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梅出嫁的第三天上午,帶著新郎袁時中回到高夫人的駐地,叫作回門。老營中大擺宴席,還有兩班鼓樂。按照風俗,他們應該留在老營住三天。然而目前大軍已開始向商丘一帶出動,袁時中必須迅速趕往陳州境內,率領小袁營將士隨闖、曹大軍北上,所以酒宴之後,他們立即返回駐地。翌日清早,袁時中和慧梅就啟程了。
動身之前,慧梅有三匹馬都備上鞍子,由馬伕牽到她面前,問她要騎哪一匹。這三匹馬是:她自己原有的坐騎,張鼐作為陪送禮物贈給她的那匹白馬,袁時中作為聘禮送給她的甘草黃。慧梅隨口吩咐:「騎白馬,將肚帶扣緊!」
正要揚鞭出發,袁時中策馬來到,滿面春風地對她笑著問:
「甘草黃是難得的好馬,又穩又快,你怎麼不騎它呀?」
慧梅說:「這白馬我騎慣了。」
袁又說:「你試一下,就知道甘草黃有多好騎。」
慧梅說:「以後試吧。」隨即啟程了。
結婚三四天來,袁時中已經迷上慧梅。不但慧梅的美貌和青春氣息令他心醉,而且慧梅在床上的忸怩被動也使他感到新鮮有趣。他相信要不了多久,憑著自己強壯的體魄和一表人材,就會將妻子伺弄得服服帖帖。有一件使他感到不習慣的事是,結婚的第二天,慧梅就自作主張,將他們夫妻的臨時公館全交由她的女兵守衛,不許袁時中的親兵和將士們留駐在公館大院之內,也不許他的親兵隨便進入他們的房內稟報事情,除非緊急事,只能由她的女親兵轉報。袁時中每次回到住處便像走進陌生的兵營。不過慧梅的左右人對他都非常尊重,服侍他十分盡心,所以他也覺得無所謂。特別是想到慧梅的俊俏,袁時中更不願拂她的意。只是今天慧梅拒絕一試甘草黃,使他有點生氣。事兒雖小,卻將他做丈夫的自尊心暗暗刺傷。
袁時中和慧梅帶的全是騎兵,一路上夜宿曉行,第三天黃昏時候,到了陳州境內。小袁營全體人馬已經在兩天前到了陳州附近等候。袁時中吩咐明日休息一日,要在老營中大擺宴席,請眾將領來吃喜酒。
老營總管為他和慧梅準備的住處是一座鄉紳宅子。慧梅和袁時中住在上房,二門外的花廳作為袁時中與眾將領議事的地方,主宅各處盡駐女兵。袁時中在同劉玉尺等議事之後,笑著說:
「如今我們小袁營中來了個小闖營。我身率小袁營,住在小闖營。」大家聽了,不禁哈哈大笑。
吃晚飯時候,他命一個親兵去夫人住處稟報:他今晚有事,要留在行轅,晚飯後還要商議軍事,不一定能回去,請不要等他,並說他的兩個姨太太孫氏和金氏在晚飯後來拜見夫人。
當晚慧梅睡下以後,竟然久久地不能入睡。在這短短的六七天內,她已經由一個憧憬著美好愛情的單純少女變成了天天有丈夫陪伴的少婦。雖然第一晚,在袁時中熟練的挑逗和駕馭下,她表現得非常害羞、慌亂和笨拙,但她立刻明白,丈夫是愛她的,愛到了貪的程度。幾天過去,她已開始接受高夫人等灌輸的觀念,想著只要夫妻齊心跟隨闖王打天下,將來的前程會十分美好,何況婚姻大事只能聽從父母之命,自己並沒有選擇的餘地。她仍然牽掛著張鼐,甚至在夜晚被袁時中帶向高潮時,也曾遺憾地想過,如果換了張鼐,該有多好!不過她現在更多的是從張鼐方面去著想,不知張鼐經此打擊後這些日子是怎麼過來的。今夜是她婚後第一次獨宿。她馬上就猜到袁時中是藉故與姓金的小老婆尋歡作樂去了。晚飯後孫氏和金氏曾來拜見。她一眼就看出莊戶人家出身的孫氏比較老實,而丫環出身的金氏能說會道,看來是被袁時中寵慣了的。此時她不由得又想起來張鼐。假若同張鼐成親,他絕不會這樣寡情,至少在新婚的頭幾年內他絕不會這樣待她!
她心中一陣酸楚,但不敢發出歎聲,免得被今晚陪她作伴的呂二嬸和四名女兵聽見。她知道義軍中不少人都有幾個老婆,張獻忠和羅汝才等更是女人成群。她不肯流露她對此事的「小器」,但別是一種滋味的痛苦卻在心頭上擺脫不掉,想道:「做女人真苦,一出嫁就免不掉遇見這樣的事!」
當袁時中和慧梅辭別闖王,馳赴陳州的第二天,李自成和曹操也各率大軍出發了。這兩營大軍從郾城附近駐地分兩路向東北走:闖營在西,從西華、扶溝、太康,到圉鎮和睢州之間等候會師,準備進攻商丘;曹營走商水、拓城,然後轉攻睢州,與闖營會師。闖王給袁時中指定的路線則是由陳州向正北走,繞過太康城,直趨睢州。小袁營是走在闖、曹兩營的中間。
高夫人同闖王在一起行軍。老營和行轅成為一體,將士們習慣地統稱老營,也叫作老府。去年以來,將士們因為看到行轅軍容整肅,戒備森嚴,與往年的氣象大不相同,都把它戲稱為元帥府。後來不知怎麼又把老營和元帥府合在一起,簡稱為老府,於是老營各部,包括高一功指揮的中軍營和雙喜率領的帥府親軍,都稱為老府人馬。如今這老府的十餘萬人馬,旌旗蔽野,刀槍映日,馬蹄動地,好不威風!
張鼐的火器營也隨著老府人馬一起前進。第一天行軍途中,高夫人發現,就在這三四天中,張鼐忽然變得憔悴了,眼窩深陷,臉色也有點發黃,遠不像往日那般紅潤。她幾次想策馬走近,同他聊聊,但張鼐好像有意迴避著她。有一次,她把張鼐叫到身邊問事,想借此同他談心。但張鼐把事情一說完,立刻又跑回自己的隊伍中去。看見張鼐如此反常,高夫人覺得很不好過。同時她又很自然地想起慧梅,不知這姑娘出門以後同袁時中相處得如何。她同闖王不同。闖王認為兒女事都是小事,一辦過就不再多想,而她卻仍然時時將慧梅的婚事放在心上,生怕她同袁時中不能夠和睦相處。
有一次,王長順騎馬從她附近經過,她喊了一聲:「長順!」王長順笑著策馬過來,問道:「夫人有什麼吩咐?」
「咱們一路走吧,隨便拉拉家常。」高夫人說著,同王長順並轡走了一段路,忽然問道,「你看小鼐子是不是瘦了點?」
「可不是,也難怪他,心裡難受嘛!」
高夫人歎了口氣,不願再談這個題目,便說道:
「長順,我覺得,咱們到豫中、豫東一帶後,這裡的百姓跟豫西不一樣,你察覺了沒有?」
「我早就察覺了。咱們在豫西時,到處有老百姓迎接,誰都爭先恐後地想來投順。這裡的老百姓雖然沒有同咱們為敵,可總是沒有那股勁頭,有時能躲開就躲開咱們,離得遠遠的。」
「是呀,你說這是什麼道理呢?我看大概是我們放賑放少了。可是,這也是沒有法兒的事。如今咱們不比往常:人馬多了,大軍需要的糧草很多,自己也有困難,哪能每到一地都拿出許多糧食放賑?再說現在還有曹營的人馬在一起,給養也都是從咱們這裡分過去。咱們老府人馬有時還能吃苦,這曹營的人可是一點虧也不能吃的呀,吃一點虧就會有怨言。所以咱們現在雖然也放賑,卻不能像在豫西時那麼隨便地放了。因此窮百姓見了咱們也不像豫西那樣熱乎。」
王長順聽罷,說:「也不完全為這。我是喜歡常常同人拉家常的,有些剛剛投順來的百姓,在我那裡一起餵馬,他們談起老百姓的一些想法,我聽了也覺得很對。」
「他們有些什麼想法?」
「他們說,這裡的老百姓看見我們每到一個地方,住不了幾天就走了,因此誰也不敢同我們太熱乎,怕我們一走之後,人家說他通『賊』,那可就不得了了。所以有的人雖然受官府豪紳欺壓,有一肚子冤枉,都不敢來告狀,怕告了狀後,我們一走,他就會大禍上身。」
「這話說得有道理。可是大家都說,現在我們還不能設官理民,要打下開封以後再做這些事情,所以也沒辦法。好在這日子不長,等打下開封後,大局一天天好起來,那時候就可按照李公子說的辦法,每到一地,設官理民,讓大家好好地種莊稼,情況就會好得多了。」
「對啦,老百姓都在瞧著我們下一步棋怎麼走。要打天下,不能光這裡走走,那裡走走。該走的時候要走,不該走的時候就不能走,要不然這江山怎麼能夠佔得穩呢?哪兒是自家的土地人民?」
又說了一陣閒話,王長順就回到他的隊伍裡去了。高夫人望著他的背影,心裡說:「這老頭是個有心人,一心一意為闖王打江山著想,別人不大想的事情,他都放在心裡。」
三月二十一日下午,袁時中抵達睢州城外時,羅汝才已經早半天到來,正在部署攻城。小袁營被指定的駐地在城西北一帶,其餘三面都歸曹營人馬駐紮。羅汝才的老營在南門外的三里店附近。袁時中將安營紮寨的事交給副軍師朱成矩、記室劉靜逸和幾個得力首領照料,自己趕快帶著軍師劉玉尺去見曹操,請示攻城機宜。
曹操並沒有把袁時中放在眼裡,而是把他當一個年輕後生和一支「土寇」的首領看待。汝才知道闖王是利用時中,並非將他當成心腹。至於闖王的義女婿這層關係,在汝才眼中無足輕重。他閱歷多,見聞廣,一開始就暗笑李自成和宋獻策們,將慧梅許嫁袁時中是玩的美人計,袁樂得攀個干親戚,討個俊俏老婆,日後這一條裙帶兒未必能拴住袁。他嘴裡不言,心中希望袁時中早日離開自成,以減弱自成的羽翼。但是他絕不能在袁時中面前露出來一句挑撥的話,使闖王抓住他什麼把柄。當袁時中來到曹操老營時,曹操正在同吉珪談閒話,卻故意裝做忙於軍務,使袁等候一陣,然後大模大樣地傳見袁時中和劉玉尺。當袁和劉向他恭敬地行禮時,他隨隨便便地還禮,像對待部下將領一樣。他告訴他們:睢州城無兵防守,百姓怕屠城不願守城,可以不攻而破。連日行軍,士馬疲累,今夜全軍休息,明日進城。曹操還說,聽說鄉宦李夢辰[1]守南門,所以他自己將先由南門進城,然後大開各門。進城之後,東南西三門由曹營派兵把守,北門由小袁營派兵把守。羅汝才最後用比較認真的口氣說道:
「時中,你是第一次隨闖、曹大軍攻城,一定要好生約束部下。闖王下了嚴令:只要城中軍民不據城頑抗,義軍進城不許妄殺一人,有違反軍令的定斬不赦。你的小袁營只須派三百人駐守北門,我的曹營也是每門派三百人駐守。其餘將士,一概不許入城。城中騾馬財物,我另派一支人馬入城收集,統統上交老府,由闖王那裡按規定分給我的曹營和你的小袁營。你切不要派人入城去搶掠騾馬財物,干犯軍律。你投到闖王麾下不久,身為闖王佳婿,怕你惹闖王生氣,所以先向你囑咐明白。大元帥把你交我調遣,弄得不美,我的老臉在元帥面前也沒有光彩。」
袁時中大出意外,又沮喪,又暗中生氣,同劉玉尺交換了一個眼色,只能忍受,裝出唯命是從的態度,連聲說「是,是」,隨後他恭敬地欠身說:
「小侄有一救命恩人,住在睢州城內,名叫唐鉉。破城之後,時中想保護他一家性命,以為報答,不知是否可行?」
曹操笑問:「他是做什麼買賣的?如何是賢侄的救命恩人?」
時中回答:「他原來是開州知州。小侄起義前曾因飢寒交迫,無法活命,與幾個同夥做一些搶劫的活兒。不幸被官府拿到,必死無疑。這位唐老爺一日坐堂,提審眾犯,有的判為立決,有的判為秋決;審到小侄時,看見小侄相貌與眾不同,又是初犯,動了惻隱之心,對小侄說道:『你這個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何事不能掙碗飯吃,偏要作賊而死!可惜你長這麼大的塊頭,難道不知恥辱?你要是從今改行,我就赦你一命。你肯真心洗手做好人麼?』我趕快磕頭說:『小人何嘗不知道作賊可恥,只是被饑寒逼迫得無路可走。倘蒙老爺開恩,小人情願從此洗手,改邪歸正。』……」
「他就放你了?」
「他點點頭,當堂開釋,還恩賞了幾串錢,資助小侄謀生。」
羅汝才笑了笑,說:「他沒料到,你後來仍舊作賊,不過不作小賊,作了大賊,身率數萬之眾,不唯不會被官府捉拿歸案,那些堂堂州縣官還得向你求饒。天下事就是這個道理,都被英雄豪傑們看穿啦!」說畢,放聲大笑。
吉珪向曹操笑著說:「此正如古人所言: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曹操笑過後,又對袁時中說:「賢侄,這恩你應該報答。破城之後,你趕快進城,派弟兄保護他的全家。你這樣做好事,深合我的心意!」
曹操留下袁時中和劉玉尺吃晚飯。儘管人馬立營不久,但酒菜仍很豐盛,桌上全是精細瓷器,酒壺、酒杯和羹匙一律是精緻銀器,另外還有歌姬清唱助興,燈影下時時紅袖玉手,在旁執壺勸酒。十幾天前,在郾城附近,袁時中曾去曹營赴席,酒席十分闊氣,很多美味佳餚都是他不曾吃過和見過的。他沒有想到,今晚倉猝之間仍能置辦出滿桌餚饌,葷素齊全,真不愧是曹帥氣派,與闖王迥然不同!不過,袁時中和劉玉尺在席上強顏歡笑,陪主人猜枚划拳,心中實不愉快。吃畢晚飯,他們立即告辭,馳回本營。
當晚,袁時中和劉玉尺、朱成矩、劉靜逸三人,還有幾位心腹大頭目,密談他同劉軍師見羅汝才的經過,大家都心中不平。劉靜逸原是不主張投順闖王的,這時歎口氣說:
「將軍原是一營首領,發號施令,悉由自主。而今弄巧反拙,畫虎不成,變主為客,寄人籬下。似此遭受挾制,不唯難圖發展,恐自存也不容易!明日破城,任他曹營飽掠,咱們小袁營只能等待日後李闖王從牙縫中吐給一點東西,感恩領受。這真是豈有此理!」
一部分大頭目原來也是不贊成投闖的,這時接著紛紛說話,有的抱怨,有的憤恨,有的甚至說出來趁早拉走的話。但劉玉尺、朱成矩和另一部分重要頭目卻主張暫且忍耐,說拉走是個下策。袁時中也主張不要輕舉妄動,把投順闖王這件事當做兒戲。他特別提醒大家說:
「你們要知道,曹操同闖王原是同床異夢,貌合心離。你們不要把曹操當成闖王,誤以為闖王對我們也是如此。闖王很重視咱們小袁營,也對我青眼相看,所以才結為親戚。目前縱然大家對曹操行事不平,我們也務必忍耐在心,不可流露於外。等到了商丘,與闖營會師,咱們就不再受曹營的挾制啦。」
大家聽了這話,都認為很有道理,決定暫時忍耐。劉玉尺對袁時中說:「你在太太面前,對今晚的事,萬萬不要洩露,更切忌不要使她和她的左右人感到你心中不平。萬一不小心使闖王不高興,以後就……」
袁時中不等他說完就趕快點點頭,說:「今晚談的話,只有咱們在座的人知道,對任何人不許洩露一字!」
大部分人散了後,還有人有事留下,等候袁時中的訓示。劉玉尺有事要走,輕輕將袁時中袖子一拉,帶他到屏風背後,含著微笑,悄聲說道:
「將軍,請你今後暫不要多到兩位姨太太帳中歇宿。太太同你新婚不久,正應兩情歡洽,如膠似漆,方不負闖王和高夫人嫁女之意。」
袁時中一時不明白劉玉尺是什麼意思,望著他笑而不言。
劉玉尺又說:「將軍來日富貴榮達,小袁營一營前程,不繫於曹帥,而繫於闖王。將軍恩愛太太,即所以擁戴闖王。況太太頎身玉貌,明眸皓齒,遠勝金氏。要知貧家小戶,敬祝灶神,還指望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好話多說,壞話不提』[2]。太太是闖王與高夫人養女,豈可不使她心中滿意乎?」
袁時中吞吞吐吐說:「我已經對金姨太太說了,今夜還要住在她房中。」
「望將軍以事業為重。」
袁時中想了一下,忽然一笑,點點頭,在劉玉尺肩膀上輕輕一拍,說道:
「你真是一個智多星好軍師!」
[1]李夢辰——明朝兵科給事中,睢州城內人,回家才數日。
[2]上天……不提——前二句是民間流行的灶神對聯。農曆臘月二十三日晚上家家送灶神上天「匯報工作」。後二句是送灶神上天時致祝詞中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