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勝利,日本正式簽署投降書,陳家兄弟從重慶遷徙至南京。
而三毛真正的童年記憶,也是從這座飽經繁華與滄桑的古城開始。
南京,六朝古都之地,從韻味到佈局都銜著濃濃的中國氣息。
從古至今,多少文人不吝筆墨,極盡稱讚之情。繁盛時,它是「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洲。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也是「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這裡有風光旖旎水城一色的秦淮河,也有聞名後代惹人垂憐的秦淮八艷。有雨花石,也有玄武湖;有朱雀橋,也有夫子廟。
即便是衰落時,它依舊擎著一股凋零味兒,禁不住讓詩人劉禹錫感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戰爭後的南京古城,定是一股衰敗氣味。只是這些,入不進幼年三毛童真的眼,她能嗅到的,仍舊是孩童對古城牆的幻想,以及對繡花布鞋和青石巷的好奇罷了。
鼓樓區,頭條巷四號,濃濃的中國風情,這是三毛幼時的家。
陳嗣慶和兄長陳漢清住在一個大宅院裡,陳嗣慶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一家人生活安穩且優渥。
令三毛驚喜的是,家中居然會有假山,造型奇異且可攀爬,這給小小女童帶來了多大樂趣呀!院中還栽有桑樹,葳蕤枝幹覆蓋了女童小小的身體。三毛和姐姐拾起地上的葉子,放在眼睛上,一邊嬉戲一邊看家中女眷拿卵形桑葉喂蠶。
桑樹多植於長江中下游流域,葉可喂桑蠶,木材可製器具,枝條可編籮筐,桑皮可造紙,桑葚可食用、釀酒,葉、果和根皮可入藥。「桑」字也是排在百家姓第三百零七位的姓氏。相傳「桑」字源於神農氏,炎帝之妻為桑氏,有記載「神農娶承桑氏,亦作桑水氏,其後有桑姓。」
這標誌性的中國樹木給幼年三毛留下了無窮多的幻想,它是細雨來時避雨的大傘,也是遊戲時藏身的絕佳處。它茂密的枝幹遮擋了烈日,在樹蔭下的小三毛抱著一本小書,坐在板凳上,看遠處的家眷喂鵝。
一群白鵝抻著脖子,鼓著肚子悠閒覓食。
遠處的三毛以為這就是最好的童年,以桑為頂,以鵝為伴,看它們曲頸向天歌。
後來這個大家庭裡的玩伴真的越來越少。大伯陳漢清最大的孩子已經去讀中央大學,有的去讀金陵中學,即便是比三毛大三歲的姐姐陳田心,也已經進了學校。功課和學業的增加,讓家裡的孩子都忙碌起來。
而只有三毛,連上幼兒園的年紀還不夠。而她偏偏不願意終日爬爬假山,或是在院裡追逐鵝。沒有玩伴的日子裡,三毛開始了她的讀書之旅,恐怕她自己也沒有想到,起初打發時間的事件,竟然真的成了影響她一生的舉措。
以至於三毛後來說:「書讀多了,就會在你腦中發生化學反應,就有了所謂的格調。」
成年後,再回憶起在南京古城的這段童年,三毛竟然有太多的樂趣和留戀,想來這濃濃的中國情結早早便已扎根在她的腦海中,讓走過萬水千山的她,晚年仍舊心繫大陸,恨不得帶走這方土地的一抔黃土。
後來,三毛也感念童年時穿的舒服的鞋子。那是,夏天穿的是碎布襯底,縫上鞋面,加上一條布襻橫扣在腳面上,如同蠶豆瓣似的舒服布鞋。冬天的棉鞋沒有橫襻扣,它們的形狀是胖胖的如同元寶似的一種好玩的東西,穿著它好似踏進溫暖的厚棉被,跑起路來卻不覺得有什麼重量。
三毛一直穿的是中國鞋子,有一年聖誕節,母親給她穿上一雙小皮鞋,她反而覺得不適,好比被套了一個硬殼子。她吵著要穿回舊布鞋,母親無奈歎息:「外面多少小孩子飯都沒得吃,你們有皮鞋穿,還要嫌東嫌西地吵。」
三毛父親陳嗣慶後來說過一句話,「三毛小時候很獨立,也很冷淡」。
只是我仍舊偏執認為在南京最開始那段日子裡,三毛過得非常開心,等到她終於有了更加獨立的意識,知曉了「受重視」和「家庭焦點」這些東西後,她的腦子裡開始融入越來越多的思想,也一點點敏感起來。
大伯陳漢清在家中地位自是不必說,身下孩子地位也顯得略重一些。而三毛偏偏有長姐,正如後來父親陳嗣慶說的那句:「每一家的老二跟其他孩子有一些不一樣」。
三毛是這麼評述她自己在家中地位的:
老二就像夾心餅乾,父母看見的總是上下那兩塊,夾在中間的其實可口,但是不容易受注意,所以常常會蹦出來搗蛋,以求關愛。
三毛一生向父母抱怨,說她備受家庭冷落,是掙扎長大的。這點三毛父親自是反對,外人想來也絕不可能。只是父親的見解很有道理,考量週遭在家中排行「老二」的人,地位總是顯得怪怪的。老大地位不言而喻,而最小的孩子,又因為年幼而受到父母和兄姐的格外關愛。偏偏就是老二,上不得下不得,倘若加上生性敏感,又值孩子意氣,免不了為了奪寵和引起父母注意而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這就有了在重慶那一年,三毛因為頑皮而險些出事的場景。
重慶的大家庭裡,大水缸都是埋在廚房的地裡。陳漢清和陳嗣慶不允許孩子靠近水缸,唯怕孩子貪玩掉進水裡。而三毛從來都不肯順著大人心意來,偏偏搞一些「蛾子」來博取大人們的重視。那天也是這樣,大人們都在吃飯,突然就聽到激烈的水花聲,陳嗣慶心裡「咯登」一下,才察覺到三毛竟然不在飯桌旁。他扔下碗筷瘋了似的衝到水缸邊,發現三毛頭朝下,腳就在水面上拚命打水。年幼如三毛,小小的個子還不及一個水缸那麼高,她拚命用手撐在缸底,這樣她就高了一些,腳終於能觸到水面了,水花聲也終於打了出來。
陳嗣慶把三毛拎出來時,三毛也不哭,她順了順自己濕透的頭髮和衣裳,說了句:「感謝耶穌基督。」
還在更小的時候,三毛也很少玩一些女孩子的遊戲。在重慶的家附近有一座荒墳,這在小孩子眼裡視為「不吉祥」的地方,卻備受三毛中意。有時她去墳邊玩泥巴,有時她什麼也不做,過去跑一圈又回家。
細想來,墓地這個場所似乎是一個符號,它貫穿了三毛大半生的轉折,從幼時的無心到少年後受到大挫折,墓地總是三毛療傷和平復心情的地方,任荒涼和悲苦一寸一寸鑽進心裡,唯有如此才能讓孤零零的心得到慰藉——它和這環境終於是融為一體的了。
勇敢和敏感如三毛,這在童年時期就被鞏固的脾性,在成長裡顯得越來越突出。
姐姐有了學業,也因此得到了大人們更多的關注,放學回來,父母總會多問一句,多關照一些學校中的瑣事。而姐姐也說得輕巧,好像外面的世界都是嶄新的,是幼年的三毛不曾接觸的。她只能看著姐姐穿了新衣服,買了新的文具和書包,回家時不情願地給三毛說學校的趣事。而三毛天生好奇心重,逼得姐姐說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姐姐不耐煩了,丟下小三毛,一個人跑去遠處了。
所以,「關注」和「重視」都不具備的三毛把瘦小的自己深深鎖進閱覽室裡。
陳家果然不是一般人家。陳嗣慶的藏書和對子女的影響總是多一些,不同於一般父親,他向來便知道「知識」二字的力量。
南京老宅的二樓,是陳嗣慶兄弟專門為孩子們準備的閱覽室。裡面的藏書在當時的三毛看來,簡直就似金山銀山。因為別的孩子都去學校讀書,空蕩蕩的閱覽室便只有三毛一人,這讓原本不大的地方也顯得格外寬敞。
從此,三毛便一頭扎進書的海洋裡。
如果說後來的閱讀是三毛心甘情願的選擇,那幼年時的閱讀更像是一場逃荒,因為無處可去而顯得鄭重。父母眼裡的三毛更多呈現的是孤僻與不合群,卻不曾料想一個小小孩童,在本該是活潑爛漫的年紀,將層層心事裹起來,把自己的身子也藏進書裡,只是因為院子裡實在是沒有玩伴呀!
所以在單調又沉悶的閱讀裡,「馬蹄子」這個外姓小孩兒都成了三毛童年裡濃墨重彩的一個印記。
蘭瑛是一個逃荒來的女人,與陳家管大門的老僕人是遠親,因此被陳家收留。她帶來一個孩子,就是後來在三毛文中出現過的「馬蹄子」。
開始的時候,白天姐姐去上學,蘭瑛就帶三毛去後院跟「馬蹄子」玩兒。可這「馬蹄子」實在是不討喜,長了個癩痢頭,而且一碰就哭,這讓原本就敏感的三毛更加手足無措了。每每蘭瑛轉身去忙別的事時,三毛就把玩具丟給「馬蹄子」,自己跑去遠的地方。可再遠又能去哪裡,家中又無其他人可以一起玩耍,她便一次次躲進閱覽室,看著外面的「馬蹄子」四處找她的模樣,然後躲在窗子旁笑出了聲。
這也是幼時的三毛心裡為數不多的笑聲。
閱覽室有一扇大窗,正對著窗外的是一棵成年的梧桐樹。那時候三毛還不知道梧桐是多情的植物,李煜寫「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才華橫溢的李清照,在晚年也言「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而後三毛回憶起童年,多是言及「寂寞」,不知是否和當初與梧桐作伴有關。也不知梧桐的氣息是不是悄無聲息融入到童年三毛的腦海裡,讓「憂鬱」「惆悵」都成了名正言順的詞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