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有時騎馬,有時坐轎。坐轎,不僅是為著休息,而且是為著每天都有盛京朝廷的重要文書飛騎送到軍中,請他裁決。他在大轎中看過之後,到一定時候,黃轎會在路旁的空地上停下,隨即有王府包衣在轎前擺好椅案。多爾袞會叫來幾位從徵文臣,就每件文書如何批示作出面諭。
這天,重要的公事辦完以後,忽然一位隨侍章京到面前跪下稟報:
「啟稟攝政王爺,吳三桂差一官員飛馬前來,說有緊急軍情稟報。」
「你趕快帶他前來!」
過了片刻,一員武官被帶到了多爾袞面前。來人姓李名豪,是名千總。
多爾袞威嚴地向他打量一眼,問道:
「吳三桂差你來有什麼軍情稟報?」
「今日早膳以後,得到確實探報,李自成於兩天前密令唐通率領本部人馬約四五千之眾,離開大軍,走燕山小路,先佔領撫寧縣城,又於前日夜間襲佔九門口。平西王想著唐通佔據九門口之後,既容易差細作探聽我大清朝各種消息,也便於襲擾攝政王前往山海關的道路,所以特密令小臣速來向攝政王爺稟報。」
「啊,我知道了。你趕快回復平西王,唐通兵力很小,無足重視。但平西王差人前來稟報,足見對大清具有忠心。唐通倘若從九門口前來襲擾,我前進大軍自然會立即派兵剿滅。至於山海衛西郊大敵,囑咐平西王務加小心,不可使流賊得逞。明日本攝政王自有消滅流賊良策。你趕快回山海關去吧!」
「謹遵令旨!」
李豪叩頭以後,隨即退出御營禁地,飛身上馬,向山海關疾馳而去。
多爾袞立刻命人向後邊傳諭鑲紅旗固山額真葉臣,讓他知道唐通已於前天夜間襲佔九門口,要他小心。
為著早到山海關前,他下令御營趕到威遠堡和歡喜嶺後再進午膳。他因為快與李自成接戰,心中異常興奮。他不再坐轎,騎上戰馬,攬轡揚鞭,意氣風發。他的右邊幾里處是蒼茫雄偉的燕山山脈盡頭處,險固的萬里長城從高山頂上蜿蜒而下,有時跨臨絕壁,驚險異常。左邊離渤海較近。如今正是東南季風流行時候,風又刮起來了。海面上浪濤澎湃,拍擊礁石,濺激著閃光浪花,湧上岸邊。
將近中午時候,大出吳三桂意外的是,駐守北翼城的數百將士突然嘩變,一面企圖襲占關門,一面向李自成的大軍揮動白旗。吳三桂立刻命令山海關上的精兵向北翼城進剿,同時下令從城上放紅衣大炮,截斷大順軍派出馳赴北翼城的一支騎兵之路。雖然北翼城的嘩變被迅速撲滅,但是這件事對吳三桂精神上的震動很大,使他明白,他的投降滿洲難免不引起漢人痛恨。可是事到如今,只好順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沒有第二條路了。在今日的激戰中,雙方都沒有投入全部兵力。吳三桂在兩處戰場上共陣亡三百多人,受了重傷不能回隊的約兩百多人,受了輕傷被救回的約四五百人。對於幾萬人馬的關寧大軍來說,這樣的死傷不算嚴重,但是他想在混戰中奪回父親的計劃落空。所以上午大戰結束以後,吳三桂的心情很沉重。他知道既然他降了滿洲,李自成更不會饒過他的父母和全家親人;而且從今往後,世世代代,必將留下他有辱祖宗的漢奸罵名。他現在心中只有一個模糊念頭:只要他不死,手中有了眾多人馬,總會有一天機緣湊合,他要反抗清朝,洗刷自己身上的漢奸臭名。
在北翼城憤而起義的四百多將士全部戰死,只有為首的千總吳國忠因負傷倒地,被眾人捉獲,押到吳三桂面前。吳國忠儘管負傷,但是昂首直立,不肯下跪。吳三桂很想赦他不死,於是用溫和的口氣對他說道:
「吳國忠,你我雖非同鄉,卻是同姓同宗。俗話說得好:一個姓字掰不開,五百年前是一家。你不講同宗之情,我可是很講同宗之誼。誰叫我們都姓吳呢?」
「平西伯,你錯了。我們並非同宗。我是姓武聖人的武字,你是姓口天吳的吳字。」
吳三桂一時茫然,又問道:「你在石河灘作戰十分緊急時刻忽然嘩變,是不是受部下脅持,並非你的本心?」
吳國忠慷慨回答:「不,你又錯了!今日之事並非嘩變,實為起義。不幸起義失敗,別的不必多問,一切責任由我一人承擔,與別人無干。砍頭不過碗大疤瘌,何必再問!」
「我知道你雖然官職不高,但確實是一員將才,我實在不想殺你。你實說,你手下有人受了李自成的細作勾引,逼你造反,是不是?」
吳國忠對吳三桂冷笑一聲,大聲說道:「我的部下全是聽我的命令起義,既沒有人敢逼迫我,也沒有人受大順軍的細作勾引。你趕快殺我,不要多言。大丈夫敢作敢當,既然起義不成,我就含笑歸陰!」
吳三桂還想放過他,又說道:「你只有四百多人,縱然能夠奪占關門,也不能支持多久,豈不是自尋死亡?」
「倘若我能夠奪得關門,憑恃城頭炮火,就不能讓滿洲兵順順當當開過關來。你手下數萬關寧將士全是漢人,願意跟隨你作漢奸的畢竟不多。我如果能夠堅守一天,西郊有大順軍進攻,城內有關寧兩軍中的漢人將士起義,結局就未必屬你說了算了。你自以為投降滿洲,受封王爵,頗為得意,我看你是高興得太早了!你不忠,不義,不孝,必留千古罵名。……現在我再索性對你直說,花名冊上我的姓名並沒寫錯。只是幾天來我聽說你投降了滿洲,恥於和你同姓一個吳字!……快殺吧,快殺吧,我要為漢人留下來千秋正氣!」
吳三桂害怕吳國忠的慷慨言詞會影響軍心,將腳一跺,命令立即將吳國忠亂刀砍死,拋屍西羅城外。
侍立左右的幕僚和將領們看見平西王臉色發白,一齊勸他回行轅休息。吳三桂沒有聽大家勸說,向躺著很多受傷將士的帳篷和小樹林走去。他先看望帳篷中的傷員,再看樹林中的傷員。他的心情十分複雜:吳國忠在死前對他的當面責罵,大義凜然,一字字擲地有聲,使他心中慚愧;今天只是同李自成初次交戰,就死傷了一千多關寧精兵,全是「袍澤之親」,其中有一半人拋屍河灘和紅瓦店街上,使他心中悲痛。離開時候,他向跟在背後的楊珅小聲吩咐幾句話,楊珅隨即用帶著感情的語調大聲宣佈:
「平西王傳令,今日受傷將士,一律記功,分別獎賞白銀。陣亡將士,另行清查造冊,對家屬從優撫恤!」
滿洲官兵先頭部隊一到歡喜嶺,忍不住發出來一片歡呼,多年來想佔領山海關的夢想終於要實現了。
滿洲兩白旗的官兵最先來到,紮營在歡喜嶺的南坡,直到海邊,但遵照攝政王令旨,不許進東羅城,以表示滿漢一家,絕不騷擾百姓。隨後,滿洲其他各旗的人馬都來到了,挨次紮營在歡喜嶺外。漢軍八旗和蒙古八旗都在後邊,大約一二日內可以陸續趕到。
將近中午時候,多爾袞在前呼後擁中登上了歡喜嶺,在威遠堡的城門外下馬。進帳殿以後,隨即由親信包衣用銅盆端來溫水,伺候他淨了手臉。緊接著又有一名包衣奉上裝好的白銅鍋、瑪瑙嘴、紫檀木長桿的煙袋,等他將瑪瑙嘴兒放進嘴中後,另一名包衣立刻替他將煙袋鍋點著。這時一位隨駕筆帖式官員進來,恭敬地向他打個千,小聲稟報:
「平西王吳三桂差來兩位官員求見,讓他們此刻進殿,還是攝政王爺用過午膳後傳見?」
「午膳不忙。立刻傳見!」
先進來四員扈駕武士,站在多爾袞的身後。隨即郭雲龍和寧致遠被引了進來,在多爾袞面前跪下。多爾袞氣派很大,慢慢將瑪瑙煙袋嘴兒從口邊拿開,向郭雲龍含笑問道:
「你前天在路上叩見過我,名叫郭雲龍?」
郭雲龍受寵若驚,回答說:「攝政王爺真是睿智過人,軍前匆匆一見,竟能記得小將姓名!」
「他是何人?」
「叩稟攝政王爺,他是平西王身邊幕僚,官職參議,文官六品,名叫寧致遠。」
「平西王差你們來有何啟奏?」
「吳平西知道攝政王爺已經駕到,特差遣臣等二人前來請示:他要率領文武官員和地方士紳前來叩頭問安並恭聽訓話,不知何時方便?」
多爾袞暫不忙於作答,他將瑪瑙煙袋嘴兒放在口中吧嗒一下,向旁望了一眼,立即有個隨侍包衣走來,將白銅煙鍋中熄滅的煙末點著。多爾袞再次噙著瑪瑙煙袋嘴兒吧嗒兩聲,吐出灰煙,然後問道:
「平西王的關寧人馬今日與流賊初次交戰,情況如何?」
郭雲龍回答:「微臣本來應該投身此次大戰。只因平西王見臣連日鞍馬奔波,十分疲累,叫臣今日上午留在城中,休息體力。寧致遠參議一直侍立平西王身邊,上午的戰爭實況看得最為清楚。他會向王爺詳細稟奏。」
多爾袞慢悠悠地吸著煙袋,轉望寧致遠,輕聲問道:
「你是文官,可曾親自觀戰?」
寧致遠恭敬回答:「因李賊攻破北京,逼得大明帝后自縊,身殉社稷,我關寧將士與流賊不共戴天,義憤填膺。尤其得知攝政王親率八旗勁旅,今日可抵關門,誓將剿滅流賊,奠安宇內,解民倒懸。我關寧將士十分振奮,深感攝政王不計明清兩國宿怨,不待申包胥作秦廷之哭,已經在盛京仗義興師……」
多爾袞略有不耐,輕聲說道:「簡短直說吧。上午是兩軍初戰,你是不是親自觀戰?」
「臣一直立馬吳平西身旁觀戰,直到大戰停止,各自收兵。」
「雙方傷亡如何?賊兵士氣如何?」
寧致遠如實稟報了上午戰況,也稟報了北翼城小股部隊在千總吳國忠煽惑率領下嘩變的事。多爾袞聽了之後,輕輕點頭,對郭雲龍和寧致遠吩咐說:
「你們回去稟報吳平西王,關寧將士用力殺賊,不負我的厚望。明日如何一戰殺敗流賊,我已經有通盤打算。我現在擔心的是李自成知我親率大軍來到,趁夜間逃回北京。你們回去,告訴吳平西王,我們剛到山海關前休息,他們暫不必前來晉謁,只在城中恭候。我們這裡用過午膳以後,範文程學士即去城內與平西王見面,傳諭我的作戰方略。你們去吧,要謹防李自成拔營逃走!」
郭雲龍和寧致遠叩頭退出,一齊上馬,奔回山海城內。
多爾袞不待用午膳,也無意休息,立刻走出帳殿,向南邊走了幾步,站立在一塊露出地面的磐石上。一陣溫暖的南風徐徐吹來,帳殿外的黃旗飄飄翻捲。他向山海關的巍峨城樓望了一陣,又觀看周圍雄偉的地理形勢,一邊輕輕點頭,一邊發出讚歎的「啊啊」聲。
多爾袞又觀看一陣,忽然明白,他腳下站立的這一道自西向東的土崗原是長城下邊的崗嶺的一個分支,只是在威遠堡與長城之間被挖斷,成了一道深溝,使敵軍不可能利用威遠堡進攻長城。他很佩服兩百多年前修築山海關的徐達,不覺在心中稱讚:「有道理,有道理。」
他轉身向洪承疇問道:「洪學士,這一道向東去通向海邊的崗嶺有人叫它歡喜嶺,又有人叫它淒惶嶺,你曾經駐軍山海,到底叫什麼嶺?」
洪承疇趨前半步,恭敬回答:「從前由這裡出關去遼東的,不是出兵打仗的人,便是有罪充軍的人,很少能平安回來,所以大家習慣上將這道土嶺叫作淒惶嶺。有人認為不吉利,改稱歡喜嶺,指那些有幸能夠從遼東回到關內的人說的。」
多爾袞哈哈大笑,滿面春風,望著身邊的滿漢群臣說道:
「從今往後,滿漢一家,關內外成了坦途,這土嶺便只稱為歡喜嶺,不許再稱淒惶嶺了!」
滿漢群臣紛紛回答:「是的,從此結束了關內外分裂之局,滿漢臣民共享太平之福,山海關就沒有用了。」
多爾袞下了磐石,走回御帳,便傳旨開膳。因為是行軍途中,午膳十分簡單。一吃畢午膳,多爾袞便將範文程叫來,單獨作了重要吩咐,要范即刻進關。
當範文程往山海關走去時,多爾袞傳諭眾文武臣僚來到御帳,部署他明天的作戰方略。他的話很簡明扼要,說完之後,他又用沉吟口氣向群臣問道:
「我想與吳三桂對天盟誓,使他永無二心,你們以為如何?」
有一位大臣感到吃驚,趕快問道:「攝政王爺可曾將這話告訴範文程學士?」
「範文程走時我已經有此想法,可是還沒有拿定主意。眼下我已經拿定主意,要與吳三桂對天盟誓。」
「命什麼官員與吳三桂對天盟誓?」
「不用別人。由我攝政王本人與吳三桂對天盟誓。只有這樣,才能使吳三桂不敢背盟,永遠忠於大清!」
多爾袞隨即吩咐一位內院學士和能寫滿漢文字的兩位章京,趕快準備好對天誓文,用黃紙繕寫出來,並準備有關盟誓事項,不可耽誤。
此時範文程已來到山海關的甕城前邊。平西王派來的兩位武將和兩位文職幕僚站在甕城門外恭迎。範文程趕快跳下馬來,他的隨從們也立刻下馬,隨他趨前幾步,與來迎接的官員們互相拱手施禮,略作寒暄,一起走進城門。
通過光線稍暗的甕城門洞以後,便到了陽光燦爛的山海關前。從甕城門到山海關門有十多丈遠,如今是初夏的未初時候,陽光幾乎是直射在甕城以內。山海關門朝向正東,如今城門大開,只有一名下級軍官帶領四名兵丁在甕城門內站崗,另有四十兵丁在山海關外站崗,一如平日。範文程抬頭望見關門上漢白玉橫額上刻著「山海關」三個顏體大字,不禁心中一動,暗暗說道,由於攝政王的謀略過人,從此滿漢一家,雄關變成通途!
吳三桂的行轅距離山海關門不遠。範文程本來就很細心和機警,今日進關,更是處處留心。他在鼓樂聲中走進行轅大門時,儘管同歡迎的官員們談著話,但還是注意到行轅大門左邊的牆壁上貼著一張紅紙長幅官銜,上寫道:
大清國敕封平西王兼關寧兵總鎮駐山海城中行轅
範文程一眼看出墨色很新,分明是為著迎接他才寫成貼出來的,蓋住了原來的官銜。他此次來關內,奉攝政王密諭,要留心觀察吳三桂是不是真心降清。現在他更相信吳三桂是真心投降了。
吳三桂雖已受封王爵,但對範文程絲毫不敢怠慢。他快步走出二門,降階相迎。隨後將范請進大廳,等僕人獻茶之後,他趕快問道:
「攝政王差學士大人光臨敝轅,有何重要訓示?」
範文程略微欠身回答:「我大清奉命大將軍、叔父攝政王連日征途勞累,需要休息,本打算在今晚召見吳王;但隨後一想,認為吳王與關寧將士以及山海地方官紳,在賊寇猖狂犯境之日,共同一心一德,高舉義旗,歸順大清,歡迎王師,此亦不世偉功,實堪嘉許;於是改變主意,立即命文程前來,傳達令旨,要吳王即率山海衛文武官紳前去威遠堡帳殿晉謁,恭聆訓示。」
吳三桂趕快欠身說道:「是,是,應該聽攝政王當面訓示。只是目前武將們多在石河東岸陣地,防備逆賊進犯,大部分不能趕去威遠堡中聽訓……」
範文程不等吳三桂將話說完,馬上說道:「這我明白。殿下如今只須率領城中的武將和重要幕僚以及地方官紳,前往威遠堡晉謁聽訓即可,凡在西羅城及石河東岸陣地上的大小將領一律不許擅離駐地,務要時刻監視敵人動靜。另外,大清兵到山海關外的已有數萬,將於今日黃昏以後至三更之間,分批整隊進關,駐紮西羅城中和石河東岸,休息好以後,明日投入大戰。另外,在西羅城中,請殿下挑選地勢較高,也較寬敞的地方,作為攝政王的駐地。黃昏後要將這片大的場地清掃乾淨,二更以前會有一部分滿洲官兵進來,為攝政王搭設帳殿,並為隨來的文武官員搭設軍帳、廚房、馬棚等一應設施。滿洲兵的上三旗也在三更之前進關,大部分駐紮西羅城外,明日投入決戰,少部分駐在西羅城內,拱衛帳殿及朝臣居住禁地。吳王殿下,西羅城中可有這麼合適地方?」
吳三桂不假思索,馬上回答:「有,有!西羅城原是訓練山海衛騎兵跑馬射箭地方,土城較大,非東羅城瀕海邊可比。城中靠近西門有這麼個高敞地方,為將領們檢閱騎射的地方。今日上午,我就是立馬這個高處,指揮戰爭。以我看來,攝政王的帳殿設在此處,最為適宜。」
「這地方所有貧民住房,一律拆除乾淨。如今這一處地方是大清攝政王駐蹕禁地,不能留一個……」
說到這裡,範文程突然停頓,思索另外一個字眼兒表達他的意思。機警的吳三桂馬上猜到他要說的是「漢人」這個詞兒,但因為不僅範文程原是漢人,如今新投降滿洲的平西王和麾下數萬將士也都是漢人,所以範文程話到口邊時不由得打個紇頓。吳三桂心領神會,馬上接著說道:
「我明白,在攝政王駐蹕地方,不能有一個閒人。」
範文程點點頭,立刻起身告辭,並囑吳三桂即率領山海城中文武官員和士紳們去威遠堡晉謁攝政王,面聆訓諭。吳三桂恭送範文程在鼓樂聲中離開轅門,又命原來在甕城門外迎接範文程的四名文武官員恭送到甕城門外。
吳三桂原以為範文程會在他的行轅中停留很久,不意范學士來去匆匆,不肯逗留,這做派不但與往日的大明朝廷使者不同,與不久前李自成派來的犒軍使者唐通、張若麒二人也截然不同。他不由得在心中歎道:
「大清朝雖然建國不久,卻是氣像一新!」
吳三桂回到內宅,在一個女僕的伺候下梳了頭,將又黑又多的長髮按照漢人自古相傳的舊習,在頭頂挽成一個大髻,以便戴上帽子。
陳圓圓站在旁邊觀看。她知道大清朝的攝政王要召見吳王,為明日的大戰作出重要訓示。在她的思想中,吳三桂的寵愛就是她的幸福,吳三桂的官運亨通、飛黃騰達,就是她的夢想。至於什麼忠君愛國啦,民族氣節啦,在她的思想中從來不沾邊兒。她也明白,凡是良家婦女,應該講究貞操,丈夫死後要為亡夫守節,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但是這個世代相傳的死道理與她陳圓圓無緣。當女僕為吳王梳好髮髻時,陳圓圓在一旁禁不住讚歎:
「王爺的頭髮真好!」
吳三桂似乎沒有聽見愛妾的話,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
管梳頭的女僕從桌上打開鏡奩,取出大的銅鏡,雙手抱著,請王爺看一看挽在頭頂的髮髻。趁這時候,陳圓圓趕快站到吳三桂身邊,也從鏡子中觀看吳王新梳好的髮髻和漂亮的三綹短鬚,同時觀看她自己的像花朵一般的嫵媚笑容。她將頭盡量向丈夫的鬢邊貼近,有意使丈夫聞到她臉上的脂粉香。
她想吳王會在鏡子裡看到她的笑臉,會像往日那樣將她的纖腰輕輕摟一摟,接著再狠摟一下,笑著將她輕輕推開。然而今天卻很奇怪,儘管梳頭的女僕也連著稱讚他的頭髮,鏡中的吳三桂依然毫無笑容,臉色沉重,幾乎要流出眼淚來。吳三桂想的是,如今這一頭好發很快就要從前邊剃去將近一半,留下後邊的打成辮子,拖在後邊或盤在頭頂。千百年來,漢人一代代傳下來的風俗習慣,馬上就要改變。這是他照鏡子時忽然傷心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自己降了滿洲,勾引清兵進關,在漢人眼中成了民族罪人。同時想到父親即將死在眼前,而在北京的母親和全家三十餘口幾天後將被李自成全部殺光,他幾乎要失聲痛哭。
陳圓圓不懂得他的心情,吳三桂也不想多說。他馬上要去威遠堡晉謁大清攝政王,只能忍住悲痛,吩咐一句:
「快拿衣帽!」
範文程馳馬回到威遠堡中,向多爾袞稟明了與吳三桂等文武官員以及地方士紳見面的情形。多爾袞滿意地微笑點頭。
正說話間,有人傳報吳三桂已經到了威遠堡的東門,等候覲見。多爾袞望著重新聚集在帳殿中的人說道:
「內院大學士們留下,啟心郎留下。叫吳三桂等一干人進來!」
一位滿人官員和一位漢人官員到城門迎接吳三桂等人。吳三桂的隨從奴僕和侍衛兵將都不許進入城門,他們身上的刀劍也都留在城門外邊。從城門到帳殿,兩行侍衛,戒備森嚴,整個威遠堡中肅然無聲。帳殿外邊陳設著簡單的儀仗。
吳三桂久經戎事,對此戒備,心中並不在乎。他原以為多爾袞會走出帳殿相迎,而他也將以軍禮相見,也可能會叫他屈下右腿行旗人的請安禮。然而這一切都是瞎猜,當他率領重要將領和本地官紳走到離帳殿大約一丈遠的時候,忽然有一滿洲官員叫他們止步,隨即有一個官員用漢語喝道:
「平西王與隨來文武官員、士紳跪下!」
吳三桂一驚,但既到此時,也不敢遲疑,趕快跪到地下。他背後一群文武官員、士紳也立刻隨他跪下,低下頭去,十分驚駭,不敢出聲。又有一個聲音喝道:
「磕頭,再磕頭,三磕頭,拜……平身。」
吳三桂等照著這喊聲行了禮,然後從地上站起來。多爾袞用滿洲語說了兩句話,隨即那位贊禮的漢人官員傳攝政王諭,要他們進入帳殿,在地上跪下。剎那之間,吳三桂覺得不是滋味。他原來只在明朝皇上面前才下跪,而現在忽然要對一個滿洲的攝政王跪著說話,從此後……可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多爾袞向吳三桂詢問了李自成的兵力及今日作戰情況。吳三桂在回答時故意誇大了李自成的兵力,說李自成有二十萬人馬,看來不假。同時他也誇耀了關寧軍的勇猛,說他的將士把「流賊」殺得「死傷遍地,河水都被堵塞」,只是因為「闖賊」令嚴,不下令收兵,無人敢後退一步,所以關寧將士也死傷了很多。
吳三桂一面跪著回答,一面偷看多爾袞的神色。只見多爾袞左手拿著旱煙袋,忘掉吸煙,只注意地聽他說話,莊嚴的神色中含著溫和的微笑,偶爾也輕輕地點頭。看見多爾袞在微笑,吳三桂剛才因下跪而產生的壓抑和惘然情緒頓時消失了。
多爾袞問了他許多話,包括李自成對他的勸降經過以及他如何答覆等問題。他作了更加詳細的回答,說明他一心報君父之仇,忍痛不顧父母和全家都在北京,毅然與「流賊」作戰。因為自己兵力不夠,所以才請求大清國派兵相助。
多爾袞笑著說:「目前不是要大清國幫你報君父之仇,你就是我們大清的人了,我們是一家人。你以後要忠於我們大清朝,做大清的忠臣。為此,我還要與你對天盟誓呢。」
吳三桂身上暗暗地出了汗,但也不敢說別的話。
多爾袞將熄滅的煙袋放下,向吳三桂和隨來的官員士紳們望了一眼,又向跪在一旁的啟心郎望了一眼。吳三桂等知道攝政王將有重要口諭,肅然跪著身子,低頭恭聽。多爾袞叫吳三桂等人向前跪。吳三桂等膝行向前,離開多爾袞只有三尺多遠。
多爾袞說道:「你們漢人願意為你們故主報仇,這是大義所在,本攝政王是很稱讚你們的。我這次領兵前來,就是要成全你們為故主復仇這件美事。先帝在的時候,那些兩國興兵作戰的事,如今都不要再說了,也不好再說了。只是你們要明白,往日我同你們雖是敵國,今日可是一家人了。我兵進關之後,若是動百姓一根草,一顆糧食,定要用軍法處置,這一點務請你們放心。你等要分頭曉諭軍民,不要驚慌。」
下面跪著的人,有的連說:「喳!喳!」也有的用漢語說:「遵諭,謹遵王諭。」
多爾袞又說道:「大清國這次進兵關內,非往日可比。這次一為剿除流賊,替大明臣民報君父之仇;二要平定中原,拯救百姓於水火之中,統一河山,從此關內關外不再有什麼分別。各處明朝官吏,只要投順大清,照舊任職。若有反抗的一定剿殺,絕不姑息。我這話已經出有曉諭,你們要張貼各處。」
吳三桂等又是一陣唯命是從的應答聲。
多爾袞又接著說道:「我國不分滿蒙漢,只要有大功的都可封為王,子孫長享富貴,這一點要比明朝好得多了。你吳三桂明白我大清應運隆興,率眾投順,我要奏明皇上,封你吳三桂為平西王。你手下的文武官員,一體升賞。還有隨你來的寧遠士民,流落在此,我心中也很不忍。有願回寧遠本土的就叫他們回寧遠本土去吧,各安生業,不要再背井離鄉,丟掉了祖宗墳墓。回去後從此不再有顛沛流離之苦。吳三桂,你要將這話曉諭從寧遠各處帶來的士紳百姓。」
吳三桂心中感激,趕快說道:「謹遵王諭。至於封三桂為平西王,實在不敢。三桂但能消滅流賊,報君父之仇,於願足矣!」
多爾袞說:「封你平西王,這是應該的。我馬上就稟明大清皇上,給你冊封。目前打仗要緊,你要努力作戰,不要辜負我對你的期望。在我國有很多你父子的親戚故舊。你舅舅祖大壽一家人,還有姓祖的一門大小武將,都蒙我國恩養,受到重用。洪承疇、張存仁都是你的故人,也在我朝受到重用,今晚都在我的帳中,同你相見。」
說到這裡,多爾袞把話停下,吳三桂乘機抬起頭來,從漢大臣中看見了洪承疇和張存仁,他們也都在望他。張存仁原是他的父執一輩,松山、錦州失守之後,也曾寫信勸他投順清朝。
多爾袞又接著說:「我大清國待漢人有恩有義,從前孔有德、耿仲明等人被明朝打敗,從海道逃走,投降我國,我們都封他們做了王,得到重用。不管是先降順後降順,我朝只問他是不是忠心降順。凡是忠心降順的,一體恩養重用。你回去要曉諭將士,今後忠心為我大清國效力,我大清國不會虧待了你們。」
吳三桂磕頭表示感謝。
多爾袞命吳三桂等人坐在地上,又命人給他們端來了茶點。隨即他向吳三桂詢問明日應當如何打法。吳三桂不願滿洲兵進入山海關城,便建議他們分兵兩路,從北水關、南水關進入長城。明日關寧兵由西羅城出兵,三路兵馬一起越過石河,攻入敵陣。多爾袞含笑點頭說:
「就照這樣辦吧。你先回去,命人打開南北水關,迎接我大兵進去,埋伏在關內休息。明日五更我要率領文武大臣進入關城,親臨西羅城指揮作戰。你的將士要臂纏白布,好與流賊區別開來。軍情緊迫,你們先回城內去吧。」
天色黎明時候,多爾袞開始帶著內院大學士、滿蒙漢王公大臣、朝鮮世子以及兩三千護衛的精兵向山海關東門前去。這時吳三桂已率領關寧軍將領和一城士紳在山海關東羅城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