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夫人為著李信兄弟被逼造反,已經一整天食不下嚥。聽說李信進來,她站起來走到簾子裡邊迎接,按照一向規矩,讓他在正中八仙桌左邊鋪有紅座氈的太師椅上坐下,自己坐在右邊,傷心地哽咽起來。李信心中也覺淒酸,但是他勉強笑著說:
「我不是回來了麼?還難過什麼?你們婦道人家的眼淚真多!」
湯夫人又抽咽幾聲,深深地噓口悶氣,揩揩眼淚,哽咽說:「多謝皇天保佑,我們夫妻倆還能夠重見一面!」
「我知道你為我操碎了心。仇家和贓官並沒有將我害死,咱夫妻幸而又團圓了,你應該高興才是。眼下戎馬倥傯,我需要你幫助我料理一些事兒。你向來深明事理,應該心中明白,我同德齊除造反之外,別無路走。你在書子中勸我們懸崖勒馬,歧路回車,全是空話。事到如今,已經是騎虎難下了。」
湯夫人說:「你兄弟只要死不造反,亡命遠方,就不算背叛朝廷,罪猶可恕。你們逃走吧,逃走吧!你兄弟二人遠走高飛,由我拼著一條命在家頂著。抄家,坐監,我都不怕。拼著向各家親戚張羅,在京城和省裡花去十萬八萬銀子,打通關節,把大事買個沒事。你兄弟在外,隱名埋姓,或是找一個地方藏身,或是到處漂泊,望門投止[1]。天寬地廣,五湖四海……」
李信趁她哽咽得說不下去,輕輕歎息說:「你真糊塗!」
「我想,」湯夫人接著說,「你兄弟沒有做虧心事,自有神靈保佑。等過了三年五載,是非水落石出,沉冤昭雪,到那時你們平安回家,縱然已經傾家蕩產,倒可以做安分守己的清白良民,了此一生,強似跟著紅娘子失身做賊,陷於大逆,不忠不孝。要知道你們是李府公子,又是舉人、秀才,非同細民百姓!」
李信憤然說:「今日事逼勢迫,只能同紅娘子一道率領饑民起義,破釜沉舟,有進無退,方可死中求生。倘若害怕造反,瞻前顧後,困於書本上的『忠孝』二字,必將束手就擒。這道理至淺至明,旁觀者個個清楚,你卻糊塗如此!如今朝政昏暗,官紳橫行;民間有天無日,是非顛倒。如此世界,我們負屈銜冤,實在無路昭雪。要想等到是非水落石出,你就等吧,等到黃河清,日頭從西邊出來!你也沒有想想,既然破了杞縣城,殺了朝廷命官,朝廷必然發海捕文書,畫貌圖形,懸賞緝拿我和二弟。我兄弟逃出之後,難免不露形跡,很容易落入毒手。你望我兄弟倆出外逃生,實是勸我們早日送死。唉,真真糊塗!」
下午李侔回來時,也勸說過湯夫人,但她不聽。她知道李侔從來很聽哥哥的話,所以一直盼望同丈夫見面,勸說他迅速決斷,偕同李侔外逃。如今聽丈夫說出不能外逃的道理,又連著說她糊塗,她感到十分絕望,沉默片刻,歎了口氣,說:
「可是忠孝大節……」
李信截斷說:「倘若都按照書生愚見,死講一個『忠』字,則自古至今就不會改朝換代,今日仍舊是夏桀王的子孫坐江山,不會有商湯、周武,也不會有從漢劉邦到朱洪武一流創業之主,天下永遠是一姓的天下。弔民伐罪正是頂天立地事業,何得謂大節有虧!倘若老百姓心中不是另有一個是非,杞縣百姓斷不會一呼百應,幫助紅娘子破城殺官,救我出獄。倘若老百姓心中不是另有一個是非,也不會紛紛投軍,願意隨我起義。我已決意造反,別的話不用再說。紅娘子將我從獄中救出,她又是一軍之主,望你好生款待她,禮節上要隆重一點,千萬不可怠慢。」
湯夫人無可奈何地說:「我既然做你的妻室,禍福一體,生死都無二話。事到如今,我不再亂你的方寸就是。至於紅娘子,她救你出獄,我感激不盡。可是這一兩年倘若你不同她來往過多,被別人看在眼中,也不至於誣你與紅娘子同謀造反,還有種種難聽的話。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當初怎樣?」
「我悔不該沒有早勸你納她為妾,也省卻別人亂說。大家公子,誰沒有三妻四妾?何況我自己素來多病,並沒有替你生兒養女!」
李信按捺著一股不舒服的感情,苦笑說:「我知道你心神已亂,說出些不應該說的話。今晚我有許多要緊事等著料理,有些話咱們以後細談。此刻我望你隆重款待紅娘子,千萬不可因她出身微賤,對她稍有輕視之意。」
「我自從嫁到你家,身是塚婦[2],不曾對親戚女眷有過失禮之處。何況我今日是李府內主,紅娘子是李府的救命恩人,更非一般女客相比,縱然我心亂如麻,也不會怠慢了她。你放心好了。」
李信走後,湯夫人即將男女管家喚到面前,吩咐他們準備以迎接貴客的禮節迎接紅帥。但是她在心中暗自說道:
「想不到家門不幸,使我這個名門大家的主婦屈身迎接一個江湖賣藝的繩妓!」
李府的兩個僕婦走在前邊帶路,打著兩盞舊的白紗燈籠,上有細明體朱書四字:「大司馬第」[3]。紅娘子的四名戎裝打扮的青年健婦跟在後邊,打著沒有字的白紗燈籠。一走近李府大門,那站在兩旁石獅子跟前等候的僕人按照迎接貴賓的老規矩,向院裡高聲傳呼:「紅帥駕到!」等候在二門口的僕人們又向裡邊高聲傳呼。裡邊是幾個婦女的聲音接著高聲傳呼。紅娘子抬頭向裡看,只見大開儀門,兩行燈火輝煌,氣象森森。在兩軍陣上,紅娘子騎著戰馬,揮劍衝殺,血染衣袖,連眼也不眨一下,現在卻不由自主地感到呼吸有點短促,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緊張。李信和李侔在二門迎候,陪著她走進內宅。一到第三進院門,李信兄弟向紅娘子一拱手,退了出去。
大奶奶湯夫人和二奶奶劉氏已經在堂屋階下迎候。湯夫人懷著很深的成見,離很遠就暗暗打量著這個「江湖女俠」(這是從昨夜起她心中對紅娘子的稱呼)是否有輕浮舉止和風騷神情。幾十個丫鬟、僕婦靜悄悄地站在東西兩廂的階上階下,都想看清楚女豪傑到底是什麼樣兒。有的想著這個敢揮劍殺人的女豪傑必定是一個膀寬腰圓、黑不楞敦[4]的母夜叉,有的風聞紅娘子生得不醜,但想著必是戲台上的山大王那種裝束,頭上插著一雙雉雞翎。在燈燭輝煌中,湯夫人和大家的眼睛猛然一亮,所有猜想中的影像全跑光了。
她們看見這位巾幗英雄是高挑身材,上身穿一件藕荷色緊身短襖(沒人想到她內穿棉甲),束一條鵝黃絲絛,腰繫寶劍,外披紫羔皮猩紅斗篷,頭戴紫紅貢緞風帽,前綴一塊碧玉,腳穿黑絨雙梁雲頭粉底馬靴,面貌端莊,眉眼英氣照人。跟隨紅娘子前來的四名健婦都換了新綢箭袖短襖,雄赳赳,精神飽滿,猶如英武的男兵一般。湯夫人、劉氏和所有的僕婢都感到十分新鮮,吃驚,兩廂有人不覺發出來輕悄的嘖嘖聲,而沒人不暗暗在心中肅然起敬。
按照當時社會上一般規矩,一個江湖繩妓見到像湯夫人這樣宦門公子的奶奶,應該跪下磕頭,才算夠禮。然而紅娘子在來時已經想過,她今日是義軍首領,不能再那樣行禮,自損身份。出於對李信的一向尊敬,她以對等身份對湯夫人深深一「福」。
湯夫人趕快還禮,說:「紅帥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只是因為我身子有病,未能遠迎,務望恕罪。」她不再輕視對方是一個出身卑賤的江湖繩妓,懷著真誠的感情接著說,「倘你不嫌棄我這個無用之人,咱們就以姊妹相待。來,請賢妹受我一拜,以謝賢妹的救命之恩。」
紅娘子連說「不敢當」,慌忙還禮。湯夫人又介紹說:
「這是我家二奶奶,你們也對拜一拜。」
當紅娘子同李侔的妻子對拜時,湯夫人又將她通身上下打量一眼,不禁心中讚道:「從來沒見過女流中有這樣英俊的人!」她拉著紅娘子的一隻手走進上房,忽然想著自己和幾個貼身使喚的丫鬟的手都是小巧、柔嫩、手指纖細,而紅娘子的手雖不大,卻使她感到十分健壯有力,似乎還有繭皮,又不禁心中說:「到底是一員在馬上拉弓舞劍的女將,手就不同!」
她將紅娘子讓進上房,重新互相一拜,分賓主坐下。李侔的妻子緊挨著她的旁邊坐下。她吩咐把跟隨紅娘子來的四個婦女叫進來讓她看看。她們向湯夫人和二奶奶磕了頭,並排垂手肅立。湯夫人望一望她們的戎裝打扮,向紅娘子笑著問:
「她們可精通武藝?」
「她們都是跟隨我起義以後才學會了一點武藝,如今不行軍的時候還繼續每日練功。」
湯夫人讚歎不止,叫丫鬟彩雲趕快取出來四匹上等汴綢和四兩銀子賞賜她們,又吩咐拿出二十兩銀子賞賜那沒有跟著來的男女親兵。四個健婦叩頭謝賞,退出上房。湯夫人又拉著紅娘子的手,將貴客請進左首房間,也就是她平日休息、睡覺、讀書和做點針線活兒的閨房。二奶奶也一起進來。彩雲獻上三杯茶,站在一旁侍候。
在同紅娘子見面之前,她曾經希望勸說丈夫離開紅娘子的義軍,偕李侔逃往遠方。連李信兄弟出逃時應該帶哪兩個忠實可靠奴僕,她都想好了。不意李信不聽她的「忠勸」,反說她糊塗。隨後她將最後一線希望寄托在紅娘子身上,並且在紅娘子來到前做了準備。她望著紅娘子歎息一聲,噙著淚說:
「賢妹,雖說是初次見面,可是我同你就像是親姊妹一般。何況,我們李府上下都感激你搭救大公子出獄,我當然比別人更要感激。剛才承賢妹送給我同二奶奶幾樣重禮,我們卻之不恭,只好拜收。我也同二奶奶準備了一些薄禮奉送賢妹,一則是回報賢妹厚賜,二則對賢妹的救命大恩借表感謝之意。另外,也臨時準備幾杯淡酒為賢妹解乏,明日再治酒宴洗塵。至於有一些心腹之言,酒後再與賢妹一談。彩雲,去將準備好的禮物取來。」
彩雲剛出去,轉眼間又輕腳輕手地退了回來,手中卻是空的。大奶奶和二奶奶都用疑問的眼光望她。她走到紅娘子面前低聲說:
「從老營來了一位姐姐,說她有要緊軍情稟報。」
紅娘子問道:「大公子、二公子都知道了麼?」
彩雲說:「大爺、二爺已經知道。二爺往寨外察看去了;大爺正在同闔族爺們商議事情,叫她進來稟報紅帥知道。」
紅娘子準備起身出去。湯夫人用手勢阻住了她,對彩雲說:「請那位稟事的姐姐進來說吧。」
彩雲馬上把一個身上背著大刀的青年健婦帶了進來;她向湯夫人和劉夫人拜了一拜,對紅娘子稟報說:「剛才探馬回來,得到確實消息:巡撫李仙風和副將陳永福已經從封丘回到開封,準備率大軍前來杞縣;另外商丘有一支官軍大約有一千五百人,也準備前來杞縣。這兩支官兵共有五千多人,大約明天可以來到。」湯夫人和劉夫人臉色大變,止不住心頭狂跳。但紅娘子聽後並不怎麼重視,只說一句「知道了」,揮手使稟事的健婦出去。湯夫人擔心地問:
「官兵兩路前來會剿,這,這,怎麼好呀?」
紅娘子笑著說:「請大奶奶放心。不礙事,不礙事。」
彩雲將稟事的健婦送出,隨即帶著兩個丫鬟抬進來一口皮箱,她自己捧著一個螺鈿黑漆小盒,背後還有兩個丫鬟,每人用托盤端著兩封銀子。湯夫人輕聲吩咐:
「先打開箱子,請紅帥過目。」
丫頭們先將皮箱打開,把裡邊的東西取出,讓紅娘子看看,隨即又整整齊齊地裝好。這裡邊裝的是各色上等綢緞,還有一件貂皮女襖筒子,一件猞猁皮繡花藍緞嶄新女襖。那個螺鈿黑漆小盒中裝的全是貴重首飾。彩雲拿出一樣,湯夫人說出一樣名字。有些是紅娘子聽說過的,有些竟是沒有聽說過的。像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古怪名稱,她從來沒有聽說過。看過以後,大丫鬟將東西一樣一樣裝好,將小盒鎖好。湯夫人說:
「這些首飾,有的是我陪嫁來的,有的是我母親臨死時特意留給我的,有的是李府祖上傳下來的。湯、李兩府都是世代官宦人家,所以有些平常人家不易見到的東西。如今這些首飾我全都不用了,都送給妹妹做念物吧。那四百兩銀子是我們二奶奶的體己,略表微意。」她使個眼色,彩雲立刻從床頭的牆壁上取下一柄古劍,捧到紅娘子面前。湯夫人接著說:「聽我們大爺說,他去年在開封買到這柄古劍,原是要送給你的。你當時怕留在身邊惹禍,退了回來。如今賢妹已是一軍之主,大非昔比,就請你帶走吧。像這樣的好劍,原是宋朝安國夫人梁紅玉的心愛之物,也只有像賢妹這樣的巾幗英雄才配使用。」
紅娘子正要說話,忽然從房簾外探進一個大丫鬟的頭來,望著湯夫人說:「大爺在書房中傳出話來,問裡邊的酒飯擺上了沒有。還說,請紅帥早一點到書房商議緊急大事。」
湯夫人說「知道了」,回頭又望著紅娘子,等待她收下禮物和銀子。
紅娘子乾脆爽利地說:「多謝大奶奶、二奶奶的厚情,實不敢當。這麼多禮物,我完全不收不好,可是也不全收。衣料、首飾我一概不要。戎馬之中,我要這些東西不唯無用,反而成了累贅……」
湯夫人截住說:「你眼前這戎馬生活終有個盡日。一旦脫掉戰袍,安享富貴,像賢妹這般年紀,這般人品,仍然須打扮得花朵兒似的。好衣裳、好首飾終究是少不了的。像祖母綠、貓兒眼這些東西,你臨時想要,拿銀子也很難買到。」
紅娘子笑著說:「大奶奶替我想得太遠啦!我既然造了朱家朝廷的反,不反出一個名堂來絕不罷休。也許我會戰死沙場,也許等我脫掉戰袍時已經雙鬢蒼蒼了。嗨,大奶奶,說什麼安享富貴!寶劍我拜收。銀子我拜收。別的貴重東西,一樣不要,請大奶奶切莫見怪。我是個爽快性子,沒有半點兒虛心假意。」
湯夫人無可奈何地同李侔的妻子互相望望,然後帶著悵惘的神情望著紅娘子微微一笑說:
「眼下有許多軍戎大事,他們在書房中等候賢妹商量。那幾樣首飾、衣料,既然賢妹堅不肯賞光收下,我也不便勉強,耽擱時光。彩雲,你們把皮箱和首飾盒拿去吧,順便看一看酒飯好了沒有。」
紅娘子對彩雲說:「隨我來的健婦中有一個名叫紅霞的,請妹妹帶她進來。」
片刻工夫,彩雲將紅霞帶了進來。紅娘子向紅霞吩咐:
「這一柄寶劍和四百兩銀子,你同一個健婦送回老營。那銀子要交給管糧餉的老陳,進入公賬。」
紅霞走後,湯夫人站起來說:「請用飯去吧。本來說明天正經治宴席替賢妹洗塵,今晚隨便吃頓便飯。如今看來,明天這宴席能不能吃成,很難說了。」
紅娘子一向滴酒不飲,加上軍情緊急,很快就吃畢了飯。湯夫人叫李侔的妻子去指揮僕婢們收拾東西,卻拉著紅娘子回到她的臥房坐下。她歎口氣說:
「大公子勸說本縣大戶放賑,原是為著怕饑民群起作亂,家鄉不保。不意仇家反誣他煽惑饑民,圖謀不軌。真是天大冤枉!李府原是官宦門第,大公子是舉人,二公子是秀才,誰想到竟然被逼得做了叛逆之人!」她熱淚奔流,哽咽得說不下去。
紅娘子勸道:「大奶奶不必難過。官逼民反,自古皆有。沒人造反,誰替小百姓申冤雪恨?哪一代無道朝廷不是靠造反的人們推倒的?多少英雄豪傑都是敢做叛逆的人,靠三尺劍殺出來清平世界。」
湯夫人揩揩眼淚說:「賢妹說得是。可恨我在這樣大事上是一個軟弱之人,不像你那樣無牽無掛,敢作敢為,縱橫一匹馬,來去三尺劍,確是女中豪傑!」
「我是被逼得這樣啊,什麼女中豪傑!」
湯夫人接著說:「從今往後,知道內情的,都說是官逼民反;不知道內情的,誰不罵他們是亂臣賊子,我是賊婦?我這個一向只懂得描龍繡鳳、不出三門四戶的婦人也跟著蒙受不白之名,無面目再見娘家親人……」
紅娘子勸道:「大奶奶千萬要往寬心處想。你們李府當然不同細民,按道理這『造反』二字輪不到你們頭上。可是事到如今,不造反也不行了。大奶奶,你隨著大軍,用不著你臨陣殺敵,我們也不會讓敵人衝近你的轎子跟前。你讀書識字,幫大公子管一管糧草賬目也很好呀。經過幾次陣仗,你的膽子就會大了起來。大奶奶年紀這樣輕,一旦離開閨房,常在露天野地,騎騎馬,坐坐轎,風吹日曬,不要多久,不用吃藥也會身體好起來。前頭路子千百條,何必把心思只往牛角尖兒裡引?」
湯夫人並沒有因紅娘子的勸說而心中稍稍開朗,倒認為紅娘子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從而增添了她直接提出請求的信心。她說:
「如今屋中只有咱們姐妹二人,我有一言相求,望賢妹心中斟酌。」
「大奶奶有何吩咐,不妨直說。」
「唉!這話叫我怎麼說呢?」湯夫人猶豫一下,接著說,「我娘家是大明開國功臣信國公[5]之後,也算得是世代簪纓之族。雖然近百年來家道中落,但與一般寒門素族畢竟不同。剛才賢妹勸我的話,出自肺腑,我何嘗不知感激。可是像我這樣出身名門,幼讀詩書,對聖人三綱五常之教,不敢稍忘。不論朝廷如何無道,仇家如何陷害,官府如何逼迫,我都不甘心大公子背叛朝廷,身陷不義。大公子做了反賊,我成了賊婦,有何面目見祖宗於地下?真是生不如死!」
她小聲痛哭起來,不得不停了話頭。紅娘子聽她的話很不順耳,心中生氣,默不作聲,只想著如何趕快往書房去商議軍情。過了一陣,湯夫人揩揩眼淚,又說:
「我是對賢妹傾吐心腹之言,倘有冒昧之處,望賢妹多多原諒,不要在意。」
紅娘子勉強一笑,說:「既然你願意對我說出真心話,不管說什麼我都不會介意。快說吧,外邊還在等著我商量軍情大事哩。」
湯夫人歎口氣說:「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是事關忠孝大節,讓我隨夫做賊,忍恥含羞,苟且偷生,實實不能……」
紅娘子插了一句:「這就不好辦了。」
湯夫人接著說:「何況,我是蒲柳弱質,不會騎馬,不會打仗,更加身體多病,藥不離口,只能做大公子的太平妻室,不能從他於金戈鐵馬之間。縱然大公子一定叫我隨軍,我不久也會死在路上。眼看著家破人散,生離死別,我只能求賢妹相救!」
紅娘子問:「要我如何相救,請大奶奶吩咐。」
湯夫人懇求說:「我有心勸大公子與二弟德齊逃往外省,隱名埋姓,度過幾年,等到案情緩和,再回家鄉。賢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言九鼎。倘蒙賢妹勸說幾句,使他懸崖勒馬,潛逃異鄉,避此厄運,我將世世生生永感賢妹之德。」
紅娘子說:「大奶奶不願大公子兄弟造朱家朝廷的反,這心情我明白。不過眼下大公子不造反只有死路一條。縱然他們逃避異鄉,也難保永遠不敗露行跡。大家公子和細民不同,生活上得有奴僕照料,舉止言談都叫人看出來是有身份的人。官府必然會發下海捕文書,懸出賞格。任他們走到天涯海角,人們一聽豫東口音,一看年齡相貌、舉止言談,能不疑心?能不盤查?一旦捕獲歸案,再劫獄搭救就沒有指望了。我起義原來就只靠自己和一班窮哥兒們、窮姐妹們,現在還是。我並不指望大公子和二公子造反,幫助我渡過難關。若是大奶奶怕他們同我紅娘子一起『做賊』,名聲難聽,那好辦,我明日就將自己的人馬拉走,同他們弟兄倆各奔前程。海闊隨魚躍,天高任鳥飛。你想,我怕什麼?可是大奶奶要我勸他們不要造反,逃禍異鄉,待日後回來做安分守己的老百姓,這是要我勸他們束手就擒。請大奶奶莫見怪,我不能拿這樣糊塗主意勸說他們。」
湯夫人對她的這個要求沒有堅持,隨即又說:「賢妹所言,也有道理。如今木已成舟,悔之不及。倘不見怪,我還有一句忠言,望賢妹記在心中。」
「直說不妨。」
「大明三百年江山,雖有弊政,然深仁厚澤,猶在人心,未必就會亡國。賢妹與大公子、二公子如此下去,終非善策。日後倘蒙朝廷寬宥,派官招安,萬望莫失時機。受了招安……」
紅娘子不等湯夫人將話說完,臉色一變,迅速回答:「請大奶奶千萬莫提『招安』二字。大奶奶因為出身於高門大戶,所以總難忘朝廷的什麼『深仁厚澤』。我們生活在十八層地獄裡的小百姓斷不會有這樣想法。我們記得的只是饑寒、貧困、血汗、眼淚,如何被官府欺壓魚肉,為富人做牛做馬。我自從起心造反,就不曾想到日後受朝廷招安。倘若不幸戰敗,我只會在馬上戰死,斷不會跪地投降。至於朱家朝廷會不會很快亡國,我不是算命先生,只能說這事兒走著瞧。」
湯夫人被紅娘子的這番話頂到南牆上,半天轉不過彎兒來。不過她並不生氣。她愛她的丈夫,結婚十年來從未有反目的事。一天來她儘管不同意李信造反,但是又對他的被逼造反深懷著同情。經紅娘子痛快一說,她不能不從心中承認李信倘不造反,便只能等著就擒,而她指望的日後受招安也只是望梅止渴。眼前擺著的要緊問題是如何能夠使得丈夫在軍中平安無恙。在一陣沉默中,她的思緒紛亂,很希望紅娘子能夠在戰場上保護李信。這時,李信派僕人來催請紅帥去書房議事。紅娘子起身告辭。湯夫人趕忙站起來,緊緊地握住她的一隻手,說:
「賢妹救了他的性命,叫我至死難忘。但願今後在兵荒馬亂之中,刀光劍影之場,生死存亡決於呼吸之間,賢妹能夠常在他的左右,我就是死在九泉也會放心。」說到這裡,她不禁又哽咽起來。
紅娘子雖然聽出來她的話裡含有不祥的兆頭,卻沒有時間認真去想,只說句「請大奶奶放心好啦」,便匆匆走了。
[1]望門投止——到處逃命,看見人家就要求投宿。這句話原出於《後漢書·張儉傳》。
[2]塚婦——長媳。按封建禮教,塚婦可以管理家務、主持祭祀、接待女客。
[3]大司馬第——意思是兵部尚書府。大司馬是上古中央政府中主管軍事的官名。明代士大夫喜歡擬古,稱兵部尚書為「大司馬」。
[4]黑不楞敦——河南土話,精黑而粗壯的面孔。
[5]信國公——湯和佐朱元璋定天下,封為信國公。湯夫人因遵守儒家禮教,不說出祖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