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敗山海關

第二十七章

楊珅和郭雲龍出發後,吳三桂的心落下一半。剩下的一半,就是騰出手來,加緊部署迎戰李自成的戰事。他一面部署在西羅城外與大順軍作殊死鏖戰,一面將勝敗前途寄托在滿洲兵能夠及時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抄大順軍的後路,使大順腹背受敵。

部署完畢,吳三桂便下令在南郊演武廳搭起一座檯子,召集部分關寧將士、高級幕僚以及佘一元等地方士紳,開一次誓師大會,振奮士氣。檯子上邊設有香案,香案後設有一張供神的長形條幾,上邊供著用黃紙書寫的大明皇帝的牌位,牌位前是香煙繚繞的黃銅香爐,香爐兩旁點燃著茶杯粗的白色蠟燭。吳三桂在莊嚴的軍樂聲中率領文武要員與地方士紳,向崇禎皇帝的神主行三跪九叩頭禮。直到此刻,吳三桂依舊相信自己是大明的忠臣,當他率領眾人行禮時,大家都滿懷淒愴,幾乎下淚。

行禮以後,吳三桂慷慨陳詞,說明他決計誘敵深入,在山海城外,痛殲流賊,救出太子,重建大明江山。接著,他講到兵餉奇缺,不能讓將士空腹殺賊,只好請地方士紳代為籌餉。他的口氣中帶有威脅意味,也很打動人心。

這時,吳三桂得到稟報:李自成的東征大軍,離永平只有一天的路程了。由於楊珅和郭雲龍走後一直沒有消息,吳三桂又想到必須避免同李自成馬上交戰。他與幾位謀士經過一陣密商,決定派遣七位地方士紳,趕快前往永平,迎接李自成,請大順軍暫時不要前進,等候平西伯差人前來議和。幾位士紳明知這份差使不但徒勞,而且有性命危險,可是不能不去。他們趕快回到家中,與父母妻兒灑淚相別,騎上平西伯行轅為他們準備的馬匹,匆匆向永平出發。

午飯前,吳三桂登上西羅城巡視;又從城頭往北走,察看一座小城,名叫北翼城。它的東城牆就是長城。吳三桂在城頭站住,向北邊觀望一陣,對左右幕僚說道:

「北翼城十分重要,是什麼人在此守城?」

一位參將回答:「守將名叫吳國忠,是一位千總,叫他來叩見鈞座麼?」

「不用了。」吳三桂轉向舉人佘一元問道,「這座小城很重要,也是當年戚繼光主持修的?」

佘一元回答:「不,這座小城的時間近。崇禎十五年,楊嗣昌做山永巡撫,修築北翼城和南翼城,沒想到今天很有用了。」

吳三桂因為掛心向清朝借兵的消息,沒有再看別處,就從山海關的左邊下城,同幕僚們和佘舉人分手,帶著護衛們回公館去了。

已經中午了。吳三桂進了內宅上房,看見愛妾陳圓圓正在神像前焚香許願。明朝人最崇拜關公,尊為協天大帝。在平西伯的上房後牆正中間也懸掛著一軸關公畫像,是從寧遠帶來的。陳圓圓正要跪下去磕頭許願。吳三桂問道:

「為什麼人許願?」

「流賊快要來到,這是伯爺進關後的第一次大戰,願關帝爺保佑伯爺在戰場上兵鋒無敵,旗開得勝,殺敗流賊。」

「你也要祝願滿洲兵順利地進入長城,與我軍從東西夾擊流賊。」

吳三桂剛說完這句話,忽聽僕人稟報:楊副將與郭游擊已經回來,等候傳見。吳三桂驀然一喜,回頭大聲說:

「快,請他們到小書房中!」

楊珅約莫三十四五歲年紀,原是白淨面皮,眼睛有神,儀表堂堂;經過近幾天日夜奔波,又怕受吳三桂的嚴責,面色發暗,消瘦了許多。

吳三桂看見楊副將的樣子,吃了一驚,問道:「子玉,你見到多爾袞了麼?」

「回稟伯爺,攝政王多爾袞率領滿、蒙、漢八旗大軍日夜兼程,直奔山海關來了。」

「啊?!奔往山海關來?不是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

楊珅趕快從懷中取出多爾袞的回書,雙手呈給主帥,說道:

「請鈞座先看一看清朝攝政王的這封書子,卑職再面稟其他情況。」

吳三桂接過書信,抽出來展開一看,基本清楚了,在心中說道:「完了!完了!這可是俗話說的,前門拒虎,後門進狼!」他原來夢想他能夠代表明朝舊臣,與清兵合力打敗流賊,恢復大明江山,萬沒想到,多爾袞乘機脅迫他投降清朝,搶先佔據山海關,使他不但不能成申包胥流芳千古,反而成了勾引清兵進入中原的千古罪人。這麼一想,他的手索索打顫,憤怒地向楊珅問道:

「我們原來探聽確實,多爾袞決定按照往年慣例,率領八旗兵從中協和西協進入長城。我們寫去借兵書信,也是這個主張,與他的想法一樣。怎麼突然變卦?你們見了他,當面怎麼說的?你平日很會辦事,也有心計,我將你看成心腹,怎麼中了他的奸計?」

楊珅和郭雲龍從椅子上站起來,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吳三桂明白這是狡詐的多爾袞見機變卦,要趁此機會奪取山海關,滅亡中國。他原來的好夢落空了,他父親、住在北京的母親和全家三十餘口的性命難保了。他更明白自己身為亡國之臣,萬事皆空,正如俗話所說:皮已經剝掉了,毛怎麼能再生長?他深深地歎口氣,落下眼淚,對楊珅和郭雲龍說:

「事情如此結果,出我意外。但這事責任不在你們二位。我本來要留你們吃午飯,可是我此時心緒很亂,也很傷心,不留你們了。你們先回家休息,晚上到我這裡用飯,我有事同你們商量。關於清兵要來山海的事,請暫守機密,對任何人不要洩露,以免士民驚駭,亂我軍心。」

兩位將領深諳平西伯的心境,心懷悲憤,向主帥拱手辭出。走出行轅大門時,有兩三位平日廝熟的軍官笑著迎上來,向他們先道辛苦,接著小聲詢問向清朝借兵結果。他們擺擺手,不肯回答。人們登時心頭一沉,收起了臉上笑容,退後一步,讓他們趕快走了。

楊珅與郭雲龍走後,吳三桂將多爾袞的書信揣進懷裡,去內宅用膳。陪他用膳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愛妾陳圓圓,一個是陳圓圓的養母陳太太。陳圓圓看見伯爵臉色煩惱,悶悶飲酒,使她對戰事很不放心。她生長江南,從未經過戰亂。在她的家鄉,如今正是風光美好的時節。如古人說的,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又如古人說的,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自從嫁到北方,如今是第一次遇到戰爭,而且不是小戰,是關乎吳平西和關寧軍生死存亡的大戰。但是照吳府一向規矩,軍旅事不許女人們隨便打聽,所以她只能偷眼觀察平西伯的神色,溫柔慇勤地敬酒。眼看一頓午飯快吃畢了,她有點沉不住氣了,又看見養母幾次向她暗遞眼色,於是膽怯地小聲問道:

「楊副將今日從滿洲回來,有何好的消息?」

吳三桂站了起來,從一個丫環手中接過一杯溫茶漱漱口,望著陳圓圓說道:

「軍旅事你不用打聽,兩日內你自會明白。如今看來,必能殺敗流賊,收復北京。」

陳圓圓驀然一喜,如花的臉頰上綻開笑容,用蘇州口音的嬌聲說道:「妾祝賀伯爺將建立不世大功!」

吳三桂沒有笑容,在心中歎了口氣,停住腳步,向美貌的愛妾和陳太太囑咐:

「吩咐小廚房,預備幾樣精緻菜餚,晚飯我要在書房中宴請三位文武官員。」說畢,他就大踏步出去了。

吳三桂走進書房,在一個蒙著虎皮的躺椅上躺下去休息。局勢的變化使他震驚,也使他不知所措。他本想閉目休息一陣,但是心亂如麻,忍不住重新掏出多爾袞的書信仔細觀看。他心中罵道:「媽的,說什麼代我報君父之仇,明明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逼我投降,滅我中國!」他從躺椅上一躍而起,在書房中來回走了片刻,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頹然坐下,深深地歎口長氣。恰在此時,一個心腹丫環,雙手捧著一個朱漆長方茶盤,上邊放著細瓷工筆花鳥蓋碗,送到平西伯老爺面前。主人漫不經心地自己揭開碗蓋,又漫不經心地將碗蓋放在茶盤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突然將茶碗向磚地上用力一摔,摔得粉碎。丫環大吃一驚,雙手猛一搖晃,碗蓋落到地上,碎成幾塊。丫環顧不得收拾地上瓷片,撲通跪下,渾身戰慄,哽咽說:

「奴婢倒的是一碗溫茶,沒想燙了老爺的嘴。」

住在隔壁小房間中隨時等候呼喚的僕人王進財慌忙進來二話不說,彎身搶著揀拾地上的瓷片。吳三桂迅速冷靜下來,對丫環說:

「我不是生你的氣,同你毫不相干,不要害怕。翠蓮,你走吧,見陳夫人不要說我在書房中生氣。」

看著王進財將地上的碎瓷片收拾乾淨,吳三桂吩咐說:

「進財,你快去將寧參議請來,我有要事同他商量。你順便告訴行轅二門和大門口的值勤官員,伯爺我下午有緊要公事,凡不是我特意召見的,一概不傳。」

不過片刻,王進財將參議官寧致遠帶了進來。此人原是生員,鄉試未中舉,自認為走科舉這條路不能致身青雲,轉而欲以軍功圖成,前幾年由朋友薦入吳三桂幕中,很快便得到重用,倚為心腹。他參與了向滿洲借兵的秘密決策。

吳三桂先呼著他的表字問道:「子靜,楊副將與郭游擊已經回來,你見到了麼?」

「我聽說他們在翁後地方遇到了多爾袞。他們借兵的結果如何?」

吳三桂沒有回答,將多爾袞的回書交給寧致遠,讓他自己去看。

寧致遠看了多爾袞的書信以後,臉色大變,一時說不出話來。

吳三桂問道:「子靜,你怎麼不說話呀?」

寧致遠抬起頭來,恐懼地說道:「鄙意以為,佘一元平日留心滿洲情形,頗有見解。可以請他前來,共商對策。」

吳三桂沉吟說:「會不會洩露消息過早,使山海百姓驚擾?」

「一二日內,李自成的十萬流賊與多爾袞的數萬清兵,將同時到達山海,局勢萬分緊迫。流賊從西邊來,人盡皆知。清兵正從北邊來,尚無人知。但是至遲明日上午,必須使士民知道,以免臨時驚慌擾攘,影響對流賊作戰。」

吳三桂認為這話有道理,說道:「好,叫僕人請他速來!」

佘一元行禮坐下之後,僕人獻茶退出。吳三桂將清朝大軍直奔山海關的消息告訴了他,並將多爾袞的書子交給他親自一看。佘一元看了一遍,頭腦完全蒙了。不久前聽吳三桂說將向清朝借兵,他雖然口頭上說這是申包胥哭秦廷,心中卻不由得想到石敬瑭。現在看了多爾袞的書信,恍然明白,多爾袞要趁機滅亡中國,收降吳三桂,絕不許扶崇禎太子登極,也絕不許再有一個石敬瑭!眼看清兵就要來到,三百年漢族江山,就要亡於一旦,佘一元既十分恐慌,又十分痛心,面色蒼白,渾身打顫,落下眼淚,半天說不出話來。

吳三桂並不甘心背叛漢族,留下千古漢奸罪名。看見佘一元的悲憤表情,他不禁也落下熱淚。他呼著佘一元的表字說道:

「占一仁兄,我今日請你前來,不是談亡國之痛,是想請教你如何應付當前這種局面。大約再有兩天,多爾袞就率領清兵來到,我如何應付好這個局面?」

佘一元說:「我雖未入仕,但是兩天後清兵進關,我就要遵令剃髮,不能不為之痛哭。一元五歲入學讀書,十歲前背完『四書』,接著就背誦《孝經》。《孝經》開宗明義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所以漢人不剃髮,不刮臉,以別於胡人。不幸生逢末世,竟連父母所遺尚不能保,豈不痛哉!」

吳三桂說:「如今國家尚不能保,遑論鬍子頭髮!請問,你有沒有好的主意,讓多爾袞不佔領山海關?」

佘一元長歎一聲,說道:「事已至此,毫無善策。多爾袞這個人,心狠手辣。他決定要進山海關,打通清兵以後的南下大道。鈞座若抗拒無力,反招大禍。」

「我原來想借清兵殺敗流賊,從戰場奪回太子,扶他登極。此夢今已落空。」

「滿族人要佔領北京,恢復金朝盛世局面,並非始於今日,而始於皇太極繼位以後。努爾哈赤在位時,俘虜了漢人,有的殺掉,有的分給滿族人家中為奴。皇太極繼位後,俘虜的漢人一律不殺,已經被賣作奴隸的漢人都予釋放,還其自由之身。凡是被拆散的家庭,令其團聚。所以天聰年間,遼東的滿漢兩族之間不再仇視,和平相處,各安生業。皇太極還招降了許多明朝叛兵叛將,盡量優待。像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率部下泛海投降,皇太極都派人迎接,並且都封為王。到崇禎九年,也就是清太宗天聰十年,滿洲內部政局穩定,人口大增,兵力強盛,開始有問鼎中原之志。今日見明朝已亡,李自成又絕非漢高祖、唐太宗一流人物,多爾袞豈能善罷甘休,坐失良機?這次清兵南下,其目的就是要畢其功於一役。如果一戰殺敗流賊,大概不出數月,清朝就會遷都北京,絕不再割據一隅。」

「多爾袞要在北京城建立清朝?」

「多爾袞這次率兵南下是繼承皇太極的遺志。不管鈞座是否派使者前去借兵,多爾袞都會乘李自成之亂率清兵南下。這道理就是,就是……」

佘一元一時想不起來用什麼適當的話表達他的思想,不免打了頓兒。寧致遠趕快說:

「朝代興衰,關乎氣數,非人事可以左右。」

佘一元畢竟讀書較多,對寧致遠說道:「不然,子靜兄。歐陽修云:『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我倒是更為相信人事。古人有言:『勢有所必至,理有所固然。』崇禎丙子,皇太極將後金國改稱大清,廢稱汗號,改稱皇帝,在瀋陽南郊築壇,祭告天地,受滿、蒙、漢百官和朝鮮使臣朝賀。其入主中原之雄心已昭然若揭,而對這樣大事,明朝大臣如在夢中。這次多爾袞之志在於滅亡中國,奪取山海關只是順手牽羊。即使伯爺不派人前去借兵,多爾袞從薊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仍然會殺敗流賊,在北京建立清朝。伯爺借兵,只不過使多爾袞臨時改變進兵之路,並不改變戰爭結局。」

吳三桂聽到這裡,向佘一元含淚問道:「照你說來,我吳某只能做亡國之臣?」

佘一元正要回答,王進財進來,向主人稟報:

「佘舉人老爺府上有僕人來傳話,為老太太看病的陳大夫已經請到,請佘老爺速回,與陳大夫斟酌脈方。」

佘一元趕快用袍袖擦乾眼淚,起身告辭。吳三桂用手勢使他稍留片刻,又揮手使僕人退出。他向佘一元探身說道:

「我知道占一仁兄是一位孝子,既然令堂老夫人玉體違和,我不敢強留。只是還有件事,尚需請教,說完以後,你就回府。」

「鈞座有何事垂問?」

「大概兩三天內,流賊與清兵會同時來到山海,如何對付為好?」

「常言說,兩害相權取其輕。李賊攻破北京,逼死帝后,滅亡明朝,此是不共戴天之仇。且李賊進京之後,不改賊性,縱兵姦淫婦女,拷掠官紳索餉,弄得天怒人怨。鈞座必須親率將士,一戰殺敗流賊。而清朝之興旺局面與明朝數年來的內亂與衰亡情況,恰恰相反。故今日形勢,鈞座只有聯清剿賊一條路走,他非一元所知。」

佘一元正要拱手辭出,又忽然想起一句要緊的話,低聲說道:

「多爾袞來到時,必然駐軍歡喜嶺或威遠堡,等著你去朝見。請千萬為全山海城的無辜百姓考慮,使之免遭屠戮之禍。」

吳三桂輕輕點頭,歎一口氣,與佘一元拱手相別。

同佘一元談話之後,吳三桂不再幻想清兵還會退回瀋陽。他向寧致遠說道:

「子靜,多爾袞乘我之危,逼我投降清朝,我實在不能甘心。但是權衡輕重,我認為寧可投降清朝,絕不投降流賊。你看怎樣?」

「鈞座所見甚是,甚是。事到如今,已無猶豫餘地。望即速決定,今晚再給多爾袞寫封書子,請他率大軍星夜前來。我們在一二日內誘敵深入,與大清兵合力將流賊消滅在山海城下,收復北京。」

「『太子未死,目前在李賊軍中。倘若奪回太子,即擁戴太子登極,以系天下臣民之望。』這話是否寫在信中?」

寧致遠沉吟片刻,搖搖頭說:「我看不提為好。多爾袞在來書中有消滅流賊之語,也說了為崇禎帝復仇的話,獨不提恢復大明江山,他要使清朝建都北京之意甚明。況且多爾袞以大清攝政王的身份晉封鈞座為平西王,你已經變成了大清的,大清的……」

「你直說吧,多爾袞使我變成了大清的降臣,也就是他多爾袞手下的降臣!」

「唉唉,事情就是這樣。木已成舟,只好如此,只好如此。」

「我本來是大明崇禎皇帝敕封的平西伯,硬逼我留下千古漢奸罵名,我姓吳的死不甘心!」分明受到良心責備,吳三桂落下眼淚,又小聲呼喊道,「我這個亡國之臣,對不起殉國的先皇帝,對不起落入賊手的太子!」

「伯爺,請千萬不要這樣想。伯爺欲效申包胥秦廷之哭,向清朝借兵並非投降。但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遇著個多爾袞確實厲害,後世會原諒你的苦衷。何況在明朝異姓不能封王,你充其量升到侯爵。如今你實際尚未向清朝投降,多爾袞就封你為王,同早投降的尚可喜、耿仲明等同樣看待。伯爺,你一晉封為王,你的麾下文武舊部都將跟著提升,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吳三桂沒有做聲,暗想著寧致遠的這番話也有道理,輕輕地歎一口氣。

寧致遠接著說道:「還有一件大事,也是一大難題,我想鈞座定會想到。倘若投降清朝,這難題就會迎刃而解。伯爺,你不能不為攜進關內的二十萬寧遠難民著想。倘若處理不善……」

吳三桂心中一動,趕快說:「你說下去,說下去。」

「按照多爾袞的書信,只要降順清朝,等打過這一仗之後,寧遠內遷難民,還可以回歸故里,原有土地房舍,仍歸故主,祖宗墳墓可以相守。這二十萬遼民的天大困難,遼民與本地居民的利害紛爭,隨之冰釋。古人云,識時務者為俊傑。目前情況緊急,望鈞座深味此言,當機立斷,轉禍為福。」

吳三桂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中走了一圈,腳步沉重地走回原位坐下,歎息一聲,在心中忿忿地說道:「好啊,光棍不吃眼前虧,老子日後總會有出這口氣的時候!」

吳三桂重新坐下後,吩咐寧致遠立刻為他起草給多爾袞的第二封書信。信稿寫成後,他又反覆斟酌,修改一遍。雖然多爾袞在回書中已經封他為平西王,然而一則為了表示他的身份,二則一時不能扭轉他僅存的一點民族感情,他用的仍是「大明平西伯」的名義,對於大清朝攝政王封他為王爵的事,也沒有一句表示謝恩的話。

晚上,他在書房中設便宴為楊珅和郭雲龍洗塵;當夜便派郭雲龍偕另一位游擊銜的將領孫文煥,往寧遠的路上迎接多爾袞去了。

第二天早飯後,吳三桂在行轅大廳中召集緊急會議,游擊以上將領和高級幕僚全出席了。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文武官員們按品級肅立面前,恭聽他講話。他要將目前的局勢向大家講清楚。

他說:「多爾袞原來打算從薊州、密雲之間進入長城,可是在翁後接到我的借兵書子以後,忽然改變主意,已經轉向正南,直奔山海關來,估計後日可到。」

一位將領憤憤地說:「這是乘人之危,想不費一槍一刀,佔領夢想多年不能到手的山海關噢,什麼幫助我朝!伯爺,你答應讓清兵進關麼?」

另一個人問:「伯爺,太子在流賊軍中。殺敗流賊之後,奪回太子,滿洲人同意我們扶太子登極麼?」

又有人說:「我家老將軍在流賊軍中,怎麼辦?」

吳三桂心中明白,滿洲人絕不會留下太子的性命,也明白一旦同李自成刀兵相見,他的父親、母親和住在北京的全家人必遭屠戮,悲聲說道:

「唉,我身為大將,既不能扶太子登極,也不能保父母性命,不忠不孝!」隨即失聲痛哭。

楊珅接著向大家說明在翁後遇見清朝攝政王多爾袞以後的情況,還說多爾袞已經將平西伯晉封為平西王,平西王爺麾下文武官員都將相應提升,流散在關內的眷屬都可以返回寧遠,收回田地房屋,守著祖宗墳墓,安居樂業。聽了楊珅對時局的補充介紹以後,大家的心情開始變了。

散會以後,各將領都趕快將局勢的突然變化告訴自己的下屬。關寧軍只好接受這既成事實。因知道清兵即將來到,將要合力戰敗李自成,為崇禎皇帝報仇,士氣反而突然提高了。

寧致遠奉吳三桂之命,約請地方士紳佘一元等,將清兵即將來到的消息傳知百姓,不要驚慌。吳三桂另外派出二三百人清除威遠堡土寨內外的荒草、榛莽、牛羊糞便,清理出一條乾淨道路,以迎接即將到來的大清攝政王。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