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學在家,並不意味著教育的終止。
少了循規蹈矩的課程,也不用接觸嚴厲羞辱自己的老師,卻也並不意味著開心。
一邊是三毛展現給我們的歡快外相。姐姐因為受不了數學的苦難,又生性喜歡音樂,終於說服了父母去讀台北師範學校音樂科。從此姐姐離家住校,三毛便獨佔一間臥室。她買來竹子做的書架,擺上自己鍾愛的書。黃昏時候,父親便與三毛一起讀書,有時候是《古文觀止》,父親來講解,三毛領悟很快,背誦起來也輕巧。有時候是《浮華世界》《小婦人》,父親念裡面的英文給三毛聽。母親也變得積極起來,每次上街都會買一些英文漫畫給三毛帶回家,像《李伯大夢》《瞌睡鄉的故事》《愛麗絲漫遊仙境》《灰姑娘》等等。
好多中文書早就看過了,慢慢又接觸了英文版本,竟然也就無師自通,對英語也越發熟悉起來。
三毛也果真是愛讀書,休學在家的日子鮮少外出。那時候十幾歲的孩子們,有的混太保太妹,有的好打扮,有的攢錢買零食。三毛卻不,她的錢都用來買書了。
讀書多了、久了,氣質與審美也就顯得與眾不同,在三毛眼裡「因為天天跟書接近,它們不但在內容方面教育我,在外形方面也吸引了我。一個房間,書多了就會好看起來,這是很主觀的看法,我認定書是非常優雅美麗的東西,用它來裝飾房間,再合適不過」。
也因為天天與書接近,同齡孩子尚且沒有那麼強烈的自我意識的時候,三毛已經是十足的小大人。懂得歡愉,也懂得孤獨與愁苦。
另一邊,就是輟學在家獨處所帶來的愁苦,即便三毛總是強調喜歡獨處,內心深愛孤靜而不太合群;但事實上,自從姐姐離家住校後,她失去了一個念閒書的好伴侶。因為沒有同學,唯一可以擁有的活動,就只有在無人的午後,繞著小院的水泥地,一圈又一圈地溜旱冰。
是真的不願與人接觸的。即便是心之所向,也早已經懂得輟學在家並不是好的事情,逃避了學校的壓力與眼光,也仍舊要注意身邊的其他人。自尊心是一刻都不曾少的,也只有在讀書的日子裡,三毛才能切切實實做一個為自己驕傲的人。
那把自己嚴嚴實實封閉起來的日子,看起來是輕鬆的,其實並不好過。
後來三毛被父母送去一家美國學校,學插花、鋼琴與國畫。跟名家黃君璧習山水,跟邵幼軒習花鳥。平日裡還有數不盡的中英文書籍。
日子塞得那麼滿,也沒有能打開三毛內心的枷鎖。
出門讓三毛害怕,街上的人是她最怕的東西,父母用盡了一切愛與忍耐,仍舊不能讓她走出自己的困局。
後來,她又迷失在一種幻覺裡面。
那個歌聲又傳了過來,「我來自何方,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風呼呼地吹……海嘩嘩地流……」三毛拚命把自己蜷縮在床角,那個聲音還是咄咄逼人地靠近她,輕靈的、勢不可擋的,就這樣圍繞在她的周圍。
她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叫作珍妮的女孩子,於是一遍遍喊著「媽媽!告訴我,告訴我,我不是珍妮,我不是珍妮……」
這是三毛文字裡記敘的,第一次關於靈異的事件。
一年前堂哥打電話給三毛,說是聽到《珍妮的畫像》要重演的消息。這部片子三毛小時候是看過的,知道是一個淒艷的故事,不過具體內容已經模糊了。只是,當堂哥哼出片中珍妮常唱的小歌的時候,三毛瘋了一樣喊出來:「這曲調,這曲調……我認識它……不是因為電影的緣故,好像在很久以前,我有一段被封閉了的記憶。在另一個世界裡,那些風啊!海啊!那些縹緲、陰鬱的歌聲……」。
那一晚三毛病得很重發著高燒,珍妮的歌聲像潮水一樣湧進她的全身。
病後醫生再三囑咐三毛的家人說需要靜養,不能再受刺激,也不能有時間思考。有一天三毛心血來潮,不顧母親的反對,提著畫箱瘋一樣地跑出家門。坐在田埂上,那些歌聲又傳過來,三毛在田野裡狂奔起來,卻奔進了那個被封閉了的世界裡。四週一片黑暗,除了珍妮陰鬱、傷感、不帶人氣的聲音之外,什麼都沒有。黑暗裡,三毛一直在奔跑著,還在找尋……
那晚三毛被一個農人送回家,母親看到三毛的樣子心疼地大哭起來。三毛回到家,又迷迷糊糊地病了一個星期,父母跟三毛約法三章,不許生氣、不許想太多、不許任性……
後來父母又帶三毛看了多次醫生,看身體的,還有一些心理醫生。而只有三毛明白,這不是病,珍妮與她的關係是說不清的。
後來珍妮來得越來越頻繁,在三毛的意識裡,這個幻想中的人已經要佔據她自己,甚至是要把她取而代之了。三毛的身體越來越糟糕,打針、吃藥、心理治療、鎮靜劑甚至父母的疼愛都沒有用,珍妮仍舊是緊緊霸佔著三毛的身體,不肯挪動分毫。
孤寂與恐慌像洶湧襲來的怪物,把三毛整個吞噬了進去。
那種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感覺,以及自己正被一點一點取代的感覺,是如此令人恐慌。
直到有一天,三毛割了腕。
最初將三毛從泥沼裡拯救出來的,是顧福生。
顧福生,「五月畫會」畫家之一;一九三五年出生於上海,後就讀於台;一九六一年後旅居法、美,以油畫、版畫、彩墨畫見長;父親為將軍顧祝同,可謂家門顯赫。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台灣的經濟與信息發展仍舊緩慢,藝術領域出現了兩個最重要的畫會——「東方畫會」和「五月畫會」。年輕的藝術家才情相惜成立畫會,又通過文藝運動,將現代藝術的觀念推展開來。「五月畫會」的畫家大多來自當時最好的藝術學校:師範大學。而那時的「五月畫會」對於稍稍懂得藝術的人而言,都不算陌生,只是都顯得疏遠,可望而不可即罷了。
說來一切皆是緣分,在受教於顧福生老師之前,三毛已在家關了三年多,不輕易出門,也不與人接觸。她的全部生活,就是在那幢日式的房子裡,全部的活動就是讀書或在小院的水泥地裡溜冰,接觸的人也僅僅是父母和姊弟。
而出奇的是,三毛竟然第一次有了想主動接觸外人的想法。
那一年三毛十六歲,顧福生二十五歲。
三毛的姐姐陳田心的朋友到家裡來玩,其中有一對姐弟,叫陳繽與陳驌。大家都在吃東西,只有三毛一個人縮在角落裡。這時候陳驌突然宣告說,他要畫一場戰爭給大家看,一場騎兵隊與印第安人的慘烈戰役。
陳驌畫得生動,整幅畫都活了起來。顯然,這與三毛往常學到的是有大不同了,也從角落裡挪出來,細心打量這幅畫。
戰馬倒地,白人中箭,紅人號叫,篷車在戰火中燃燒起來……等到大家都走遠了,三毛才靠近來端量,這再也不是過去那些沒有生命的臨摹畫了。每一個人物都有了生命,燃燒起來的火熊熊滾滾,將三毛整個裹了進去。
她也要學習這樣的畫。三毛在心裡暗暗與自己說。
陳驌的老師便是顧福生。
讓三毛下定決心出門是非常艱難的,太久的封閉讓她不太熟悉外面的環境。一個人待久了也不太會與別人相處。
電話中約好去見顧福生老師的日子尚早,三毛卻早已是寢食難安了。
事隔多年後,三毛曾經在文章《我的三位老師》中這樣評價過她的恩師——
許多年過去了,半生流逝之後,才敢講出。初見恩師的第一次,那份「驚心」,是手裡提著的一大堆東西都會嘩啦啦掉下地的「動魄」。如果,如果人生有什麼叫作一見鍾情,那一霎間,的確經歷過。
而在好友白先勇的口中,顧福生也依舊是不可多得的藝術人才:「他創造了一系列半抽像人體畫。在那作畫的小天地裡,陳列滿了一幅幅青蒼色調、各種變形的人體,那麼多人,總合起來,卻是一個孤獨」。
顧福生這時期的作品,有一點像莫迪裡阿尼(Amedeo Modigliani)拉長變形的人體造型、巴菲特(Bernard Buffet)筆直利落的人物線條,以及他所採用的寒冷色調。然而這個「青澀」的藝術家,卻有一張青春俊秀的臉孔,是台北文藝圈知名的美男子。更難能可貴的,是他的誠懇、從容與安靜,他作畫專心利落,待人又和善可親。
如今查詢顧福生的作品和影像已經很難尋到了,這個當時蜚聲畫壇的人,低調得不曾讓後人瞭解他的更多才情。
「孤獨」之於顧福生,正如當時的「孤獨」之於三毛。不求被贊同與支援,心如遠山,只管在自己的天地裡馳騁。
如此說來,是同樣的氣息帶三毛來到這裡——泰安街,二巷二號,顧福生老師的深宅。
三毛被帶著穿過杜鵑花叢的小徑,到一幢大房子外另築出來的畫室前被有禮貌地請進去,屋內並沒有人,只有滿牆滿地油畫。提到見到顧福生老師之前的心情,三毛寫到:「我亦是背著門的,背後紗門一響,不得不回首,看見後來改變了我一生的人。」
後來再動筆寫顧老師,三毛情到深處竟然不能自禁,「唉——不要寫他吧!有些人,對我,世上少數的幾個人,是沒有語言也沒有文字的。」
是的,顧福生在三毛心中的份量,太重太重了。那是三毛救命的人,是將她引領到寫作這條路上的人,也是改變她一生的人。
那麼,這個讓自閉和自卑的三毛甘願打開自己的心扉,每日跑來學習的老師,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顧福生站在面前,清清靜靜,二十多歲的容顏,文雅又細緻,表情卻是隨和的,絲毫沒有生疏感。
三毛的臉紅了,她讀的那些小說在腦中起了反應,少女的心在這一刻打開了。
三毛喊了一聲「老師」,又難為情地低下頭。顧福生問她一些普通的問題,「為什麼想學畫」「喜歡美術嗎」等等。當他知道三毛沒有進學校唸書時,表現得十分自然,也沒有做追問和建議。
三毛感到自己的心和顧福生老師更近了,他不是像常人一般的盤問,屢屢給出大人的經驗與姿態,也不是學校老師一般的嚴肅與不通情理。顧福生給予的尊重與理解,是當下的三毛迫切需求的稻草。
這一刻,三毛收起了自己的自卑心理,抬起頭看了看眼前的顧福生,他明明亮亮的,帶著明媚的光束一寸寸鑽進三毛的眼睛裡。
三毛想拚命抓緊這根稻草。
當日課程結束時,顧老師囑咐三毛買一個新鮮的饅頭,以備擦炭筆素描。
回到家的三毛便和母親鬧了起來,非讓母親去買饅頭,她怕三天以後上課時候買不到饅頭——儘管它是一隻那麼簡單的東西!
事實上三毛也清楚,存了幾日的饅頭等到上課時候是再也不能用的了。可是那份焦灼與期待是怎樣也按捺不住了,她整個人都跟著緊張起來。這份期待讓三毛坐立不安,她自己也不能明白,這樣的固執與渴求已經不受自己支配,她只覺得心變得濕濕潤潤的,生活也變得寬敞起來。
這樣的孤獨與清冷,這樣的溫柔與寬慰。
在一個十六歲女孩子的眼中,顧福生已經站成了一種恆遠,所以當顧福生說「你自己先畫」的時候,三毛的自卑心突然就湧了出來。
是因為太在乎,是因為太想把自己好的一面和盤托出,是因為太怕留下失敗的、無能的形象,所以三毛才在顧福生老師走後,一根線條都畫不出,所以才在那麼努力仍舊畫不好的時候,無力地與老師說:「沒有造就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以後不要再來的好!」
當遇到生命裡重要的、而自己卻不能操控的事情時,三毛每次給出的都是同一個反應——逃避。敏感如她,脆弱也如她,即便行動上是果決的、堅強的、毫不示弱的,心裡也是軟綿綿地潰成一片。三毛曾經描寫那時候的心情:「又要關回去了,又是長門深鎖的日子,躲回家裡去吧!在那把鎖的後面,沒有人看出我的無能,起碼我是安全的。」
哪裡有過無能,哪裡有過危險,都不過是自尊心作祟罷了,越是想抓緊的時候自卑心就會越重。
顧福生是溫暖的,在三毛想要臨陣脫逃的時候,他又拉了她一把,「還那麼小,急什麼呢?」
這一次,顧福生沒有讓三毛逃開。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有了之後在文壇小試牛刀的三毛。
三毛曾經這麼說過那段時間顧福生對她百般付出與忍耐的關愛:「顧福生付出了無限的忍耐和關心,他從來沒有流露過一絲一毫的不耐煩,甚至在語氣上,都是極溫和的。」
溫和又聰慧如顧福生,他怎麼會沒有看出來三毛的心不在繪畫上。
「有沒有試過寫文章?」顧福生溫柔地問三毛。
「我沒有再上學,你也知道。」三毛低聲說,因為沒有自信心而顯得底氣不足。
「這不相干的,我這兒有些書籍,要不要拿去看?」顧福生說話的口吻總是溫和的、商量的,不是施加,也不是命令,他像是一位親密的朋友,是一個溫柔且可能瞭解你的人。
顧福生老師遞給三毛的,是一本《筆匯》的合訂本,還有幾本《現代文學》雜誌。
三毛是讀過一些書的,可是捧回去的那些雜誌卻還是看癡了。波特萊爾來了,裡爾克和橫光利也來了,卡繆也出現了。什麼是自然主義流派?什麼是意識流?再後來,愛倫坡、芥川龍之介、惠特曼、康明斯……他們排山倒海地朝三毛壓過來,整個將她吞噬進去——三毛愛極了這些似曾相識的靈魂!
再見顧福生的時候,三毛已不再是那個羞澀的、吞吞吐吐不愛說話的小姑娘,她變得活躍了,說了又說,講了又講,問了又問,交談是不願意停止了,整個人都像脫韁的野馬,止不住興趣湧上來時難以壓抑的喜悅。
這一次,換做三毛不願意逃開了,她完全換了一個人。在鍾愛與熟悉的領域裡,她的自信終於來了:「對著一叢劍蘭和幾隻水果,刷刷下筆亂畫,自信心來了,畫糟了也不在意,顏色大膽地上,背景是五彩的。活潑了的心、突然煥發的生命、模糊的肯定、自我的釋放,都在那一霎間有了曙光。」
那個多才多藝的三毛,那個爽朗的、勇敢的、純粹的三毛終於向我們走來了。
如果說與父母和姊弟關係和善算是明顯的徵象,那麼三毛還有一些是帶有隱藏性的改變卻也顯而易見,譬如一些躍躍欲試的想法和對文學豎起的信心,所以當三毛終於按捺不住,問顧福生老師「我寫文章你看好不好」的時候,她對新事物的探索已經初見端倪,這樣的主動和不畏懼與原本那個自卑的、怯懦的三毛是成鮮明對比的,卻因為三毛對文學的多年熟知以及對於眼前這位孤傲老師想有的表現欲,而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於是,顧福生老師說:「再好不過了。」
三毛與顧老師學畫六個月,再來畫室時,交給他的是一份稿件。
交稿之後便是等待,這份茫然的無助感才最焦灼。那幾日顧老師並沒有談起那份稿子,三毛也不去問,畫完畫只是倦倦地一笑便低頭走出門。
既不是明確的回復,也不是讚許與認可,有的只是無聲的寂靜,三毛能做的,除了再次逼出自己那份不合時宜的自卑,再無其他。
所以下一周的上課日,三毛沒有請假,也沒有再去顧福生老師的家。
可人終究還是好奇的。
三毛再去畫室的時候,只說是生病了,便去調自己的畫架。但顧福生老師的話,讓三毛整個人都抖擻起來,那一刻她甚至因為過於興奮而沒有聽清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心,眼淚擠在眼眶周圍,差一點就淌下來。
「你的稿件在白先勇那兒,《現代文學》月刊,願意嗎?」顧福生淡淡地說。
「沒有騙我?」三毛跳起來,不敢相信老師的話,她懷疑是自己哪一句聽錯了或者是老師捉弄她的玩笑話。
直到顧福生老師又說:「第一次的作品,很難得了,下個月刊出來。」三毛終於確定這是真的了,她想喊出來叫出來,卻被顧老師的鎮靜穩住了自己原本不可控制的情緒,那個一直被視為「壞學生」的三毛,那個被否定被侮辱的中學生,終於得到了肯定。最重要的是,這樣的肯定出自自己欣賞與敬重的老師,況且他還是那麼有才華與地位的一個人!
這是三毛全力以赴,並且真正意義上第一次主動將自己的文學才華拋出去,不能想像如果這次嘗試失敗或者以沒有結果告終,還能否有今日的三毛。
慶幸的是,這一次機會三毛牢牢抓住了,在恩師顧福生的推薦與幫助下,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當三毛的文章終於變成了鉛字被印在書上的時候,她再也忍不住狂喊了起來,還沒有進家門就把父母嚇得走了過來——這絕非是平日的三毛,她的羞赧與自卑都不見了,有的只是興高采烈和不可掩飾的自信心,這樣的自信點綴著三毛,讓她顯得那麼與眾不同,那麼耀眼,閃得身旁的人幾乎睜不開眼。
所以當三毛幾乎是用喊的聲音講出來「我寫的,變成鉛字了,你們看,我的名字在上面……」時,陳嗣慶與繆進蘭都還沒有完全緩過神來,他們驚愕地捧著那本雜誌,翻了又翻,眼淚就要被笑擠出來。
那時候白先勇與三毛家做鄰居,三毛自然是知道白先勇的,也知道文章是顧福生老師交與白先勇,又刊登在了《現代文學》上。後來那段日子,三毛每每在外面遇到白先勇就要遠遠地躲起來,帶著少女的一股難為情,從來也沒有主動上去打過招呼。
如果說顧福生老師對三毛的影響是建設性的,那麼一方面就在於他真的打開了三毛的天賦,三毛用聰穎與熱愛建立起來的讀書興趣,被顧福生探尋到,並且落到了實處,這一點對於後來無數的三毛迷而言,無疑是最最重要的一點;另一方面也體現在顧福生引導了三毛的人生態度,包括鼓勵她交友、培養她對美的認知、樹立自信心,以及讓三毛懂得人生的聚散無常。
這些當初在一個十幾歲女孩子眼中驚天動地的事情,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影響著她的人生價值觀,至於日後的自由觀與漂泊,也都逐漸有了清晰的輪廓。
甚至三毛打開心扉,朦朧的感情情愫第一個指向的人,也是顧福生老師。帶著尊重與依賴,這種感情因為第一次出現於三毛的生命中,而帶著十足的份量。儘管日後三毛有過真正意義上的愛情、婚姻、友誼,但都不能代替這一份經歷和這一個人。
那時候三毛還是不鍾情於打扮自己的,每天都穿著沒有顏色的素淡衣服,直到有一次去顧老師家裡遇到他的姊妹,才被她們光鮮的穿著驚動。後來她向母親要打扮,也是羞怯的,選了一雙淡玫瑰紅色的軟皮鞋。新鞋子是磨腳的,儘管如此,三毛也要忍著疼痛每日穿著它。
還有一次,三毛父母的朋友從國外回來,送了家中一些禮物,另外一個包裹是送給趙姊姊的一件衣服,勞煩繆進蘭轉交。繆進蘭當日忙碌,便沒有立刻送過去。
三毛偷開了那個口袋,一件淡綠色的長毛絨上衣躺在裡面。如今的我們還能聽到當時那個少女殷切的心聲:「這應該是我的,加上那雙淡紅的鞋,是野獸派畫家馬蒂斯最愛的配色。」
其實哪裡僅僅是馬蒂斯最愛的配色,是聯想到顧福生老師和他的姊妹們罷了。
第二天下午,三毛偷穿了別人的衣服,又換上枚紅色的新鞋子,心滿意足地去了畫室。
然而,再也沒有遇到顧老師那些漂亮的姊妹,在三毛覺得自己最漂亮的時刻,在她格外精心地打扮自己,講究配色,甚至是偷穿了別人衣服的這一刻,留給她的只有空蕩蕩的畫室,還有畫室裡那個孤單單的自己。
衣服的前襟上還是被弄上一塊油彩,回家後眼見母親要過去送這件衣服,三毛卻怎麼也擦不掉衣服上的那塊明黃。最後她拿起剪刀,像剪草坪似的把那一圈沾色的長毛減掉了。
日後回憶起這件事,三毛說:「當年的那間畫室,將一個不願開口,不會走路,也不能握筆,更不關心自己是否美麗的少年,滋潤灌溉成了夏日第一朵玫瑰。」這朵玫瑰開始關心自己是否美麗,開始對穿衣、色彩、搭配有了自己獨到的感受,多年後我們看到三毛那一身波西米亞的裝扮,依舊會為她的明艷動心,為她的不同尋常驚訝,細細追究起來,這便是三毛之美的根源吧。
敏感如三毛,即便是刊出了第一篇文章,也仍舊對自己的文學天分懷有質疑,畢竟是通過顧福生老師遞過去的,多少帶著顧老師和白先勇幫忙的成分。於是三毛又想了一個愛情故事,悄悄試投《中央日報》,沒過多久也刊登了出來。
後來白先勇描述過當初的情形,對於自己大膽啟用一個少女作者的第一篇小說,因此為華文世界發掘了一位才華橫溢的作家,也頗感歡欣。他說陳平的《惑》是憑實力站在了以台大外文系大學生為創作主力、觀念最新穎的文學雜誌上,她並不僥倖。
為三毛帶來了自信和榮譽的同時,顧福生也為她帶來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位好友——陳秀美。
陳秀美筆名是陳若曦,最開始三毛讀了陳若曦的小說,非常喜歡她。顧福生老師便鼓勵三毛去結交朋友,並給了她陳若曦永康街54號的住址。
與三毛的沉靜與羞赧不同,陳秀美是熱烈且果敢的,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並且改變了三毛。陳秀美認為,三毛雖然有一些多愁善感,但更多時間看起來是健康活潑的。她知道了三毛有一個怕考試的毛病,也知道三毛父母通情達理,給予了三毛無盡的包容和忍耐。三毛的經歷也給了陳秀美創作的靈感,《喬琪》便是以三毛為人物藍本創作而成的小說。
多年後,陳秀美與三毛再次聯絡上,她多次追問三毛,是否曾在當年的「喬琪」上看到她自己的影子?
至於後來陳秀美推薦三毛去找中國文化大學創辦人張其昀,也是後話了。倘若沒有顧福生老師,也許三毛走上文學這條路還要更遲一些,打開自己的心扉也會更晚一些,而第一次戀愛與被迫出國想來都是不可能的了。
這個影響了三毛一生的人——三毛的恩師,在當年曾讓三毛深深地迷戀且崇拜著,也讓三毛在當初為自己取下了英文名字——ECHO。
那日在顧福生的畫室裡,三毛面對著那些肢解了的修長人體發呆,她決定模仿老師的畫。多年後對於這幅畫,她仍舊記得那些細節——赤裸著的、瘦削的白色人體背影,一塊貼上身的繃帶散落在腳下,暗藍色的背景,翻滾著靜謐與孤獨。
顧福生看了這幅畫,知道是抄襲自己的,也不說什麼,只說:「可以,再畫。」
顧福生走後,三毛在畫的右下角,簽下今生給自己取的第一個名字:ECHO——意為「回聲」,是希臘神話裡山澤女神的名字,戀著水仙又不能告知。
多情的女孩子當年雖不能說出口,卻也學會了勇敢這回事,才能在日後的生活裡變得無拘無束,不再克制自己的感情。
終於,顧福生引導三毛走出人生困局,又引領她走向文學這條路,讓她逐漸打開自己,獲得了自信。然後,顧福生功成身退,他辦了一次畫展後又恢復了上課。有一日,別的同學都已經散了,三毛正在收拾畫具的時候,顧福生走過來,突然說:「再過十天我有遠行,以後不能教你了!」
時間就是在那一刻凝結的。三毛只覺得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至於後來顧福生說什麼去巴黎的話,三毛也都混混沌沌,是真的受了大悲愴的。這與當初輟學又不同,一個是從未得到,一個是尚未握緊就又失去。
哪裡能輕易就放手呢?可又能怎樣,幼時還在南京的假山上玩耍,轉眼也就要坐船來台灣了;入了中學,也沒有人問過她是不是喜歡上學,是不是願意做雞兔同籠。不受掌控的事情太多了,這一點三毛從來都是知道的。只是這一次,她才剛打算打開自己的心扉,才剛放鬆了自卑與自閉的警惕,那個帶她走出來的人,竟然又要遠去了。
人生就是這麼聚散無常吧。
那日顧福生破例陪三毛走到巷口,要給她找車。三毛推辭,說不想回家,要一個人走走。
那麼長的路,三毛一個人走了下來。
她沒有回頭,只是把一種叫作「失落」與「寂寞」的東西踩在腳下,一步一步踩成回聲。
那艘叫作「越南號」的船把三毛的恩師帶走了。去巴黎,是那個年代的畫家最想圓的夢,去世界的中心看看最著名最優秀的畫,即便要為此漂洋過海遠離家鄉,即便要為此忍受窮苦與孤獨,也都是值得的,那個被稱為「夢想」的東西,凌駕於一切的物質之上。即便顧福生有著顯赫的家世,也甘願為了夢想遠走他鄉,甘願為了心中所愛忍受平淡,長年用心去創作。
顧福生用自己的態度給了三毛最好的人生詮釋:淡漠且精緻。
三毛跟隨顧福生老師學畫十個月,此去一別竟是十年。
十年後的芝加哥,密歇根湖畔冬風凜冽。三毛手中握著顧福生老師的地址與電話,在密歇根大道上來來回回地走。
她是從兩百里外趕來的,想見一面的心情持續了十年。只是十年後,再面對顧福生老師,她只覺得自己兩手空空,沒有任何成績可以交付,對於那個她最看重的人,心底的自卑心又悄悄燃起來。
約定的時間,在三毛踱來踱去的步子裡,一點點被踩碎。
十年前的分別,顧福生破例送三毛到巷口。
十年後的今日,三毛裹著一身舊布長裙,在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路上,一個人慢慢走了下去。
是懷念、感傷、欣喜、清冷,更是寂寥。
時光荏苒,話都哽在喉頭了,眼前的這一幕她想了無數次,念了無數次,卻依然會因為過度激動而顯得語無倫次。世上偏偏就有這樣的人,讓回憶成了柔軟的東西,每每提起,都是一片濕潤。就讓我們用三毛《驀然回首》文章裡的話,來紀念顧福生:
客廳裡空無一人,有人送茶來,我輕輕道謝了,沒有敢坐下去,只是背著門,看著壁上的書畫。就是這幾秒鐘的等待,在我都是驚惶。但願有人告訴我,顧福生出去了,忘了這一次的會晤,那麼我便可以釋然離去了。
門開了,我急速地轉過身去。我的老師,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啟蒙老師,正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
那個擦亮了我的眼睛,打開了我的道路,在我已經自願淹沒的少年時代拉了我一把的恩師,今生今世原已不盼再見,只因在他的面前,一切有形的都無法回報,我也失去了語言。
受教於顧福生老師之前,已在家中關了三年多,外界如何的春去秋來,在我,已是全然不想知覺了。
我的天地,只是那幢日式的房子、父親母親、放學時歸來的姊弟,而這些人,我是絕不主動去接觸的。向街的大門,是沒有意義的,對我,街上沒有可走的路。
顧福生離開台灣前,將三毛交付給自己的好友——韓湘寧老師。
多年後三毛這樣描述這位老師:「一個不用長圍巾的小王子。夏日炎熱的烈陽下,雪白的一身打扮,怎麼也不能再將他潑上任何顏色。」
韓湘寧與顧福生的安靜不同,他活潑又明朗,愛穿白襯衫,對人對物充滿著探討的活力,玩心也是重,經常帶學生一起去看別人的畫展,帶學生出去寫生、看舞台劇或電影。
然而在韓湘寧老師面前,三毛仍舊是個畫不好畫的笨學生。甚至有一次韓湘寧老師看到三毛那一塌糊塗的素描,拿起石膏像就摔在了地上。只是嚇了一跳的三毛,心裡也沒有真的害怕,她知道韓湘寧老師向來活潑,這一次生氣也是假凶的。
後來韓湘寧介紹了很多詩人作品給三毛看,三毛的生活因此開闊了很多。韓湘寧帶領三毛在性格上走到了一個新的層次,那顆壓抑的、隱忍的心愈加外放,活躍與主動成了她人生的新課題。這個課題裡也包含著做人的潔淨與誠摯,這些韓湘寧身上的特點,被日後的三毛一絲不差地沿襲了下去。
三毛曾這樣說過韓湘寧:「韓湘寧老師把人向外引,推動著我去接觸一個廣泛的藝術層面,也帶給了人活潑又生動的日子。他明朗又偶爾情緒化的反應,使人覺得活著是那麼的快樂又單純。拿天氣來說,是一種微風五月的早晨,透著明快的涼意。湘寧老師對我的影響很深。他使我看見快樂,使我將心中的歡樂能夠因此傳染給其他的人。」
三毛生命中出現的第二位對她影響深遠的恩師,更多是體現在對她性格與視野的塑造上,無疑,韓湘寧老師是那個推波助瀾的人。如果說顧福生老師留給三毛的是深刻、尖銳與刺痛,那份刺痛在當年激起了三毛生命中最處理不來的迷茫,那麼韓湘寧便是把這些謎團簡易化了。他讓三毛暫且擱置掉思考的人生問題,而是用輕鬆的、樂觀向上的心態來面對這一切。
於三毛而言,這是為人生減壓的最好的一堂課。
而後,韓湘寧去了紐約。
接替韓湘寧繼續引導三毛的,是彭萬墀老師。
與顧福生和韓湘寧不同,與彭萬墀的相處,讓三毛覺得老師對學生有一股仍舊不屬於他年歲範疇的父愛。
三毛記得,初次與彭萬墀老師見面時,彭老師穿了一件粗糙的暗藍色圓口毛衣。不同於顧福生的紅色,也不同於韓湘寧的潔白,彭萬墀的穿著與他的為人一般,都是樸素且厚重的。
第一次上課,彭老師面對著三個學生,把自己一擺,一動不動地做起學生的模特來。有時候,也畫靜物,比如老師把手掌平平張開,正對著學生,看見的就是五個指端,而彭老師就要求畫這個。
彭萬墀老師的刻苦、簡樸對三毛影響極深,同時他又是那麼扎扎實實的一個人,對待學問一絲不苟,非常認真。所以三毛這段時間的學習,就是基本功的落實,畫室是安靜的、嚴謹的,不敢在裡面發呆做夢,也不敢嬉笑、吃東西、講閒話。
三毛曾在一個大家可以自由參加評審的畫展裡得過一次「銅牌獎」。那唯一的油畫獎,讓父親陳嗣慶欣喜若狂,他左看右看不夠,居然跑到簽名的地方去問可不可以買下那張銅牌獎的油畫。那天回家後家裡的氛圍格外輕鬆,父親比常日變得更加慈愛,三毛這才知道長長七年的休學給了父母多大的壓力與忍耐,而如今這樣的小小獎牌給父母帶來的信心,更是超乎她的想像之外的。後來父親把畫展的一張單子細心別起來,在三毛的名字上打了鉤,用紅筆註明「銅牌獎」,然而又將這張紙很仔細地放到一個資料袋中。日後但凡家裡來客人,父親就會忍不住指著那個擺在鋼琴上的銅牌獎,誇讚二女兒的成就。
而這一些成就的得來,就在於彭老師的耐心指導。
有時候彭老師也帶學生去看畫展,不僅看,他也在一旁加以分析;他也常帶學生聽一些交響曲的音樂或者去看書。
關於彭老師,還有兩件事是格外要交代的。
一件便是他很會演說,他的知識才能在傳遞出來時,總是格外的有邏輯性和說服力。即便有時只是對著數量很少的學生,他也能講得激昂,用三毛的話說是:「舊俄文學的光輝和華格納的音樂都形容不出其萬一。因為他就是他。」
這種「語重心長」似的演說會讓三毛逐漸成為一個踏實的人。彭老師與前兩個老師不同,如果說顧福生老師與韓湘寧老師是有天分的、藝術家一樣的人,那麼,彭老師更像是通曉多門知識的大教育家一樣的人。他把「穩重」這個詞灌輸到學生的心裡,因此三毛的色彩變了,當三毛接觸了斑斕與絢麗後,是彭老師用他的穩重,讓三毛認識到厚重的美與力量,認識到拋開虛榮與浮誇,踏踏實實是一件如此有魅力的事情。
第二件,便是彭老師與「小段」姑娘的愛情。這樣的愛情都帶著明顯的固有的作風——專一又不苟。彭老師曾說日後必定娶小段,終生不移。後來就真的組成了親密家庭,有了兩個孩子。
那些彭老師說過的理想,從事業到感情,都被一一兌現。這對三毛是極為正能量的,也讓她對「愛情」有了美好的憧憬與幻想。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的情愫,從此成了三毛心中的愛情定論。
只是不久這個苦行僧型的老師也到巴黎去了,此後一直在巴黎發展。
三毛與彭老師,一別便是長達二十二年。終有一次,彭老師回台出差,繁忙中擠出時間與三毛相見。繁忙總是在催促著彭老師。他才剛坐下來說了些話,就又要離去。
三毛心想,今生是見不到彭老師了。
而人生,又有幾個二十二年呢?
從顧福生老師,到韓湘寧老師,再到彭萬墀老師,似一個傳遞,完成了三毛從打開心扉,到接觸新事物拓寬眼界,再到踏實認真的性格轉變。在這個過程裡,三毛逐漸找回了自己的位置,也找到了從未有過的自信心。細想來,她生命中第一次文章發表是來自老師,第一次東奔西跑聽演講看畫展與詩人交朋友是因為老師,第一次拿獎,還是因為老師。
三位老師給三毛帶來了知識與性格層次無盡的財富,卻都功成身退,旅居海外。如今再懷念三毛,很少有人能記起這段她學畫的時光了,在被貼上「作家」「旅行者」「愛國者」等標籤後的三毛,卻始終銘記著那段拜師的日子,如她自己所說:「一生的師生之情,使我忘不了天地君親師裡那最後的師承之恩。」
而在日後,無論是三毛去探訪顧福生老師,還是與彭萬墀老師再次見面,都飽含了濃濃的感恩之情。在這裡面,我們看到成長起來的三毛,也看到那個有情有義真誠的三毛。三毛曾在《我的三位老師》裡寫過這樣一段話來懷念她的三位恩師:
顧福生老師站在舊金山深夜的迷霧裡靜悄悄的,我站在遠遠的街角,淚眼對著那一件永恆的紅毛衣,不敢上去叫他。韓湘寧老師站在遙遠的星球上,全家四個人手拉手向我微笑又點頭,孩子的笑聲如同鈴鐺一般灑下來。彭萬墀老師明明是音樂家華格納般的一個人,而我怎麼會看見一座如山的塑像,浸在貝多芬《歡樂頌》的大合唱裡?有光,有安靜的太陽溫暖慈愛地將一種能,湧湧不絕地灌輸到我的靈魂裡來。
寫到這兒,我要放下這支筆,撲到床上高高興興地去大哭一場。今天,能夠好好活下去,是藝術家給我的力量,他們是畫家,也都是教育家,在適當的時機,救了一個快要迷失到死亡裡去的人。
等到彭萬墀老師也出了國,三毛又恢復到之前的孤零零狀態。這時,顧福生老師介紹給三毛的好友陳秀美開始頻繁出現了。那時候陳秀美常在家教課後,到三毛家來看她。陳秀美一頭短髮劉海,在那個年代顯得尤為颯爽迷人。
正是這種熱情與果敢,將在困局邊緣的三毛又推了一把。陳秀美勸三毛:「你不要一直關下去嘛!這條路這樣走下去不是個辦法。你總得走出來。」
是陳秀美帶三毛重新走上了上學這條路,她聽說台北的中國文化學院已經開辦一年了,便要三毛去找創辦人張其昀先生。與正規的大學生一樣去註冊、繳費、考試、拿成績單,只是沒有教育部的正式學籍。
三毛應允了陳秀美的建議。
沒多久,三毛便親自寫了一封信,寄給張其昀先生。她寫出了自己少年失學的經歷,也寫出了如今祈求上學的志願,這封信的最後一句,多年後三毛回憶起來仍然記憶深刻:「區區向學之志,請求成全。」
信是上午寄出的,晚上便收到張其昀先生的親筆回函,裡面只寫了幾個字,卻讓三毛一瞬間欣喜起來「陳平同學:即刻來校報道註冊。」
如果往前追溯一下,是三毛那副獲得銅牌獎的油畫,以及父親說的「你將來最好走上美術這條路,你的天分努力都還夠,就是沒有下決心,如果你肯下決心,能夠一輩子做個畫家,做父母的心裡不知有多欣慰……」只是這樣的認可,三毛並不以為然。也許摘掉了作家的頭銜,她仍舊可以成為出色的畫家、音樂家,她能把肖邦夜曲彈得行雲流水,卻也不以為傲。後來三毛的姐姐接受訪談時也說過「她學畫的天分非常高,隨手畫花、兔子都很生動。如果她一直從事學畫,應該是不錯的畫家」。
這些擺在眼前切實的名譽,以及家人都稱讚的技藝並不能讓三毛回心轉意。於是在三毛申請了文化學院去學校見師長的那天,父母都陪同她一同前往了。三毛帶去了幾張油畫和兩篇發表的文章,算做成績去交代。教務主任和另外幾位老師看過之後異口同聲:「那當然進美術繫了,不然國文系。」
三毛回頭看著父母,竟然也都是哀求的眼神。週遭所有的聲音都在喊著「他們要我做畫家、他們要我做畫家、他們要我做畫家……」,那三個空格是大家期望中碩大的「美術系」三個字。
這是父母的期望,是師長的期望。然而這樣的期望過強過重,成了壓在三毛心口的重擔,如三毛所說的「父母的眼睛,是一匹巨獸,壓在我的背上,天天苦盼孩子學個一技之長」。
於是三毛拿出鋼筆,在父母與老師面前,端端正正地填進了——哲學系。
不是美術系,也不是國文系,不是那些她可以信手拈來的東西,也不是父母渴求的東西。然而就是這樣,在三毛又一次的選擇中,讓這份學習的經歷成了出人意料的結局。
張其昀先生看到三毛填的哲學系後,十分意外,問她:「念哲學,你不後悔嗎?」
三毛很堅定:「絕對不會。」
年歲與磨礪讓三毛成為愈加有姿態的女子,帶著自己明確的態度,不願也不屑走尋常的路。
只是難為了父母,陳嗣慶從學校出來後,不停地擦著汗,說:「哲學很玄呀!妹妹你念得來嗎?念出來了又做什麼呢?」父親雖有擔憂,但念及女兒總歸是不至於閒散在家了,前程這樣的事情也是慢慢靠近了一點,所以最後父親仍舊是欣慰,「好了!好了!妹妹終於上大學了。」
於是那個剛剛得過油畫銅牌獎,又寫得一手好文章的三毛,名正言順地進了文化學院的哲學系。
三毛離開學校漫長的七年時光,終於畫下了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