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牛金星的建議,牛佺、李雙喜和吳汝義去寨外迎接袁時中一行。到了行轅大門外,高一功已經率眾位將領在那裡等候,互相施禮。一直進到第二進院子,才見李自成率著牛金星、宋獻策等站在大廳台階上等候。他們見到袁時中,趕快降階相迎。袁時中知道中間的大漢便是闖王,趕快躬身作揖,就要跪下叩頭。闖王一把攙住,說:「不許行此大禮,請進吧。」袁時中哪裡肯依,一定要叩頭,闖王只得作揖還禮。進入大廳後,重新施禮畢,闖王便請袁時中在客位就座。袁時中一再推辭。這樣又不免彼此推辭謙讓一番。宋獻策在旁邊說道:
「今日袁將軍初次到此,賓主之禮還是要講究的。從今往後,袁將軍就是大元帥麾下的部將,那就不必再行此禮了。現在請袁將軍不必推辭,就在客位就座。」
袁時中只得勉強在客位坐下。劉玉尺和朱成矩也同大家一一行禮,一起坐下敘話。
闖王說道:「將軍與二位先生遠道辛苦,光臨敝帳,實在受之有愧。今後既然大家聚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了。我們同心協力,共建大業,事成之後,有福同享,不敢相忘。」
袁時中趕快起身答道:「久仰大元帥仁義之名,眾望所歸,又且名在《讖記》,足見天心已定,十分昭然。可惜時中身在豫東與穎、亳之間,不能早日進謁,效忠左右。今日有幸,得瞻光輝,償了宿願,實在高興。今後只要大元帥不棄,時中一定始終相隨,甘效犬馬之勞,縱然肝腦塗地,亦所甘心。」
闖王沒有想到,袁時中一介武夫,吐屬竟如此文雅。雙方交談一陣,十分歡洽。在一二年前,李自成還不太習慣聽恭維話。自從牛、宋等來到身邊,宋獻策獻了《讖記》,他又正式稱為「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後,隨著軍事形勢的發展和義軍隊伍的壯大,那些「天命攸歸」、「救世之主」一類的頌揚話漸漸地聽得多了,認為理所當然。所以今天聽著對方在談話中一再地頌揚他,他總是面帶微笑,頗為舒服。這時他望著時中問道:
「不知時中將軍父母是否健在?家裡還有什麼親人?」
「末將幼年饑寒貧困,可憐父母雙亡。有一個親叔父,前年接來軍中,不幸去年病故。目前只有一個堂弟,名喚時泰,隨我做事,算是唯一的親人了。」
闖王歎口氣說:「君昏臣暗,天災人禍,多少人死於非命。在我的部將裡頭,也有許多父母餓死或逃荒在外的。」
袁時中說:「今天能到大元帥身邊,就算有了靠山,也同有了父母一般。」
牛金星說:「正是此話。闖王待人,有恩有義。何況袁將軍少年有為,正是建功立業之時,闖王一定會青眼相看。」
又談了一陣,闖王便派人將曹操和吉珪從附近一個村子裡請來,在大廳裡擺開了筵席,為袁時中等人接風。老營和附近營中的重要將領都來作陪。
宴會以後,闖王讓牛金星和宋獻策陪同袁時中等去住處休息。當大家拱手作別時,曹操臉上有一種不可捉摸的神氣,沒有逃過闖王的眼睛。重新坐下以後,闖王有意同他談起袁時中來投之事。曹操僅僅一笑說:
「俗話說,知面不知心。現在他既然來了,大元帥不妨以誠相待,今後如何還不知道。」
吉珪也接著說:「如能真心跟隨大元帥,當然很好。萬一他三心二意,再設法除掉不遲。」
闖王不願聽這種話,趕快說:「我們還是談談進攻開封的事吧。」
為袁時中及其親隨準備的下榻地方是一所逃走的鄉紳住宅,十分寬敞。牛金星和宋獻策陪客人來到上房,坐下閒談一陣,正要告辭,卻被時中留住。但見時中對劉玉尺暗使眼色,劉玉尺笑著說道:
「宋軍師、牛先生,闖王對我們袁將軍如此厚愛,使袁將軍與我們小袁營將士永遠感激不忘。玉尺有一句心中話,不知敢說與否。」
宋獻策說:「雖然我與玉尺兄是初次見面,但我看玉尺兄也是十分慷慨豪爽,與人肝膽相照。既然有話,不妨直說。」
劉玉尺說:「這話並非為我,實是為使袁將軍能永遠為闖王效忠不二,而袁將軍部下也都能從此與闖營老將士同心同德,不分彼此。」
牛金星已經猜到八九,哈哈笑道:「你直說吧,也無非是要結為秦晉之好這件事罷了。」
劉玉尺趕快拱手說道:「牛先生既然已經猜到,也就無須劉某多說了。袁將軍今年二十六歲,尚無正室夫人。聽說大元帥有一位令嬡,尚未配人,不知是否可以高攀,使袁將軍得為乘龍佳婿?倘能成此良緣,豈不美哉!」
朱成矩接口說:「如能締結良緣,則袁將軍數萬部下就會完全一心相投,不會再生嫌隙。」
宋獻策說:「此事當然甚佳,只是尚未向大元帥稟報,我們不敢自作主張。大元帥無疑極為賞識袁將軍的人品才幹,願得如此快婿。只是,大元帥雖有一位令嬡,年紀尚小,今年不過十五歲,未到出閣之年。」
劉玉尺、朱成矩又說了一些希望牛、宋「玉成佳事」的話。牛金星因為袁時中鞍馬勞頓,便請他好生休息,遂同宋獻策一起告辭出來。
牛、宋辭出後,袁時中和劉玉尺、朱成矩繼續交談。他們對於闖王的禮遇都感滿意,但袁時中仍然擔心自己不是陝西人,與陝西起義的將領們毫無淵源,日後仍然會生出嫌隙,於是話題又轉到結親的事情上來。劉玉尺說:
「現在已經知道,闖王的令嬡只有十五歲,年紀確實還小。我們要退一步著想。闖王這裡必然有些家屬隨軍,不得已就從他的侄女中找一個結親,也是辦法。」
袁時中有點猶豫,說:「隨便找一個,怎知人品是否恰當?」
劉玉尺說:「延安府有句俗話:米脂的婆娘安塞的漢。據說安塞的男人長得俊,米脂的女人長得俊。米脂有一條河,水土很好,自古是出美人的地方,隨便找一個姑娘,都是明眸大眼,長得俊俏。」
朱成矩點頭說:「是的,貂蟬就出在米脂。」
當天傍晚,宋獻策、牛金星來到闖王屋中。
李自成問道:「你們二位可同袁時中又談了一陣?」
牛金星說:「又談了許多,看來袁時中確實頗具誠意,並無半點虛情。因為他們誠意相投,所以又把結親的事提了出來,請闖王斟酌。」
「這事情不太好辦,因為蘭芝還小,縱然我答應,她媽也不肯答應。」
宋獻策故意問:「是否可從大元帥的侄輩姑娘中挑選一個,許配給袁將軍?」
「侄女倒是有兩個,但都是最近從米脂鄉下出來的,人品一般,又不懂事,怕未必能使袁將軍滿意。」
牛金星說:「麾下說得很是。我們今日與袁將軍結親,要從大的方面著眼,單單許配一個姑娘,如果懦弱、無知,也沒有多大好處。倘若有一個姑娘,有容貌,又有心計,結親之後,能使袁時中聽她的話,忠心耿耿效力麾下,那才不虛為秦晉之盟。」
闖王馬上想到,這是一個辦法。像慧英、慧梅這樣的姑娘,有武藝也有閱歷,結親以後,定可以使袁時中服服貼貼,忠心擁戴,不生異志。然而他沒有忘記,就在今天早上,高桂英還曾向他提起,要把慧英配給雙喜,慧梅配給張鼐。他不能匆忙中將話說死,便說:「此事讓我再想一想吧。」
接著,他們又談起如何向商丘進兵的事。闖王談到,下午李巖在這裡,曾勸他從今以後,每占一地,不要再放手扔掉。最好先在開封周圍的府、州、縣設官授職,治理百姓。攻下開封後,就以開封為立足之地,經營中原。宋獻策聽了,從容問道:
「麾下以為如何?」
「我們有實際困難啊!」闖王歎口氣,然後把聲音放得很小,「曹操這個人哪,實際與我們同床異夢,總難一心。今天袁時中來,他就不太高興,唯恐我們的力量強大。如果我們每占一座城市就分兵把守,他的人馬就會超過我們,反客為主,這是不行的。還有一層:目前我們雖然號稱五十萬人馬,實際上連隨營眷屬只有二三十萬,其中能戰的兵並不很多。如果我們把兵力分散,不僅曹操可慮,還會給官軍以可乘之機。至於林泉的建議,以後我會採納的,只是目前尚非其時。」
宋獻策本來很贊成李巖的建議,但看到闖王主意已定,也就不敢多說了。於是又開始商談別的事情。正在這時,李雙喜走了進來,向闖王稟報說,有幾個百姓求見。闖王揮手說:
「咳,你這孩子!你看這裡有多少大事等著我處理。那些百姓求見,也不過是要我替他們伸冤報仇,或勸我去攻哪座城池。你就替我做主回話吧,不要再打攪我啦。」
雙喜退出後,他們繼續商談。闖王留他們一起吃了晚飯。飯後話題又回到與袁時中結親的事上來。闖王問道:
「你們看,老營中哪一個姑娘許配給袁時中比較合適?」
牛金星說:「慧英這姑娘,又有忠心,又有姿色,又在夫人身邊多年,頗有閱歷,倘若嫁給袁時中,可以使他永不敢懷有二心。」
李自成搖搖頭說:「目前夫人處處需要她做事,她名為身邊女兵,實為左右膀臂,只恐夫人不肯。」
「慧梅如何?」宋獻策問。
牛金星也說:「慧梅這姑娘,外柔內剛,容貌比慧英更俊,袁時中必然十分滿意。」
李自成說:「可是夫人已經把她許給張鼐了。」
「是否已經向他們說明?」宋獻策問。
「沒有說明。只是夫人私下同我商量,說他們起小就來到軍中,如同兄妹,後來一同殺敵,磨練成人。雖說沒有定親,但兩下心裡都早已有意。」
宋獻策略一思忖,接著說道:「既是沒有說明,這事就要從大處著眼。對張鼐小將軍,這話好說。一個堂堂英武小將,何怕沒有好的女子配他?闖王可以另外替他物色,我們也可替他物色,總可以替他找一個聰慧貌美的姑娘。至於慧梅,原是姑娘,縱然心裡有意,也不好開口。自古兒女親事,要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是麾下與夫人說了算數。」
闖王聽了覺得有理,但他還是想同高夫人商量一下,便說:「此事我們還不曉得袁將軍意下如何,也不曉得夫人意下如何,今晚暫時可以不作決斷。」
宋獻策又說:「這也好辦,明日早飯以後,我就去陪袁將軍觀操,順便也去看看健婦營的操練。到健婦營時,不妨暗中告訴他,慧梅就是健婦營的首領。如果他對慧梅十分有意,這事在他那方面就算定了。那時麾下就請夫人到行轅來商量。只要麾下決斷,夫人縱然不情願,也不好多說。」
闖王說:「看來為著創建大業,籠絡英雄,也只好這麼辦了。只是慧梅和張鼐會心中難過,尤其慧梅!」
牛金星笑著說:「唐太宗千古英主,為著安定西陲,還不惜遣文成公主遠嫁吐蕃。何況袁將軍近在左右,又是相貌堂堂,年紀不大。慧梅縱然同張鼐自幼在一起長大,患難與共,互相有意,但兒女婚事,要靠父母做主。縱然她在出嫁時一時難過,日後必然是美滿姻緣,夫妻和好。大元帥大可放心。」
第二天早飯後,健婦營的女兵們像往常一樣有一陣休息。突然,從大元帥行轅中來了一名飛騎,傳諭說:軍師馬上就要陪著一位袁將軍前來觀操,要紅帥和慧梅女將準備一下。紅娘子和慧梅聽了都感到詫異:從來外邊人都不來看女兵操練,為什麼這一次偏偏來看?她們不敢遲延,趕快命健婦們將馬匹備好鞍子,列隊走往校場。
不到片刻工夫,果然看見宋獻策和客人帶著一群親兵往健婦營馳來。慧梅帶著各哨健婦們站在校場中等候,紅娘子走出營外迎接軍師和客人。宋獻策和袁時中趕快下馬。
紅娘子和客人們互相施禮以後,便邀請他們往軍帳中小憩。宋獻策說:
「不必了。袁將軍因久聞闖王這裡有健婦營,特來看看操練。如已準備停當,就請紅將軍下令開操。看完以後,袁將軍還要去別處觀操。」
袁時中也笑著說:「早就聽說這裡的姐妹們弓馬嫻熟,武藝精通,是開天闢地以來未曾見過的新鮮事兒,所以我特意前來看看,以飽眼福,也廣見聞。」
「不知袁將軍和軍師想看什麼?我們這裡有騎射,有步射,有各種兵器的操練,也開始學習陣法,能變換幾種陣形,是否一樣一樣都練給諸位看看?」
宋獻策說:「時間不早,我們還要上別處去,就看看健婦們的射藝吧。袁將軍以為如何?」
「很好,我很想看看步射和騎射。我是少見寡聞,今天來這裡,真是大開眼界。」
「請袁將軍不必過謙,操練不好,務望不要見笑。」紅娘子說罷,就命人告訴慧梅,要她自己帶領一隊健婦,演習騎射。
慧梅立刻抽一哨五十人的健婦,一聲令下,一齊飛身上馬,取出弓箭。慧梅自己也騎上一匹雄駿的白馬,就是張鼐昨天早晨借給她的。馬興奮地騰跳著,純白色的馬身、馬鬃,轡頭的銀飾,和騎馬人的紅裝在燦爛的陽光下相映成趣。又一聲令下,五十名健婦分成五組,第一組先策馬奔馳,繞場一周後,便一一彎弓搭箭,向著靶子射去,每個靶子一箭。慧梅起初在原地指揮,輪到第五組射箭將畢,她忽然策馬追去,馬快手疾,連射三箭,箭箭中靶,惹起一片叫好喝彩之聲。袁時中看得入迷,不知如何稱讚才好,只是不斷地點頭微笑。同來的劉玉尺、朱成矩也不禁點頭讚歎。朱成矩說:
「唉,雖然古人中有樊梨花、穆桂英、梁紅玉,也都是女中豪傑,但我只在書上讀過,戲裡看過,今天才算親眼看到了真人真事!」
騎射完畢,就是步射。步射將畢時,紅娘子問宋獻策:
「還要看看別的麼?是看看陣法,還是看看劍術、槍法、刀法?」
宋獻策看了袁時中一眼,笑著回答:「再看看劍術吧。是否可以請慧梅姑娘也親自……?」
紅娘子不等軍師說完,微笑點頭,隨即向來到一丈外等候命令的慧梅眨了一眼,有力地輕聲說:
「劍術!」
於是慧梅又帶著二十名健婦上場,舞了一回劍,她自己也舞了一陣,施出幾手闖王指點的絕招。袁時中又驚又佩,不覺讚道:
「久聞這裡健婦營訓練武藝精熟,今天飽覽一番,方信是真正巾幗英雄,名不虛傳。那位領頭的女將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宋獻策答道:「她就是健婦營的副首領慧梅將軍。」
袁時中連聲說:「欽佩!欽佩!年紀這麼輕,武藝如此精熟,實在難得!」
袁時中等離去後,健婦營也收了操。大家因為今天的演習十分出色,贏得了軍師和客人的讚揚,都感到高興。營裡一片喜氣洋洋,好像剛打過一次勝仗。
慧梅用一把刷子替白馬刷去身上的塵土,重新上馬,向著那條僻靜的河邊小路走去。這是昨天同張鼐相遇的地方,溪岸上柳枝搖曳。慧梅並沒有什麼目的,連她自己也不知為何到此。好像她今天才看清楚在成排的柳樹中,夾著幾棵桃樹和李樹,有些樹上繁花正開,有些花兒已經落去,冒出極小的青色的果實。慧梅欣賞幾眼,騎馬來到河邊,俯身望去,看見自己的面影,自己的鬢髮,自己的紅裝和白馬的矯健姿影,倒映水中,一陣微風吹過,影子隨著水波輕輕動盪。
慧梅的心中充滿喜悅,勒馬上岸,掏出笛子,正要吹時,卻見紅娘子帶著幾名健婦,騎馬向著她這邊馳來。於是她迎了上去,含笑問道:
「紅姐姐,你到哪搭兒去?」
「我今天身子不太舒服,想到李公子那裡看看,也許晚上就不回來了。你手上拿著笛子,是不是要吹啊?我已經好久沒有聽你吹了。」
慧梅笑了起來,說:「我正想吹,你們就來了。你想聽,我就吹。」
「那我們就乾脆下馬,到草地上坐一會兒,聽你吹一陣再走吧。」
慧梅的笛聲響了。笛聲帶著濃厚的感情。吹笛者將眼前的山山水水,明媚的春光,都通過笛聲表達出來;將戰鬥勝利的喜悅和那不可告人的幸福的期待,也都融進悠揚的笛聲之中。紅娘子和左右健婦們聽得出神,如醉如迷。慧梅停下後,大家覺得那似有似無的笛聲仍在耳邊繚繞,久久地不肯消散。又過很久,紅娘子才對慧梅說出一句話:
「唉,慧梅,你吹得多妙啊,以後可得在我面前多吹幾次。你日後離開我,我會永遠忘不下你的笛聲!」
慧梅說:「我怎麼會離開你呀,大姐?不會離開的。」
「唉,姑娘總要出嫁的。你一出嫁,我可不就聽不見你吹笛子了?」
慧梅滿臉通紅,說:「大姐!……」
大家要求慧梅再吹一吹。慧梅心中高興,並不推辭,又吹起了另一支曲子,笛聲在河邊和曠野裡迴盪。她一面吹,一面望著紅娘子,眼裡含著微微的笑意。在她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感情,這感情是那樣深厚,那樣真摯,那樣甜蜜,那樣神秘,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是最純潔的少女的愛情,這愛情她不能在別人面前說出一字,只能鎖在心頭,深深地鎖在心頭,但又不能完全鎖住,它總是要從眼角、眉梢、嘴邊和臉頰上,不自禁地、悄悄地流露出來。
紅娘子也望著她,心想這姑娘今天是這麼快活,這麼容光煥發,這麼逗人喜愛,顯然是遇著了稱心如意的事情。這事情紅娘子也能猜出十之八九。等吹完以後,她悄悄地挨近慧梅的鬢邊問道:
「慧梅,昨天慧瓊同你說的什麼話?你兩個背著我嘰嘰咕咕,難道真的把我當外人看待?」
慧梅的臉一下子紅起來,頭低下去,一言不發。紅娘子抱著她的肩膀,說:
「你不告訴我,我也會猜到。可是你現在沒有別的親人,除了夫人,我就像你的親姐姐一樣了。你有話不該瞞著我。我知道了也好幫你準備準備。」
慧梅越發不好意思,心頭怦怦地亂跳,這怎麼說呀?太不好張嘴了。可是紅娘子在等著她,非要她說出不可。過了一會兒,紅娘子又說道:
「要是慧瓊告訴你的是好消息,你也用不著瞞我,瞞也瞞不住。我一問夫人,就都知道了。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人人都少不了這件事。你同我說了,我也不告訴別人,只是我心裡明白了,也好有個準備。」
慧梅鼓起勇氣,聲音不連貫地悄悄說道:「紅姐,就是你猜的那件事。慧瓊這個丫頭瘋瘋癲癲,隨便瞎說的。」
紅娘子高興地點點頭說:「啊,我明白了。」
她們從草地上站起來。紅娘子又將健婦營的事囑咐幾句,便帶著健婦們往李巖駐兵的地方去了。
將近中午時候,忽然從老營來了一個親兵,向她傳話,說高夫人剛從大元帥行轅回來,叫她馬上到老營去,就在老營吃飯。慧梅感到詫異:為著什麼事兒叫她這麼急?但既然傳的是高夫人的口諭,她就不敢怠慢,趕快騎上馬,帶了幾名健婦,向老營奔去。
慧梅走進高夫人住的上房,只見高夫人一個人坐著等她,好像有什麼沉重的心事。慧梅向高夫人行了禮,說:
「夫人,我來了,不知有什麼吩咐?」
高夫人笑了一笑。慧梅覺得這一笑好像和往日不一樣,感到奇怪,不敢再問,低下頭等待高夫人吩咐。高夫人望著她,心中遲疑,有話欲說又止。破例點頭要慧梅在她的對面坐下。慧梅不肯就座,心中越發詫異。過了一陣,高夫人勉強含笑說:
「我剛剛從闖王那裡回來,是他吩咐我把你叫來,告訴你一個消息。你猜一猜?」
慧梅的兩頰飛紅,很不自在。她心中暗說:「八成是慧瓊所說的那件事兒,今天就對我言明!」她裝做什麼也猜不到,說:
「我從哪兒猜起呀?我猜不出。夫人,請吩咐吧。」
高夫人輕聲說道:「慧梅,我說,你莫要不好意思。我說,是你的喜事……」
高夫人仍不肯直然說出,將慧梅拉近身邊,打量著慧梅的通紅的臉,似乎還感覺到慧梅的心跳聲音。她擔心把話說出後慧梅會受不了,可是不說出如何能行?停頓片刻,她終於下了狠心,繞著彎子說:
「慧梅,早飯後不久,闖王派人來將我叫到行轅,牛先生和宋軍師都在那裡。他對我說:慧梅是從小在我們身邊長大的,這些年來也立下了汗馬功勞,如今已是大姑娘了。他想收你做義女。叫你來就是告訴你這件事兒,從此以後你就是我們的義女了。」
慧梅聽罷,喜出望外,撲通跪在高夫人面前,眼裡滾出熱淚,說:「我真想不到大元帥和夫人想得這麼多,我哪一生燒了好香,蒙闖王和夫人起小救了我的命,撫養成人,現在又收我做義女!我這一輩子只有跟著夫人,粉身碎骨也要盡孝盡忠!媽媽!……」
高夫人心中難過,不住流淚。確實,她同慧梅不是一般的感情。她還有一半話沒有說出。她感到為難,不知這話應該怎麼說出才好。她用袖頭揩揩眼淚,對慧梅說:
「你起來吧,這收你做義女的事還要對大家說明,讓大家慶賀一番。」
她命一個女兵把老營中的將領、眷屬和她的男女親兵都找了來,把收慧梅做義女的事向大家說了。大家紛紛向高夫人賀喜並議論起來,都為慧梅感到高興。高夫人的心中沉重,臉上勉強堆笑,同大家周旋。李過的妻子黃夫人平日因身體多病,寡言少語,此刻因心中高興,也湊著熱鬧說:
「各位嬸娘、大嫂,你們知道為什麼我闖王二叔和二嬸娘只收慧梅做義女,不收慧英?」
一句話提醒大家。郝搖旗的老婆范氏是個心直口快的人,立刻接著話茬說:
「嗨,這奧妙如何能瞞住我呀!這事兒是小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人人都說夫人身邊有兩對金童玉女,雙喜和慧英是一對,張鼐和慧梅是一對。雙喜已經是闖王和夫人的義子,終不能叫慧英作為義女,那不是讓雙喜和慧英成為兄妹之親?……慧英,你別跑,別跑。你郝嬸兒說的是實話,好姻緣終成匹配!至於張鼐,他不是義子,就是為留待今日招為義婿。今日闖王將慧梅收為養女,……啊啊,慧梅也跑了,也跑了!」
范氏想把慧梅拉回來,但是沒有抓住。她快活地笑著。婦女們哄堂大笑,稱讚高夫人身邊有這麼好的兩對金童玉女,真正難得。高夫人又強作笑臉,心中酸楚,暗自說道:
「唉,你們怎知道已經打碎了一個玉女!」
高夫人因必須趕快將闖王決定的婚事向慧梅說明,就對大家說,她已經吩咐中午準備幾桌酒席,請大家暫且回去休息,待會兒她命女兵們催請大家光臨。眾人聽了這話,又看出來高夫人似有心事,便一個個退了出來。上房留下的全是她的女兵。慧英和慧梅重回到她的面前,臉上余紅未消,態度很不自然,但高夫人從她們害羞的眼睛裡,看出來她們心中都懷著幸福感情。她使眼色讓女兵都退出,讓慧英也退出,獨把慧梅留下。她拉著慧梅的手,望著慧梅充滿感激之情和害羞的眼睛,低頭說道:
「慧梅,我還有一句話,也要對你說。這話不是我的意思,是闖王的意思,他讓我跟你說。當然,他是一軍之主,又是一家之主,他的話說出來,你做女兒的可得聽啊!」
「只要是闖王吩咐,叫我死,我也不會眨一眨眼睛。」慧梅說著,心裡卻覺得奇怪:什麼事,夫人會用這種口氣對我說呢?
高夫人欲言忽止,輕輕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