轟動了京城。像這樣歷代少有的盛事,完全是皇上和娘娘聖德巍巍,感召萬方,連出家人也激發了這樣忠心!」
周後面露喜色,歎息說:「但願佛祖保佑,從今後國泰民安。」
趁著皇后面露喜色,丁夫人趕快將話題引到在京城住家的親戚們身上。剛談了幾句閒話,忽聽永祥門有太監高聲傳呼:「接駕!」隨即院中鼓樂大作。周後趕快離座,帶著宮女們到院中接駕去了。
崇禎因昨夜幾乎通宵未眠,今天的臉色特別顯得蒼白。到正殿坐下以後,他看見周後的眼睛紅潤,問道:
「今天是你的快活日子,為什麼難過了?」
周後笑著說:「我沒有難過。只因為輕易看不見我的母親,乍然看見……」
「她已經來了?」
「已經來了。」
「叫過來讓我見見。」
崇禎升了寶座。丁夫人被攙過來行了常朝禮,俯伏在地。崇禎賜座,賜茶,隨便問了幾句閒話。丁夫人不敢在皇上面前久留,叩頭出去。宮女們引她到坤寧宮東邊的清暇居休息。
崇禎留在坤寧宮同皇后一起吃壽宴。皇太子、諸皇子、公主、袁妃、陳妃、丁夫人等都依次向皇帝和皇后行禮,奉觴祝壽。各等名號嬪御,也依次來坤寧宮行禮奉觴。然後是王德化、曹化淳、六位秉筆太監、各監衙門的掌印太監、宮中六局掌印女官以及乾清、坤寧、慈慶、承乾、翊坤、鍾粹等重要宮中的掌事太監和女官,也都依次前來行禮奉觴。
吳婉容在太監們獻酒時候,退立丹墀一邊,等候偶然呼喚。一個身材苗條的宮女笑嘻嘻地用托盤捧著一個大蓋碗來到她面前,打開描金盤龍碗蓋,輕聲說:
「婉容姐,請你嘗一嘗,多鮮!皇爺和娘娘只動動調羹就撤下來了,還溫著呢。」
吳婉容一看,是一碗嫩黃瓜湯,加了少許嫩豌豆苗,全是碧綠,另有少許雪白的燕窩絲和幾顆紅色大蝦米。她笑一笑,搖搖頭不肯嘗,小聲讚歎說:
「真是鮮物!」
身材苗條的宮女說:「如今在北京看見嫩黃瓜確實不易,所以聽御膳房的公公說,這一碗湯就用了二十多兩銀子。」
「怎麼這樣貴?」
「聽說尚膳監管採買的公公昨天在棋盤街見有人從豐台來,拿了三根嫩黃瓜,要十兩銀子一根。採買公公剛剛說了一句價錢太貴了,那人就自己吃了一根,說:『我不賣啦,留下自己吃!』採買公公看這人是個無賴,怕他會真把三根都吃掉,只好花二十兩銀子將兩根買回,為的是今日孝敬娘娘吃碗鮮湯,心中高興。外加別的佐料,所以這一碗湯就花去了二十多兩。」
吳婉容伸伸舌頭,笑著說:「真是花錢如水!好,請費心,將這碗湯放到我的房裡桌上去吧。」
又一個宮女來到吳婉容身邊,湊近她的耳朵小聲嘀咕幾句。她臉色一寒,向另外兩個宮女囑咐一聲,便走出坤寧宮院子,往英華殿的院子跑去。
住在英華殿院落中吃齋誦經的陳順娟本來就體弱多病,近兩個月刺血寫經,身體更壞,十天前就病倒了。為著千秋節來到,沒有人在皇后前提到此事。陳順娟原是坤寧宮中宮女,同吳婉容感情不錯,去年因為久病,自己請求到英華殿長齋禮佛。今日英華殿掌事太監因見她病勢沉重,怕她死在宮中,要送她去內安樂堂[8]。她要求在出宮前同吳婉容見一面,得到同意。吳婉容看見她躺在床上,臉色蠟黃,消瘦異常,不禁心酸。她握住吳婉容的手,滾下熱淚,有氣無力地說:
「吳姐,他們今天要送我到安樂堂去,這一生再也看不見你了。」她哽咽不能成聲,將婉容的手握得更緊。
吳婉容落淚說:「你先去安樂堂住些日子,等娘娘高興時我替你說句話。她念你刺血寫經的忠心,大概會特下懿旨放你出去。你出去,趁年紀還輕,不管好歹許配了人家,也算有出頭之日,不枉這一年長齋禮佛,刺血寫經!」
陳順娟哭著說:「吳姐啊,我已經不再想有出頭之日了!我大概只能掙扎活兩三天;三天後就要到淨樂堂[9]了!」
二人握手相對而泣。過了一陣,陳順娟從枕下摸出一包銀子,遞給婉容,說:
「吳姐,你知道我是香河縣離城二十里大陳莊人。我入宮時,雖然家中日子極苦,父母卻是雙全。我原有兩個哥。二哥八歲出了家,後來隨師父往五台山了。我一進深宮八年,同家中割斷音信。這八年,年年災荒,不知親人死活。八年來每次節賞的銀子我都不敢花掉,積攢了十幾兩銀子,加上皇后陛下昨天賞賜的十兩銀子,共有二十三兩三錢……」
吳婉容突然不自覺地小聲脫口而出:「一碗黃瓜湯錢!」
陳順娟一愣:「你說什麼?」
吳婉容趕快遮掩說:「我想起了別的事,與你無干。你要我將這二十三兩三錢銀子交給誰?」
陳順娟接著說:「我的好姐姐,你一向對我好,也肯幫助別的命苦的都人。你在坤寧宮中有面子,人緣也好。請你托一個可靠的公公,設法打聽我一家人的下落,將銀子交給我的親人。這是救命錢,會救活我一家人的命。我雖死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也不枉父母養育我到十四歲!」陳順娟抽泣一陣,忽然注意到從坤寧宮院中傳來的一派歡快輕飄的細樂聲,想起來酒宴正在進行,便趕快催促說:「吳姐,你快走吧。一時娘娘有事問你,你不在坤寧宮不好。」
吳婉容噙著淚說:「是的,我得趕快回去。還有二十個刺血寫經的都人姊妹,聽說有的人身體也不好,可是我來不及看她們了。」
「我臨走時她們會來送別的,我替你將話轉到。」陳順娟喘口氣,又說,「聽說今日隆福寺有一個和尚為替娘娘陛下祈福,捨身自焚,看來我們的刺血寫經也算不得什麼。」
吳婉容心中淒然,安慰說:「你們的忠心已蒙皇后賞識,心中高興。至於慧靜和尚的捨身自焚,自然也是百年不遇的盛事,娘娘當然滿意。」
陳順娟心中猛一震動,睜大眼睛問:「那和尚叫什麼名字?」
「聽說名叫慧靜。」
陳順娟更覺吃驚,渾身發涼。但她隨即想著二哥隨師父去五台山沒有回來,與隆福寺毫無關係,天下和尚眾多,法名相同的定然不少,就稍微鎮靜下來,有氣無力地說:
「吳姐,你快走吧!」
吳婉容歎一口氣,灑淚而別。剛到坤寧門外,遇到謝誠從隆福寺回來,同劉安小聲談話方畢。她同謝誠是對食,說話隨便,輕輕問道:
「謝公公,和尚自焚的事如何?」
「已經完啦。恰好他的老子從香河縣討飯來京看他,要是早到半日,這事會生出波折。」
吳婉容的心一動,忙問:「這和尚不曉得他老父親來京麼?」
「他老父剛到,火就點著了。我站在近處,看見他舉止異常,好像是望見了他的父親,可是已經晚啦。」
「他難道不呼喊他的父親?」
謝誠用極低的聲音說:「他頭兩天誤吃了喑藥,喉嚨全啞了,叫不出也哭不出聲。」
吳婉容眼睛一瞪,將腳跟一跺,低聲說:「你,還有隆福寺的老和尚,什麼佛門弟子,高僧法師,做事也太——太——太狠啦!」
謝誠使眼色不讓她多說話,隨後嘲諷說:「世間事……你們姑娘家懂得什麼!」
吳婉容一轉身走進坤寧門,強作出滿面喜悅,走上丹墀。她望見皇上替皇后斟了一杯酒,帶著辛酸的心情笑著說:
「如今國事大不如昔,事事從儉,使你暫受委屈。但願早日天下太平,豐豐盛盛地替你做個生日。」
宴畢,崇禎匆匆去平台召見閣臣,袁妃等各自回宮。周後帶著母親來到西暖閣,重敘家常。丁夫人見田貴妃果然沒有來坤寧宮,證實了昨天關於田娘娘受譴的傳聞,這使她對於自己要說的話不免躊躇。談了一陣家常閒話,她看左右只有兩個宮女,料想說出來不大要緊,便站起來小聲細氣地說:
「臣妾這次幸蒙皇帝和皇后特恩,進宮來朝賀娘娘的千秋節,深感皇恩浩蕩,沒齒不忘。家中有一件小事,想趁此請示娘娘懿旨。」
周後有點不安地望著母親:「同李皇親家的事有關麼?」
「是,娘娘明鑒。臣妾想請示……」
「唉!皇上為此事十分生氣。倘若是李家讓你來向我求情,你千萬不要出口。」
丁夫人嚇了一跳,心中涼了半截。入宮之前,人們已經暗中替她出了不少主意,替她設想遇到各種不同情況應該如何說話,總之不能放過朝賀皇后這個極其難得的機會。丁夫人怔了片刻,賠笑說:
「臣妾何人,豈敢為李家求情。」
「那麼……是什麼事兒?」
「李皇親抗旨下獄,家產查封。他有一個女兒許給咱家為媳,今年一十五歲,尚未過門。此事應如何處分,懇乞懿旨明示。」
周後想了一下,歎口氣說:「人家當患難之際,我家雖然不能相助,自然也無絕婚之理。可用一乘小轎將這個姑娘取歸咱家,將來擇吉成親。除姑娘穿的隨身衣裙之外,不要帶任何東西。」
「謹遵懿旨。」丁夫人心中涼了,知道皇上要一意孤行到底,難以挽回。
周後又囑咐一句:「切記,不要有任何夾帶!」
丁夫人顫聲說:「臣妾明白,絕不敢有任何夾帶。」
周後又輕輕歎口氣,說:「皇上對李家十分生氣,對你們各家皇親也很不滿意。你們太不體諒皇上的苦衷了!」
丁夫人心中大驚:「娘娘!……」
周後接著說:「皇上若不是國庫如洗,用兵吃緊,何至於向皇親國戚借助?皇上生氣的是,國家到了這樣困難地步,李皇親家竟然死抗到底,一毛不拔,而各家皇親也竟然只幫李家說話,不替皇家著想。皇上原想著目前暫向皇親們借助一時,等到流賊剿滅,國運中興,再大大賞賜各家。他的這點苦心,皇親們竟然無人理會!」
丁夫人望望皇后臉上神色,不敢再說二話。恰在這時,司儀局女官進來,跪在皇后面前說:
「啟奏娘娘,嘉定伯夫人出宮時刻已到,請娘娘正殿升座。」
李國瑞在獄中聽說田貴妃為他的事只說了一句話就謫居啟祥宮,皇后不敢替他說話,十分驚駭,感到絕望,病情忽重,索性吞金自盡。錦衣衛使吳孟明同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秘密商定,只向崇禎奏稱李國瑞是病重身亡,隱瞞了自盡真相,以便開脫他們看守疏忽的責任。崇禎得知李國瑞死在獄中的消息,心中很震動,趕快到奉先殿的配殿中跪在孝定太后的神主前焚香祈禱,求她鑒諒。他仍不願這件事從此結束,想看看皇親們有何動靜。過了一天,他把曹化淳叫進宮來,問他李國瑞死後皇親們有何談論。曹化淳因早已受了皇親們的賄賂和囑托,趁機說:「據番子稟報,皇親和勳舊之家都認為皇上會停止追款,恩准李國瑞的兒子承襲爵位,發還已經查封的家產。」崇禎將曹化淳狠狠地看了一眼,冷笑一下,說:
「去,傳諭錦衣衛,將李國瑞的兒子下獄,繼續嚴追!」
曹化淳跪下說:「啟奏皇爺,奴婢聽說,李國瑞的兒子名叫存善,今年只有七歲。」
「啊?才只有七歲?……混蛋,還沒有成人!」
崇禎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叫曹化淳起去。過了片刻,他吩咐將李府的管事家人下獄,家產充公。猜到皇親們會利用李國瑞的死來抵制借助,他下決心要硬幹到底,非弄到足夠的軍餉誓不罷休。他又向曹化淳恨恨地問:
「前些天京中士民說皇親們在同朕鬥法,可是真的?」
曹化淳躬身說:「前幾天百姓中確有此話,奴婢曾經據實奏聞。」
崇禎冷笑一聲,說:「朕是天下之主,看他們有多大本領!將李家的案子了結以後,看哪一家皇親、勳舊敢不借助!皇親們同朕鬥法?笑話!」
他擺一擺下頦使曹化淳退出去,然後從椅子上跳起來,在乾清宮中激動地走來走去。
[1]宮莊——壟斷在皇家手中的大量土地統稱皇莊,其中直接歸坤寧宮及其他宮所有的稱為宮莊。
[2]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梵語音譯。意譯是「無上正等正覺」,也就是佛教所謂真性、佛性。
[3]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意即入於不生不死,除滅化度(連用佛法感化超度也不需要了)。這是佛教希望死後入於「不生不死」的境界。
[4]三藏具足——佛教的「經」、「律」、「論」三部分稱為三藏,精通這三部分就叫作三藏具足。
[5]波羅蜜——梵語音譯,意譯就是「彼岸」。宗教稱靈的世界為彼岸,即人欲淨盡的世界,是與塵世(此岸)相對而說的。
[6]舍利子——和尚的身體焚化後偶爾在骨灰中遺留的小結晶體,一般為白色。
[7]南無阿彌陀佛——「南無」是梵語音譯,有歸命、敬禮等義。「阿彌陀」也是梵語音譯,意譯就是無量,含有無量壽和無量光二義。「南無阿彌陀佛」是佛教徒常用的一句頌詞。
[8]內安樂堂——在金鰲玉蝀橋西,欞星門北,羊房夾道。明朝這一帶是宮中禁地。凡宮女有病、年老或有罪,送至內安樂堂住下。如不死,年久發往外浣衣局勞動。
[9]淨樂堂——在西直門外不遠地方。凡宮女和太監死後如無親屬在京,屍首送此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