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軍以水坡集為中心,修築了許多營壘。丁啟睿駐紮在寨內和寨外東北一帶;左良玉人馬最強,駐紮在正北,直接面對朱仙鎮;楊文岳駐紮在西北邊,與左軍的左翼銜接。從整個戰場形勢來看,官軍處在不利地位。義軍在西北、正北、東北三個方面集結了三十多萬人馬,以壓倒性優勢對官軍形成了半圓形包圍。
下午未時剛過,官軍就發現河水斷流,人心頓時浮動起來。各營士兵都跑出來搶水,有的用水桶,有的用木盆、瓦盆。水一下子就被搶干了。他們又開始掘井,卻只有一部分井掘到了水。由於井少人多,開始提上來的水還比較清,提到後來就是混濁的泥汁兒。在搶水過程中,發生了許多起互相鬥毆、甚至互相殺傷的事件。
黃昏後,丁啟睿偕同左良玉到水坡集西北面巡視,希望能發現敵人的弱點或疏忽之處,但是水坡集與堤壩之間有義軍兩座營寨,防守嚴密,無隙可乘。巡視回來,丁啟睿邀左良玉就近同到楊文岳的老營,連夜召集文武要員密商軍事。
會議開始,丁啟睿先談了眼下的嚴重局勢,請大家提出作戰方略。將領和幕僚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默默無言。楊文岳一則曾為火燒店的敗逃受到朝廷嚴責,不得不在口頭上勉強主張進攻,二則他在黃昏後發現可怕情況,想趁此時試探平賊將軍的口氣,便首先打破沉默,說道:
「目前賊兵搶佔了朱仙鎮,又截斷賈魯河,使我大軍處境艱危。現擺在我軍面前有三策:一是同敵決戰。趁眼下士氣尚未衰敗,全力以赴,向敵進攻,同時約定開封守軍自北策應,兩面夾擊,庶幾可以扭轉局面。各位大人以為然否?」
楊文岳心中怯戰,實不希望有人附和他的主張,但是人們從他說話的聲音和神色,猜不出他的真意,都用惶惑的眼睛望他,奇怪他為何主張決戰。左良玉只是用眼角瞟他一眼,從嘴角流露出一絲兒似有若無的微笑。
丁啟睿從昨天起右邊小眼角的肌肉經常跳動,他疑心這是不吉利的徵兆,在目前處境中更增加了他的失敗預感。他既害怕貿然決戰,又不敢說出來反對決戰的話,只好捻著兩年來迅速花白了的鬍鬚向楊文岳問道:
「楊大人剛才說眼下擺在我軍面前有三策,其他兩策為何?何不全都說出來請大家斟酌?」
楊文岳歎口氣說:「第二策是竭力苦撐下去,深溝高壘,不與賊軍決戰。用計離間闖、曹二賊,伺隙而動。但恐怕離間未成,我軍士氣喪盡,人心瓦解,不可收拾。」
丁啟睿問:「第三策呢?」
楊文岳說:「再支撐數日,如不得已,大軍徐徐向杞縣、睢州引退,不必困守此地。賊軍如追趕前去,即在睢、杞一帶決戰,不至於如今日斷絕水源。賊軍如不敢尾追前去,我軍隨時可以返回,使敵人不能全力圍攻開封。」
丁啟睿說:「這第三策絕不可行。大軍一動,敵人乘機猛攻,很容易驚慌潰敗。何況未經苦戰,便要退兵,皇上見罪,如何是好?學生奉命督師,罪無可逭,與其死於西市,不如死於戰場!」
楊文岳問道:「然則決戰乎?」
丁啟睿說:「我昨日已差人密檄豫撫高名衡做好準備,於三日之內看見朱仙鎮一帶火光,即飭陳永福率城中兵勇出城以擊流賊之背。故以學生看來,應該堅持數日,俟與開封聯絡就緒,即進行決戰。昆山將軍意下如何?」
從開會到現在,左良玉一言不發。他心中既有牢騷,又存狐疑,而且對丁、楊十分藐視。當他同丁、楊在汝寧境內會師後,曾建議大軍走杞縣、陳留,直趨開封城下,在禹王台、繁塔寺一帶安營紮寨,背倚堅城,立於不敗之地,同時佔據黃河南岸,使開封北路暢通無阻,糧食由黃河源源接濟。可是這個建議未被採納,致使今日前有強敵,後無堅城。他估計大軍在水坡集無險可守,水源已斷,三天之後必將不戰自潰。他在丁啟睿請他說話之後,又緊皺著濃黑的掃帚眉沉默片刻,想了一想,然後說道:
「剛才楊大人說的第三策,我倒以為可行,但是要快,也不必退得太遠,致為敵人所乘。為今之計,確實只有暫時向東南撤退,算是上策。撤到什麼地方?我看,可以撤到陳留一帶,不受賊軍包圍,人馬不愁斷水,再圖進兵開封城外。如此暑日炎熱,一無水喝二無柴草,人馬如何支持?」
丁啟睿一聽撤軍的話,就想到皇上會將他下獄治罪以及滿朝言官將對他肆口攻訐,不覺出了一身熱汗,小眼角越發不停地跳動。他望著左良玉說:
「撤軍?不可,不可。眼下將士們正在人心惶惶,猜疑百端,一旦後撤,容易潰亂。倘敵人乘機以大軍衝突追擊,並以精騎蹂躪,則結局不堪設想矣。」
在座的多是督師和總督手下的人,都反對撤軍陳留,認為此時大軍向後移動十分危險。左良玉心裡罵道:「同這班庸才在一起,受他們拖累,叫老子一籌莫展,真他媽的!」他向大家掃視一眼,不禁面露忿然之色,冷冷一笑,說道:
「既然督師大人與諸位大人都認為應該在此地與賊決戰,我也無話可說,至於勝負吉凶,只好聽天由命!」
左良玉不再多說,便急著回營去料理軍事。會議毫無結果而止。
這天夜間,左良玉在帳中召集親信將領和幕僚開會。他毫無顧忌地說,丁啟睿和楊文岳不懂軍事,且系李自成手下敗將,尤其是楊文岳,火燒店那一仗竟然撂下傅宗龍單獨逃走。談到這裡,他帶著嘲笑的口吻說:
「今日打仗,非同平時,賊軍勢力強大,又得地利。我們要謹防別人逃走,單獨把我們留下。」
他手下的將領和幕僚們也紛紛嘲笑丁、楊不知兵。有人談到,自從下午斷了水源以來,丁、楊營中已經軍心不穩。左良玉說:
「如此處境,我們的軍心也一樣不穩。要傳令各營,謹防逃兵;抓到逃兵,立即斬首。」
又有一個將領談到午後放回俘虜的事,說:「這事十分奇怪,他們對我們的士兵用酒食款待,然後放回,卻把丁、楊麾下的將士,有的斬首,有的剁去右手,有的割掉耳朵,然後放回。」
左良玉說:「這顯然是李瞎子用的離間之計。我已經同丁、楊二位大人談過。在這樣人心浮動時候,我們要嚴禁將士們輕信謠言,更不許亂說閒話。」
一個將官搖搖頭說:「可是二位大人手下的將士並不明白。現在謠言愈來愈盛,都說我們將士中曾有人帶回一封書子,是李自成寫給大帥的。」
左良玉鼻子裡哼了一聲,說:「既然謠言愈來愈盛,我們更要嚴禁謠言。我身居平賊將軍,李賊除非投降,斷不會給我書信!」
散會以後,左良玉率領幾個重要將領登上一個高阜,向北瞭望,但見遠遠近近,到處都有火光,有的火光向北延伸很遠,分明在十幾里外。從火光可以看出,義軍的營壘一層一層,星羅棋布。如今官軍再指望走近開封,與城中呼應,已不可能。左良玉看了一陣,心頭感到沉甸甸的,便又轉過身來向南望去。南邊也有不少火光,一會兒在這裡出現,一會兒在那裡出現。左良玉知道,那是一些義軍游騎在焚燒田間麥子。
回到帳中,他不敢解甲,就這麼矇矓睡去。忽然一個親將進來把他叫醒。他睜開眼睛問道:
「有何緊急事兒?」
「稟大帥,派往開封的小校回來了。」
左良玉霍地坐起,說:「把他叫來!」
這個小校是左良玉尚未到達水坡集時,在路上派往開封去的。他繞了許多路,方才到達開封城下,被城上用繩子系進城內,向巡撫呈遞了左良玉的書子。左良玉在書子裡表示:願意把人馬開到禹王台和繁塔寺一帶紮營,以護省城,再分出二三萬人馬駐紮在開封與黃河南岸之間,打通糧道。可是開封官紳們在巡撫面前開會商議,竭力反對,說左良玉的軍紀十分敗壞,萬萬不可讓他的人馬開到開封。商議之後,巡撫就給左良玉回了一封書信,交給小校帶回。
左良玉看罷回書,知道高名衡是婉辭拒絕他到開封城下作戰。從小校口中他又獲知了開封官紳們的態度,不禁十分生氣,猛地把腳一跺,大罵了一聲:「一群混蛋!」揮手使小校退出。
當天夜間,左良玉走後,楊文岳請丁啟睿再坐一下,隨即輕聲問道:
「督師大人,你認為今日闖賊不殺左營被俘的官兵,反而用酒食款待,然後放回,是何用意?」
「我看不過是離間之計,不必重視。」
楊文岳輕輕搖頭,說:「我們要謹防被昆山所賣。」
丁啟睿一驚,說道:「大人何出此言?我看尚不至此吧?」
「左昆山太驕橫。楊文弱待他不薄,他卻不聽調遣,致使剿滅獻賊之事,功虧一簣。如今闖賊也在拉攏昆山,說不定暗中也有些咱們不知道的情況。」
「這就難說了。歸德侯家是昆山的恩人。這次闖賊破了商丘,對侯家就保護備至。看來闖賊用意甚深,我們不得不防。」
「豈但如此,今日放回的左營官兵,在被俘後不但沒有傷害一個人,還用酒食款待,而我們兩營的官兵,不是被殺,就是被剁去右手,割掉耳朵。」
「不過此事昆山自己倒是在下午見面時先說了,認為是闖賊故施離間之計。」
「明的事情他不好不說,可是暗的事情就未見得向大人說出。」
丁啟睿又是一驚,忙問道:「大人莫非另有所聞?」
楊文岳探身向前,悄聲說道:「他手下有個軍官,名叫劉忠武,是今日黃昏後才從闖賊那裡放回的。他不知保定兵與左營已經換防,誤走我巡邏地界,被我兵拿獲,搜出罪證,並已審問明白,情況十分蹊蹺。我現在請大人留下,正是要面陳此事。」說到這裡,他吩咐在一旁侍立的中軍說:「叫劉忠武來見大人。」
中軍出去片刻,帶來一個軍官。那軍官先向丁、楊躬身叉手,然後「撲通」跪下,害怕地向總督說道:
「卑職死罪,今日被闖賊所俘,幸而生還,如何處分,懇大人法外施仁。」
楊文岳說:「現在不是問你的罪,是督師大人有話問你,你要老實回稟。」
丁啟睿問道:「你叫劉忠武?」
「是,大人。」
「你站起來,好好說,你是怎樣被俘的,他們為何沒有殺你,又把你放回來了?」
劉忠武站起來,垂手恭立,回答說:「回稟大人:五更時候,我們左營有兩千人馬殺進朱仙鎮,我率領五百人走在前邊,不料起了大霧,對面不能見人。我走錯了路,被賊兵活捉了去……」
「後來呢?」
「後來被捉的人都送到劉二虎那裡。快近中午時候,劉二虎忽然走到卑職面前,對我說:『老兄,我看你有點面善,好像在哪兒見過的。噢,我想起啦,從前我有個朋友跟你的面貌差不多。現在你是想活,還是要死?』卑職當時說:『我當然要活,可是我不能投降。』……」
說到這裡,劉忠武偷偷地瞟了丁、楊一眼,因為「我不能投降」這句編造出來的假話,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看見丁、楊並無反應,他又接著說:
「劉二虎對卑職說:『我不要你投降,也不要你死。我同你前世無仇,今世無冤。我奉闖王之命,不殺左營的客人。』說著,他把卑職……」
丁啟睿截住問:「怎麼,他說你是客人?」
「是,大人。他有時稱我是客人,有時稱我是左營朋友。」
丁啟睿和楊文岳交換了一個眼色,向劉忠武說道:「快說下去,他把你……」
「他把卑職帶進另一座軍帳中,陪著我吃酒,要我不必害怕,說他一定送我回到左營。劉二虎還說,這次打仗,闖王立意要消滅丁、楊兩軍人馬,但不想同左軍打仗。還說,左小姐現在闖王老營,闖王願意同左帥暗中言和,將小姐送還左帥。」
丁和楊又交換了一個眼色,心照不宣地點點頭。
劉忠武接著說:「劉二虎對卑職盛誇他們闖王如何兵強馬壯,糧草充足,又說不出數日,就要向督師和總督兩支人馬猛攻。他說,闖王將士跟左營將士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左營按兵不動,只打空炮,闖王絕不進攻左營。」
丁啟睿對這話半信半疑,在心中默問:「真乎?假乎?闖賊離間之計乎?」他想了片刻,不肯相信,又向劉忠武問道:
「他向你詢問我們官軍情況,你都老實說了?」
劉忠武心中害怕,背上出了熱汗,但是他裝出微笑,立刻回答:「他也問到我們官軍情況,卑職對他漫天撒謊,沒說一句實話。他並不追究,只說:『你們那邊的情況用不著問你,我們完全清楚。今天咱們少談軍事,痛快地喝酒吧。』所以,請大人放心,卑職絲毫沒有洩露我們官軍這方的實情。」
楊文岳說:「劉忠武,你快將見到闖賊和左小姐的經過情形向督師大人照實稟報。」劉忠武說:「是,是。卑職不敢隱瞞,照實稟報。」
劉忠武將他被帶到李自成老營以後的經過情形說了一遍。丁啟睿沉吟不語,心中增加了憂愁。楊文岳向中軍使個眼色。中軍將劉忠武帶出去,隨即將左小姐的東西取來呈上。丁啟睿看過之後,對楊文岳說道:
「啊,我明白了。聽說左昆山的夫人長得並不好看,可是昆山發跡之後,因她是糟糠之妻,共過患難,所以待她恩情如初。如今夫人已死,留下這點念物在小姐身邊。今日兩軍對壘,李賊命左小姐將此念物送給昆山,又說他同昆山無冤無仇,其用心頗為明白。」
楊文岳點頭說:「正是此話。幸而這劉忠武回來被敝營巡邏抓到,不然,不然……」
丁啟睿問道:「貴營將劉忠武抓到,可曾走漏消息?」
「不曾走漏消息。」
丁啟睿伸出右手在燭光下比畫一下。楊文岳將中軍叫來,小聲吩咐他速派人將劉忠武剝掉衣甲,嘴中塞進破布,推到敵營近處暗暗砍死,不許聲張。中軍出去以後,丁啟睿長歎一聲,說:
「唉,外有強敵,內有軍心不穩,十分可怕。倘若左昆山更有異圖,這戰事就不堪設想了。」
他們相對搖頭歎氣,又說了一些關於左良玉極不可靠的話,便都把希望寄托在今日派往開封的那個把總身上。丁啟睿曾囑咐那個把總從陳留附近繞道前往開封,想來路上不會出事。而只要這個把總明日能夠回來,就可以同開封約好時間,與李自成的義軍進行決戰。雖然勝利並無把握,但情況總會好得多。
天明以後是五月二十日,天氣依然晴朗、炎熱、乾燥。明軍和義軍在朱仙鎮一帶對峙,已經進入第三天。今天開始,義軍猛烈地施放火器。從早晨到下午,戰場上一直是炮聲隆隆,硝煙瀰漫。官軍的炮火不多,主要依靠守在水坡集西北一帶的保定部隊開炮還擊,但他們火藥也不太多,所以有時不得不停下來。義軍卻一直不停地打炮,而且越來越猛。凡是駐有官軍的地方,都常有炮彈飛來,打壞房屋、軍帳,打死打傷士兵和戰馬。
這時官軍的糧食、柴草也更困難了,出去搜集糧草的將士常常被郝搖旗指揮的游騎殺散或俘虜。不得已,他們只好拆門窗、拆房子做飯。凡是受傷的騾馬都被殺死充飢。水,也更困難了,連池塘裡的髒水都差不多喝乾了。有的人渴不可耐,竟然接馬尿來喝,可是因為馬的飲水不足,所以馬尿也很少,而且特別臊。
丁啟睿和楊文岳都很著慌,左良玉更是著慌。丁啟睿多次召集將領們開會,都拿不出什麼辦法;戰還是不戰,誰也不敢提出明確主張,怕以後追究罪責。
當水坡集官軍陷入困境時,開封城內卻另是一番景象。連日來城內也曾多次派出探子去刺探朱仙鎮戰況,都被義軍的游騎捉住或者殺死。也有的探子只在近處村莊中向老百姓打聽,而那些老百姓都受過李闖王的救濟,這時就按照義軍的囑咐,告訴探子說:官軍正在朱仙鎮步步得手,定能殺敗流賊;流賊雖然人馬眾多,到底是烏合之眾,頂不住左良玉、虎大威這些精銳之師。看來不出一二天,官軍必會取勝。探子把這些好消息帶回城中,開封的官紳軍民更加放心。幾天來他們一直在搬運義軍遺棄在閻李寨的糧食和金銀器皿,已經搬得差不多了。大家紛紛議論:如果不是官軍強大,李自成驚慌失措,絕不會丟掉這麼多糧食,更不會連金銀器皿都丟掉,可見流賊兵力實際也很虛弱,退走時極為慌張。這是大家都看見的事實,誰也不能不信。
從昨天到今天,朱仙鎮方面不斷有炮聲傳來。人們都認為這必定是官軍正在向李自成的人馬進攻。自從開封被圍以來,巡撫高名衡和一些封疆大吏、重要官紳,遇有緊急事情隨時開會,沒有緊急事情則規定在每天午後未申之間都到巡撫衙門見面,或互通情況,或商議大事。今天他們又按時來到這裡,每個人臉上都帶有喜色,似乎勝利已經在望。
今天他們商議的題目就偏重在如何犒勞援軍和全城祝捷。犒勞之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需要銀子。官軍號稱四十萬,錢給少了,恐怕不行,給得多,就有一個如何攤派的問題。商量了一陣,決定由相當拮据的藩庫[1]中拿出一部分,主要指望殷實大戶和商號拿出絕大部分,再請周王殿下賞賜一部分。
會後,開封南門下邊,忽然馳來一小隊飛騎,說是督師丁大人派來的,有重要公文遞交巡撫。因為城門已經堵死,城上就用繩子把為首的小軍官接到城上。那小軍官自稱姓張,名叫進忠,是一個把總。看他的腰牌,果然寫著「張進忠」三個字。從他的盔甲來看,確是丁營的人。他還攜有丁啟睿的令箭和給巡撫的一封書子。城上的軍官就把他帶到巡撫衙門。此時高名衡去周王府未回,黃澍和陳永福聞訊先趕來了。黃澍對於丁營的頭面人物還知道幾個,就問他某人現在如何,某某人現在又如何。張進忠對有些人的情況對答如流,好像十分熟悉。也有些人的情況他不清楚,就說:「小人官卑人微,上邊的事情多有不知,請老爺不要見怪。」黃澍問了一會兒,沒有發現什麼破綻,又問他朱仙鎮的戰況。他說官軍已將流賊包圍,一二日內即可剿滅。大家聽了都十分高興。黃澍命人將張進忠帶下去吃飯休息,並將酒肉系下城去,對留在城外的十名騎兵好生款待。
張進忠離開不久,高名衡就回來了。他拆開書子一看,果然是丁啟睿的字跡。信中說,他們正在步步得手,不日定可大獲全勝,要開封守軍固守城池,不要隨便派人出城,謹防中計。
「好,好!」高名衡一面讀信,一面高興地自言自語。
一個僕人揭起半舊的湘妃竹簾,踱進來一位略帶酒意的、態度瀟灑的老士紳。大家趕快起立讓座。這緩步進來的、胸前垂著花白長鬚的人物,是河南省士林中的有名人物張民表,字林宗,中牟縣人。他的父親張孟男在萬曆朝做過戶部尚書,而他是富有學問,擅長詩、古文和書法的老名士。因為他的名望很高,所以巡撫和布、按二司等封疆大吏以及鎮將陳永福,都對他十分尊敬。他下午也參加了「碰頭會」,散場後被巡撫的兩三位幕賓邀到花園中飲酒賞花,限韻賦詩,剛聽說丁督師差人前來下書,所以特從花園來看個究竟。他將丁啟睿的書子看了以後,哈哈大笑,說道:「好了!好了!」隨即望著陳永福說:
「陳將軍,該你立功了。」
陳永福說:「這次援軍的主將是左昆山平賊將軍和保定鎮將虎大威將軍,主要是他們立功,我不過固守省城而已。」
高名衡仍然陶醉在剛才的興奮中,說道:「是啊,左將軍等立此大功,真不愧為朝廷干城。」
張民表仍然接著剛才的話頭,不客氣地對陳永福說:「陳將軍,我看你不如率領自己麾下將士,殺出開封,給流賊一個措手不及,豈不更好?」
陳永福是個十分穩重的人,一向不願冒險作戰,聽了張民表的話,笑了一笑,說:「張先生不知,用兵之事詭詐多端。我手下只有幾千將士,連新招收的算在一起也不過萬把人,既要守城,又要出戰,力不從心,還是守城要緊。」
張民表甩甩手說:「可惜我老了,讀書無用。如果我是將軍,此正立功封侯之時,豈可坐失良機?」
大家知道張民表的秉性豪邁,說話向來直爽,恐怕再說下去,陳永福會吃不消,便忙用別的言語岔開。
張民表又對高名衡說:「撫台大人,往日你說藏有名酒,請我來喝。我因為開封危急,酒興大減,不曾一嘗仙露。今日既有如此大好消息,晚飯我就不能不叨擾了。真有名酒以助詩興乎?」
高名衡笑道:「有酒,有酒。但是酒後得請老先生賦詩祝捷,並請揮毫作書,留光蓬蓽。如何?」
「一定寫,一定寫。」
高名衡便請大家都留下來吃晚飯。在座的除陳永福、黃澍外,還有幾個官紳。其中有個紳士叫李光壂,這時也對張民表笑著說:
「張先生,今日既是在撫台大人這裡即興揮毫,也請賞賜光壂一幅如何?」
「當然可以。你也是世家子弟,與我原有通家之誼。你知道我只是不替大商人寫字,不替貪官寫字,別的人,只要我酒後興發,都可以寫,何況今日不同平日,汴梁孤城即將化險為夷矣!」說畢,縱聲大笑。
高名衡暫離客廳,走進簽押房,親筆給督師丁啟睿寫封覆信,說「周王殿下與全城官紳父老望救情切,佇候捷音」,還說「已備有犒軍糧、銀、牛、酒諸事,一俟賊退,即便送上」。他命人將朱仙鎮來的下書把總叫來,親自問了幾句,將書子交他,又厚給賞賜,讓他趁黃昏率領他的一小隊騎兵動身,繞道回去。
這天晚上,巡撫衙門洋溢著快活的空氣,所有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黃澍和陳永福比較克制。飯後,李光壂向坐在他旁邊的陳永福輕輕問道:
「鎮台大人,尊駕今天酒喝得不多,頗虧海量。依大人看來,左將軍們一定會打個大勝仗麼?」
陳永福神色陰沉地回答說:「騎著毛驢看賬本,走著瞧吧。目前對朱仙鎮的好消息只能相信一半,那一半要靠開封百萬官紳軍民的運氣了。」
二十日夜裡,左良玉到丁啟睿那裡開會,依然毫無結果。會後,他從水坡集北門出來,懷著一肚子悶氣和疑慮,到自己的陣地上巡視一陣,然後轉回大帳。
在歷年作戰中,左良玉同張獻忠打過多次,同羅汝才打過幾次,同張、羅兩家組成的聯軍也打過。儘管崇禎十二年夏天他曾在鄂西因輕敵中伏而吃過敗仗,但除此一次外他總是每戰必勝,所以已經不把獻忠和曹操放在眼中。如今在他心中被視為勁敵的只李自成一人而已。他還沒有同李自成較量過,但是對於李自成進入河南兩年來的各種行事,他完全清楚。今晚會議之後,他完全喪失了取勝念頭,只是想著如何能夠多支持數日,不要敗得「傾家蕩產」,連老本賠光。只要老本不光,他就可以重新恢復,而皇上也不敢對他治罪。
進到大帳以後,左良玉頹然坐下。一名把總職銜的奴僕端進來半盆水放在他面前,蹲下去替他脫鞋。左良玉將腳向後縮去,望著渾水,說道:
「如今將士們連吃的都十分欠缺,還洗什麼腳啊!」
「大人已經三四天沒有洗腳了。天氣炎熱,大人還有腳氣,不管水多麼困難,也不能不讓大人洗一次腳啊!」
左良玉嚴厲地輕聲吩咐:「端走!飲馬去!」
奴僕不敢再說話,將水盆端出大帳。隨即左良玉的兒子、二十六歲的副將左夢庚進來了。
「大人,如今處境不妙,人心惶惶,眾將都想知道大人與丁、楊兩位大人會商之後有何決策。」
「他們還能拿得出什麼決策!」左良玉輕蔑地冷冷一笑,沉默片刻,又說:「你告訴眾將,請大家努力苦撐數日,不要負朝廷厚望。數日之後,我自有主張。」
「是,孩兒去傳諭眾將,不過,大人,倘若軍心瓦解或丁、楊兩軍逃走,我軍想苦撐幾天,怕也很難。」
「老子心中明白,你不用多言。」
「已經快四更天氣啦,請大人趕快休息一陣。」
兒子正要退出,左良玉忽然說道:「夢庚,老子今日處在嫌疑之地,你可清楚?」
左夢庚有點吃驚,小聲問道:「難道丁、楊兩位大人會懷疑父帥對朝廷的赤膽忠心?」
良玉望一眼帳外,感慨地說:「看來他們中了瞎賊的計了!」
「大人此話怎講?」
「在今晚會議中間,談起闖賊對被俘士兵的不同對待,雖然他們也說這是挑撥離間,可是又兩次提到賊兵破商丘後對侯府派兵保護,百般照顧,好像故意試探老子。他媽的,老子為朝廷血戰十年,升為大將,又因戰功拜為平賊將軍。他們故意對我提這話是何用意?這不是對我有猜疑之心麼?」
左夢庚勸解說:「請大人不要生氣,也不必介意。只要我們一心報國,何懼猜疑?」
左良玉沉吟片刻,說:「劉忠武至今未回,使我放心不下。」
「也許被瞎賊留住不放,在戰爭中也是常事。」
「哼,沒有那麼簡單!」
左夢庚一驚:「大人……」
左良玉歎口氣說:「你自幼隨我作戰,已經升為副將,竟然少一個心眼兒!」
左夢庚慌忙說:「兒子確實無知,料事不周。」
左良玉說:「你想,李自成這狡賊將你妹妹劫去,作為他自己義女,百般優待,必有深的用心。劉忠武既非有名戰將,也非我的親信,瞎賊留他何用?我擔心的是瞎賊將他叫去,好言哄騙,然後命他帶書給我。瞎賊也會命他拜見你的妹妹。你妹妹年幼無知,看見他以後必會傷心哭泣,然後按照闖賊的意思修書一封,命他帶回。我不是擔心他被留在賊營,倒是擔心他帶著李瞎子和你妹妹給我的兩封書信,說不定還有什麼貴重禮物,回來時被丁、楊二營的游騎抓去,使我跳進黃河洗不清,豈不受冤枉的窩囊氣?」
左夢庚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忽然衝口而出:「啊呀,大人!」
「什麼事?」
「大人所慮很是。孩兒聽說,有人彷彿看見,保定兵在昨日黃昏後抓到了一個什麼人,後來不知下文。」
左良玉沉默片刻,對兒子說:「明日暗中打聽,弄清是不是劉忠武給保定兵抓去了。」
「是,大人。」
左良玉輕輕歎口氣,神色苦惱地低聲說:「皇上多疑,又慣於偏聽偏信,喜怒無常。我們同丁、楊兩軍在水坡集決難取勝。將來丁、楊二人為要推卸戰敗之責,必會誣奏我們左營同闖賊暗中勾結,不肯實心作戰。」
「大人,這一手倒要提防。」
左良玉淡然一笑,沒有答話。他心中明白:在這樣朝綱不振的亂世,他只要手握重兵,誰對他也奈何不得。
左夢庚不明白他的微笑是什麼意思,勸他趕快休息。他揮手使兒子退出大帳,然後沉思起來。過了一陣,他將一位幫他處理機密事項的中軍劉副將叫來,小聲問道:
「你派人兩路刺探軍情,今日有何變化?」
劉副將恭敬地小聲回答:「往許昌方面去的五個細作只回來兩個,一個走了大約四十里遠近,一個走了三十里,都沒有看見賊兵;詢問百姓,也都說未見賊兵。往杞縣、通許方面……」
「往許昌的路上還有三個細作沒有回來?」
「是,大人。他們大概去得遠,尚未趕回。」
「好,你說說杞縣、通許方面。」
「昨夜分頭派往杞縣和通許方面的五個細作,今日黃昏後都回來了。這一帶有賊兵游騎出沒,百姓哄傳將有闖賊數萬大軍開到杞縣,以防官軍逃走。」
左良玉說了句:「明日再探!」揮手使劉副將退出。不到時候,他不肯對左右人洩露他的打算,只是想著三軍之命繫於他一人之手,在心中說道:
「我不能困守此地,等著全軍覆沒!」
[1]藩庫——明代各行省設承宣佈政使,簡稱布政使,俗稱藩台,為一省行政長官,兼管財賦。布政使司的庫房俗稱藩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