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旬的一天,崇禎因過分疲勞而顯得蒼白的臉孔忽然露出了難得看見的喜色。他的高興有兩個原因。首先是陳新甲進宮來向他密奏,說馬紹愉在瀋陽同滿洲議和的事已經成功,不久就可以將議定的條款密奏到京。另一件使他略覺寬慰的事是:他接到了高名衡五月十七日來的一封飛奏,說據楊文岳的塘報,丁啟睿、楊文岳和左良玉的部隊共二十萬人馬已經到了朱仙鎮,把「流賊」包圍起來,不日就可殲滅。雖然根據多年的經驗,他不敢相信能這樣輕易地把李自成殲滅,但又在心中懷著希望:即使不能把流賊殲滅,只要能打個勝仗,使開封暫時轉危為安,讓他稍稍喘口氣,也就好了。近日來他總是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今天感到略微輕鬆了。
他決定到承乾宮去看看田妃,但又想到應該先去皇后那裡走走,讓皇后也高興高興。於是他從御案前站了起來,也不乘輦,就出乾清宮後門,向坤寧宮走去。
看見崇禎的心情比往日好得多,周後十分高興,趕快吩咐宮女泡了一杯皇上最喜歡的陽羨茶。崇禎喝了一口,就向皇后問起田妃的病情。皇后歎了口氣,說:
「好像比幾天前更覺沉重了。我今日上午去看她,她有一件事已經向我當面啟奏了。我正要向陛下啟奏,請皇上……」
崇禎趕快問:「什麼事兒?」
「田妃多年不曾與家裡人見面。我朝宮中禮法森嚴,自來沒有后妃省親的制度。現在她病重了,很想能同家裡人見上一面。她父親自然不許進宮來。她弟弟自然也不許進宮。她有個親妹妹,今年十六歲。她懇求准她將妹妹召進宮來,讓她見上一面。我已經對她說了,這事可以向皇上奏明,請皇上恩准。皇上肯俯允田妃所請麼?」
崇禎早就知道田妃有個妹妹長得很美。倘在平時,他也不一定想見這個妹妹,但今天因為心情好,倒也巴不得能看看她長得到底怎樣,便說道:
「可以。你定個時間,早點告訴田妃。」
周後聽了,馬上派太監到承乾宮傳旨,說皇上已答應讓田娘娘的妹妹明天上午進宮。
第二天上午,崇禎正在乾清宮省閱文書,一個太監進來啟奏:首輔周延儒在文華殿等候召對。崇禎點點頭,正待起身,又一個太監進來奏道:田妃的妹妹已經進宮,皇后派人來問他是否要往承乾宮去一趟。崇禎又點點頭,想了一想,便命太監去文華殿告訴周延儒,要他稍候片刻。他隨即乘輦往承乾宮去。
田妃這時正躺在床上。她這次把妹妹淑英叫進宮來,一則是曉得自己不會再活多久,很想同家裡人見一面;二則還有一件心事需要了結。現在趁著皇上駕到之前,她示意宮女們退了出去,叫淑英坐到床邊。
田妃用蒼白枯瘦的纖手拉著妹妹,輕聲歎了一口氣,哽咽說道:「淑英,我是在世不久的人了。宮中禮法森嚴,我沒法見到家中別的人,所以才奏明皇上和皇后,把你叫進宮來。今天我們姐妹幸而得見一面,以後能不能再見很難說,恐怕見不到了。」
說到這裡,田妃就抽咽起來。淑英也忍不住抽咽起來。哭了一陣,淑英勉強止住淚水,小聲安慰姐姐:
「請皇貴妃不必難過,如今全京城的僧、道都在為皇貴妃祈禱,連宣武門內的洋人們也在為皇貴妃祈禱。皇貴妃福大命大,絕不會有三長兩短;過一些日子,玉體自然會好起來的。」
「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如今已是病入膏肓了。你也不要難過。我要對你說的話,你務必記在心上。」
淑英點點頭,說:「皇貴妃有什麼吩咐,請說出來,我一定牢記心上。」
田妃說道:「皇上在宮中為國事廢寢忘餐,卻沒人能給他一點安慰。雖然三宮六院中各色美人不少,都不能中他的意,所以他很少到別的宮中去。我死以後,他一定更加孤單,更加愁悶。我死,別無牽掛,就是對皇上放心不下。如果他再選妃子,當然會選到貌美心慧的人,但是那樣又會生出許多事情。另外,我們家中因我被選到宮裡,受到皇上另眼看待,才能夠富貴榮華。我死之後,情況就不同了。大概你也知道,父親做的許多事使朝廷很不滿意。幾年來常有言官上表彈劾,皇上為此也很生氣,只是因為我的緣故,他格外施恩,沒有將父親處分。倘若我死之後,再有言官彈劾,我們家就會禍生不測。每想到這些事,我就十分害怕。如果日後父親獲罪,家中遭到不幸,我死在九泉也不能瞑目。我今天把你叫進宮來,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淑英似乎有點明白,但又不十分明白,兩隻淚眼一直望著姐姐,等待她再說下去。田妃接著說道:
「妹妹容貌很美,比我在你那個歲數時還要美。我有意讓皇上見見你。如果皇上對你有意,我死之後,把你選進宮來,一則可以上慰皇上,二則可以使我們家里長享富貴。妹妹可明白了麼?」
淑英的臉孔通紅,低下頭去,不敢作聲。她明白姐姐的用心很深,十分感動,但皇上是否會看中她,實在難說。正在這時,忽聽外邊太監傳呼:
「皇上駕到!」
田妃趕緊對妹妹說:「你去洗洗臉,不要露出淚容,等候皇上召見。」淑英剛走,她又馬上吩咐宮女:「把帳子放下來。」隨即聽見窗外鎏金亮架上的鸚鵡叫聲:
「聖上駕到!……接駕!」
崇禎沒有看一眼跪在地上接駕的太監和宮女,下了輦,匆匆地走進來。
當他來到田妃床前時,看見帳子又放下了。他十分不明白的是,最近以來,他每到承乾宮,田妃總是命宮女把帳子放下。他要揭開,田妃總是不肯;即使勉強揭開,也是馬上就又放下。今天他本來很想看看田妃到底病得怎樣,可是帳子又放下了。只聽她隔著帳子悲咽地低聲說道:
「皇爺駕到,臣妾有病在身,不能跪迎,請皇爺恕罪!」
崇禎說:「我只要聽到你的聲音,就如同你親自迎接了我。你現在只管養病,別的禮節都不用多講。今日身體如何?那藥吃了可管用麼?」
田妃不願崇禎傷心,便說:「自從昨天吃了這藥,好像病輕了一些。」
崇禎明知這話不真,心中更加淒然,說道:「卿只管安心治病,不要擔心。因卿久病不愈,朕已對太醫院迭次嚴旨切責。倘不早日見效,定當對他們嚴加治罪。朕另外又傳下敕諭,凡京師和京畿各地有能醫好皇貴妃病症的醫生、士人,一律重賞。如是草澤醫生或布衣之士,除重賞銀錢外,量才授職,在朝為官。我想縱然太醫院不行,但朝野之中必有高手,京畿各處不乏異人。朕一定要遍尋神醫,使卿祛病延年,與朕同享富貴,白首偕老。」
田妃聽了這話,心如刀割,不敢痛哭,勉強在枕上哽咽說:「皇爺對臣妾如此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叫臣妾實在不敢擔當。懇請皇爺寬心,太醫們配的藥,臣妾一定慢慢服用,掙扎著把病養好,服侍皇爺到老。」
崇禎便吩咐宮女把帳子揭開,說他要看看娘娘的面上氣色。宮女正要上前揭帳,忽然聽見田妃在帳中說:
「不要揭開帳子。我因為大病在身,床上不乾淨,如今天又熱,萬一染著皇上,臣妾如何能夠對得起皇上和天下百姓。」
「我不怕染著病,只管把帳子揭開。」
「這帳子絕不能揭。隔著帳子,我也可以看見皇爺,皇爺也可以聽見我說話。」
「還是把帳子揭開吧,這一個月來,每次我來看你,你都把帳子放下,不讓我看見你,這是為何?」
「並不為別的,我確實怕皇爺被我的病染了,也不願皇爺看見我的病容心中難過。」
「你為何怕朕心中難過?卿的病情我不是不知道。從你患病起,一天天沉重,直到臥床不起,我都清楚。朕久不見卿面容,著實想再看一眼。你平日深能體貼朕的心情,快讓我看一看吧,哪怕是只讓我看一眼也好!」
「今日請皇爺不必看了。下次皇爺駕臨,妾一定命宮女不要放下帳子。」
崇禎聽她這麼一說,雖然心裡十分悵惘,也不好再勉強,只得歎了口氣,走到平時為他擺設的一把御椅上坐下,說道:
「你妹妹不是已經進宮了麼?快命她來見我。」
不一會兒,田淑英就由四名宮女帶領來到崇禎跟前。她不敢抬頭,在崇禎的面前跪下,行了君臣大禮。崇禎輕聲說:
「賜座!」
田淑英叩頭謝恩,然後起身,坐在宮女們替她準備的一把雕花檀木椅上,仍然低著頭。崇禎微微一笑,說:
「你把頭抬起來嘛。」
田妃也在帳中說:「妹妹,你只管抬起頭來,不要害怕。」
田淑英又羞又怯,略微抬起頭來,但不敢看皇帝一眼。她剛才在宮女們的服侍下已經洗過臉,淡掃蛾眉,薄施脂粉。雖然眼睛裡還略帶著不曾消失的淚痕,但是容光煥發,使崇禎不覺吃驚,感到她美艷動人,像剛剛半開的鮮花一般。崇禎繼續打量著她的美貌,忽然想到十幾年前田妃剛選進宮的時候:這不正是田妃當年的模樣麼?他又打量了田淑英片刻,默然起身,走到擺在紅木架上的花盆前邊,親手摘下一朵鮮花,轉身來插在淑英頭上,笑著說:
「你日後也是我們家裡的人。」
田淑英突然一驚,心頭狂跳,又好像不曾聽真,低著頭不知所措。田妃在帳中提醒她說:
「妹妹,還不趕快謝恩!」
田淑英趕快在崇禎面前跪下,叩頭謝恩,起來後仍然滿臉通紅,一直紅到耳朵根後。崇禎正想多看她一會兒,田妃又在帳中說道:
「妹妹,你下去,我同皇上還有話說。」
田淑英又跪下去叩了頭,然後在宮女們的簇擁中退了下去。
崇禎目送著她的背影,十分不捨,可是田妃已經這麼說了,也就不好意思再留她。他重又走到田妃床前的御椅上坐下,說道:
「卿有何話要同朕說?」
「啟稟皇爺:臣妾有一句心腹話要說出來,請皇爺記在心裡。」
崇禎聽出這話口氣不同尋常,忙答道:「你說吧,只要我能夠辦到的,一定替你辦。」
田妃悲聲說:「我家裡沒有多的親人。母親在幾年前病故,只有一個父親,一個弟弟,還有這個妹妹。萬一妾不能夠服侍皇上到老,妾死之後,請皇上看顧臣妾家裡,特別是這個弱妹。」
崇禎隔著帳子聽見了田妃的哽咽,忙安慰道:「卿只管放心,我明白你的心思。」
崇禎確實明白田妃的意思,他也感到田妃大約活不了多久了,心想如果田妃死了,一定要趕快把她的妹妹選進宮來。他又隔著帳子朝裡望望,想著田妃的病情,心裡一陣難過,便離開御椅,走到田妃平時讀書、畫畫的案前,揭開了蒙在一本畫冊上的黃緞罩子,隨便翻閱。這畫冊中還有許多頁沒有畫,當然以後再也畫不成了。他看見有一頁畫的是水仙,素花黃蕊,綠葉如帶,生意盎然,下有清水白石,更顯得這水仙一塵不染,淡雅中含著嫵媚。他想起這幅畫在一年前他曾看過,當時田妃正躺在榻上休息,滿身淡妝,也不施脂粉。他笑著對田妃說:「卿也是水中仙子。」萬不料如今她快要死了!他回到床前,對田妃說道:
「朕國事繁忙,不能在此久留,馬上要到文華殿去,召見首輔。你妹妹可以留在宮中,吃了午飯再走。朕午飯之後再來看你。」說罷,他就往文華殿去了。
田妃吩咐宮女把帳門揭開,把她妹妹叫來。過了片刻,田淑英又來到田妃面前。她為剛才的事仍在害羞,不敢看她的姐姐。田妃微微一笑,說道:
「妹妹,你不用害羞,我也是像你這樣年紀時選進宮來的,要感謝皇恩才是。」
淑英說:「皇貴妃,剛才皇上來的時候,你把帳子放下了,聽說後來皇上要揭開,你都不肯,這不太負了聖上的一片心意麼?」
田妃歎了口氣,見近邊並無宮女,方才說道:「妹妹哪裡想到,皇上對我如此恩情,說來說去,還不是我天生的有一副美貌,再加上小心謹慎,能夠體貼皇上的心。我不願皇上看到我面黃肌瘦,花萎葉枯,那樣我死後他再也不會想我。如果皇上在我死後仍舊時常想到我,每次想到我仍舊像出水芙蓉一般,縱然有言官參劾父親,皇上也會不忍嚴罰。自古以來,皇上對妃子的恩情都為著妃子一有美色,二能先意承旨,博得聖心喜悅。你也很美,不亞於我。我死之後,你被選進宮來,小心謹慎侍候皇上,我們田家的榮華富貴就能長保。」
說完這一段她埋藏在心中很久的話,忽覺心中酸痛,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淑英也很悲傷,勉強對姐姐說:
「皇貴妃雖然想得很深,但也不要完全辜負了皇恩。下次皇上駕臨,請皇貴妃不要放下帳子。」
「現在妹妹已被皇上看中,我的一件心事已經完了。如果今天午後皇上再來,我就不必落下帳門了。」
周延儒正在文華殿外面等候,看見崇禎來到,趕緊跪在路旁迎接,然後隨駕進殿,重新磕頭。
崇禎對於周延儒是比較重視的,因為周在二十歲就中了狀元,這在明朝是很少有的。三十多歲時,也就是崇禎五六年間,他做過兩年首輔,後來被罷免;去年又被召進京來,再任首輔。他為人機警能幹,聲望很高,所以他第二次任首輔,崇禎對他十分倚重,曾對他說:
「朕以國事付先生,一切都唯先生是賴。」
周延儒見皇上對自己這麼倚重,心裡確實感動,但時局已經千瘡百孔,他實在無能為力。明朝末年貪污之風盛行,而周延儒和別的大官不同,貪污受賄也有些獨特作風。別人給他錢,不論多少他都要;即使本來答應給的數字很大,而最後給的不多,欠下不少,他也不再去要。他對東林和復社的人特別照顧,所以東林和復社的人對他也很包涵,在輿論上支持他在朝廷的首輔地位。
這時崇禎叫他坐下。他謝座後,向崇禎面奏了幾位封疆大吏的任免事項,順便奏稱,據山東、河南等省疆吏題奏,業已遵旨嚴厲禁毀《水滸傳》,不許私自保存、翻刻、傳抄,違旨的從嚴治罪。崇禎說道:
「這《水滸傳》是一部妖書,煽惑百姓作亂,本來早該嚴禁,竟然疏忽不管,致使山東一帶年年土寇猖獗。幸好今年把土寇李青山一部剿滅,破了梁山,這才有臣工上奏,請求禁毀這部妖書,永遠不許擅自刻板與傳抄。可是疆吏們做事往往虎頭蛇尾,究竟能不能禁絕,尚未可知。此事關乎國家大局,卿要再次檄令他們務須禁絕此書,不許有絲毫疏忽。」
「此書確實流毒甚廣,煽惑百姓造反。臣一定給督撫們再下檄文,使他們務必禁絕。請陛下放心。」
崇禎沉吟片刻,總覺放心不下,又說:「以後不僅這妖書不許流傳,其故事亦不許民間演唱。倘有違禁,擅自演唱,定將從嚴懲處,不許寬容。梁山泊的山寨房屋務要徹底拆毀,不留痕跡。倘有痕跡,以後再被亂民據守,後患無窮。」
周延儒恭敬地回答:「臣已檄令地方官吏,限期拆除山寨寨牆與房屋,請陛下寬心。」
崇禎心裡最關心的是朱仙鎮之戰,可是到今天還沒有捷奏到京,不覺歎了口氣,向周延儒問道:
「卿以為朱仙鎮之役能否一舉將闖賊殲滅?如不能殲滅,只是將其戰敗,也會使開封暫時無慮,也是一大好事。以先生看來,官軍能否取勝?」
周延儒心中明白官軍很難取勝,但是實際戰況他並不清楚,只是因為左良玉與東林人物素有關係,便趕快回答說:
「以微臣看來,此次援兵齊集朱仙鎮,人馬不能算少,應該能獲大勝。只怕文武不和耳。」
崇禎一驚,問:「他們那裡也是文武不和麼?」
「臣只是就一般而言。因為我朝從來都是重文輕武,文武之間多有隔閡,所以常常在督師、總督與總兵官、將領之間不能一心一德,共同對敵。這是常事,並非單指朱仙鎮而言。如果文武齊心,共同對敵,勝利就可以到手。」
「丁啟睿、楊文岳都不能同楊嗣昌相比,這一點,朕心中甚為明白。如今只看左良玉是否用命。倘若左良玉肯死心作戰,縱然丁啟睿、楊文岳都不如楊嗣昌,想來也不會受大的挫折。」
周延儒附和說:「左良玉確是一員難得的大將,過去在戰場上屢建功勳,陛下亦所深知。現在以微臣看來,朱仙鎮這一仗也多半要靠左良玉效忠出力。」
崇禎點點頭,沒有再說別的。對於左良玉的驕橫跋扈,不聽調度,他自然十分明白,但這話他不願說出來。他在心中總是懷著一些渺茫的希望,等待著朱仙鎮的捷音。
周延儒見崇禎沉默不語,就想乘這個時候談談對滿洲和議的事。他早就知道,陳新甲秘密地奉皇上聖旨,派馬紹愉於四月間暗中出關,如今和議的事已快成了。可是他身為首輔,這樣重大的國事,竟被瞞得紋絲不露,心中甚為不平。而且他也知道,朝中百官,對陳新甲有的不滿,有的妒忌,有的則瞧不起他僅僅是舉人出身。最近流言蜚語比以前更多起來。他今天進宮,也有意找機會探探關外和談的消息。他用試探口氣說道:
「如今關外,松錦已失,勢如累卵,比中原尤為可慮。」
崇禎又沉默一陣,答道:「關內關外同樣重要。」
周延儒仍是摸不著頭腦,又說道:「倘若東虜乘錦州、松山淪陷,祖大壽、洪承疇相繼投降,派兵入關,深入畿輔,進逼京師,局勢就十分危險了。所以以微臣之見,中原固然吃緊,關外也需要注意。」
崇禎不明白周延儒為什麼突然對關外事這麼關心,十分狐疑。停了片刻,他才說了一句:
「慢慢想辦法吧。」
周延儒是十分聰明的人,見崇禎好像並不在意,完全沒有往日那種憂慮的神情。他頓時明白:議和的事已經成了定局!於是他不再停留,向崇禎叩頭辭出。
回到內閣,他想著這麼一件大事,自己竟被蒙在鼓裡,不免十分生氣,也越發想要探明議和的真實情況。豈能身為首輔,而對這等大事毫無所知!他更換了衣服,走出內閣,來到朝房裡,同一個最親信的幕僚一起商議。他們的聲音極小,幾乎沒人聽到……
幾天以後,官軍在朱仙鎮全軍潰敗的消息報到了北京。崇禎震驚之餘,只得召集閣臣們到文華殿議事。大家都想不出有效的救汴之策,只是陳新甲尚有主見。他建議命山東總兵劉澤清援救開封,在黃河南岸紮營,控制接濟開封的糧道。因開封離黃河南岸只有八里路,糧食可以用船運到南岸接濟城內,開封就可長期堅守。他又恐怕劉澤清兵力不夠,建議命太監劉元斌率領防守鳳陽的京營人馬速赴商丘以西,為劉澤清聲援,再命山西總兵許定國火速東出太行,由孟津過河,直趨鄭州,以拊李自成之背。崇禎對這些建議都點頭採納。
閣臣們退出以後,陳新甲獨被留下。周延儒因為沒有被留下,想著必是皇上同陳新甲談論同滿洲議和之事。他回到內閣,想了半天,從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在文華殿內,崇禎小聲向陳新甲問道:「那件事情到底如何?馬紹愉的人怎麼還未到京?」
陳新甲趕快躬身說:「請陛下放心。馬紹愉已經派人給微臣送來一封密書,和款已經擬好,大約一二日內就可送到京城。微臣收到之後,當立即面呈陛下。是否妥當,由聖衷鈞裁。如無大礙,可以立刻決定下來,臣即飛檄馬紹愉在瀋陽畫押。不過到時恐怕還得有陛下一道手詔,諭知馬紹愉或諭知微臣,只云『諸款尚無大礙,可相機酌處』。」
崇禎問:「不是已有密詔了麼?」
陳新甲說:「微臣所言陛下手詔是給虜酋看的。虜酋不見陛下手詔,不會同意畫押。」
崇禎點頭說:「只要各議款大體過得去,就可以早日使馬紹愉在瀋陽畫押。為使虜酋感恩懷德,不要中途變卦,朕可以下一道手詔給卿。」
陳新甲說:「皇上英明,微臣敢不竭盡忠心,遵旨將款事[1]辦妥,以紓陛下東顧之憂!」
崇禎稍覺寬慰,點頭說:「如此甚好。卿下去吧。」
陳新甲辭出後,崇禎並沒有回乾清宮,而是立即乘輦來承乾宮看望田妃。
田妃事先知道皇上要來,趁著今日精神略好,便命宮女替自己梳妝起來。她儘管病重,十分消瘦,但頭髮還是像往常一樣黑,一樣多。雲鬟上插了朵鮮花,臉上薄施脂粉。雖然病容憔悴,一雙大眼睛仍然光彩照人。崇禎來到時,她勉強由宮女攙扶著,佇立門外,窗外鎏金亮架上的鸚鵡又像往日一樣叫道:
「聖上駕到!聖上駕到!」
同時有一太監傳呼:「接駕!」太監和宮女們都已跪到院中地上。田妃在兩個宮女的攙扶下也跪了下去。崇禎見田妃帶病接駕,十分感動,親自扶她起來。坐下以後,田妃不斷地強打精神,還竭力露出微笑,希望使崇禎快樂。崇禎輕聲問道:
「你今天感到精神好了一點沒有?」
田妃輕輕點頭,不敢說話,怕的是一開口說話,就會流淚和泣不成聲。崇禎告訴她,已經命張真人暫不要回龍虎山,仍在長春觀為她建醮祈禳。田妃趕快謝恩,說:
「皇爺這樣為臣妾操心,臣妾的賤體定可以支撐下去。只要太醫們盡心配藥,再加上滿京城的寺、觀都在祈禱,病總會有起色的。」
崇禎勉強裝出一絲笑容說:「只要愛卿心寬,朕的心也就寬了。」
崇禎因為國事太多,在承乾宮稍坐一陣,就回到乾清宮省閱文書。晚膳以後,他心中很悶,坐立不安。他走出了乾清宮正殿,到了丹墀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不許別人驚動他。快到二更時候,忽然有一個太監來到面前,跪下稟奏:
「陳新甲有緊急密奏,請求召見。」
崇禎一驚,但馬上想道:既是進宮密奏,大概不會是河南的壞消息,一定是馬紹愉的密奏來了。他立即吩咐說:
「命陳新甲速到武英殿等候召見。」
夜已經深了,從神武門上傳來鼓聲兩響,接著又傳來雲板三聲。在武英殿西暖閣內,只有崇禎和陳新甲在低聲密談。
崇禎坐在御椅上,藉著頭邊一盞明角宮燈的白光,細看手中的一個折子,那上面是陳新甲親手謄抄的馬紹愉所稟奏的和議條款。原件沒有帶到宮內,留在陳新甲家中。崇禎看了兩遍,臉色十分嚴肅、沉重。
陳新甲跪在地上,偷看皇上臉色,心中七上八下。他不知道皇上是否同意,倘不同意,軍事上將毫無辦法,他這做兵部尚書的大臣就很難應付。
崇禎心中一陣難過,想著滿洲原是「屬夷」,今日竟成「敵體」,正式寫在紙上。這是冷酷的現實,他不承認不行,但是由他來承認這一現實,全國臣民將如何說?後世又將如何說?嗨!堂堂天朝大明皇帝竟然與「東虜」訂立和議之約!……
他又對和議的具體條款推敲一番,覺得「東虜」的條件還不算太苛刻。拿第一款來說,「吉凶大事,交相慶吊」,實在比宋金議和的條款要好得多了。他又推敲另外一款:「每年明朝贈黃金萬兩、白銀百萬兩於清朝;清朝贈人參千斤、貂皮千張於明朝。」他最初感到「東虜」要的金銀太多了,目前連年饑荒,「流賊」猖獗,國庫空虛,哪裡負擔得起?但轉念一想,如不同意,清兵再來侵犯,局面將更難收拾。隨即他又推敲第三款、第四款、第五款……覺得有的條款尚屬平等互利,並不苛刻,唯獨在疆界的劃分上要把寧遠以北許多尚未失守的地方都割給清方,使他感到十分痛苦,難以同意。畢竟這是祖宗留下的土地,難道就這樣在自己手上送掉?他放下折子,沉默半晌,長歎一聲。
陳新甲從地上輕聲問道:「聖衷以為如何?」
崇禎說:「看此諸款,允之難,不允亦難。卿以為如何?」
「聖上憂國苦心,臣豈不知?然時勢如此,更無善策,不安內何力攘外?」
「卿言甚是。朝中至今仍有人無術救國,徒尚高論。他們不明白目前國家內外交困,處境艱危,非空言攘夷能補實際。朕何嘗不想傚法漢武帝、唐太宗征服四夷?何嘗不想傚法周宣王、漢光武,做大明中興之主,功垂史冊?然而……」
陳新甲趕緊說:「對東虜暫緩撻伐,先事安內,俟剿賊奏功,再回師平定遼東,陛下仍是中興聖君,萬世景慕。」
崇禎搖搖頭,又長歎一聲。自從松、錦失守,洪承疇投降滿洲和朱仙鎮潰敗以來,他已經不敢再希望做中興之主,但願拖過他的一生不做亡國之君就是萬幸。只是這心思,他不好向任何人吐露一字。現在聽了陳新甲的話,他感到心中刺痛,低聲說道:
「卿知朕心。倘非萬不得已,朕豈肯對東虜議撫!四年前那次,由楊嗣昌與高起潛暗主議撫,尚無眉目,不意被盧象升等人妄加反對,致撫事中途而廢,國事因循蹉跎至今,愈加險惡。近來幸得卿主持中樞,任勞任怨,悉心籌劃,對東虜議撫事已有眉目。倘能暫解東顧之憂,使朝廷能在兩三年內專力剿賊,則天下事庶幾尚有可為。只恐朝臣們虛誇積習不改,阻撓撫議,使朕與卿之苦心又付東流,則今後大局必將不可收拾!」
陳新甲說:「馬紹愉大約十天後可回京城。東虜是否誠心議和,候紹愉回京便知。倘若東虜感陛下恩德,議和出自誠心,則請陛下不妨俯允已成之議,命馬紹愉恭捧陛下詔書,再去瀋陽一行,和議就算定了。」
「馬紹愉回京,務要機密,來去不使人知。事成之後,再由朕向朝臣宣諭不遲。」
「微臣不敢疏忽。」
[1]款事——明代的政治術語,指對蒙古和滿洲的議和事。「款」字含有使「夷狄」歸附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