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李巖手下的部隊經過慶都之戰只剩下六七百人。健婦營只從長安來了一部分,井陘一戰死傷了二三百,如今不足五百人。紅娘子從固關回來後,健婦營同李巖的殘餘部隊都駐在平陽城南約十里遠的一個地方。

李巖回到駐地,立刻將李侔找來,也將紅娘子從後帳請出來,一起商議寫奏本的事。李巖既十分高興,又心思沉重,因為目前回河南去,困難確實很多很大。但是,如果他不回去肩此重任,還有誰能夠為大順挽救危局?

他們商量了好久,決定不顧一切,寧死也死在河南,為大順鞏固中原,不惜肝腦塗地。回去,沒有兵當然不行,要向皇上請求多少兵呢?請求的兵太多,如今皇上也沒有多的人馬給他。請求的兵太少,回河南很難站穩腳步。他們又把李俊也找來,一起討論。商量的結果,決定向皇上要兩萬精兵。因聽說袁宗第將率五萬精兵前來平陽,估計請兩萬精兵,皇上還可以答應,再多就不會答應了。

紅娘子問道:「你打算請皇上派哪一位大將同你一起往河南去?」

「大將不必要,一則皇上目前在平陽也沒有得力的大將。袁宗第來後,皇上將另有派遣。何況,」他放低聲音說,「最好不要有大將同我們一起去河南,免得做起事來掣肘。」

紅娘子不放心地說:「如今接連吃了敗仗,人心惶惶,到處叛亂。這種時候,萬一皇上對你兄弟多心,牛丞相又不肯竭力擔保,豈不徒然惹禍?」

李巖說:「不請兵,不去河南,國家亡了,我們也要為國盡節。與其那個時候白白地盡節而死,何如此時盡我們的力量為皇上收拾河南局面?」

紅娘子說:「倘若大順國亡,我們自然都要為國盡節。與其被皇上疑心,死得不明不白,倒不如將來在兩軍陣上與敵人廝殺一番,死個明明白白。」

李巖望望紅娘子,說:「怎麼你們婦道人家比我們男子漢還要疑心重?」

紅娘子說:「我看今日局勢,人心不穩,難免不互相猜疑。倘若皇后在此,我可以先問問皇后的意思,事情就好辦一些。如今皇后不在此地,宋軍師也不在此地。牛丞相同你雖是鄉試同年,他被下在獄中的時候,你為搭救他也出過力氣。可是你兩個這些年來貌合神離,到了危急關頭,他能擔保你嗎?能在皇上面前替你認真說好話嗎?」

李巖心中也猛一沉,琢磨片刻,說:「事到如今,回頭是不行的。幾次請求皇上派我回河南,今日皇上面允了,牛丞相也贊同。我難道突然變卦,說自己不願回河南了?那怎麼敢呢?如今正如古人說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瞻前顧後,何能成事!只要我們自己問心無愧,赤膽忠心保大順、保皇上,其他一切,在所不計。」

李侔同紅娘子聽了這話,覺得也只好如此了,於是大家繼續討論。紅娘子又說:

「據我看來,如今不僅河南局面很危險,山西也是同樣危險。倘若大順失去山西,又失去河南,關中是沒法守的。如今正是餓死人的荒年,加上兵源又枯竭,豈能對抗胡人?縱然能抗拒一時,日子久了,如何能夠抗拒?」

李巖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擔心的不僅是河南、山西;我還擔心胡人派一支精兵,繞道從榆林塞外南下,進入長城,使榆林失去險要。到那時大順顧此不能顧彼,顧南不能顧北,幾面作戰,如何是好?所以,鞏固山西,確保河南,方能扭轉這個困難局面。如果胡人只有一路從塞外向南進兵,那就容易對付。」

李侔歎口氣說:「哥,你料的事情比我遠得多,看來我們回河南去,只能盡人事以聽天命。」

紅娘子說:「萬一大順國亡,我們只好同歸於盡,生為大順之臣,死為大順之鬼,如今走一步說一步吧。」

李俊半天沒有說話,忽然憤憤地插言說:「回到河南,我們……」

李侔沒有注意他說話,接著說道:「國亡與不亡,我們總要想法將死棋化為活棋。」

李俊憤憤地說:「皇上不聽諫阻,一定要東征山海關,才吃了這個敗仗。在北京也不聽勸諫,做了許多失去人心的事。難道『十八子,主神器』的話,不是指我大哥說的麼?」

紅娘子大驚,嚴厲地責備說:「子傑,你想死了?」

李巖也瞪了李俊一眼:「子傑,處此舉國上下震驚危疑之際,一句話就可以遭滅族之禍,萬萬不得胡言!」

李侔也說:「萬萬不可想入非非!」

李俊低頭不敢再說。李巖囑咐他暗中準備,三日後皇上聖旨下來,便要馳回河南,李俊唯唯答應。李巖兄弟連夜商量好,將奏本寫出,準備明天一早遞進宮去。紅娘子幾乎徹夜未眠,是吉是凶,實在放不下心!

李自成因見大局愈來愈壞,決定退過黃河以西,駐在韓城。六政府已經先過河去了。他自己繼續留在平陽,等候袁宗第的五萬人馬和劉芳亮從晉北回來。

到了六月下旬,袁宗第的人馬已經有一部分進入山西。一天,李自成正與牛金星議事,忽報劉芳亮回到平陽。李自成趕緊傳他進宮。他稟報了晉北各州縣的情況後,李自成問道:

「大同情況如何?」

「臣到了定襄,就聽到消息,說姜瓖派人到北京投降胡人,可是胡人並不高興,因為姜瓖在大同擁戴了一個什麼棗強王,名叫朱鼎。」

李自成鄙薄地一笑:「真有這個棗強王嗎?」

劉芳亮說:「聽說姜瓖的投降表文中說,為了維繫地方秩序,擁立明宗室在大同建國,請多爾袞俯允。多爾袞回了一個批示,狠狠地責備他,不同意他擁立什麼朱鼎,還說這個棗強王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又說今天除了大清朝,不許任何人擅自稱號建國。姜瓖受責備後,這個棗強王從此不知下落,有的說已經被他活埋了。姜瓖已經又向胡人送去降表,說他願意為大清鎮守大同。」

李自成罵了一句「混賬東西」,隨即對劉芳亮說:

「你下去休息吧,這幾天我就要往韓城去,你的人馬跟我一道過河。」

劉芳亮叩頭辭出。

李自成望望牛金星,問道:「宋企郊的事情你知道嗎?」

牛金星一聽,心中害怕,躬身答道:「臣看了一些彈劾的奏本,知道他放了許多官,都是他的同鄉,實在私心太重。」

「你看應該如何處置?」

「念他是從龍之臣,還沒有別的大過,僅僅是照顧同鄉,可以對他嚴加責備,或降級使用。」

李自成冷冷一笑:「不能這麼輕饒他。朱元璋得天下之後,嚴懲貪污舞弊的官吏,這情況你比我更清楚。如今到處不穩,人各為私,宋企郊雖系長安從龍之臣,也不能不拿他立個規矩。」

隨即他提起筆來下一道手諭,交給旁邊一個侍臣,說:「立刻飛馬傳我的手諭:將宋企郊捉拿起來,下在獄中,等候發落!」

牛金星大吃一驚,前後胸猛然冒汗,低頭不敢說話。

剛剛說畢,新任兵政府尚書張元第前來求見。張元第原是明朝的一個舊官僚,因喻上猷已過黃河去韓城,現在用人又很急,所以李自成把他留在身邊,給他一個兵政府尚書的職銜。李自成問他晉東南一帶人馬移動情況以及潞、澤二府人馬部署情況,張元第一一作了回答。李自成點頭同意。忽然他想到張元第是河北省人,就順便問道:

「你原是明朝大常寺卿,歸順我朝,又做了大官。你的家人都在故鄉,如今可都平安無事嗎?」

張元第見皇上如此關懷他的全家,趕快跪下說道:「臣家鄉的人都說臣做了『賊官』,將臣的家產抄了,有些家人被打死了,也有人被趕出家鄉,不知逃往何處。」

李自成問道:「你說什麼?」

張元第重複說:「臣家鄉的人都說臣做了『賊官』……」

李自成突然將御案猛地一拍:「替我拿了!」

立刻進來兩個侍衛,不由分說,將張元第綁起來,拖到院裡去。李自成又加了一句:

「既然投順了我朝,吃我的俸祿,做了大官,仍不死心,說什麼你是做了『賊官』,該殺該殺,推出去斬了!」

牛金星趕快跪下說道:「請陛下念他是無意間倉促說出,可以饒他一死。」

「他多年做明朝的官,一直把朕當成『流賊』。如今雖然投順,心中仍以為朕是『賊』。他做朕的官也是出於不得已。像這樣懷著二心的人,不殺終留後患。你不必救他。」他又向外邊望一眼,「速斬!」

牛金星叩頭起來,渾身戰慄,覺得目前局面實在可怕。朱洪武為一句話半句話就殺人的斑斑史跡都湧上他的心頭。他正想問一問皇上還有沒有別的事情,李自成叫他坐下。他謝了座,側身坐下,小腿仍在打戰。李自成歎口氣說:

「朕待人不薄。像宋企郊,朕給他吏政府尚書,官職很高。張元第,朕給他兵政府尚書,官職也很高。朕沒有虧待他們。可是宋企郊竟敢在目前局面下營私舞弊,令朕生氣。至於張元第這個人,骨子裡一直認為朕是『賊』,剛才雖是倉促之間脫口而出,可是倘若他平時心裡沒有這個想法,如何能脫口而出呢?所以非殺不可。朱元璋是開國皇帝,他比朕殺的人多呀!有許多笑話,你比朕更清楚。連人家說『光天化日之下』,他都認為是罵他當過和尚,頭上沒有頭髮。像這樣糊塗的事情,朕絕不會做的,朕只殺有罪的人。」

牛金星站起來說:「是,陛下是英明之君,絕不會輕易殺人,況且治亂世用重典,在目前也只好嚴懲有罪的人。」

李自成問道:「李巖兄弟要回河南,他們的奏本已經呈上來十多天了,朕一直沒有批下去,也沒有召見他們。可是馬上朕就要過河往韓城去,這事情也該處分了。你說要不要讓他兄弟帶兵回河南去?」

牛金星害怕擔責任,只說:「此事臣反覆思慮,不敢作出決定。陛下聖明,還是請陛下宸斷。」

「有許多事情,你可想過嗎?」

「陛下所言何事?」

「宋獻策獻的《讖記》,你我都看過的。上面有一句話:『十八子,主神器』。會不會李巖覺得他也姓李,現在要離開我,另有別圖?你想過沒有?」

牛金星不敢說有,也不敢說沒有,含糊地說:「《讖記》上的話,不知李巖怎麼想的。」

「你看他奏本上有這樣幾句話,」他拿起奏本,讓牛金星到御案前看,「這奏本你看過,這幾句話你還記得麼?你看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牛金星害怕得很厲害,說:「這話看來還是陛下平日『收拾民心』的意思。李巖往年也說過多次,如今還是那幾句老話。」

李自成冷冷一笑,說:「你看,他說:『臣等馳回河南之後,當宣佈陛下德意,撫輯流亡,恢復農桑,嚴禁征派,整飭吏治,與民更始。』」說到這裡,他又望著牛金星,「你對這些話有何看法?」

牛金星還是莫名其妙,說:「從這些話也看不出來與他平日說話有什麼不同。」

李自成說:「如今他要回河南去,收買人心,還不顯然麼?」

牛金星已經看出來李自成對李巖兄弟十分疑心,更不敢說別的話了。他見李自成又一陣沉默不語,便站起來恭敬地問道:

「陛下預定後天就要起駕,往韓城駐蹕。李巖兄弟要回河南的事,必須有一個明白批示。倘若不想使他們回河南去,也需要召見他們,當面曉諭明白。他近來十分焦急,也向臣詢問過幾次,臣只是要他稍候,不必焦急。陛下到底如何決定?」

李自成還是拿不定主意,說:「你先下去吧,也替朕想一想。朕自己也再斟酌斟酌。你下去吧。」

牛金星剛剛走出宮門,又被李自成派人叫回。他向牛金星重新問道:

「你敢擔保李巖兄弟沒有二心麼?」

「臣與李巖兄弟,除朝政大事在皇上面前共同商議之外,並無私人來往。」

「朕不是害怕你們有私人來往。我問你,李巖在洛陽主持放賑的事,他手下人都對外宣揚,使饑民都以為是李公子救活了他們。你還記得嗎?」

牛金星輕輕點頭,心裡想:「唉,李巖完了!」

李自成又問道:「他這奏本裡頭用了『與民更始』四個字。這『更始』二字怎麼解釋啊?」

牛金星說:「『更始』就是重新開始,換一個辦法來整飭吏治。」

李自成又問道:「先生過去替朕講《資治通鑒》,朕還記得『更始』是一個年號,是不是?」

牛金星沒有想到李自成疑心這麼大,趕快跪下說:「是的,當年南陽劉玄起兵討莽,號為更始將軍。後來攻長安,被擁立為帝,年號更始。劉玄被殺之後,因無謚號,只稱為『更始帝』。」

李自成冷冷一笑:「難道李巖也想來一次『與民更始』麼?」

牛金星聽得出了冷汗,說:「皇上,李巖未必有此大膽,可是臣也不敢說他到底有什麼心思。」

李自成說:「他現在要朕給他兩萬精兵,派他回河南收拾局面,難道不是想傚法劉秀以司隸校尉巡視河北嗎?」

牛金星不敢說話。

李自成又說道:「朕想起來了,李巖曾經寫過一首詩,其中有兩句你大概還會記得。」

「不知是哪兩句?」

「『神州陷溺憑誰救,我欲狂呼問彼蒼』,你記得不記得?」

「臣尚記得,那是他從杞縣起義往伏牛山路上作的一首詩中的兩句。」

李自成冷冷一笑:「那時候朕已經來到河南,到處饑民響應,望風投順,都稱朕為『救星』,可是李巖還說『神州陷溺憑誰救,我欲狂呼問彼蒼』,這是真正擁戴朕嗎?」

牛金星不敢替李巖說話,連聲說:「是,是,李巖那時候還沒有見到皇上。」

李自成又問道:「李巖只是請兩萬精兵,卻不請朕派一員大將,同他一起去河南,這難道不令朕對他疑心嗎?他到底有什麼打算呢?好,你不必回答,此事由朕決斷好了,你下去吧!」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牛金星又被李自成叫進宮去。行禮之後,李自成也不命他坐下,就問道:

「朕風聞宋獻策曾經在來到伏牛山之前同李巖談過『十八子,主神器』的讖語,李巖暗露喜色。此事是真的麼?還是一個謠傳?」

牛金星沒有聽到過這個謠傳,但見李自成既然說到這樣事情,感到必殺李巖兄弟無疑,他更害怕了,說道:

「臣不曾聽說。可是目前局面,失河南則關中失去屏藩,救河南又必須用李巖兄弟,用李巖兄弟又不知他們是否懷有二心。可惜軍師不在這裡,請陛下千萬斟酌。微臣忝居相位,智慮短淺,又與李巖是鄉試同年,河南同鄉,理應避忌,實在不敢妄言要不要放李巖回河南去。」

李自成說道:「不放李巖去,他又一再請求,朕不能置之不理。放他去,倘若他心懷異志怎麼辦?我看不如早日將他除掉,免留後患。」

牛金星大驚,趕快跪下,渾身顫慄,吃吃地說:

「請陛下務必三思而行。」

「你不必害怕,除李巖的事情,你只奉命而行,不必由你來替朕拿主意。朕意已決,你可暫時迴避,但不要遠離。朕馬上召李巖兄弟進宮,當面問話。」

牛金星叩頭,顫慄退出,暫時迴避。傳宣官向外傳旨,宣召李巖、李侔兄弟二人進宮。

李巖兄弟進來,行了常朝禮,照例賜座,謝恩。李自成表面上神情特別溫和,竭力隱藏著胸中的殺機。他先從劉子政的消息談起,暗中察看李巖、李侔的神色。李巖推測劉子政可能去往江淮一帶,不會前去北京,更不會投降多爾袞。

李自成說:「目前時勢紛亂,這事情也很難說。過些日子,倘若新的下落能夠知道,我們還是要禮聘他前來共事。」

李巖說:「皇上如此思賢若渴,令人感奮。」

「朕看了你兄弟的奏本,只是因為近來事忙,沒有立即召見。你們的忠心和所陳回河南後的方略,令朕心中十分欣慰。」他輕輕微笑點頭,隨即又問李巖,需要哪位大將一起前去。

李巖回答說:「經過山海關之戰,又經過慶都之戰,皇上得力的武臣良將折損甚多。而今守晉守秦處處需人,頗有『安得猛士守四方』之歎,所以臣反覆思維,只要兩萬精兵,不要一個大將。」

李自成笑著問:「沒有大將,光靠你們兄弟二位和紅娘子豈不十分困難?」

「臣等回到河南之後,不拘資格,隨時提拔將才,不患無可用之人。」

李自成微笑點頭,心想:果然要離開我,獨樹一幟!於是說道:

「卿為朕目前困難著想,不要朕派大將同去,很好很好。以卿等聲望,回到河南之後,自然會有英雄豪傑之士聞風響應,爭來投效。卿等打算何時動身?」

「如蒙欽准,臣願星夜前去,愈快愈好。大好時機,稍縱即逝。倘若待河南全部失去再收拾,將更費周折。」

「卿下去準備一下,明日即可動身,除卿兄弟原有人馬之外,朕從平陽駐軍中撥給你們一萬精兵;你們帶著朕的手諭,路過潞州府時,命潞州府守將撥給你們五千人馬,路過懷慶府時再從懷慶帶走五千,共湊夠兩萬之數。」

李巖說:「潞州府又稱潞安,也就是古之上黨郡,居高臨下,戰國以來一直都是兵家必爭之地。有上黨就有河東,失上黨則河東不能防守。懷慶與上黨相鄰,即古之河內,也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光武爭天下,就是先據河內,而後渡河取洛陽。所以依臣愚見,這兩地人馬不可輕易調動。請陛下就在平陽人馬中給臣湊足兩萬之數。」

「目前這兩地尚無戰事。軍師已經在長安調集人馬,不久會有大軍出關,你可以放心前去。」李自成沉吟片刻,又生出不殺李巖的念頭,打算將紅娘子留下為質,問道:「紅娘子有小兒未離懷抱,是隨你一起回河南,還是暫往長安居住?」

李巖用堅定的口氣回答:「臣到河南,仰仗陛下威靈,但願能趕在滿洲人南下之前站穩腳步,使敵騎不能渡河而南。然而臣回河南,倉促之間身邊也少得力的人。倘若皇上命臣妻紅娘子同去河南,俾其能夠於此困難時日得盡忠心,略效微力,也是臣的心願。倘若陛下對彼另有差遣,留在長安也好。」

李自成下了狠心,點頭說:「命她跟你去吧。朕今日事忙,已命牛丞相今晚代朕為卿兄弟餞行。」

李巖、李侔趕快跪下叩頭,說:「微臣等實不敢當。」

李自成說:「為卿兄弟回河南後便於號召,朕要授卿安豫將軍銜,賜上方劍一柄,便宜誅殺;德齊也晉封為權將軍。一應敕書、印、劍,當於明日頒賜。」

李巖兄弟伏地叩頭謝恩。他們退出不久,牛金星便被太監喚了進來。李自成的臉色嚴峻,說道:

「李巖兄弟奏本上只要兩萬精兵,不要大將。我當面問他,還是說不要大將。他們的用意很明白,朕就不再姑息了。」

牛金星問道:「陛下答應他們去河南麼?」

李自成說:「朕已經允准了,今晚你代朕為他兄弟餞行。」

牛金星十分惶惑,望著李自成的嚴峻眼色,心中猜測,輕輕問道:「為他們兄弟餞行?」

李自成接著說:「你要預先埋伏甲士,在酒宴上宣佈密旨,將他兄弟倆當場斬了,不留後患。斬後即來行宮覆命。」

牛金星雖然早就看出來皇上對李巖兄弟有疑心,但絕沒有料到這麼快就要殺死他們,而且竟然要由他執行!真如同巨雷轟頂,牛金星登時臉色如土,出了一身熱汗。但是他怕李自成對他也產生疑心,所以明知李巖兄弟未必有心背叛,卻不敢大膽諫阻。他的聲音微微打顫,用遲疑的口吻說道:

「陛下,李巖兄弟雖有異心,但是罪惡未彰,殺之無名,奈何?」

李自成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謀叛就是罪名,難道還不該殺?」

「謀叛雖然該殺,但是尚無實證。」

「還要等待他謀叛成功之後才殺他麼?」

牛金星吞吞吐吐說:「我軍新敗,人心不固……」

「朕全明白!你是不敢下手還是不忍下手?」

牛金星趕快跪下,說道:「請陛下賜臣手諭。臣奉旨殺之,昭示中外,才是名正言順。」

李自成立刻提筆寫了一道手諭。牛金星雙手捧接手諭,揣進懷中,然後問道:

「陛下,殺了李巖兄弟之後,紅娘子必然心中不服,如何處置?」

「殺了李巖兄弟之後,你代朕差人前去傳諭,說李巖兄弟謀逆,奉旨處斬,紅娘子無罪,皇上特降隆恩,不加連坐之罪。命她立即攜帶小兒與僕婦人等前來行宮,妥加保護。還要告她說,李巖兄弟雖然有罪被斬,他們手下的將士並不知情,概不株連。明日將派兵護送紅娘子母子回長安居住。她是皇后義女,將對她恩養終身,將其小兒撫養成人。」

「倘若紅娘子不肯奉詔……」

「她敢!」

「她是江湖響馬出身,處此時候,知道丈夫被殺,可能不肯奉詔進宮。」

「你看著辦吧,盡可能留下她母子性命,免得皇后傷心。」

「陛下,慧梅於前年自盡;慧英新近成了寡婦,必然在皇后身邊日夜悲泣;慧劍又於井陘陣亡。如今只剩下紅娘子是有用的女將,平日為皇上所喜愛。倘若紅娘子不肯奉詔,率親隨將士逃走,臣將何以處之?」

「不奉詔即以叛逆論處。她敢逃走,即將她捉拿歸案。你現在就代朕擬旨。只等你將李巖兄弟斬過之後,立即差官員去向紅娘子宣讀聖旨,看她敢不奉旨!」

牛金星心驚膽戰,下去在另一個屋子裡代李自成擬好聖旨,又回來恭敬地呈上御案。李自成看了一遍,蓋上玉璽,遞給牛金星,冷冷地囑咐一句:

「今晚務須辦好,朕等候你進宮覆命!」

牛金星望一眼李自成鐵青的面孔和充滿殺機的眼神,叩頭辭出。

黃昏時候,李巖兄弟滿心高興,一道騎馬來到相府門前。有二位相府官員,已經在大門外等候,迎接他們進去,將他們的隨身親兵留在前院,然後進入第二進院落。從大門起每過一道門,便有侍衛數人躬身叉手,並有人高聲向內傳報。禮節十分隆重。

牛金星下階相迎,和李巖互相施禮。牛金星一把抓住李巖的手,說道:

「林泉,你與德齊明日即馳回河南,收拾中原亂局。皇上期望甚殷,願賢昆仲從此得展韜略,必建千秋宏業。」

李巖說:「我兄弟碌碌無能,數年來未建寸功,辜負上恩,深自慚愧。今去河南,仰賴皇上威靈和丞相廟算,巖兄弟得盡犬馬之勞,只要有裨於國,死而無憾。」

進入上堂屋以後,重新施禮坐下。相府僕人獻茶。牛金星問了李巖準備情況以後,說道:

「皇上已命吳汝義從各營抽調一萬精兵,步騎各半,今夜可以陸續開到城南,不誤明日開拔。」

當下酒宴擺好,堂下奏樂。因為是李自成命牛金星代為設宴餞行,所以李巖兄弟入席之前,先跪下叩頭謝恩。宴會上牛金星一面說些勖勉期望的話,一面心中七上八下。李巖兄弟畢竟是很有身份的人,叛逆的罪名也無佐證,而且同他並無冤仇,今晚由他將他們殺掉,人們會對他牛金星怎麼看呢?他身為大順丞相,國勢突變,苦無善策。皇上又這麼多疑,隨便殺人,凡此都是亡國之象。萬一大順迅速滅亡,他將如何自處?今晚是李自成命他誅戮大臣,而被誅殺的恰恰是他的河南同鄉,又是他的鄉試同年,也是經他向皇上推薦的,這就更使他產生兔死狐悲之感。他又想到,當李巖兄弟進宮時,皇上本可下旨將他們綁出殺掉,豈不乾脆,為何假手於他牛金星呢?為何,為何……

他一面同李巖兄弟談話,一面心中紛亂地想這想那,十分不安。後來他想,不殺李巖他也活不成,就冷靜下來,命旁邊的僕人斟上第三杯酒,向李巖兄弟舉起杯子。李巖兄弟趕快恭敬地站起來,雙手舉杯。牛金星忽然收了笑容,說道:

「李巖、李侔聽旨!」說完將酒杯摔到地上。

李巖兄弟大出意外,震驚失措,趕快放下酒杯,渾身顫慄地跪到地上,等候宣旨。此時一群武士手持刀劍,出現在他們背後。

牛金星手指也微微打顫,從懷中取出黃紙手諭,對著李巖兄弟宣讀:

諭牛金星:李巖、李侔兄弟暗懷異圖,罪證確鑿,著即處死,以絕亂萌,而儆傚尤。此諭!

李巖大呼:「天哪,天哪,臣李巖一片忠心……」

同時李侔也大呼:「冤枉!冤枉!」

牛金星厲聲喝道:「還不替我綁了,立即斬首!」

李巖兄弟的二十名親兵正在二門內東廂房中飲酒,也突然都被捉拿,推往偏院,亂刀砍死。

李俊的一個小校帶著兩名士兵在城中辦事,路過相府大門外,看見李巖兄弟的坐騎和另外二十匹戰馬,知道他們前來赴宴。忽然看見大門關閉,又聽見宅院裡有人大叫,隨即聲音寂然。小校知道必然有變,大驚失色,趕快出了城門,飛馳回營,向李俊稟報。李俊又飛馳來到紅娘子帳中,報告消息。紅娘子驚駭得說不出話來,簡直不相信會有此事。李俊催她速作逃走準備,並說道:

「嫂子,我們都可以死,你不能死啊。你要帶著侄兒,逃回河南,為大哥保存一點骨血。」

紅娘子命紅霞速作準備;李俊也下令將士們準備死戰,保護紅帥逃走。正在這時,忽報丞相府有官員來到,是一個官員帶著四名親兵,顯然不是來捉拿紅娘子的。這官員被迎進軍帳,紅娘子急忙問道:

「制將軍李巖兄弟現在何處?」

那官員臉色嚴峻,沒有回答,說道:「聖上有旨!」

紅娘子趕快跪下。只聽那官員宣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以李巖、李侔兄弟欲乘國家困難,背叛朝廷,幾次請兵,妄圖回河南別樹一幟,法所不容,已加誅戮。念紅娘子雖系李巖之妻,實不知情,且系皇后義女,恩同骨肉,朕既不忍將其連坐治罪,亦不忍見其飄零江湖。紅娘子平日深明大義,忠貞不貳,務須體念朕誅殺叛臣,消滅亂萌之苦心,即日移住行宮,避禍就福,母子保全。朕將差妥當官員護送汝母子返回長安,永遠恩養,富貴終身。至於健婦營,雖曾屢建戰功,然非軍中正規建制,使開回長安,妥善處置。倘有煽惑軍心、違抗聖旨者,殺無赦!欽此。

紅娘子哭著按慣例說了聲「謝恩」。那官員留下由牛金星代擬的上諭,出了軍帳,同從人策馬而去。紅娘子伏地痛哭。三歲的小孩子也牽著她的衣服大哭。

全營將士痛哭。

李俊催紅娘子火速逃走。紅娘子不肯逃。她認為不能怪皇上,全是牛丞相進的讒言,致有此禍。她要去面見皇上,為李巖兄弟鳴冤。李俊和左右竭力勸她連夜帶兒子逃走,到天明皇上不見她帶兒子去行宮,怪罪她違抗聖旨,派兵前來捉拿,再要逃生就難了。

三更以後,紅娘子將小兒子綁在背上上馬逃走,紅霞率一百多名親信健婦緊隨其後。其餘數百名健婦,一則認為皇上聖旨不應該違抗,二則有親人在大順軍中,不肯隨紅娘子逃走。大家走出村外,哭著送行。李俊率領著僅剩的數百名豫東子弟兵斷後。

這時,牛金星生怕紅娘子抗旨逃走,李自成會怪罪於他。於是一狠心,傳下捉拿紅娘子的命令,已經準備好的兩千精兵出動了。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