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三,左良玉前腳剛走,劉宗敏後腳就進了襄陽。進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命張鼐從火器營中選一批有經驗的士兵,由知情百姓帶路,去清除左軍埋下的地雷,以便迎接主力部隊的到來。從當天傍晚到初四上午,各營人馬陸續抵達。李自成於初四下午召集會議,決定大軍稍作休整,就繼續向南進軍,同時佔領谷城、光化、宜城、棗陽等襄陽周邊縣城。十天後,義軍攻克荊門;又過兩天,抵達荊州。明惠王朱常潤、偏沅巡撫陳睿謨及文武官員早於多日前已相率潛逃。荊州士民焚香豎旗,迎接義軍入城。接著,義軍開始向承天進軍。儘管承天駐有相當的兵力,並有巡撫、巡按坐鎮,但在義軍猛烈的攻勢和百姓的配合下,很快就失守。二十八日,義軍先破顯陵,焚燬了享殿;除夕進抵承天城下,正月初一破城而入,在凱歌聲中迎來了新的一年。湖廣巡撫宋一鶴在家中自縊。巡按李振聲、欽天監博士楊永裕、總兵錢中選投降。李自成隨即下令將承天府改名為揚武州。
大軍在揚武州熱鬧了幾天。闖營、羅營和革左五營的將領們相互拜年、宴請。直到大年初四,李自成才開會部署下一步作戰計劃。春節期間,李自成與牛、宋等又曾一度密議,認為在汝寧時策劃的將回革等與聯軍主力緊緊拴在一起的辦法並不好,不但徒然引起對方的疑慮和不滿,還使他們與曹操越走越近,增加了將來解決問題的難度;不如滿足他們在外獨當一面的要求,既可將他們與曹營隔開,也可借此看看他們對李自成是否忠誠。
會議開始後,李自成先說道:「自攻克襄陽以來,整整一個月過去了。這一個月,大家都很辛苦,也很快活。義軍所向,就像俗話說的:摧枯拉朽。我們還沒有到荊州,朱常潤和陳睿謨就先跑了,聽說已經滾到湘潭。我們來承天,宋一鶴想頑抗,可是老百姓打開了西關城門,他只好上吊死了。明朝的王氣已經死滅。這裡已經不是什麼承天府,而是我們義軍耀武揚威的揚武州了!」
會場上出現了笑聲和私語聲。看著眾人興奮的表情,李自成繼續說道:「我們在這裡迎來了吉祥的羊年。今後我們將不再說什麼崇禎十六年。我們只知道今年是癸未年,是吉祥的羊年、三陽開泰的羊年。今年義軍一定會有更多的勝利、更多的喜事、更多的吉祥!」
廢棄崇禎年號、改用干支紀年是一件大事。本來此事應當在建號稱王時一併宣佈,但李自成覺得既然並沒有提出自己的新年號,不妨在此時若不經意地先把干支紀年的事提出來,就此看看大家特別是羅汝才的反應。
眾人的情緒果然格外高漲,而羅汝才則於剎那間顯得惶惑。他一直關注著李自成稱王的事,而廢棄崇禎年號無疑是稱王的先兆。令他不滿的是,這樣的大事竟未事先與他商量!他竭力裝得若無其事,只是與吉珪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忽聽李自成向自己說道:
「大將軍,你也說幾句!」
羅汝才是腦子動得極快的人,他哈哈一笑說:「大元帥剛剛說得非常好,把我老羅心裡想說的話都說了。我沒有讀過書,斗大的字識不了半籮筐;也不懂什麼『鬼味』、『人味』,但羊年是知道的。今年出生的娃娃都屬羊。我們陝西人愛吃的泡饃也屬羊。還有我們行軍時走的彎彎小道也屬羊……」
「還有那賣狗肉的掛一顆頭,也屬羊。」馬守應插了一句,大家都哄笑起來。
李自成見羅汝才把一個嚴肅的話題扯成笑話,心裡很不高興,對馬守應的插話也很反感,但他沒有流露出來。等大家笑過之後,他接著自己的話題說道:
「羊年吉祥,但再吉祥的事兒不會自己送上門來。世上沒有白吃的果子,要吃果子得動手去摘,有時要跳起來才能摘到,有時還要爬梯子。這幾天我們已經休息夠了,馬上又要打仗了。我們要往東去攻佔德安府,往東南去追打左良玉,往南去佔領大江南岸的諸多縣城。在汝寧時,有幾位將軍提出自領一軍的要求。現在襄陽、荊州、承天都已拿下,下一步我看是可以讓各位自領一軍、分頭進擊了。」
李自成的這番話令羅汝才和回革等大感意外,不由得齊齊注視著李自成,等待他說下去。
「我想兵分三路。第一路由大將軍統率,賀一龍將軍率部配合,直取德安府。攻下德安後,大將軍返回襄陽,東邊的小縣城由賀將軍繼續攻取。二位意下如何?」
這是一個讓羅汝才和賀一龍都感滿意的決定,甚至可說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一種安排。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決策的最終結果是將曹革二營分開。羅汝才先表態說:
「好!大元帥把攻打德安府的重擔交給曹營和革營。我羅汝才雖然沒有本事,面子還是要的。十天之內,倘若拿不下德安,我『羅』字倒著寫!」
賀一龍接著說:「大元帥瞧得起我革裡眼,我也絕對不辱使命。有曹帥指揮,十天拿不下德安,我提頭來見!」
羅革二人鏗鏘有力的幾句話使會場氣氛振奮起來,許多將領都想主動請戰。宋獻策望了李自成一眼,笑道:
「大將軍和賀將軍的話豪氣干雲,山人深為敬佩。十天之後,大元帥應該正在討伐左良玉的途中。我們等著二位的好消息!」
這時大家才猛然悟到進攻左良玉的大仗將由李自成親自掛帥,不會隨便交給別人去指揮,於是都靜靜地等著李自成繼續部署任務。馬守應眼看革裡眼接了新差遣,從此雜草窩裡包黃鱔——出溜啦,可自己還被拴在這裡,難道還要跟著一起去打左良玉?他正想要求隨曹操一路去攻德安,李自成又開口了:
「第二路由馬守應將軍率部南下。我這裡另撥一萬人馬,由任繼榮將軍率領,協同馬將軍作戰。你們可由荊州渡江,先奪取松滋、枝江、石首、監利等縣,再南下湘北,打到澧州、常德去!怎麼樣,馬將軍,能挑起這副重擔麼?」
馬守應沒想到李自成會主動把渡江南下的重任交到自己手上。他非常驚喜。對於任繼榮率一萬人馬聯合作戰的事,他也沒有意見。一則自己只有一萬多人馬,攻城時如遇對方堅守,多一支勁旅情況會大不一樣;二則自己與任繼榮是老相識,知道此人易相處,尤其是對自己不可能有什麼約束力;三則萬一出征不利,責任也不會落在自己一人身上。片刻間這些想法都在他腦中打了個迴旋。他沒有立刻回答李自成,卻望著在座的將領們嘻嘻笑道:
「老哥老弟們,今天我可不是癩蛤蟆爬到稱盤裡,自稱自重。今天是大元帥憑一雙慧眼看中了俺老回回,要把這副千斤重擔交給我,」他對任繼榮眨了一下眼睛,繼續說道,「和任老弟。我就算再沒能耐,為了報答大元帥的知人之明,也要瘸子踩高蹺,硬充一回能。剛才曹哥和革老弟都說了十天攻破德安的話。我要攻打的地方多,不能以十天為期。這麼說吧,大元帥,一個月後,」他停下來估算了一下,「不,一個半月後。大家不要笑,我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所以不能亂說一氣。一個半月後,我要是不能把這些縣城都拿下來,我發誓來世不再做男人,做小腳女人去!」
眾人聽了這句奇怪的誓言,都禁不住大笑起來。
「老馬要做了女人,不是母夜叉,也是母大蟲!」
「回哥,就你這副長相,做了女人,可沒人敢娶呀!」
李自成也笑了,對馬守應說:「行,一個半月後,我等你的捷報!」
馬守應自己不笑,又說:「還有一句話,我得先說在前面。這麼多縣城,我可以一路橫掃過去。可是攻下的縣城,我可抽不出人去守衛,我手下也沒有能當縣太爺的人才。」
馬守應隨便說出的一句老實話,聽在李、羅幾個關鍵人物耳裡,都同時心中一動。牛金星隨即說道:
「馬將軍不必為此操心。大元帥上膺天命,要取明朝天下而代之;所佔府縣,自然都要設官理民,撫輯流亡,獎勵農耕,將來還要開科取士。凡此建國大計,大元帥都時在心中,也囑咐我輩預為籌劃。先前因為缺少文士,故而官職多所空缺。自上月進入湖廣以來,許多官員和舉人、秀才棄暗投明,集於大元帥麾下。今後義軍所佔州縣,設官分守決無問題。」
一直沒有吱聲的吉珪忽然接口道:「啟東先生所言極是。大將軍與大元帥聯營後,也十分重視設官理民。一年多來,時時注意物色、網羅有用人才。馬將軍只管放心衝殺,攻城掠地後,不愁沒有縣太爺來守土行政!」
羅汝才見一向說話謹慎的軍師在重要時刻能毫不遲疑地挺身出來維護曹營利益,不由大為滿意。他給了吉珪一個讚賞的眼神。
李自成聽了吉珪的話,心裡說:「狗頭軍師果然跳出來了!」但現在還不到攤牌的時候,所以他決定避過這一話題,直接進入下一個議題。他收起笑容,嚴肅地掃視眾人一眼,說道:
「攻城也好,守城也好,都不要忘了老百姓。我們這次進入湖廣,一路勢如破竹,靠的都是父老鄉親的幫助。他們為什麼那麼窮,還要殺豬宰羊、簞酒壺漿地來歡迎義軍?為什麼不顧生命危險,也要幫我們搭浮橋、掘地雷?因為他們受夠了苦,特別是受夠了官兵的苦;而只有義軍能趕走官兵,將他們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所以他們就要幫義軍。現在我們兵分三路。除了征東、征南兩路之外,其餘人馬都隨我去打左良玉。不管哪路人馬,都要嚴守紀律,不許擾害老百姓。現在各地流傳一句話,說是義軍經過像梳子,官軍經過像篦子。我們要替百姓折斷這把敲骨吸髓的篦子,我們自己也不要做梳子。這樣我們才能永遠受到百姓擁戴,而有百姓擁戴,我們就能無往而不勝!」
李自成停歇片刻,見大家都聚精會神地望著自己,他又接著說:
「最近,我讓林泉寫了一篇剿兵安民的檄文,準備以後攻城時張貼出來,讓老百姓都知道我們是真正的仁義之師,盼義軍就如大旱之盼雲霓。林泉,你把檄文給大家唸唸吧!」
李巖站起來,從袖中取出一張宣紙,說:「這是我遵照大元帥的意思草擬的檄文。因為要讓老百姓看懂,所以寫得盡量淺顯。初稿出來後,啟東先生和軍師都曾幫同斟酌,又經大元帥親自過目修改。現在我給大家念一念。」說著,他把宣紙展開,一句一頓地讀了一遍——
為剿兵安民事:明朝昏主不仁,寵宦官,重科第,貪稅斂,重刑罰,不能救民水火;日罄師旅,擄掠民財,奸人妻女,吸髓剝膚。本營十世務農良善,急興仁義之師,拯民塗炭。今定襄陽、荊州、承天,已臨(某地)。遣牌知會:士民勿得驚惶,各安生理。各營有擅殺良民者全隊皆斬。爾民有抱勝長鳴迎我王師,立加重用。其餘毋得戎服,玉石難分。
此檄。
「檄文中『某地』二字是可以變動的,譬如到漢川,就說『已臨漢川』;到黃州,就說『已臨黃州』。」讀完後,李巖又說明一句,方始坐下。
李自成說:「大家聽明白了嗎?中間有一句『各營有擅殺良民者全隊皆斬』,是我親筆加上的。諸位回營後,務必向各隊將領說清楚。軍中無戲言。這是我李自成的檄文,我一定說到做到。凡有濫殺無辜者,全隊皆斬,絕不輕饒!」
革左等第一次聽到李自成用如此嚴厲的口氣強調軍紀,心中都不覺一震;但看到闖曹二營的大將都處之泰然,他們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會議結束後,李自成將任繼榮單獨留下,親切地問道:
「繼榮,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派你去同老回回一起作戰?」
任繼榮搖搖頭,表示不太明白。
「你們這一路,要下的縣城雖多,但明軍在這一帶力量單薄,實際上惡戰不多。我派你去,是要你替我看住馬守應!」
於是李自成把革左五營前來會師的原因、五個人的不同態度及回革等與曹操的關係都對任繼榮作了介紹和分析,接著說道:
「我所以派你去,一來你和他是高闖王時期的熟人,容易相處;二來你這人比較細心,在商洛山那段艱難日子裡當過老營總管,近兩年協助一功管糧草、輜重,忙一大攤子事,各方關係也都處得很好。再說,真打起仗來,你也不含糊。所以,我想來想去,只有派你去,我才放心!」
任繼榮說:「闖王,你的意思我已經明白。我想我要做的大概是這樣幾件事:一是盡量與老回回處好關係;二是軍紀方面要時時提醒他約束部下;三是把握他的動向,防止他像袁時中那樣叛逃;四是隨時留意他與曹操之間有什麼往來。可是,萬一他真變了心,我該怎麼辦?」
「你要隨時派人向我報告。我會根據那時發生的情況作出決斷!」
正月初四的會議之後,各營都忙於出征前的各種準備工作。羅汝才和賀一龍因為立下了十天攻克德安府的誓言,所以初五就出發了。任繼榮在與李自成談話後,就來到馬守應營中商量聯合作戰的方案。兩人談得十分投合,初六清早也各率所部出發了。李自成將征東、征南的兩支隊伍送走後,於初七方率大軍離開承天。在初五、初六兩天中,他分批接見了新降的以巡按李振聲、欽天監博士楊永裕為首的明朝官吏、一些舉人、秀才和鄉紳父老的代表。當他獲知李振聲系米脂縣人且與自己同宗時,親切地說:「以後我要呼你大哥了。」在舉人、秀才中,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位名叫顧君恩的秀才。此人不但口齒便捷,而且頗有見解,於是他當即決定將他留在帳下,隨軍出征。
大軍一路幾乎沒有遇到什麼抵抗,經過的縣城官吏不是投降就是逃跑。十五日,李自成順利進入漢川。正值元宵,作為行轅的縣衙門內多掛了幾盞燈籠。由於牛金星已帶著一批新降的官吏和舉人、秀才先返襄陽,李自成便將宋獻策、李巖和幾員大將邀到行轅來一起吃湯圓,同時商量下一步進擊左良玉的方案。大家剛剛坐下,忽報曹營信差馳馬來到。李自成說:
「傳他進來吧!」
來人進屋向李自成磕頭後,從懷中取出羅汝才的信件雙手遞上。李自成一面拆信,一面問道:
「你從哪裡來?」
「德安府。」
「大將軍哪天破的德安?」
「前天。」
在座的將領們不由得都算了一下:從初四開會到十三破城,剛好十天!李自成心裡也算了一下,隨後打開信來閱讀。信寫得文縐縐,一望而知出於吉珪之手,內容都是關於攻克德安的經過,還特別提到兩營的軍紀嚴明,因而深受百姓歡迎。李自成讀罷,心裡並不愉快,但是他裝出很高興的表情,對來人說:
「好!好!曹賀兩營的將士們辛苦了!等我回襄陽後,要對這次破德安的有功將士論功行賞。今天你也辛苦了,快隨李強去外面廂房吃湯圓、領賞金。明天我會讓你帶一封信回去交給大將軍。」
來人隨李強退出後,郝搖旗一拍大腿說:「神了!曹操說十天拿下德安,果然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恰好就是十天進了德安城!」
袁宗第笑道:「這下老革的頭也保住了。」
別的將領們聽了也是或稱奇或附和,但宋獻策、劉宗敏、李過三人只是微笑,沒有插話。他們都知道李自成要在襄陽建國稱王前解決曹操問題,因此並不樂見曹營又立新功;如果曹賀未能按期攻克德安,李自成或許反而會比較高興。正在眾將領紛紛議論之際,李自成岔開了話題:
「二虎呢?來,坐近一點,談談左良玉的情況吧!」
一句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家的目標上來。眾人都把目光轉向劉體純。劉體純端著湯圓碗從後面的桌子挪到前面來。他派出的探子趕在左良玉之前就進了武昌城,對於二十多天來武昌發生的大大小小事情都已探知個八九不離十。未說之前,他先感歎一聲:
「咳,我看左軍活脫就是瘋了,難怪老百姓一談左軍就恨得咬牙切齒。這回可好,左良玉的部下把王揚基的千金小姐也擄走了,他本人把賀逢聖也得罪了!」
「什麼?左軍搶了王揚基的女兒?」宋獻策說,「王揚基是道台。左良玉要進武昌,須得與他打交道才行。」
「正是這話。」劉體純說,「左軍於上月二十日抵達漢口後,居民都逃光了。左良玉就派人給王揚基送去一封信,表示願意駐兵武昌,扼守險要,要求當地供給軍餉。武昌士民都很疑懼。但王揚基還是帶著勞軍的錢物親去漢口見左良玉,答應左軍駐屯金沙洲,並說好會派人過江迎接、引導。誰知王揚基告辭不久,左軍就開始自行渡江,一過江就四處劫掠。恰好王揚基的老婆帶著兒女去漢口東邊的老家陽邏,路上碰到左軍,隨身帶的東西都遭搶劫,連女兒也被擄走。王揚基又氣又急,趕緊去找左良玉。左良玉下令在全軍搜索,好不容易才找回來。」
大家聽了都忍不住笑。袁宗第說:「只怕擄去的時候是黃花閨女,找回來時已經不是……」
「那還用說,肯定被輪姦了!」李過說。
李自成聽著他們議論,自己沒有說話。他想起了左良玉的女兒,那是前年首攻南陽前,被他設計弄到闖營來的。他心裡說:我可沒有虧待左小姐;等返回襄陽後,就讓王四同她成親吧!這時只聽宋獻策又問:
「剛才你說左良玉得罪了賀逢聖,是怎麼回事兒?」
劉體純正要回答,劉宗敏先插話問道:「賀逢聖這名字有點兒熟,他是個什麼官?」
宋獻策說:「他是江夏人,萬曆進士。當年湖廣建魏忠賢生祠,魏閹聽說上梁文出自賀逢聖之手,高興地親自登門致謝。賀逢聖卻說這是別人借他名義寫的,乃是一種『陋習』。魏閹一怒之下,第二天就將他革了職。」
「這麼看來,此人還有點骨氣。」
聽著宋獻策和劉宗敏的對話,坐在宋獻策下首的李巖心裡似乎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雖然參加起義已經兩年,過去的一切如他自己所說,「譬如昨日死」;但驟然聽人提到「魏閹」,他還是會聯想到當年曾拍魏忠賢馬屁的父親李精白,臉上不由一陣熱辣辣的。幸好燭光下大家的臉色都偏紅,所以他的表情並未引起別人注意。
宋獻策接著說:「崇禎即位後他才復官,後來升得很快,做過禮部尚書、內閣輔臣,又是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人稱『賀相國』。據說他為官比較清廉,去年才告老還鄉,回到武昌。」
劉宗敏說:「原來是個大官,怪道我聽著十分耳熟。」
李自成自從決定在襄陽稱王建國,就一直希望能招降幾個有清望而無劣跡的明朝大官,使未來的政府構成既有效能又比較體面,所以聽了宋獻策對賀逢聖的介紹,心裡不由一動。他對劉體純說:
「二虎,接著說,左良玉怎麼得罪賀逢聖了?」
「左良玉到武昌後,先去見楚王,說:『請殿下發給我十萬人的兵餉,我誓死為王守住武昌城,保殿下高枕無憂!』……」
「吹牛!」郝搖旗罵道。
「既是吹牛,更是騙錢!」袁宗第說。
「別打岔,聽二虎說下去!」劉宗敏說。
「誰知楚王同洛陽的福王一樣,是個一毛不拔的主。他聽了左良玉要他出錢的話後,一言不發,後來竟閉起眼睛睡著了。左良玉出了王府,就不再約束部下。於是士兵們到處搶劫、強姦,武昌城人心惶亂,一片恐怖。這時賀逢聖就去見左良玉,當面問他:『你這次是奉聖旨來的嗎?』左良玉說:『不是。』賀逢聖說:『陵寢重要,你應該先守承天,省會放在其次。』左良玉說:『承天不讓我進城。』賀逢聖又說:『敵兵從北邊來,你不守江北,跑到江南來做什麼?』左良玉說:『漢口百姓都跑光了,軍隊不能餓肚皮,只好過江來就食。』賀逢聖問:『你打算在這裡駐多久?』左良玉說:『我要在這裡養精蓄銳,準備打仗。』這是十二月下旬的事。正月初一,賀逢聖又去見左良玉,竟遭到守門衛兵的阻攔。賀老頭一怒之下,推開衛兵,直闖進去。左良玉不得已,來到大堂請他上座。他不坐,指著左良玉說:『如果你還是大明天子的臣下,請管住你那群兵丁,好自為之!』說罷頭也不回就走了出來。」
李自成聽到這裡,說道:「你的探子在江南把人家兩個人怎麼說話都探得一清二楚。左良玉也有很多探子在江北,我們的動靜必定也會很快報到他那裡。左良玉準備怎樣防守武昌,你打探清楚了麼?」
劉體純說:「現在還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部署。不過武昌城瀕臨大江,只須在江邊安置大炮、弓弩、火銃,我們要從漢陽過江就很難。除非繞到上游,另找地方渡江,而後從陸上進攻,才能攻克武昌。」
李自成因晚上一直未見李巖說話,便轉向李巖問道:「林泉,你看我們應該怎樣進攻武昌?」
李巖還在想著當年各地替魏忠賢建生祠的事,想到父親的污點,心裡隱隱作痛。忽然聽到李自成的問話,他才回過神來,欠一欠身說道:
「武昌位於漢水的入江口。江面浩瀚,波高浪急。武昌城倚蛇山而建,居高臨下,控扼大江,形勢十分險要,所謂『天塹』,莫此為最。倘由漢陽強渡,則誠如德潔所言,殊為不易。然而奇怪的是,目前我軍距漢陽僅兩天路程,而左軍竟無特別的防衛措施,此事不合常理,頗為蹊蹺。難道左良玉並不打算固守武昌?所以我想,現在務須繼續打探左軍動向;同時應當準備大量船隻;還要雇一批船工來划船。倘若左軍決計憑險固守,則我們的將士還要抓緊訓練。蓋義軍來自北方,多數人都不識水性,更無水戰經驗。」
李自成聽了這番話,一面點頭,一面向宋獻策望去。宋獻策卻向劉體純問道:
「左軍離開襄陽時,奪了許多民船。這些船用來在漢口武昌之間分批擺渡人馬則可,倘若左軍要棄守武昌,沿江東下,則勢必還要搶奪更多的船隻。你看江邊可有什麼異常情況?」
劉體純說:「我也想到這一層,不過目前左軍還沒有大動作。上個月當左軍在岸上大肆搶劫時,有不少殷實人家攜帶錢糧跑到自家船上躲避;許多沒有船的小民也攜家帶口托人情躲到一些運糧的大船上。這些船都在離左軍遠遠的地方停泊。船上也有我們的探子,一有動靜就會報到我這裡來。」
大家又商量了一會兒,決定明日大軍休息一天,後天繼續向漢陽進發。
從李自成行轅出來,李巖帶著幾個親兵和僕人回到臨時住處。這是漢川一個劣紳的私家花園,不大,卻頗幽靜。這次他的部隊由李侔率領留在襄陽協助田見秀守城,紅娘子也帶著小兒留在襄陽。他除了親兵和僕人外,幾乎是隻身隨軍出征,在李自成身邊幹著類似贊畫的差事;所以一路上別的武將都隨自己的隊伍住在軍營大帳中,而他則同宋獻策一樣,常被安排在民宅中歇息。
今夜不知為什麼,他輾轉難以入眠,於是乾脆披上一件皮袍,信步來到花園中。但見鵝卵石的小徑上月華如水。微風過處,飄來一陣臘梅花香。漢川雖在江北,卻似乎已經透出早春的氣息。李巖不覺想念起可愛的妻子和未滿週歲的小兒,不知今夜他們如何消遣?他又想到兩年來生活的巨變,明白自己雖然起義了,而且對闖王的事業忠心耿耿,但舊有的生活環境、生活習慣、生活情調仍深深地刻在記憶中,自己的性格、觀念也絕非一朝一夕就能改變。儘管他經常提醒自己要和光同塵,而終究還是落落寡合。即使與牛金星這位同科舉人相處,對方的熱衷與自己的淡泊也有形無形地帶來一種隔閡。又如今天聽人提到魏忠賢,心中竟還會有刺痛之感,也說明往事留下的陰影依然揮之不去。他又想到李自成。他並不相信宋獻策的《讖記》,但從李自成的種種言行作為,他確信他是目前唯一可以解民倒懸、與民更始的一代新君。就拿這次進軍湖廣來說,李自成讓他起草檄文,又特別強調軍紀,強調不許擾民,都令他由衷讚佩。只是在奪取天下的宏謀遠慮上,他覺得李自成還有所欠缺。在對待曹操和回革等他路義軍方面,也缺少寬闊的胸襟。特別是通過幾次會議,他敏感地察覺李曹兩人表面熱火下的虛情假意,聯想到紅娘子描述的桿子中黑吃黑的情形,更對可能發生的火並感到憂慮。
他在花園中徘徊許久,思緒紛繁,竟無端地憶起王粲南依劉表時作的《登樓賦》,邊走邊在心中默誦。念到末句「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時,他忽然有一種作詩的衝動,於是回到房中。自從來到闖營,戎馬倥傯,他幾乎不再寫詩,所以一些雅致的花箋都沒有帶在身邊。這時只好隨便取張毛邊紙,一面吟哦一面用小楷行書寫出一首七律。落款時想起李自成說的今後不再用崇禎年號的話,便寫下「昭陽協洽元夕李巖未是草」一行字。按照《爾雅》的解釋,「昭陽協洽」即指癸未。寫完後,他拿起紙來,就著燭光又長吟一遍——
二載隨軍底事忙?
更無燈市供徜徉。
清輝伴影萌詩境,
暖意將春上畫堂。
空穴來風終落落,
異鄉看月轉茫茫。
夢迴不盡登樓感,
猶幸依劉莫自傷。
昭陽協洽元夕李巖未是草
他本想回襄陽後即可將此詩交李侔一閱,可是長吟之下突然察覺尾聯用典十分不妥。把自身的投奔李自成比為王粲依附劉表,非但不倫不類,甚且觸犯大忌。「我真糊塗!」他自責了一句,又下意識地望望窗外,隨即拿起墨跡未乾的詩稿就著蠟燭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