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訓一:勤讀書

王陽明家訓的第一條就是:勤讀書。

中國古人始終堅信:「詩書繼世長」。在古代,如果有人說你出身書香門第,那就明示了你家族的光輝和你本人的品行。所以,若想成為彬彬君子,第一要務就是勤讀書。

一般人眼中,讀書是人獲取知識的最關鍵途徑。但在王陽明看來,我們心中有良知,良知無所不能,無所不知。所以讀書不是為了獲取知識,只是驗證、呼喚我們良知所已有的知識。比如你良知內沒有烹飪的知識,當你讀烹飪書籍時,就毫無興趣,所以你學不到烹飪的知識。縱然學到,由於心意不在這方面,你也不會出類拔萃。

由此可知,王陽明讓人勤讀書,和其他「要你勤讀書」的古人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就是,讀什麼書。王陽明創建心學前有「五溺」,意思是沉湎於五個方面。這五個方面是:任俠、騎射、詞章、神仙、佛氏。

這五方面的知識其實都是從書本中獲得的。要培養「任俠」情懷,應多讀英雄人物傳記;若想具備精良的「騎射」技能,不僅要實地多練,更要看搏擊和兵法方面的書籍,才能穩固基礎;辭章更不必說,卓越的文學家都是從讀和模仿別人的文章開始的;而若要深切領悟佛道思想,非讀取有關的佛道經文不可。

可以說,王陽明讀的書汗牛充棟,其讀書之勤奮,可用慘烈來形容。其年譜記載,1493年會試敗北後,他精研辭章之學,到了不捨晝夜的地步,以至於累得吐血。搞得他父親王華每天半夜三更都要跑到他房間敲門,強迫他熄燈睡覺。

不過,創建心學後的王陽明對年輕時代引人注目的讀書生活並不滿意,甚至是痛悔。

他的弟子蕭惠特別喜歡佛道,大概是功夫未到,所以到處胡謅。王陽明就提醒他:「我年輕時也特別迷戀道佛,讀遍了二家的經書,自以為有所得,又自以為儒學不足學。後來在蠻荒的貴州龍場驛站待了三年,終於大徹大悟,發現了儒學的簡易廣大。我當時懊悔得淚流滿面,錯用了三十餘年的力氣。你既然來我門下,就專心學儒學,萬不可步我的後塵。」

這段話可看作是王陽明的懺悔,誠意十足。他懊悔的無非是篤志道佛,而篤志道佛必從讀書開始,一言以蔽之,他覺得道佛的經書不該讀。

有弟子問他:「王老師詩詞歌賦樣樣神通,能否推薦個書單?」

王陽明正色道:「辭章之學,純是簸弄精神,一無是處。孔子說『辭達而已』,只要能把一件事說清楚,何必在遣詞造句上浪費功夫?所謂有德者必有言,德是根,言是枝葉,不培養根哪能有枝葉?一味地重視枝葉,你的根豈不是爛得更快?!」

又有弟子問:「王老師您用兵如神,到底用的是哪家兵法?」

王陽明一笑道:「兵法,我倒是讀了很多。不過,我哪家兵法也沒用,我只是學問純粹,養得此心不動而已。此心不動,就可隨機而動,在戰場情況朦朧不明時,瞬間能發現問題所在。能做到這點,就可百戰百勝。」

有弟子不懷好意地問道:「照您這麼說,沒必要讀書了?」

王陽明看了他一眼,把這名弟子看得毛骨悚然。直到這名弟子在心上承認不該開這種玩笑了,王陽明才慢悠悠地說:「書,必須要讀,但要讀好書。」

所謂好書,就是那些原汁原味的經典。王陽明認為,隨著時代的發展,書越來越多,但經典少之又少,只有最原始的那幾本。後人紛繁的著述,內容過於龐雜,思想毫無突破性,只是在聖賢的那幾本經典中打轉轉。

所以王陽明認為,秦始皇燒書在這種意義上有其合理性,因為戰國末期的書太多了,內容駁雜不堪,說什麼的都有,看多了這種書,只能增長過多的人欲,減少了心中已有的天理。

為什麼要讀聖賢經典?下面這段他和徐愛的對答給出了明白無誤的答案。

徐愛說:「有時著述是不能缺少的。比如《春秋》這本書,如果沒有《左傳》作解,人們大概很難讀懂。」

《春秋》記事,一個標題就是一件事,然後就沒有了。《左傳》記言,你說我說大家說,但內容大都緊扣春秋裡的標題。徐愛就認為,《左傳》是《春秋》的擴編和註釋版。

我們今天所見的《春秋》是經過孔子刪定的,王陽明認為孔子刪定《春秋》就是聖人作經的典範:「比如寫『弒君』,弒君是罪過,為什麼還要問弒君的經過呢?討伐的命令該由天子發佈,寫『伐國』,就是說擅自討伐某國便是罪過,為什麼還要問伐國的經過呢?聖人傳述六經,只是為了端正人心。

「孔子常依據人們的問題,對各自的程度與性質作不同的回答。他也不願多講,只怕人們在語言上挑剔,所以他才說:『予欲無言。』如果是些滅天理縱人欲的事,又怎能詳細作解呢?詳細地告訴人們等於是讓人知道了如何去行不仁不義之事呀!因此《孟子・梁惠王上》中講道:『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桓』是齊桓公,『文』是晉文公,二人都是凌駕於西周天子之上的霸主,孔子認為他們的所作所為有悖禮法,所以關於他們的事從不說)這就是孔門家法。世俗的儒者只講霸道的學問,因而他們要精通許多陰謀詭計。這完全是一種功利心態,與聖人作經的宗旨南轅北轍,他們怎麼想得通呢?」

說完這通話,王陽明不禁感慨起來:「一般人,我不會和他說這些。孟子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其實他的意思是,很多書津津樂道於殺戮的記載,毫無天理,極容易引起讀者對暴力和人欲的聯想。人知道太多惡事,就會激發他內心的惡。所以你看,在《尚書》中,即使是堯、舜、禹年間的歷史,不過只有數篇。除此之外,難道再沒有值得稱道的事嗎?當然有,可大概和天理不符,就都被孔子刪掉了。由此可知聖人的意圖,是剔除繁文,後儒則要狗尾續貂。」

這就是王陽明對「勤讀書」開出的書單:它必須是原汁原味的經典,也就是當時流行於世的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五經(《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這些書的內容都是激發人內心中固有的善意和智慧的,用今天流行的話來說,充盈著滿滿的正能量。

無論哪個時代,人們都傾向於名著經典。所謂名著經典,非是章法奇特,文采紛呈,也不是流傳深遠,有某些偉人的推薦。它只是符合下面這個特徵:無論是什麼形式,它們都在宣揚著人類最純粹的善,擯棄人類最卑鄙的惡。

知道讀什麼書,只是選對了路,如何把路走對,還需要功夫。也就是說,該如何讀書。

人類的讀書法則異曲同工,須經歷三個階段:苦讀背誦,用心揣摩,自得於心。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是把第一階段的苦讀背誦當成必修課的,因為要科舉。

有人曾問王陽明:「讀書卻記不住,如何是好?」

王陽明的回答是:「只要理解了就行,為什麼非要記住?其實,理解已是次要的了,重要的是使自己的心本體光明。如果只是求記住,就不能理解;如果只是求理解,就不能使自心的本體光明了。」

王陽明從不反對科舉,並且說過科舉無妨聖(心)學。但是,如果你的記憶力一塌糊塗,幾十字的文章要背誦一百遍,還磕磕巴巴,那科舉之路也就不必走了。

大千世界,路有千條,讀書人不必非科舉之路不走。

聖學就是一條光明大路。而聖學的讀書法則就是,不需要你記住,也不需要你全部理解,聖賢所要求的是讓你通過讀書而使自己心體光明。

如何讓心體光明呢,這就是下兩個階段所要做的。第二個階段就是用心揣摩,爭取將看到的內容全部理解;第三個階段就是自得於心,「夫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你所理解的知識只要和你的心相契合,它才是真知識;如果不能和你的心相契合,那縱然是孔聖人的言語,也不是真知識。

眾所周知,王陽明是主張心外什麼都沒有的。所以只有進入你心而被你心認可的,才是真理;如果不被你心認可,那它就什麼也不是。

那麼,是不是我心認為錯的,就一棍子打死呢?王陽明說:「不對!讀書的目的是培養自家心體。他說得不好處,我這裡用得著,就是益。只要此志真切。有人曾寫信給燕國國王,誤寫了『舉燭』二字。燕國國王誤會了:燭光明亮,是教我舉賢明其理啊。其國後來大治。故此志真切,因錯致真,無非得益。今學者看書,只要歸到自己身心上用。」

有一笑話說,某人去某寺,看一橫匾,上書「心中業物」,再三思索,大為感歎:業障物礙,肇源心中,佛力清淨,一切都消。於是下定決心依此路走去,並跟身邊的人認真訴說,儼然要成佛作祖。但身邊的人卻說:「您看反了……」

談到這裡,我們已能下結論了。王陽明要人勤讀書的目的是培養自家心體,自得於心,以其心學語境而言,就是光明良知。

所以,套用孟子的話頭就是,萬書(物)皆備於我——天地之間的一切書籍,都是為我光明良知而存在的。

《知行合一王陽明3:王陽明家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