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以後,李過和袁宗第的騎兵都改作步兵,攜帶著雲梯,按照白天選好的爬城地點,等候在城壕外的民宅院內。大約一更時候,有人在西門北邊的城頭上向城外呼喚:「老鄉,辛苦啦!想進洛陽城玩玩麼?」
城壕外的屋脊上立刻有人回答:「老鄉,你們也辛苦啦。我們正在等著進城,你們一開門,我們就進去。老鄉,勞勞駕,把城門打開吧。」
「你們想得怪美!我們得進宮去問一問福王殿下。他要是說可以開城門,我們就開;他要說不能開,我們就得聽他的。他今天拿出來一千兩白花花的銀子犒賞我們,官長一個人分到一兩,少的八錢,當兵的每個人分到了一錢多一丁點兒銀子,咋好不替他守城?咋好不替他賣命?」
城上城外,一片笑聲。有片刻工夫,城頭上在紛紛議論,城壕外也在紛紛議論。隨即,城外邊有人親熱地叫聲「老鄉」,說:
「聽說福王的錢多得沒法數,比皇帝的錢還要多。你們怎麼不向他要呀?嫌肉太肥麼?怕魚刺扎手麼?」
「嗨,老鄉,我們要,他能給麼?王府是狗屄衙門,只進不出。我們如今還穿著國家號衣,怎麼辦呢?等著瞧吧。」
「老鄉,聽你的口音是關中口音,貴處哪裡?」
「不敢,小地名華陰。請問貴處?」
「呀,咱們還是小同鄉哩!我是臨潼人,可不是小同鄉麼?」
「果然是小同鄉!鄉親鄉親,一離家鄉更覺親。大哥,你貴姓?」
「賤姓王。你呢?」
「賤姓十八子。」
「啊,你跟我們闖王爺原是本家!」
「不敢高攀。不過一個李字掰不開,五百年前是一家。」
「小同鄉,你在外吃糧當兵,日月混得還好吧?」
「當兵的,過的日子還不是神仙、老虎、狗!」
「怎麼叫神仙、老虎、狗?」
「不打仗的時候,也不下操,游遊逛逛,自由自在,沒人敢管,可不是賽如神仙?看見百姓,願殺就殺,願燒就燒,願搶就搶,見大姑娘小媳婦就摟到懷裡,她不肯就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可不比猛虎還凶?一旦打了敗仗,丟盔拋甲,落荒而逃,誰看見就趕,就打,可不是像夾著尾巴的狗一樣?」
城上城下,一陣哄笑。跟著,城上有人低聲警告說:「道台大人來了,不要說話!」那個華陰人滿不在乎地說:「管他媽的,老子現在才不怕哩!他不發老子餉,老子罵幾句,看他能夠把老子的……咬了!」他的話剛落音,旁邊有人顯然為表示支持他,故意大聲說:
「如今李闖王大軍圍城,他們做大官兒的身家難保,也應該識點時務,殺殺威風,別他媽的把咱們小兵們得罪苦了。閻王無情,休怪小鬼無義!」
城下故意問:「老鄉們,有幾個月沒關餉了?」
城上那個華陰人調皮地回答說:「唉,城下的老鄉們,你聽啊!……」
城上正要用一首快板說出官軍欠餉的情況,忽然有一群人在月光下大踏步走了過來,其中有一人向士兵們大聲喝問是誰在同城外賊人說話,並威脅說,再敢亂說,定要從嚴追究。那個華陰人大膽地迎上去說:
「道台大人,你來得正好。我們的欠餉到底發呀不發?」
分巡道王胤昌厲聲回答:「目前流賊圍城,大家只能齊心守禦,豈是鼓噪索餉時候?賊退之後,還怕不照發欠餉,另外按功升賞麼?」
華陰人高聲嚷叫:「從來朝廷和官府的話都算放屁,我們當兵的根本不信。你現在就發餉,不發餉我們就一哄而散,休想我們守城!弟兄們,今夜非要王道台發餉不可,休怕做大官兒的在咱們當兵的面前耍威風,以勢壓人!」
城頭上一片鼓噪索餉,有很多人向吵嚷處奔跑,又有人從人堆中擠出來,向北門跑去。鼓噪的士兵將王胤昌和他的左右隨從裹在中心,謾罵著,威脅著。西門外,袁宗第含笑看看劉宗敏,說:
「咱們快進城了。」
北門外,李過和張鼐立馬北關。張鼐急不可耐,向李過小聲問:
「大哥,趁這時叫弟兄們靠雲梯爬城怎樣?」
李過冷靜地回答:「莫急,莫急。很快會讓你順利進城,連一支箭也用不著放。」
總兵官王紹禹在一群親將親兵的簇擁中騎馬奔往西北城角,由於心情恐慌、緊張,加上年老體虛,呼哧呼哧直喘氣。這西城和北城的守軍全是他自己的部隊,那脅持王胤昌、大呼索餉的還是他的鎮標親軍。當他走進鼓噪人群時,看見變兵們緊扭著分巡道的兩隻胳膊,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舉在他的脖頸上,喝叫他趕快拿出餉銀。王胤昌嚇得牙齒打戰,說不出話來。王紹禹想說話,但士兵們擁擠著,喧鬧著,使他沒有機會開口。王紹禹身邊的中軍參將大聲叫道:「總兵大人駕到!不要嚷!不要嚷!不得無理!」立刻有一個士兵憤怒地反駁說:
「現在李闖王的人馬就在城下。我等出死力守城,有勞有苦不記功,敘功陞官沒有我們的份兒。我們若要撒手放開,破城陷藩與我們屌相干!事到如今,哪怕他總爺?兵爺?」
一個軍官怕王紹禹吃虧,推他說:「此刻不是老總兵說話的時候,趕快離開!」
王紹禹的部分親兵簇擁著他的坐騎從城角小路下城逃走。有人舉刀去殺王胤昌,被王的親兵擋了一下。那個親兵隨即被變兵殺死,而王本人卻在混亂中被左右救護,逃下城去。這時城內有打二更的鑼聲飛向城頭和城外。幾個騎馬的變兵從西城向南城奔馳,同時大呼:「闖王進城了!闖王進城了!」城頭上守軍亂跑,有人逃命,有人成群結伙地下城,爭先奔往福王府搶劫財寶。
袁宗第和李過同時下令將士們立刻用雲梯登城。從西城到北城,同時有三十多個雲梯轉瞬間抬過乾涸的城壕,靠上城牆。將士們將大刀銜在嘴裡,矯捷地魚貫登城。片刻過後,北城樓開始著火,烈焰沖天而起。一群變兵將北門打開,向外大叫:「快進城!快進城!」張鼐見吊橋尚未放下,在馬上大聲喝令:「快放吊橋!快!快!」恰在這時,李自成派幾個親兵飛馬來到,傳下口諭:破城之後,對城中所有現任大小文武官員,除非繼續率眾頑抗,一概不加殺害,也不拘捕,只不許隨便出城。將士們聽到之後,都覺詫異,不明白闖王為何如此寬容。張鼐雖也不明白闖王的用意,但馬上將這一軍令傳達全營知悉。他聽見背後在嘁嘁喳喳議論,回頭說:「不許說話!遵照闖王的軍令就是!」北關的吊橋落下來了。張鼐將馬鐙一磕,寶劍一揮,大聲下令:「進城!」城樓正在燃燒,時有飛瓦和木料落下。一個火塊恰好從張鼐面前落下,幾乎打著馬頭。他用劍一揮,將落在空中的火塊打到一旁,回頭大叫一聲:「快!」自己首先衝進城去,大隊騎兵跟在背後,奔騰前進。奔到十字街口,張鼐又大聲說:「分開!」於是騎兵分開,各隊分頭執行指定的任務。他自己率領三百名騎兵向福王府飛馳而去。
當將士們開始登上城頭時,劉宗敏就派人飛馬去向闖王稟報。西門因為掌管鑰匙的軍官逃走,臨時尋找鐵錘砸鎖,所以過了一刻鐘才打開城門。張鼐留在西關等候的一支騎兵首先進城,佈滿城內的街巷要道。按照事先商定,袁宗第和李過的人馬只有一部分佔領洛陽四門和登城巡邏,大部分留在城外。劉宗敏和袁宗第等張鼐的騎兵都進城以後,帶著一大群親兵進城。走沒多遠,在十字街口正遇著李雙喜率領一支騎兵和大約兩百步兵,匆匆向右首轉去。劉宗敏叫住他,問:
「南門已經打開了?」
雙喜回答:「南門、東門都打開了。城中的窮百姓一看見北門起火,就立刻驅散官兵、衙役,綁了洛陽知縣,打開南門。東門是潼關來的叛兵打開的,知府也被他們抓到了。」
宗敏又問:「你的人馬進來了多少?」
雙喜說:「我先帶進來二百騎兵、五百步兵,現在正在分頭將全城文武官員、鄉宦、富豪們的住宅前後門看守起來,任何人不准出進,到天明後開始抄查。」
劉宗敏同袁宗第來到福王府的西華門外,看見那裡已經有張鼐的騎兵守衛,街上躺著兩個因進府搶劫而被處死的官軍。他們下了馬,正要進宮去,看見李過從裡邊出來。袁宗第急著問:
「福王捉到了麼?」
李過說:「他媽的,福王父子都跑啦!」
宗敏問:「張鼐在哪裡?」
李過說:「他一面繼續在宮中各處搜查,一面抓了一些太監審問。」
三個人一時相對無言,都默思著福王父子如何能夠逃走和會逃往何處。正在這時,一小隊騎兵從西華門外經過,走在最後的是小頭目,懷抱闖王令箭,最前邊的是一個聲音洪亮的大漢。那大漢敲著銅鑼,高聲傳呼闖王的安民曉諭。
等這一小隊騎兵走過以後,李過、袁宗第趕快上馬去部署將士們分頭搜索福王父子。劉宗敏走進西華門,想找張鼐問清情況,可是宮城內到處是殿宇樓閣,曲檻迴廊。劉宗敏喝住一個正在搜查的小校,怒氣沖沖地問:
「張鼐在哪裡?」
這個小校看見總哨劉宗敏如此生氣,嚇得變顏失色,趕快垂手肅立,回答說小張爺在望京門審問太監。劉宗敏又厲聲問道:
「什麼望京門?在哪兒?」
「就是宮城後門。」
宗敏罵道:「媽的,後門就是後門,什麼望京門!遠不遠?從哪兒走?」
小校說:「有一里多路。宮院中道路曲折,門戶很多。我派人給總哨劉爺帶路,從這西甬路去較近。」
劉宗敏回頭對親兵們說:「去西華門外把馬匹都牽來!」
小校趕快說:「馬匹騎著走宮城外邊,繞道後門,反而快一些。小張爺有令,不論何人馬匹,不得走進宮城。」
劉宗敏看見這個小校竟然敢說出來張鼐的將令阻止他牽馬進宮,不覺愣了一下,但剎那間就在心中笑了,暗暗稱讚說:「小鼐子,這孩子,行啦。」他向背後的親兵們做個手勢,說:
「馬匹不要進宮,去幾個弟兄牽著繞到後門。」他又對小校說,「快叫人給我帶路!」
劉宗敏隨著引路士兵,帶著一群親兵,過了兩三道門,看見一座高大的房屋,門上用大鎖鎖著,門外有五六個弟兄守護。他問了一下,知道這裡叫作西三庫,藏的全是上等綾羅綢緞,各種瑪瑙、翡翠、珊瑚、玉器、金、銀、銅、漆古玩和各種名貴陳設。有三個穿著官軍號衣的屍體躺在附近。他繼續匆匆往前走,看見有些弟兄打著燈籠火把在花園假山上下、鹿圈前後、豹房左右,到處尋找。鹿圈的門曾經打開過,有幾隻梅花鹿已經衝出圈來,在林木中驚慌亂竄。一過花園,又穿過一架白玉牌坊,就到了宮城的後門裡邊。負責把守宮城後門的李俊聽說劉宗敏來到,趕快來見。近來劉宗敏已同他廝熟,神色嚴峻地問道:
「子英,張鼐在哪裡?」
李俊回答:「小張爺率領一支騎兵出城去了。」
「查到一點兒蹤跡麼?」
「剛才小張爺審問一群太監,知道破城時候,福王父子和老王妃、小王妃都換了衣服,由親信太監和一群拿重金收買的衛士護送,從這後宮門分三批出去上了城。只是這留下的太監都不是親信,所以出宮以後的蹤跡他們也不清楚。小張爺已經派了十起將士趁著月光在城上城下搜索,又派了一隊騎兵去截斷去孟津過河的道路,他自己押著幾個太監也出城去了。」
「福王的老婆、媳婦都逃走了?」
「是。趁著混亂,都逃出宮了。」
宗敏大怒,拍著腰刀罵道:「混蛋!你們這一群將領是幹什麼的?你們是想死麼?為什麼讓福王一家人從後門逃走?你說!你不要想著我不會先斬了你!」
李俊見宗敏如此盛怒,十分驚駭,但他竭力保持鎮定,回答說:「請總哨息怒,這事情罪不在我,也不在小張爺身上。攻城時候,原是沒料到西城門打開較晚,所以最初只從北門衝進來一千多騎兵。到了離北門不遠的十字街口,兵馬分成幾股,有的去佔據鐘樓、鼓樓和重要街口,有的去各重要衙門,有的去打開監獄。小張爺自己率領三百騎兵直奔午門,我也跟他一道去攻午門。另外一百騎兵奔往東華門,一百騎兵奔往西華門,李彌昌率領一百騎兵來奪望京門。沒想到這後宮門東西兩邊的街上有閘子門[1]不能通過。等費力砍破了西邊閘子門,又遇著幾百亂兵從城上下來,打算進宮搶劫。喝令他們散開,他們不唯不聽,還拿著刀槍對抗。李彌昌沒有辦法,下令衝殺,當場殺死了十幾個亂兵,才將他們驅散。等小張爺和李彌昌從前後兩路進入宮中,福王父子和兩個王妃已經找不到了。」
劉宗敏想了想,怒氣稍息,說:「叫別人留守這裡,你立刻多帶騎兵去幫同張鼐尋找。你將我的話傳給張鼐:別人跑了猶可,福王這老狗必得找到。逃走了福王,我稟明闖王,非砍掉你們的頭不可!」等李俊答應一聲「遵令!」轉身要走,宗敏又叫住他,走近一步放低聲音說:「子英,我如今不是把你當作從杞縣來的客人看待,是把你當作闖王的部將看待。你要明白,這個福王,是崇禎的親叔父,民憤極大。咱們破洛陽為著何來?闖王將活捉福王的重擔子交給張鼐和你們一群將領挑,倘若逃走了福王,你們如何向闖王交賬?如何對河南百姓說話?子英,儘管張鼐是在闖王和我眼皮下長大的,你是林泉的叔伯兄弟,李彌昌他們又都是在闖王手下立過戰功的,可是今晚倘若逃走了福王,這不是一件小事。向來闖王的軍法無私,我老劉執法如山,你們不可忘記!」
聽了劉宗敏的話,李俊感到事情確實十分嚴重,而且深為激動,剛才在心中產生的那一縷委屈情緒跑到爪哇國了。他高聲回答說:「請總哨劉爺放心!不管他福王上天入地,我們一定要將他捉拿歸案。總哨的吩咐,末將一字一句都傳給小張爺知道。闖王軍令森嚴,賞罰無私,總哨執法如山,末將等不敢忘記!」
早晨起來,李自成的傷風大體好了;巳時以後,就帶著牛金星、宋獻策、李巖等上馬出發。
往日攻破一座城池,李自成常常是在喊殺聲中手揮花馬劍,同他的攻城部隊一起衝進城門。今天是他起義以來第一次改變進城方式,要使洛陽人民看看「奉天倡義」的「王者」氣概和他的軍容。隊伍前邊是手持長槍的三百騎兵,每四人並轡前進。在他和牛金星等人的背後是一大群親兵親將。那長槍的槍桿、槍頭的長度一律。將士們左手攬韁,右手持槍。槍尾插在馬鞍右邊安裝的鐵環子上,槍桿直立,在初春的陽光下看去像一隊十分整齊的槍林,隨著馬的行走而波動。那磨利的槍頭和猩紅色的槍纓,以及銀槍白鬃的「闖」字大旗和紅傘銀浮圖[2],在陽光中特別耀眼。
早飯時候,裡甲敲鑼傳呼:百姓們在南門外迎接闖王。約莫巳時三刻,等候在洛河兩岸的老百姓中間紛紛地發出小聲驚呼:「看,來了!來了!」人們看見闖王的騎兵走近,不約而同地跪到地上,但是他們並不像看見福王和文武大官時那樣低下頭去,俯伏不動,而是抬頭好奇地注視著。就在持槍騎兵到了面前時,有人在地上小聲向身旁詢問:
「哪一位是闖王爺?哪一位是?怎麼沒有看見穿黃龍袍的?」
旁邊有人小聲回答:「闖王爺還沒有登極,不穿黃龍袍。」
「該不有一把黃傘?前邊該不有金瓜、鉞斧、朝天鐙?」
「別吭聲!來了,來了!」
李自成像往常一樣,穿一身青布箭衣,披一件羊皮斗篷,戴一頂北方農民喜歡戴的半舊白氈帽,上有紅纓。他原來知道洛陽百姓和他的將領們要在洛陽南門外迎接他,卻沒有料到會有成百成千的窮百姓來到洛河北岸上迎他。他又看見,在傍洛河的小街上和直到洛陽南關的大路兩旁,都有百姓迎接,每隔不遠就為他擺著香案,為他的士兵們準備著熱茶桶和稀飯桶。他的人馬沿路不停,緩轡前進。闖王不斷打量著路兩旁的歡迎百姓,為著不使百姓害怕,他特地在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經過多年的奮戰、坎坷和挫敗,今日勝利地走進曾經是九朝建都的名城洛陽,他沒法不感到心中激動。
離洛陽城門大約兩三里遠的地方,李雙喜和張鼐飛馬前來迎接,而劉宗敏、袁宗第、李過和大群將領都在南關外立馬迎候。李自成在將領們的簇擁中穿過南關,看見所有店舖都開門營業,門前擺著香案,門頭上貼著用黃紙寫的一個「順」字,而跪在道路兩旁迎接的老百姓的帽子上也大部分貼著一個「順」字。兩三年來,他有時也想著將來會奪得江山,建立新朝,但是用什麼國號,卻沒有想過。就在這剎那之間,他的腦海裡閃出來「大順朝」三個字,同時想到了「應天順人」這句成語。但是他沒有機會多想,已經來到洛陽南門。他抬頭望了一眼,看見城牆很高,城樓巍峨,城門洞上邊有一塊青石匾額,上刻「長夏門」三個大字。剛看清這三個大字,烏龍駒已經走進城門洞了。
劉宗敏等將闖王接進道台衙門,這是劉宗敏暫駐的地方。李闖王離開關陵之前,已經知道福王和呂維祺都在黎明時候捉到。福王帶著兩三個心腹太監出城後藏在東郊迎恩寺中,被附近百姓看見,稟報張鼐,將他捉到;呂維祺正要縋城逃走,被張鼐的士兵在北城頭上捉到。闖王望著張鼐問:
「福王的世子朱由崧,還有老王妃、小王妃,如何逃走了?」
張鼐很害怕,趕快回答:「現在已經查明,福王世子沒有跟他老子一道,他事先躲在安國寺,出城後由護送的衛士背著他逃到一個小村莊名叫苗家海,被我們的巡邏弟兄看見。弟兄們正要追上去捉拿他,他們從老百姓家裡搶了一匹馬,上馬逃走了。當時弟兄們不曉得他是何人,所以沒有繼續追趕。天明後在邙山腳下的亂葬墳園中捉到一個護送他的人,才知道他就是福王世子。老王妃和小王妃也是在混亂中縋城逃走,現在還沒有查出下落。我沒有捉到福王世子,請闖王從嚴治罪。」
闖王沉默片刻,說:「只要捉到福王這個主犯,也就算了。現在既然城中的秩序如常,你將李公子的幾百騎兵交還給他。從明天開始由他主持,分別在三個地方賑濟洛陽饑民。」他轉向劉宗敏:「大軍進洛陽以後殺了多少人?」
宗敏說:「城上殺了幾個人,有的是亂兵殺的。福王宮中和宮門外邊死了三十幾個人。亂兵進去時殺死了一些人,有的亂兵又給我們就地正法了。」
闖王點頭,又問:「百姓看見捉到呂維祺有何話說?」
宗敏說:「我詢問他家中的一些丫鬟、僕人,還有一些街坊鄰居,知道呂維祺確實縱容悍奴惡僕欺壓百姓,洛陽人敢怒不敢言。將他捉到以後,百姓拍手稱快。」
闖王轉向牛金星問:「你看,呂維祺肯投降麼?」
牛金星已經不敢再流露救呂維祺的想法,回答說:「呂維祺曾為朝廷大臣,又以理學自命,一定不肯投降。既是小民恨之入骨,殺了算啦。」
劉宗敏、袁宗第、李過同時綻開笑顏,說:「牛先生說得是,殺了算啦。」宋獻策和李巖也一齊點頭。李自成見文武意見一致,心中高興,微笑點頭,又問:
「在洛陽的現任文武官員有逃掉的沒有?」
宗敏回答:「所有大小現任文武官員全未逃脫,都拘留在各自家中,聽候處置。」
闖王又向雙喜詢問了查抄福王府和各大鄉宦豪門的進行情況,便將話題轉到了如何放賑、如何擴大部隊的問題上去。午飯以後,他將李巖留下準備放賑的事,然後帶著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和袁宗第離開道台衙門。
這時,正有一大堆百姓擁擁擠擠地看照壁上新貼出的《九問九勸》,而大街上凡是貼《九問九勸》的地方,都有成堆的人在擁擠著看。有的人不由得咕噥著念出聲來,而有的人稍微放大聲音,有意念給別人聽。每處人堆中都有很多不識字或識字極少的窮百姓,他們的目的不是看,而是聽,聽了後好回去向家人和街坊鄰居轉述大意。有一個叫作李三景的老頭,原是一個小地主,田地大半被王府佔去,生活困難,但又不會幹別的營生,每天大半時間坐茶館,度過了許多年。他識字很少,每當府、縣衙門張貼新告示時,他就趕快擠進人堆,裝作看告示的模樣,實際是聽別人念,記在心中,然後到茶館中大談起來。街坊的年輕人多知道他不大識字,平時看見他擠進人堆中,有時抬頭,有時低頭,裝做眼睛在隨著告示上的文字上下移動,便故意問他:「李三爺,這告示上寫的啥呀?」他毫不遲疑地回答:「厲害!厲害!」李三景並未說錯,因為官府的文告十之八九不是催糧,要捐,便是宣佈戒嚴和各種禁令,或出斬犯人。在洛陽內城就流行一句歇後語,河南人叫作「嵌子」,說道:「李三爺看告示——厲害!」現在李三景的帽子上貼著「順」字,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擠進人堆,目注文告,側耳細聽。一個陌生人從背後問道:「先生,李闖王的告示上說的啥事兒?」李三景隨口回答:「厲害!厲害!」過了片刻,他已經將《九問九勸》的全文聽了兩遍,那些揭露王府占田的問話特別合他心意。又有一個陌生人從背後問他時,他脫口回答:「痛快!痛快!」但是他立刻明白自己失言,害怕闖王的人馬離開洛陽後他會因這一句回答惹出禍事,趕快改口:「說不得,說不得!」懷著興奮的心情,從人堆中擠了出去。
李闖王一起人步行往福王宮去,親兵們牽著戰馬走在後邊。當他們走到王宮前邊時,看見宮牆上也貼著《九問九勸》,擠著看的人更多。百姓們看見闖王等走近時,都轉身迎著他們肅立無聲,目送著他們過去。這種情形,在洛陽城中也是破天荒的。往日,倘若是王爺出宮,事先要清道靜街,不准閒人窺看;街上的人們如果迴避不及,都得在街旁俯伏跪地,不許抬頭。如果是巡撫來到洛陽,街上也得靜街,跪迎,並有人鳴鑼喝道。即令是小小的洛陽知縣上街,也要坐四人轎,有一群衙役前呼後擁,有一人高擎著青布傘走在轎前,而跑在最前邊的兩個衙役擎著虎頭牌,一個牌上寫著「迴避」,一個牌上寫著「肅靜」。如今李闖王卻是另一個樣兒:衣飾儉樸,隨便步行,既無如狼似虎的兵丁前呼後擁,也不鳴鑼喝道,有時還面帶微笑地望望百姓,分明是叫大家不要害怕。等闖王一起人走進福王宮後,有一個白鬚老人禁不住歎息:
「我活了七十多歲,頭一次看見有這樣的平民王!」
福王宮是將原來的伊王宮擴充改建而成,差不多將一座洛陽城佔去了三分之一。李自成在宮中只走了一半地方,看見到處是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向牛金星等歎口氣說:
「建成全部福王府,該花去多少銀錢?該浪費多少民力?該使多少人傾家破產?多少工匠民夫被折磨死去?媽的,他們朱家在全國有幾十處王府,單只這一項,就會使人心離散,民怨沸騰!」
李自成出了福王府,上馬往周公廟了。事後,百姓們得知李闖王不肯留在王府,將行轅紮在周公廟,感到意外,也更增加了對闖王的敬佩。
李自成等到了周公廟,立即商議明日殺福王的事,決定由闖王親自在福王宮迎恩殿審問,然後推出洛陽西門斬首,派李過監斬,並決定今晚就由牛金星準備好處決福王的告示,以便明日上午在洛陽城內外到處張貼。商議完這事以後,闖王向宗敏問:
「呂維祺捉到後你問過沒有?」
宗敏說:「我今天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還沒有審問這個老狗。」
闖王又問:「張鼐捉到他以後,他說了什麼話沒有?」
宗敏說:「聽張鼐告我說,天明時候,將他從北城牆根押往周公廟來,在西大街遇見福王,他叫著說:『王!死生有命,綱常至重,反正都是死,不要屈膝於賊!』可是福王這老狗早嚇得魂不附體,呼哧呼哧喘氣,連路也幾乎走不動,只是抬頭望望他,根本沒有聽清他說的啥話!」
闖王望著牛、宋二人問:「你們看,呂維祺何時處決?」
宗敏說:「現在就殺,免得以後洛陽會有人替他求情。今日殺呂維祺這條狗,明日殺福王那條狗,讓洛陽百姓們出出氣吧。」
闖王望著牛金星:「誰提審?啟東主持好麼?」
金星害怕落個殺呂維祺之名,趕快說:「呂維祺是卸任的兵部尚書,又是河洛人望,自然以闖王親自坐堂審問為宜。」
袁宗第搖頭說:「今日闖王聲威與往日不同,處決這條老狗,用不著親自審問。倘若牛先生不願主持,我看捷軒哥坐堂最好。」
宗敏毫不遲疑,說:「好,這件小事情交我辦吧。」
過了片刻,呂維祺從囚室中提出來,押進周公廟的二門。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大殿前的卷棚下擺一張方桌,桌後坐著一個殺氣騰騰的人,怒目望他。簷前夾道站著兩行武士,一色手執明晃晃的大刀,肅靜無聲。他想著「殺身成仁」的古訓,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到了大殿卷棚前台階下站住,跟著有人命他跪下。他不肯跪,仍然牢記著自己是明朝大臣,不可對「賊」屈膝。士兵們將他的頭猛一按,同時照他的腿肚上踢了一腳,喝一聲「跪!」呂維祺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俯下身子,但還在心中鼓勵自己說:
「我是朝廷大臣,理學名儒,綱常名節至重……」
劉宗敏厲聲問:「呂維祺!你在洛陽一帶盤剝窮人,欺壓小民,罪惡滔天,死有餘辜。你的這些罪惡,鐵證如山,老子今日不必審問。老子是鐵匠出身,是大老粗,偏要問你,你在南京丟掉兵部尚書的烏紗帽,回到洛陽,立社[3]講學,到底為著什麼?你是想賺取一個講學的好名聲,掩蓋你和一家人的種種罪惡?你是想抬高身價,再到朝廷做個大官?趕快從實招供,不許吞吞吐吐!說出真心實話,老子不會叫你吃苦。要不,看老子會活剝你的皮!」
呂維祺說:「老夫講學,只為傳孔孟之道,以正人心,挽頹風,振紀綱……」
劉宗敏不等他說完,冷冷一笑,嘲笑說:「我活了三十多歲,跑遍數省,還沒有看見你們口裡常說的『道』是什麼樣兒,什麼顏色,多少輕重,值幾個錢一斤。天下老鴰一般黑,盡都是強凌弱,富欺貧;官紳逞兇,黎民遭殃。我壓根兒沒看見你們的道在哪裡!」
呂維祺抬起頭來反駁說:「不然,不然。天下萬世所以常存而不毀者,只為此道常存。此道之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近日流賊遍地……」
宗敏將桌子一拍,大喝道:「住口!不許你再說『流賊』!再說出一個『賊』字,老子立刻拔掉你的舌頭!」
呂維祺不再作聲。他曾經反覆想過要在青史上留下個「罵賊而死」的美名。他為著鼓勵自己,曾經將文天祥的《正氣歌》在心中默誦一遍。幾十年來他很喜歡《正氣歌》的一些句子,如「為顏常山舌,為張睢陽齒」;又如「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而今而後,庶幾無愧」。但現在這一切對他都沒有什麼幫助。他明白自己不應該跪在地上,而應該跳起來大罵「流賊」,寧叫打掉牙齒,割掉舌頭,也要「殺身成仁」,樹立「天地正氣」。然而周圍的刀光劍影,威嚴神色,竟使他失去跳起來大罵的勇氣。劉宗敏對他怒視片刻,恨恨地哼了一聲,罵道:
「你王八蛋飽讀詩書,啥理學名儒,在真正大道理上你懂得個屌!我們闖王的宗旨是打富濟貧,開倉賑饑;專殺貪官污吏和土豪劣紳,為百姓申冤報仇;免征錢糧,剿兵安民;對百姓平買平賣,秋毫無犯;日後打進北京,重建太平治世。這就是上順天命,下應人心。你說我們是賊麼?放你娘的屁!我們李闖王所到之處,老百姓夾道歡迎,說是救星到了。我們李闖王就是當今聖人,也就是你們讀書人最景仰的堯、舜、禹、湯。呂維祺,你說,我們闖王的行事,哪一點不比你們崇禎強過萬倍?呸!你們上自皇帝、藩王,下至文武官員、鄉紳、土豪,只會敲剝百姓,弄得有天無日,處處哭聲,人人怨恨……你們他媽的是真正民賊。老子問你:你一家人在洛陽、新安兩縣共霸佔多少土地?」
呂維祺平生第一次受到這樣的訓斥和辱罵,但他不敢回罵,只是倔強地回答說:「我家雖有地二三百頃,然或為祖上所遺,或為近世所買,均有紅契文約,來路清楚,並無強佔民田之事。」
劉宗敏問:「你家祖上是種田的?」
呂維祺回答:「老夫祖上十代,均以耕讀傳家。」
劉宗敏問:「自家耕田?」
呂維祺答:「雖非親自牽牛掌犁,然而經營農事,亦謂之耕。自古有勞心勞力之分,君子小人之別。故樊遲問稼,夫子稱之為小人。牽牛掌犁乃是小人之事,應由莊客佃戶去做,非田地主人應做之事。《詩》云:『饁彼南畝,田畯至喜。』這田畯就是經管小人耕種的農官。後世廢井田為私田,土地主人亦猶古之農官,教耕課織,使佃農免於饑寒,有何罪乎?」
劉宗敏竭力忍耐,冷笑著問:「你自己下過地麼?手上磨有膙子麼?」
呂維祺回答:「老夫幼而讀,壯而仕。出仕以盡忠君父,著書講學以宣揚孔孟之道。一生立身處世,無愧於心。今日不幸落入你們手中,願殺就殺,請勿多問。」
劉宗敏將桌子一拍,跳了起來,提起右腳踏在桌牚上,用兩個指頭向呂維祺的臉上一指,嚇得呂維祺趕快低下頭去。宗敏指著他的頭頂大聲說:
「老狗!我現在就要殺你,以平民憤。你知道你的罪惡滔天麼?」
呂維祺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壯著膽子說:「我知道。第一,我是朝廷大臣;第二,我是聖人門徒,平生著書講學,宣揚仁義,教導忠孝。有此二罪,所以該殺。」
宗敏呸了聲,將唾沫隔桌子吐在呂維祺頭上,罵道:「老狗!豎起你的狗耳聽著!你們呂家幾代以來,有錢有勢,一貫魚肉鄉民,禍害地方。你們用重租高利,盤剝小民,霸佔民田,逼死人命。因為官官相衛,府縣官不敢過問,使受害小民一家家冤沉海底,無處申雪。自從李闖王來到河南府地方,百姓們才如見天日,紛紛奔赴義軍中控告你們一家罪惡。你有幾百家佃戶,終年辛苦,出的牛馬力,吃的豬狗食,一年三百六十天難得一天溫飽。一到春荒,許多人向你家磕頭求情,借錢借糧。你家每年放青麥賬照例是小鬥出,大斗入,外帶高利盤剝。越是青黃不接,要命關頭,利錢越高。不知多少窮家小戶因為還不清你家的青麥賬、閻王債,有的上吊投崖,有的鋃鐺入獄,有的賣兒賣女,妻離子散。你家隨時需要人力,不管叫誰,誰就得來,替你家白做活。去年春天,你家在新安和洛陽兩處修蓋高樓大廈五十多間,除請了十個木匠師傅,不是全靠佃戶們白替你家做活?用去了上萬個工,你家沒有花一個工錢。這就是你呂維祺老雜種口口聲聲講爛了的仁義道德!」
呂維祺分辯說:「聖人云:『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天經地義,自古如此。況且……」
劉宗敏截住說:「佃戶們是野人?你才是他媽的吃人生番!放你祖宗八代的屁!」
呂維祺已經知道這審問他的人大概就是劉宗敏,心中想道:「我堂堂朝廷大臣,竟然跪在李自成手下的賊將面前!」他害怕吃苦,不敢不跪,但聽了劉宗敏的怒斥,又不甘心。明知自己必死無疑,他鼓起勇氣分辯說:
「老夫不幸今日落在你們手中,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士可殺,不可辱,請不要對老夫肆口謾罵。況且老夫去年蓋房子正值春荒,年饉劫大,叫佃戶們出力做活,使他們不至於飢餓而死,也不會出外逃荒,流離失所,為非作歹,觸犯國法,亦出自老夫一片仁心。至於叫佃戶們做活不付工錢,自古如此,豈是老夫例外?一個月前,老夫出私糧兩百餘石賑濟洛陽饑民,口碑載道,萬民感戴,將軍可曾聞乎?」
劉宗敏用鼻孔冷笑一聲,說:「老子知道你上個月曾拿出兩百多石發了霉的雜糧賑濟饑民,你用的什麼心,難道老子不明白?你是看見我們義軍聲勢浩大,洛陽十分吃緊,害怕義軍來攻城時饑民內應,所以你先請求福王出錢出糧賑饑,見他一毛不拔,你不得已才只好將自家倉中的糧食拿出兩百多石放賑,想拿這一點發霉的陳糧一則在大戶中作個倡導,二則買住洛陽窮人的心,保住洛陽不破。往日你不放賑,為什麼直到情勢緊急時你才放賑?你家數代,盤剝小民不知多少萬石,到了刀臨頭上,想拿出兩百多石雜糧騙住洛陽城中饑民,當作買命錢,行麼?真會打算!」宗敏將桌子一拍,大聲喝問:「呂維祺!你說是也不是?著實招來!」
呂維祺低頭不語。劉宗敏並無意等待呂維祺招供,隨即宣佈說:「呂維祺!你老狗血債纍纍,罪惡滔天,本該凌遲處死,姑念你在洛陽日子不久,從寬判為斬刑,立即處決!」他向左右一望,大聲喝令:「刀斧手!快將這老狗推出斬首!他要是膽敢在臨死前罵出一聲就多砍十刀,罵十聲多砍一百刀。快斬!」
呂維祺立刻被兩個士兵從地上拖起,剝去外衣,五花大綁,脖後插上亡命旗。他不敢罵出一句,越發渾身戰慄不止,但竭力保持鎮定,鼓勵自己不要出醜。當他正要被推著走下台階時,聽見劉宗敏又叫他轉來,聲音不像剛才那樣怒如虎吼,心中不禁一閃:「莫非不殺我了?」劉宗敏等他被重新帶到面前,用壓抑的口吻說:
「呂維祺,在將你押赴刑場之前,我還有幾句話要教訓你。我聽說你講學很重《孝經》,還著了一本什麼屌書呈給崇禎。天下每年不知有多少做父母的餓死,凍死,被官軍殺死,被大戶欺壓死,被官府殘害死,留下孤兒棄女,向誰行孝?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寒無衣,饑無食,如何行孝?你家奴婢成群,一呼百應。這班大小奴婢們賣身到你家,誰能夠孝敬自己的親生父母?你平日講孝道,不是滿口放屁麼?我的老娘也是餓死的。我沒法替她行孝。我現在殺你這種鄉宦豪紳,就是替我的老娘報仇,也是替她老人家行孝。管你什麼理學大儒,兵部尚書,在我劉宗敏面前算不了屌毛灰!」他將下巴一擺:「趕快推出斬了,替洛陽一帶百姓申冤!」
呂維祺重新被推走。他還在竭力保持鎮定,只求不失去朝廷大臣體統,但是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在褲子裡灑出小便,大腿上有一股濕熱向小腿奔流。
第二天,即正月二十二日,陽光明媚,天無纖雲。昨天處決呂維祺的事情使洛陽百姓大為轟動,但人們並不滿足,都在等候啥時候處決福王。今天一清早就哄傳著將在正午時處斬福王的消息,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沸騰起來。巳時剛到,那處決福王朱常洵的佈告,上列著福王的十大罪款,已經在城內大街上和四關張貼出來。從周公廟到王宮,到刑場,到處擠滿了等候觀看的男女老少。特別是西關外的刑場周圍,更是人山人海。
當福王朱常洵從周公廟押往法堂,從西關和西大街走過時候,沿路兩旁百姓不斷地有人發出恨罵。有一個人咬牙切齒地對著他罵道:
「你媽的作威作福,竟然也有今天!」
李自成提前來到宮中,一面巡視查抄王府財物糧食情況,一面等候審訊福王。當一個將領向他稟報說福王已經提到時,闖王回頭輕聲說:「升堂!」一聲傳呼,隨即從迎恩殿的漢白玉陛階下邊響起來一陣鼓聲。李自成率領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等文武大員,緩步來到迎恩殿。這迎恩殿是王府主殿,十分雄偉,黃琉璃瓦閃耀著金光。當年建成王宮時,一位大學士奉萬曆皇帝「聖旨」撰寫了一副對聯,極盡歌頌之能事。如今這朱漆描金雲龍對聯被義軍士兵在上邊塗了兩塊馬屎,仍然懸掛在中間的兩根柱子上:
福祺盈洛水,普天同慶;
王業固嵩山,與國齊休。
今天闖王特諭守衛將士,可以放百姓進入午門和端禮門,直到迎恩門外。這時,迎恩門六扇巨大的帶釘朱門大開,門外密密麻麻地擁擠著看審問福王的百姓。迎恩門內,甬路兩邊,每邊站立著兩百士兵。王座抬放在迎恩殿的門外簷下,王座前擺一長桌,掛著繡緞桌圍,也是殿中的原有陳設。東西兩邊各擺三把太師椅,都有猩紅坐墊。鼓聲停止,李自成在王座上坐下,然後牛金星、宋獻策、李巖在東邊坐下,劉宗敏、袁宗第、李過在西邊坐下。
坐定以後,牛金星向背後輕聲說:「帶犯人!」立刻,站在簷下的中軍吳汝義一聲傳令,接著丹墀下幾個人齊聲高呼:「帶犯人!」聲音威武洪亮,驚得在迎恩殿脊上曬太陽的一群鵓鴿撲嚕而起,盤旋著向後宮飛去。
福王從西朝房中押出來了。有兩個身材魁梧的士兵在左右架著他,一直架上丹墀,雙膝跪下,俯伏地上。闖王厲聲喝問:
「朱常洵,你犯下彌天大罪,民怨沸騰,今日有何話說?」
福王不住叩頭,聲音哆嗦地說:「小王有罪,小王實實有罪。哀懇大王饒,饒命!小王……」
闖王又厲聲問:「狗王!我問你,你老子坐天下四十多年,百般搜刮天下百姓,有一半金銀財寶都給了你,運來洛陽,又替你霸佔了兩萬頃膏腴良田,封你為福王,你這福從何而來?」
福王叩頭出血,哆嗦著說:「小王有罪。小王有罪。小王沒福,該死。懇大王饒小王狗命。」
闖王又問:「你的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到底是從哪裡來的?說!快說!」
福王哆嗦說:「小王該死。這福字是小王封號,小王實實沒福。」
闖王見他語無倫次,答非所問,將驚堂木猛一拍,大喝道:「混蛋!你不肯照實供認,本帥替你說出!你的福就是作威作福,殘害百姓,錦衣玉食,荒淫無恥。你的銀錢無數,珠寶如山,單說倉庫中的糧食就有幾十萬石。你這福,完全來自老百姓身上。你的每一件珠寶,每一兩銀子,每一顆糧食,都浸透了天下百姓的汗水、眼淚、鮮血。你個狗王知呀不知?」
福王叩頭說:「小王有罪。小王有罪。這都是萬曆皇爺所賜。小王該死。」
闖王又喝道:「你身為親王,富甲天下,當如此饑荒年景,不肯發分毫庫中金銀,不肯散一粒糧食,賑濟饑民,你該不該死?」
福王哆嗦說:「懇大王饒命。懇大王……」
闖王大喝道:「拉下去,將這個奴才狠打四十板子,然後再問!」
左右侍衛一聲吆喝,將福王拖下丹墀,剝掉衣服,按在甬路中間,扒開褲子,露出來雪白的肥大屁股。迎恩門外千頭攢動,一片擁擠。站在丹墀下的小將一聲喝令「行刑」,那個手執長竹板的士兵開始打起來。他胸中充滿仇恨,每一下都打得很重。福王本來早已嚇得半死,加上平日荒淫過度,身體虛損,又自幼嬌生慣養,所以受不了皮肉之苦,起初還拚命哀呼,等打到二十多下時已經聲音漸弱。闖王和行刑士兵都以為他是假裝的,繼續狠打。打到三十多下,竟然沒有聲音了。行刑士兵用手摸摸他的鼻子,快要沒有氣了。一名小校立刻取來半碗冷水,向福王的前額上噴上兩口,使他甦醒。犯人重新被帶上來,癱軟地伏身跪在闖王面前,渾身哆嗦,低聲哀懇饒命。闖王大聲說:
「朱常洵!按你罪惡如山,本當千刀萬剮,凌遲處死,方能稍洩民憤。本帥姑且從寬,判為斬首,立即處決。」他隨即命令:「刀斧手,快將這狗王押赴西關刑場!」
福王立刻被重新五花大綁,並將他的鬆散的頭髮挽到頭頂,插上亡命旗,推擁著晌午門外走去。而在門外不遠的大街上,正在將王府的地畝賬冊、霸買的田契、奴僕賣身文約等等,燒成一堆大火,紙灰飛揚。百姓圍觀得擁擠不透,個個稱快,有不少人激動得流下熱淚。
從洛陽西大街到西門外刑場,街道兩旁早已站滿了百姓。監斬台下,刑場周圍,旌旗飄揚,刀、槍、劍、戟耀眼。老百姓望著這威武森嚴場面,情緒振奮,感慨萬端。有一個花白鬍鬚的莊稼老頭小聲歎息說:
「唉,這個殺場,自古以來只殺老百姓,不知屈死了多少性命,從來連一個官兒也沒殺過,今日卻要殺王了。連福王也可以殺,從前我連想也不敢想!」
旁邊一個生著連鬢鬍子的中年人用鼻孔哼了一聲,接著說:「管他媽的啥金枝玉葉,龍子龍孫,封王封侯,為官為宦,只要犯到闖王手裡,都不值一個皮錢。在永寧,不是已經殺過萬安王麼?別看福王是『當今』的親叔父,一刀下去,卡嚓一聲,同樣腦袋落地,屍首扔給狗吃,有屌『福大命大』!」
另一個中年人憤憤地說:「自古是富了王侯,苦了百姓。天下亂了這十幾年,也只有李闖王真能替窮百姓申冤報仇!」
一個有癭脖子的中年人說:「所以大家都說闖王來得好。闖王一來,就把世道翻了個兒:昨日殺呂尚書,今日殺福王。人家只殺官,不殺百姓。」
一個臉孔浮腫的青年饑民從旁插了一句:「這才叫替天行道!」
突然,從城內奔出來一群百姓,同時傳過來一陣鑼鼓聲和軍用喇叭聲,刑場周圍的百姓登時激動起來,轉過身子,萬頭攢動,齊向城門張望。過了片刻,一陣馬蹄聲響,一面大旗前導,接著五十名騎兵簇擁著李過出了城門,向殺場奔來。李過到監斬台前下馬,登上台去,坐在中間,左右侍立著幾位偏將和別的頭目。
又過了片刻,從西門走出一隊人馬,押著福王來了。
走在前邊的是二十名步兵,分成兩行,張弓搭箭,虎視左右和前方。接著,又是二十名步兵,一色手執紅纓長槍。跟著,兩名刀斧手帶推帶架著福王出來。再後邊又是二十名步兵,手執寶劍。最後是一名小將,同親兵們騎著戰馬。刑場上擁擠得更凶了。有的體弱的被擠個趴叉。步兵從幾十層人堆中分開一條路,將犯人押解到監斬台前,喝令跪下。福王往地上一跪,幾乎倒下。一個刀斧手踢他一腳,喝道:「跪好!」他猛一驚,似乎有點清醒,勉強用兩手按地,保持半跪半伏的樣子。人群裡有人不自禁地罵道:
「他媽的,孬種!」
午時已到,從監斬台的後邊向空中發出一聲炮響,震得全場一驚,有兩三匹戰馬振奮嘶鳴。炮聲剛過,李過喝令刀斧手準備行刑。兩個刀斧手將福王從地上拖起來,推到離監斬台五丈以外,使他面朝正南,對著百姓跪下。第二聲炮響了。站在右邊的刀斧手將犯人脖頸後插的亡命旗拔掉,扔到地上,隨即走開。犯人已經失去了勉強自持能力,癱在地上。刑場上萬頭攢動,屏息無聲。第三次炮聲一響,站在犯人左邊的刀斧手用左手將犯人的髮髻一提,同時喝道:「跪好!」說時遲,那時快,人們只見陽光下一道白光一閃,朱常洵的頭顱飛落地上,一股鮮血迸出三尺以外。從刑場到城頭,看斬的百姓們迸發出震天動地的齊聲喝彩:
「好!!!」
擔任行刑的刀斧手向前兩步,彎腰提起來福王的頭,走向監斬台去。遵照李過的命令,這頭將帶進城去,懸掛在宮門前的華表上,即古人所說的「梟首示眾」。在刑場中間擔任警戒和維持秩序的步兵都撤到監斬台下,聽任百姓觀看福王的屍體。在前邊的百姓們一擁而上,立刻將福王的衣服和褲子剝得精光。有人剖開他的胸膛,挖出心肝拿走。有人從他的身上割走一塊肉。頃刻之間,屍首被分割得不成樣子,而後邊的百姓繼續往前邊擁擠。
李過帶著幾個偏將走下監斬台,上了戰馬,喇叭一吹,鑼鼓開路,率領著步、騎兵回城而去。走近城門口時,遇見從城內走出的一個小校,捧著闖王的一支令箭,後邊跟著一個太監模樣的中年人,還有一個中年和尚和兩個青年和尚,他們的背後跟著一輛牛車,載著一具桐木白棺材。李過駐馬向捧令箭的小校問:
「他們是什麼人?」
小校回答:「回將爺,這個人是福王宮中的承奉太監,那位師父是迎恩寺的方丈,法名道濟,剛才他們到東華門向闖王乞恩,要來收殮福王的屍首,已蒙闖王恩准。不過闖王說,他們可以先將福王的身子收殮,福王的頭要懸掛三天以後才能給他們。他們害怕福王的民憤很大,會將他們打死,所以求闖王發下令箭,好來收屍。」
李過點了一下頭,策馬進城。
[1]閘子門——橫街柵欄門,河南人叫作閘子門。
[2]銀浮圖——浮圖是梵語音譯,即塔。銀浮圖是傘上邊的銀製塔形裝飾物。
[3]社——呂維祺在南京立豐藝芑大社,回洛陽立伊洛會,都是他的講學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