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把生活過成「說走就走」的模式是一種態度,那麼在這種態度之餘,三毛還有她的勇氣、執拗與不顧他人。學業也好,喜好也罷,多多少少是帶著「我想到這樣,所以我就這樣做了」的行動力的。
她的率真與敢作敢為是相輔相成的,沒有積蓄的思索和忖度,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張白紙,也不去疑慮之後的生活如何繼續,如何與自己和新環境相處,所以初到西班牙的三毛,其艱辛和孤獨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或者說從這時起,三毛終於有了自己強烈的選擇意識,摒棄了畏縮與猶豫,變成一個用強硬且主動的方式來擇選自己生活的人。她用迂迴且謙卑的方式來進攻,這也不能掩蓋住她自立的光芒。這並不奇怪,更甚說,這時的三毛愈發成了一個自作主張的人,並將這樣的習性貫穿了一生。
於是只管行走,不管前程;於是只管行動,不管後路。
而為何選擇去西班牙,說來又是一樁一時興起的舉動。還是在讀文化學院哲學系三年級的時候,三毛聽到一張西班牙古典吉他唱片,被曲調深深打動。於是西班牙的小白房子,小毛驢,一望無際的葡萄園,都成了銜著浪漫與質樸氣息的誘惑物,在三毛眼裡這是生活與夢想的天堂,是值得她只身前往並且去滯留的地方。
於是,不怕勞頓、不懼孤獨、不畏艱辛。靠的也只是那份孤勇與執拗。
怎麼能不怕呢,那麼小的年紀,又恰逢情感的創傷,這樣的外出求學是療傷與賭氣的結果,又帶著騎虎難下的不能退縮。
而結果是,天堂依舊是天堂,剛剛落腳的人卻顯得格格不入。
三毛的父親陳嗣慶在《我家老二》裡寫過三毛初到西班牙的場景:
三毛在西班牙做了三個月的啞巴、聾子,半年中的來信,不說辛酸。她拚命學語文了。
半年之後,三毛進入了馬德里大學,來信中追問初戀男友的消息——可見他們通信不勤。
一年之後的那個女孩子,來信不一樣了。
她說,女生宿舍晚上西班牙男生「情歌隊」來窗外唱歌,最後一首一定特別指明是給她的。她不見得舊情難忘,可是尚算粗識時務——開始新天新地,交起朋友來。學業方面,她很少說,只說在研讀中世紀神學家聖·多瑪斯的著作。天曉得,以她那時的西班牙文化程度怎能說出這種大話。後來她的來信內容對我們很遙遠,她去念「現代詩」「藝術史」「西班牙文學」「人文地理」……我猜想她的確在念,可是字裡行間,又在坐咖啡館、跳舞、搭便車旅行、聽輕歌劇……這種蛛絲馬跡她不明說,也許是以為不用功對不起父母。其實我對她懂得享受生命,內心暗喜。第二年,三毛跑到巴黎、慕尼黑、羅馬、阿姆斯特丹……她沒有向家中要旅費,她說:「很簡單,吃白麵包,喝自來水,夠活!」有一天,女兒來了一封信,說:「爸爸媽媽,我對不起你們,從今以後,一定戒煙。」我們才知道她抽煙了。三毛至今對不起我們,她說:「會戒死。」我們不要她死,她就一直抽。她的故事講不完,只有跳過很多。
被父親的朋友接下飛機後,到達的第一站是一所在西班牙被叫作「書院」的女生宿舍。
書院向來沒有中國學生,在這個混雜的大環境裡,大家都是異國人。語言不通、環境不熟、面孔陌生,除了極強的獨立能力之餘,還要有足夠強大的心理承受力和適應力,更何況在那個年代,出國留學並不是常見的事。
或者說,當三毛邁出這一步的時候,她所代表的本身就是一種時代的孤勇,這份孤勇是力量,也是寂寥和擔當。
而那個時代的大背景,女性儘管仍舊受到很多限制,不能在公共角色上發揮太大作用,卻在生活領域和情感領域逐漸有了自己獨立的意識,她們開始要求更多的「自我感受」。
而三毛,是不折不扣的領路人,她在那些猶豫和遲疑的腳步裡,把遠行樹立成一種鏗鏘,在大時代的洪流裡,顯得尤為可貴。
所以當父母仍舊持著「忍耐」的態度叮囑三毛時,三毛自然也沒有全信「要有中國人的教養,凡事忍讓,吃虧就是便宜」,她從來都不是墨守成規的人。
帶著新鮮與適應,三毛開始了一段異國之途。
最開始必然是異常艱辛的,語言不通帶來的隔閡感讓三毛整個人都沮喪起來。能夠傳遞感情的,除了寫信給家人,再無其他。
第一次跟外國人相處,初來乍到的三毛也做得彬彬有禮,為人謙卑又溫和。所以最開始的兩個月,三毛跟整個宿舍的人關係都非常好,同學知曉三毛語言不好,下了課回來總是有人教她說話。上課時候跟不上老師的速度,也有男同學主動拿來筆記借給三毛抄寫。
四個人住的宿舍房間,內務是要做好的,每天九點鐘院長會上來查看。最初的一個月,同房們對三毛太好,除了鋪床之外,其他事情都搶著替三毛做,掃地之類的體力活兒,也是幾個人爭爭搶搶,不許三毛動掃把。
三毛偏偏是感恩的人,真性情又善良,於是三個月之後,她不定期地除了鋪自己的床也開始鋪別人的床。除了擦乾淨自己的桌子,也開始幫著別人收拾衣服,清洗地板,甚至幫助別人清理垃圾。
更甚的是,熱情亦如三毛。她櫃子裡的漂亮衣服,有越來越多的人過來藉著穿,從開始的有借有還,到了不予通知就自行去拿。大家對三毛的稱呼更熱絡了,變成了「我的寶貝」「太陽」「美人」,說起三毛來,每個人都是讚不絕口。
於是就成了「三毛,天下雨了,快幫去收衣服」,「三毛,我在外面吃飯,你醒著別睡,替我開門」,「快來替我燙頭髮,你的指甲油順手帶過來」,「三毛,今天院長罵人了,你怎麼沒掃地」。
當大家把三毛熱心做的一切都當作理所應當的時候,三毛的反叛情緒終於暴露出來。她終究也不是逆來順受的人,待人帶著九分真性情,卻是需要得到反饋與回報的,拋出去九分收到零分的事情,三毛做不來,也不願意偽飾成一個勤勞的、寬忍的中國好人。
於是吃多了虧的三毛,在大家眼裡變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便宜人。
於是當院長鐵青著臉走進宿舍來,看到宿舍幾個人都躺在三毛的床上喝酒時,想也不想就判定三毛是始作俑者,她看著靠在床邊的三毛,怒氣沖沖:「三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國學生的分上,從來不說你,你給我滾出去,我早聽說是你在賣避孕藥——你這個敗類!」
孤獨一人也好,語言不通也好,勞累辛苦也好,唯獨受錯怪受屈辱,這是絕對不行的。
三毛在這一刻,把心中積蓄已久的委屈和憤怒全部爆發出來,她尖叫著哭著喊著,把那些生澀的處事經驗踩在腳下,她才不要管那些哩!她拿著掃把衝著宿舍的幾個同學又喊又打,背後被人抱住也不肯停手。
有人喊著「快報警啊」,三毛也不懼怕。她舉起桌上的大花瓶,對著院長連花帶水潑過去。
院長氣壞了,呵斥三毛跟大家道歉。三毛也不顧,狠狠瞪了一眼院長,一個人跑到頂樓的小書房,痛哭到天亮。
而那些被修理過的同學,終於知道了三毛的厲害。再也不一味地指使和命令三毛,從此之後大家和和氣氣,生活都變得規矩起來。
三毛沒有想到是這個結果。她只是想著過去她盡的義務太多太多,現在豁出去,就像大鬧一次天宮,大不了她就滾開,反正也不是死罪。而奇怪的是,她並沒有被勒令離開,甚至連道歉都沒有,當她把寬容和忍讓那一套暫時拋下之後,居然是外國人倒過來禮儀對她了。
直至後來與院長交談,三毛也從未低頭,一再重申自己被冤枉。她說:「這個世界上,有教養的人,在沒有相同教養的社會裡,反而得不著尊重。一個橫蠻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這真是黑白顛倒的怪現象。國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絕不可國民跌跤。那樣除了受人欺負之外,建立的邦交也是沒有尊嚴的。」
誠然,這是多麼深刻的道理。初入他境,交手的第一回合,竟然是全勝。
這是多麼勇敢又要強的女子啊!
後來的日子變得格外忙碌起來。
三毛是不服輸的人,自然也不會讓自己的成績落於他人之下。後來她研讀中世紀神學家聖·托馬斯的著作,這篇全部用西班牙文寫作且極為深奧的書,三毛已經能讀得暢通了。後來又讀「現代詩」「藝術史」「西班牙文學」「人文地理」……
三毛的學識是交雜式的,但凡能接觸到的領域她都不肯放過,於是書越啃越多,才發覺自己懂得的如此淺薄,壓力和負擔也重起來。正如父親陳嗣慶所說:「天曉得,以她那時的西班牙文程度怎能說出這種大話。」可見初入西班牙的三毛所承受的心理負擔之重。
而三毛也是熱情的人,骨子裡又善於流露自己的感情。後來她不再故意去克制為難自己,待人對事也顯得通達起來。在給父母的家信裡,她提到一到晚上女生宿舍就有西班牙男生「情歌隊」來窗外唱歌,最後一首一定特別指明是給她的。而同時三毛也在坐咖啡館、跳舞、搭便車旅行、聽輕歌劇……一邊是努力完成自己的學業,不辜負父母的血汗錢,另一邊又在充分履行自己的喜好。
充分去享受生命,且攜帶無限的精力、熱情與勇氣,這是三毛初入西班牙時留給後人最深刻的印象。
所以,當無數人還在糾結於要不要出國完成自己的夢想,或者是到了異國他鄉如何生存獲得別人尊重的時候,三毛已經用她的行動力證明了「她能行」,她能站住腳,且站得擲地有聲。
三毛早也意識到活著不是為了湊熱鬧的,歸屬感與停泊對她而言並沒有意義。她要的是一種漂泊的儀式感,這份儀式感帶給她的滿足與人生歷練遠遠大於穩定在一處過一份循規蹈矩的生活。
生活有太多一成不變的規律,但如何把它瀟灑地用掉,且用的毫無遺憾,這才是生命的意義,也才是唯一對自己有價值的事。
三毛想通了這一點,所以她早早就獲得了自由,從身體上,從精神上。
所以一九六七年,當那個十七歲的男孩子出現的時候,三毛並不想從這種自由裡掙脫出來,她不想被感情和責任所束縛,她追求的愛情,是穩妥的又遍佈甜蜜的,因為太祈求愛情的美好,所以不願承擔伴隨它而來的爭吵、猜疑、厭倦和平淡。
於是索性暫時把自己鎖起來,做一個不說話的愛情啞巴。
而他偏偏也執拗,對愛情,對三毛。
他是荷西。
那一年荷西還不叫荷西,叫Jose,荷西是三毛後來給他起的中文名字。而中文名字的由來,僅僅是因為荷西這個名字比較容易寫,三毛原本的用意是叫「和曦」,取義為人祥和又如晨曦,在三毛眼中,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可是「曦」字太難寫了,荷西怎麼也學不會,所以三毛索性順口喊出了「荷西」,這個名字也一直用了下來。
三毛剛認識荷西的時候,荷西只有十七歲。
那天是聖誕節,三毛在朋友家裡,荷西也來這裡向一些中國朋友祝賀聖誕節,荷西從樓上跑下來,三毛第一眼見到荷西的反應是「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英俊的男孩子」,接下來又想到「如果有一天可以做他的妻子,在虛榮心上,也該是一種滿足了」。
只是這終究是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想法罷了,對於受過一次情傷且未痊癒的三毛,如何再經營一段感情她還沒有想過。此後三毛倒是常去這個朋友家裡玩,荷西也住在附近,兩個人就經常一起打棒球,有時候下雪,也在院子裡打雪仗,或者是一起去逛舊貨市場。
荷西像個溫柔寬厚的弟弟一般,隨著三毛的腳步,聽從三毛的建議和喜好。
那一年,荷西高三,三毛大學三年級。他們相差了八歲。
直到有一天,三毛在書院宿舍裡讀書,聽到同學們喊:「表弟來嘍!」
「表弟」在西班牙文裡有嘲弄的意思,起初只聽到同學們不停地喊「表弟來嘍」,三毛覺得奇怪,她沒有表弟,所以並沒有想到是來找自己的。後來同學們一直喊,三毛就到陽台上去看,那個站在樓下的男孩子,就是荷西。
荷西手裡抱了幾本書,另一隻手捏著一頂法國帽,整個人都緊繃繃的,看起來緊張得能捏出水來。
三毛見是荷西,自然被剛才同學的嘲諷搞得惱怒,於是她氣沖沖地下樓去找荷西,說:「你來做什麼?」那個大了荷西好多歲的三毛,總是拎著忘不掉的年齡差,說起話來也總是一股姊姊的教訓口氣。
荷西說:「我有十四塊錢,正好夠買兩個人的入場券,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好嗎?但是要走路去,因為已經沒有車錢了。」
三毛這才明白了荷西的用意,她是敏感且聰慧的,怎麼會看不出這個男孩子對她動了情。
只是這時候的三毛還不懂得拒絕人,也或者她不忍心拒絕這個小她八歲的靦腆羞赧的男孩子,於是三毛答應了荷西的邀請,兩人去一家較近的電影院看電影。
於是後來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荷西都逃課過來找三毛,他就站在樓下的那棵大樹下,也不敢進會客室。於是同學們又紛紛起哄,朝著三毛喊:「表弟來嘍!」
三毛勸荷西不能再逃課了,荷西也不聽。兩個人都沒有錢,就只有在街上走,有時候也到皇宮去看看,去撿人家垃圾場裡的廢物。這些三毛自幼便有的喜好,在外人眼裡是多麼怪異的一件事,而荷西卻給出了極大的熱情,甚至讓三毛感覺到他是出於內心地對自己的行為認同且贊成。
當三毛從荷西身上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與依賴感時,她也真的意識到,這段關係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因為這個男孩子感情認真了。她聽到荷西一臉認真地說:「再等我六年,讓我四年念大學,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後我們可以結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個很小的公寓,裡面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太太,然後我去賺錢養活你,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夢想。」
倘若說世界上最悲涼的事便是孤獨終老,三毛當然不會允可自己做這其中的一個。只是荷西的感情太強烈了,在這種層面上,他與三毛分明是一種人,一旦決定就不留後路,萬劫不復也不肯折頭。
所以這一次,三毛怕了。她對荷西說:「你從今天起不要來找我了」。話一出口又怕傷害到這個初戀的男孩子,弄得自己心裡又愧疚又難過。
荷西拗不過三毛,只得妥協,他說:「我不會再來纏你,除非你自己願意,我永遠不會來纏你。」那個滿臉委屈的男孩子,在馬德里少見的雪天裡慢慢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回頭喊著:「ECHO再見!ECHO再見!」他走出去很遠了,仍舊揮著他手裡的法國帽,頻頻地回頭。
三毛難過壞了,她看到荷西逐漸消失在雪地裡,心裡拚命喊著:「荷西!你回來吧!」只是話終究沒有講出口,那個心裡隱隱作痛的三毛,尚且不能真正撫平年齡的隔閡,她需求的那份安穩荷西願意給她,但是誰能夠相信一個只有十七歲的男孩子呢?
三毛不敢賭,於是只能早早鬆手,讓荷西好好去成長。
當時的三毛一定不曾想到,幾年後那個站在樹下拿著法國帽等他的男孩子,已經長成了大人的模樣,他的笑容依舊溫和,胸襟也依舊寬闊,他帶著珍愛和親暱看著三毛,那是三毛一生最愛的人。
當時的三毛也一定不曾想到,如今看到的愛與怕在時間的輾轉裡,都顯得不值一提,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日後談論起,竟然都靜默如涓流。就是有這樣的人,偏偏苦也不去托付,習慣的仍舊是假逞強,卻也帶著個微笑。
我們試著去歸納的人生,總是與年歲開著荒誕玩笑。有些人總是要遇到,即便它歷經三百六十度磨難,也終究會重逢。
我們管這些,叫作命。
荷西不再來,那棵荷西過去等待的樹旁,如今空空。那個被同學們嬉鬧稱作「表弟」的男孩子,如今也懂得隱忍自己的情緒,在遠遠的校園中、家裡靜默不做聲。
只是甘於寂寞絕非易事。空空如也的心和房子一樣,也需要人氣來支撐。即便在三毛與感動、接納、給及之間,隔著的是那雙恐懼與退縮的眼睛。
那段時間的三毛便是這副模樣,她的心裡時常會想到荷西,那個陪他一起撿垃圾的漂亮男孩子。
後來三毛在《一個男孩子的愛情》裡寫下過當初拒絕荷西的經過:
有一日,天已經很冷了,我們沒有地方去,把橫在街上的板凳,搬到地下車的出風口,當地下車經過的時候一陣熱風吹出來,就是我們的暖氣。兩個人就凍在那個板凳上像乞丐一樣。這時我對荷西說,「你從今天起不要來找我了。」我為什麼會跟他說這種話呢?因為他坐在我的旁邊很認真地跟我說:「再等我六年,讓我四年念大學,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後我們可以結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個很小的公寓,裡面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太太,然後我去賺錢養活你,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夢想。」他又說,「在我自己的家裡得不到家庭的溫暖。」我聽到他這個夢想的時候,突然有一股要流淚的衝動,我跟他說:「荷西,你才十八歲,我比你大很多,希望你不要再做這個夢了,從今天起,不要再來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個樹下的話,我也不會再出來了,因為六年的時間實在太長了,我不知道我會去哪裡,我也不會等你六年。你要聽我的話,不可以來纏我,你來纏的話,我是會怕的。」他愣了一下,問:「這陣子來,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我說:「你沒有做錯什麼,我跟你講這些話,是因為你實在太好了,我不願意再跟你交往下去。」接著,我站起來,他也跟著站起來,一齊走到馬德里皇宮的一個公園裡,園裡有個小坡,我跟他說:「我站在這裡看你走,這是最後一次看你,你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他說:「我站這裡看你走好了。」我說:「不!不!不!我站在這裡看你走,而且你要聽我的話喲,永遠不可以再回來了。」
那時候我很怕他再來纏我,我就說:「你也不要來纏我,從現在開始,我要跟我班上的男同學出去,不能再跟你出去了。」
這麼一講自己又緊張起來,因為我害怕傷害到個初戀的年輕人,通常初戀的人感情總是脆弱的。他就說:「好吧!我不會再來纏你,你也不要把我當作一個小孩子,因為我們這幾個星期來的交往,你始終把我當作一個孩子,你說『你不要再來纏我了』,我心裡也想過,除非你自己願意,我永遠不會來纏你。」
講完那段話,天已經很晚了,他開始慢慢地跑起來,一面跑一面回頭,一面回頭,臉上還掛著笑,口中喊著:「Echo再見!Echo再見!」我站在那裡看他,馬德里是很少下雪的,但就在那個夜裡,天下起了雪來。荷西在那片大草坡上跑著,一手揮著法國帽,仍然頻頻地回頭,我站在那裡看荷西漸漸地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與皚皚的雪花裡,那時我幾乎忍不住喊叫起來:「荷西!你回來吧!」可是我沒有說。以後每當我看《紅樓夢》寶玉出家的那一幕,總會想到荷西十八歲那年在那空曠的雪地裡,怎麼樣跑著、叫著我的名字:「Echo再見!Echo再見!」
他跑了以後,果然沒有再來找過我,也沒有來纏過我。我跟別的同學出去的時候,在街上常會碰見他,他看見我總是用西班牙的禮節握住我的雙手,親吻我的臉,然後說:「你好!」
我也說:「荷西!你好,這是我的男朋友××人。」他就會跟別人握握手。他留了鬍子,長大了!
對於三毛來說,這段彼此瀲灩卻交錯的時光,也是幸福的吧。她選擇埋沒自己的心事,成全一種孤勇的青春。但這何嘗又不是一種情深。在那段關於彼此初遇又錯過的時光,三毛仍舊是倔強的,而荷西亦是。兩個倔強的孩子,就這麼任性地,為難著自己,又憑借年輕來揮灑青春。
也或許,他們還抱著一種莫名的僥倖,不去深究探尋,以嚴肅的口吻來對待那一次轉身。哪怕經年之後,三毛訴說著那時的悔意,但我仍舊相信,在當下他們是快樂的。他們做了選擇,也承擔了因果。
也不是沒有酸意,在三毛大咧咧地介紹自己的男朋友時,荷西終究是心痛的吧。但他那麼自然又瀟灑地問好,和三毛禮貌式地親吻,一切那麼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到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命定的錯過。卻不知,愛情真是件百轉千回又一意孤行的事,期盼做他的女神,又駐足於平常人家的溫存。想要做他的女人,又孤羨於聖潔高貴的靈魂。希望做他的女孩,又感懷於獨當一面的強韌。甚至想做他的女兒,被他無盡溺愛。
在捨得與捨不得的形態裡,他們做了最好的選擇。
後來又有人給三毛送花,他也站在樓下等三毛,這些最普通的戀愛模樣,於三毛而言並不陌生。
她讀書太早,識字太早,對人情的理解自然也較通透。只是生性灑脫,也不願讓自己在精神和情感上受壓迫、受委屈,於是待人處事都帶著一股散漫勁兒,不敢輕易付出,大抵也是害怕再受一回傷罷了。
這回是一個日本人,算起來也是三毛身邊的男孩子裡少見的有錢人。他在馬德里開了一家日本料理餐廳,生意興隆,處事也熱絡,是個開朗大方的人。
在這之前並沒有人給三毛送過什麼貴重的禮物,就算交朋友,也大多是大家各盡所能,不會有財務上的明顯懸殊。而三毛從來也不是富裕的人,再加上懂事孝順,到了西班牙之後都能省則省,不會跟家人多要一分錢。
在生活上,三毛是拮据的。儘管如此,她卻拒絕了日本朋友送來的珠寶和金銀首飾,她不喜歡這些玩意兒,也不覺得這些貴重的東西會讓別人多尊重她多青睞她一眼。在西班牙的生活是苦的,多少有了清貧味道,但這並未讓三毛低頭,所謂的留學也好,旅行也罷,說清了都是在異國他鄉顛沛流離,飽受精神和物質的壓力。
並非是父母不肯提供再多的生活費,是她一再重申不需要更多的錢罷了。
也並非是對物質真的沒有任何需求,沒有人會將好生活拒之門外,只是不想以此為代價,將自己的自由捆綁住罷了。
一物換一物,這樣才是公平。三毛當然懂得這個道理。
只是經過了荷西,三毛到底是放下了一些心結,她開始試著接納一份新的感情,一來是為了讓荷西放下,二來自己本身便是追求愛情的人。在這種情況下,這個日本的男朋友,用他的耐心和浪漫住進了三毛的心。
他們兩人交往時是說日文的,三毛只會一點日文。男朋友就耐心地教她,交往半年下來,三毛的日文已經說得很好了。這個日本男友沒有一點大男子主義,他對待三毛寬仁、包容、尊重,讓這段感情愈加穩定起來。
愛情便是如此,當它根深蒂固的時候,就需要一個儀式感來成全,所以當日本男友提出「嫁給我好嗎」的時候,三毛的心慌了,她想起那個文化學院的女孩子,她哭著鬧著想用婚姻來捆住一個人一顆心,只是最後她失敗了,她被一次次的拒絕傷得遍體鱗傷,她也想起那些最後的關頭都在試探的話:「我明天就要走了哦!你看哪!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真的不給我一個答案?」
故事的結局是這個女孩子裹挾著摔碎的心,漂洋過海來到了西班牙療傷。
所以當「結婚」兩個字再度呈現在三毛生命裡的時候,她最本能的反應是壓抑的、痛苦的、懼怕的,這個詞等同於毀滅和決絕,它就是有這樣的殺傷力,能把一切美好都毀於一旦。
宿舍的修女、舍監都對三毛說:「嫁、嫁。這麼愛你的人不嫁,難道讓他跑了?」但是當日本男友拿出車子來當作訂婚禮物的時候,三毛沒有應允周圍聲音的附和,她覺得正派的女孩子是不應該收人家這麼貴重的禮物的。然後她當著日本男友的面哭了起來,男友當然不明白她為什麼哭,只是一遍遍哄著三毛,說:「不嫁沒關係,我可以等,嚇到你了,對不起。」
這是一個對的人,有擔當有氣魄,也懂得珍惜三毛。
只是那時候的三毛尚且不想將心完全交付,不想停止自己前進的腳,從此做一個生活優渥而失去自由的豪門太太。
也許是時機不對,才錯過了這個發誓要一心對三毛好的男人。
而三毛的一生,就是把自我、純粹與自由活得淋漓盡致。
日本男友當然是難過壞了,因為三毛從此就躲在宿舍裡再不肯出來見他。於是那棵過去在荷西等待的樹旁,又成了他在等待。
三毛不敢出去,卻又非常自責,只能躲在窗邊偷偷看樓下的日本男友。
別的同學過來勸三毛,說日本男友傷心得要自殺,希望三毛可以出去安慰一下。三毛始終也沒有出去。
倘若不肯辜負自己,就定是要辜負別人了,這樣的自責不比受屈辱輕鬆,受了屈辱自己尚且可以療傷,而辜負別人就要背負重重的人情,這讓三毛喘不過氣來。
當三毛在窗邊不停用日語說著「對不起……對不起……」的時候,樓下的男友當然也看不到她的難過。
拒絕人和被拒絕都是心酸的,有過經歷的人不難懂得,更何況三毛本性又善良不想傷害別人。
沒辦法,這與她的人生觀違背甚遠。
這段交往了半年的感情,因為三毛的退縮而終結。或許求婚只是一個分手的導火索,她此時想要的並不是穩定的生活,她需要的是行走帶來的歷練,是書籍和閱歷帶來的充實。
沒有在合適的時間裡以對的姿態出現,這一局就是人生。
西班牙學習的課程結束後,三毛的西班牙語已經流暢自如,她的努力和語言天分使得她有更多的機會去接觸外面更廣的世界。後來在肖邦和喬治桑住過的一個島上做了三個月的導遊,賺了一些旅費和去德國的機票。
然後三毛離開西班牙,離開這個治癒她情傷並鼓舞她的第一站國外旅地,前往德國。
而西班牙於三毛而言,卻再也不是簡簡單單的一處異地,這一次,它治癒了三毛初戀的傷口,讓她重新站起來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在這一處異國他鄉取得自信與尊重,她熱情大方的性情,獨立堅韌的性情,都在這段經歷中被塑造和完善。
所以七年後當三毛再一次受到情感的重創,她才會本能地選擇西班牙這個能給她力量和元氣的地方,選擇再次前往。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那是一九六九年。
抵達德國的三毛,是以馬德里大學文哲學院的結業證書申請進入西柏林自由大學哲學系就讀的。當時的三毛各項條件都復合,唯獨是講不了德語,這給她繼續學業造成了極大困擾。
在校方的建議下,三毛先進入了歌德學院,專攻語言。
在德國的日子,是三毛一生中最最貧乏的一段,她的時間和全部精力都用在努力學習語言上,一天念十六七個小時的德文,九個月就取得德文教師資格。三個月後,學校的老師叫三毛去錄音,讓大家都聽一聽:就是那個三個月前連德語「早安」都不會講的青年,在三個月的努力學習後,無論從語調、文法和發音上,都是初級班成績的最優生。
三毛拿著那張成績單,飛奔去郵局掛號寄給父母。從學校到郵局,一路漫漫,天地都是一副灰濛濛,三毛跑著跳著也不覺得累,只是走著走著竟然流下了眼淚,這種想大哭一場又屢屢抑制的情緒,讓那個沒有一點點物質享受,沒有一點時間去過年輕女孩該過的日子的三毛,顯得分外妖嬈美麗。
那三個月,三毛大半是吃餅乾過日的,不然就是黑麵包泡湯。對於任何一個外國人來說,這樣的成績都是實屬不易。
三毛就是有這樣的本事,以至於後來父親陳嗣慶也說,三毛在背後的努力和辛酸都是多於常人好多倍的。我們看到的風光和閱歷都在眼前了,學識與天賦也顯得驚羨,而躲在她內心裡的掙扎與困惑、茫然與困苦都被吞進喉嚨,伴隨著成長起來的年月,都漸漸隱匿不見。
在刻苦與自強這一方面,三毛的確是所有留學人的標桿。
那時候她一天到晚都在讀書,即便已經有了西班牙獨處和自立的經歷,到了德國之後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重新面對的語言不通和陌生環境,讓三毛整個人都處在一種緊張的狀態中。對德國的風情和人事,她一概不知,她認識的德國,只是她上學的那條路和幾個博物館、美術館。
這對於享受生活和熱愛旅行的三毛而言,是極大的精神煎熬。所以對德國的印象也遠不如西班牙,西班牙的風情、浪漫和生活情調,與德國的嚴謹、理性形成了鮮明反差。她曾說,她情願沒有拿到過什麼證書,情願說不好德文,而去真正瞭解一下德國的風土人情和衣食住行。
這期間陪伴三毛的,是她的德籍新男友約根。
約根也是十分努力的人,青年才俊,志向遠大,他誓要做外交官,學習起來也比他人更刻苦。他自己睡眠時候,枕頭下面也放著小錄音機,播放著白天念過的書籍。有時候約根陪三毛一起讀書,並給三毛制定嚴格的學習計劃和規範。有一次三毛考試考壞了,男朋友也不安慰,數落起三毛來:「這樣的小題都錯了,將來怎麼做外交官的太太?」
不會甜言蜜語,不懂得花前月下,卻的的確確在三毛的學業上給予了莫大的幫助。如果說每一段感情都有它的切實意義,梁光明的戀愛是打開了三毛的心門,讓她懂得愛情的正確意義和內容;在西班牙與日本男友的戀愛則是讓三毛有了休憩空當來治癒自己的情傷,這段感情讓她重拾自信,讓她在物質和榮華面前不卑不亢,也在與異性相處的過程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與這位德籍男友的戀愛,則是給予了三毛最切實的利益,看似是平淡的、枯燥的、不聲不響的,卻是填補了三毛那一刻最最需求的「養料」。
當前於三毛而言,學業仍舊是最頭疼的事,因為生活拮据,又不肯跟家裡要更多的錢來供自己享受和玩樂,三毛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讀中級班的課程。偏偏又趕上那段時期天氣酷寒,屋外冰雪連天,也得按時間到學校來繼續課程。貧寒與懂事讓三毛學會了委屈自己,鞋底脫了,還有一個大洞,也捨不得把錢挪出來一部分去買一雙新的鞋子。於是穿兩雙厚的毛襪,毛襪的裡面包住塑膠袋。出門等公交車的時候實在是太冷了,她就在鞋子外面再裹上另外一個袋子。有時候冰雪在路上沒有融化開,路面就很滑,她便用橡皮筋綁住鞋底鞋面來防滑。
三毛是要面子的。等進了城,估計著快要遇到同學了,她便找一個隱蔽地方悄悄把腳上的塑膠袋取下來。脫了底的鞋子,她用同色的咖啡色橡皮筋紮起來,顏色太相近了,也沒有人會盯著她一雙腳不放,竟然也從不曾被人識破。只是鞋子上破了的洞,不停地滲進去雪水,在寒冷的冬天簡直就是煎熬。
三毛鑽進教室總會找一處離暖氣管近的位置坐下來,為了取暖,也為了烤一烤濕透了的鞋子。儘管如此,她的腳上仍舊長出了凍瘡。
有一些同學笑三毛愛美,天氣這麼冷還不肯穿厚靴子。她們哪知道是因為三毛的腳太小,在柏林根本買不到現成的靴子,而定做的價格又不是她能夠支付得起的。當然,她不會在給父母的信中提到這些事情,也不會跟父母要額外這些的生活費,要勤儉,要孝順,要讓父母安心,要做一個規矩的、自立的好女兒,三毛早就跟自己講得清楚。
只是,有些事情即便三毛竭盡全力,也不全然是收到好的結局。
有一次成績下來,三毛成績很不理想。男友約根如往常一樣嚴格要求她,沒有給一句安慰的話。三毛突然就惱怒了,那些酸澀的日子、那些拚命學習的勞苦和這樣的一份成績單分明是不對等的呀!
於是她抱著試卷和書本就衝了出去,給父母寫信說自己沒有考好,一邊檢討自己一邊禁不住又拿出書本,責怪自己沒有繼續努力。
在那樣晦暗又不著邊際的日子裡,三毛是抓不到一根稻草的,支撐她前行的不是愛情,約根沒有給她這樣的動力,他只是嚴謹的、透支的形態象徵,他是拿著鞭子鞭笞三毛讓她更加努力的人,卻不曾真的走進三毛的內心,瞧一瞧那些因為過度操勞而千瘡百孔的傷痕。
仍舊是那顆不服輸的心,它讓三毛在輾轉難眠的夜裡打開燈,翻開書本,繼續一頁頁讀下去。也是那顆敏感脆弱的心,讓上床前的三毛在準備上學用的橡皮筋時,趴在床沿,對著自己糟糕的成績單,號啕大哭起來。
你看,三毛終究是孩子氣的。她熱愛自由,卻曾試圖去捆綁一段不屬於自己的人生。她渴望安穩,卻拒絕一份來之不易的光明未來。她驕傲任性,卻壓搾自己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去換取一份肯定。
青春活力的時光裡,留給三毛的不是浪漫與閒適,不是坐看雲起時的享樂,也不是那個年代正常女孩子循規蹈矩的平穩生活。
她給自己安排了一條辛勞又寂寥的路。在這條路上,父母也好,男友也罷,都不能給予她任何精神上的支持,是三毛自己單槍匹馬支撐起了獨居海外的天空,並且將數不盡的壓力和磨難、誤解與辛酸化成不斷進步的動力源泉,這樣當初如荊棘的鴻溝,日後竟都成了三毛寫作和創作的源頭,她的生活也因此呈現出與眾不同的美麗。
只是當初三毛並沒有料想到這些,她也沒有想過成為一個作家,靠自己的生活經歷落實到文字上來賺錢謀生。小時候她是有過夢想的,因為喜歡畢加索的畫,便時時刻刻希望自己快點長大,可以嫁給畢加索,做他的女人。她曾回憶說:「我從來沒有立志要做作家。小時候,父母會問,師長會問,或者自己也會問自己:長大了打算做什麼?我說就要做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太太。」
所以海外留學也好,拚命勒令自己取得優秀成績也好,這樣的結局最初都不是三毛所願。她是走一步算一步的人,不曾給自己做出什麼宏圖大志的規劃。她要走遍萬水千山,要接納各地風土人情,要交朋友學習新的知識,大多也只是為了順從自己的心,這都與志向毫無關聯。
可以毫不留情地說,在台灣讀文化學院的三毛,初期是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去西班牙留學的;而在西班牙留學的三毛,也不曾想到日後自己竟然走遍了德國、美國甚至南美洲。
她是如此隨性又坦率的人,刻苦這樣的事原本是與她不相干的,卻在每一次都做了她日後可以恣情遊歷的資本。
每一件事,都在我們還沒有認清它意義的時候,便找準了自己的位置,給日後經驗和生活以啟迪,以歷練。所以不要抱怨你現在做的一些瑣屑的繁雜的事,或是嗔怪生活的艱苦與坎坷,所有的事件,好的、壞的,自有它的道理。耐心等一等,它在後面的意義總會慢慢來到。
那些不起眼的細節,抑或是動情的梗概,對於一個敏感的人來說都是致命的,都可能變為最後一根稻草。三毛完整地詮釋了一個只願意追隨本心,沒有任何計劃的人如何一步步建立自己的城堡。
而我們,是沒有辦法參與的。那時的三毛,是不願意接受任何接濟與同情的。所以即使在最難的時候,她也沒有向家人打一個電話訴苦,沒有對一個朋友吞吐心事。只是倔強地逼自己去融入一個新的人生,一個看似和男友同一個方向的理想。在這樣一種執拗裡,她失去了本能的判斷。一切都是「不服輸」在強撐。但這樣才是三毛,一個有血有肉的,鮮活的三毛。
在德國的三毛不曾向家人吐露自己潦倒的生活,學業上的不如意也不開口說,她倔強地、要強地命令自己去掙錢養活自己。於是為了籌學費,她被迫停課,去外面打工。她看到廣告上徵求一個漂亮的日本女孩子,於是想為什麼一定要漂亮的日本女孩子,難道我不可以嗎?於是她寄了自己十幾張彩色的照片,竟然順利地應徵到這份工作。
那是三毛第一次為了賺兩百美金生活費而「拋頭露面」,做一家化妝品店的香水女郎。連續十天,身上灑滿了香水,穿上租來的東方式樣的緞子衣裳,站在那裡不斷與身邊擦過的路人微笑。
可是站立的時間太久了,她實在是站不住了,腳都腫了起來。一到休息時間她就極快地脫下絲襪,將腳放進冷水裡。休息時間一過,又重新穿上絲襪,開始她的香水女郎工作。
錢終於是掙到了,三毛顯然是厭惡透了這份工作,「第一天簡直羞愧得不得了,一點不覺得是一種驕傲,恨不得把自己埋起來」。
有一次,實在是太苦太累了,上課又遲到了,三毛就站在車站牌下,想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辛苦地遭受折磨。想著想著竟然投入進去,班車過去一趟又一趟,她仍舊站在站牌底下,一動不動。她想著逃課吧,凍死了也好,死了好了,死了好了。
後來三毛曾在《傾城》裡寫過這段日子飽受的煎熬:
那天,十二月二日,終於大哭特哭了一場。不過才是一個大孩子,擔負的壓力和孤寂都已是那個年齡的極限。坐得太久,那以後一生苦痛我的坐骨神經痛也是當時死釘在桌前弄出來的。而自己為什麼苦讀——雖然語文是我心摯愛的東西,仍然沒有答案。
在這種煎熬裡,三毛不曾想過依靠男友約根來減輕自己的苦痛。她的心依舊是朝著自己的,依舊是那個特立獨行的倔強女子。
那時候三毛與約根已經交往兩年了,約根進入了外交部做事,三毛仍舊在讀書。兩個人感情穩定,卻誰也沒有提及以後的感情應該如何發展。
還有一次約根與三毛去逛街,約根看到一床漂亮的雙人床單,便問三毛這個顏色好不好看,三毛說好看,約根便買下了。在回去的路上,三毛憋著一股氣不發作,又實在是不痛快,於是一句話也不肯跟約根講。約根急壞了,大抵也明白了是因為這床單,於是又重新回到百貨公司,打算把床單退掉。
約根退床單之前,又問了一次三毛:「你確定不要這條床單?」三毛斬釘截鐵:「確定不要!」最後約根退掉了床單,帶三毛去吃烤雞。吃東西的時候,兩個人都不說話,約根的淚就銜在眼眶裡,整個人都委屈極了。
仍舊是不想被感情束縛住,卻因為成長多了擔當和責任,於是心裡的抉擇和反對也不願講出口,怕傷害到約根,也怕傷到自己。可到底是敏感的,三毛早就知道了約根的用意,這個踏踏實實的男子將感情與事業都做得一絲不苟,他不曾怠慢三毛,只是用他的方式將三毛變成更好的人。
只是那些,當時的三毛並不需要罷了。
西班牙的歷練與經驗早已經讓她學會了自持,與各個國家的人打交道如何能夠保持禮節而又不失掉尊嚴,三毛拿捏得恰到好處。與冰涼的愛情同步進行的,還有初去德國時候的冰島鄰居。
這個鄰居並不安分,隔三差五喊來很多男友,於是小小的一間房子成了啤酒和棒米花的狂歡會。隔壁的三毛自然深受其害,她一邊啃德文書一邊聽著隔壁的嬉笑聲。這樣的生活沒有平淡下來,狂歡與嘶叫變本加厲。三毛終於忍無可忍,夜裡十二點半的時候,她用力敲了一下鄰居的門,直到冰島女孩兒說「是誰?進來」,三毛這才走進去房間,於是看到裸體的三男兩女。
三毛直了直身子,說:「請你小聲一點,已經十二點半了。」
冰島女居然被三毛的話激怒了,她一把把三毛推出門外,猛地關上門,又卡噠上了鎖。
三毛明白這樣的方法行不通,於是她錄了一盤錄音帶,隔天去學生宿舍管理處找學生顧問,又把這盤錄音帶拿出來。
問題很順利地解決了,冰島女鄰居搬走了。三毛重獲難得的寧靜,而學生顧問的話讓她久久不能平靜:
台灣的學生,很少有像你這樣的。他們一般都很溫和,總是成績好,安靜,小心翼翼。以前我們也有一次這樣的事情——兩個人共住一個房間的宿舍,一個是台灣來的學生;他的同房,在同一個房間裡,帶了女朋友同居了三個月,他都不來抗議,我們知道了,叫他來問,他還笑著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同胞的忍辱負重像極了三毛出國前母親再三叮囑的話,只是三毛偏偏不是這樣的人。她受不得委屈,更不能夠將墨守成規、安分守己這樣的大道理咽進喉嚨。
站出來不是容易的事情,這意味著要遭受非議,所以三毛聽到隔壁的同學用中文說著「人家可風頭健得很哪!來了沒幾天,話還不太會說,就跟隔房的同學去吵架。奇怪,也不想想自己是中國人——」
所謂的「老鄉情結」是沒有的,大家不會因為背井離鄉遇到同膚色的人就分外熟絡,也不會因為語言相通就迫不及待去拉幫結伙。相反的是,那個年代出了國的中國留學生,多數都默默遵循了「忍」的信條,不去反抗、不去排斥,而是一味地接納與忍讓,不去出頭、不去爭奪,凡事都是順其自然地來或者走。
是三毛打破了這個規矩,把那些洋鬼子的尊嚴和邏輯「殺」得片甲不留。那些一味的和平相處在她看來是無能與懦弱,不去爭取自己的權利,不去信奉自己的自由,那活著與死掉有什麼差別?
所以三毛在德國的生活並沒有交到中國朋友,而是聽著一次次同胞對自己中傷,把書扭得稀巴爛,又一個人坐到遠遠的地方去吃飯。也是那時候才明白的道理,對洋鬼子可以百般爭取毫不退讓,對自己的同胞卻要一忍再忍,不能去回嘴。
德國的晦暗生活沒有太多的色彩與活躍節奏,正如三毛所言,在德國除了見到一些偉大的藝術品,其他的都沒有什麼好講的。但是對於勞苦大眾而言,藝術品不重要,重要的是國民住宅。
並非德國無情,只是它的理性和人文風格與感性的三毛難以融合罷了。正如卡波特曾在《夏日十字路口》中所言:「大部分的生活都乏味得不值一提,根本就沒有不乏味的時候。換另一種牌子的香煙也好,搬到一個新地方去住也好,訂閱別的報紙也好,墜入愛河又脫身出來也好,我們一直在以輕浮或沉重的方式,來對抗日常生活那無法消釋的乏味成分。」
而這一次三毛對抗乏味生活的方式很明朗,她摸了摸身上的護照和二十美元的生活費,索性去了東柏林。
當時東德西德分治,三毛的護照是不易通關的。正當她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出現了。
甚至是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在三毛進不去東柏林的時候他只用了片刻工夫就幫助她拿到了臨時證;在三毛沒有零錢拍照的時候,也是他拿出了自己的零錢給她;在排長隊的時候,他就守在三毛身邊,沒有對話,也沒有眼神交流,就那樣跟著長長的隊伍,一步一步往前挪著。
在最需要一個人幫助的時候,他就這麼出現了。他是一位軍官,他肩上的職位星也好,他熱情的援助也好,他讚美地說你真美也好,都成了雪中送炭的情意,一寸寸撫平了當時三毛那怨憤的乾涸的心,星星之火便燎起了一片愛情的原。
有一些是男友約根給不了也不願給的,是再多的證書也給不了的,而那種情勢下,一個素未相識的軍官就可以給。他深深地望著三毛說「你真美」的時候,寒冷和淒愴都已經不見了,護照不通關的尷尬也不見了,能見的都是情意,漫天遍野的情意捲著軍官英俊的臉,清澈的眼睛一齊湧過來,將三毛牢牢地擁抱住。
有一些情意是一瞬間的,不需要緣由和契機,就這樣簡潔從容,卻勢不可當。
三毛後來的《傾城》就是寫給這段情緣的,看上去來勢洶洶,甚至帶著一些自戀的、自作多情的成分,感情也朦朦朧朧,不著邊際,卻都在三毛的詮釋下有了根基。
好比在那個時候,但凡是常人,都會有同樣的情感噴發,所有的時間都理所應當。我們除了做聽客,還要置身之中來揣摩與應和。
他甚至來得那麼不真實,好像一場幻覺一般,分不清這到底是絕望中的臆想還是身臨其境:
不知過了有多久,我彎彎曲曲地走過了一道又一道關,門口站著來接的,是中午那個以為已經死別了的人。他在抽煙,看見我出來,煙一丟,跨了一步,才停。
「來!我帶你,這邊上車,坐到第五站,進入地下,再出來,你就回西柏林了。」他拉住我的手臂,輕輕扶住我,而我只是不停地抖,眼前經過的軍人,都向我們敬禮——是在向他,我分不清他肩上的星。
在車站了,不知什麼時刻,我沒有表,也不問他,站上沒有掛鐘,也許有,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一輛又一輛飛馳而過的車廂,我只看見那口井,那口深井的裡面,閃爍的是天空所沒有見過的一種恆星。
天很冷,很深的黑。不再下雪了,那更冷。我有大衣,他沒有,是呢絨草綠軍裝。我在拚命發抖,他也在抖,車站是空的了,風吹來,吹成一種調子,夾著一去不返的車聲。
沒有上車,他也不肯離去。就這麼對著、僵著、抖著,站到看不清他的臉,除了那雙眼睛。風吹過來,反面吹過來,吹翻了我的長髮,他伸手輕拂了一下,將蓋住的眼光再度與他交纏。反正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最後一班,你上!」他說。我張口要說,要說什麼並不知道,我被他推了一把,我哽咽著還想說,他又推我。這才狂叫了起來——「你跟我走——」「不可能,我有父母,快上!」「我留一天留一天!請你請你,我要留一天。」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呀!死好了,反正什麼也沒有,西柏林對我又有什麼意義。
怎麼上車的不記得了。風很大,也急,我吊在車子踩腳板外急速地被帶離,那雙眼睛裡面,是一種不能解不能說不知前生是什麼關係的一個謎和痛。直到火車轉了彎,那份疼和空,仍像一把彎刀,一直割、一直割個不停。
這位素不相識的軍官站在三毛身邊,他年輕的、英俊的臉映在三毛的眼睛裡,他如情人一般地幫助她、讚揚她、守護她。然而,分別是迫在眉睫的事了,來往的車輛將最後的時間吹成一股長笛,不停在三毛的耳邊盤旋。
終於還是要分開,名字都沒有來得及問出口。
最最遺憾的是,連感謝都沒有鄭重地給出去,一段緣分,剛開了頭,沒有經過,就已經結了尾。
回到西柏林的那一晚,三毛生病了,被送進醫院已經是高燒三天後。而她的心卻還在剛才的車站處,它不停地喊,喊一個沒有名字的人。
從什麼時候開始,動情就是噩耗。青春慢慢遠了,送別也顯得倉促。有些話尚且不能說,有些哽在喉頭了。來不及看他最後一眼,來不及說一聲珍重再見,被拉開,被隔遠,被忘記,所以很多人說有遺憾的愛才彌足珍貴。
病房裡的老太太熱情,裹著毯子走過來與三毛交談。三毛冷得受不了,將自己縮在被子裡。
屋外是盤旋的烏鴉,天井裡的枯樹幹巴巴的,像一個沒有起色的病人。
老太太只是說:「你看,那邊再過去,紅磚公寓的再過去,就是圍牆,東柏林,在牆的後面,你去過那個城嗎?」
他們彼此深信
是瞬間迸發的熱情讓他們相遇
這樣的確定是美麗的
但變幻無常更為美麗
他們素未謀面,所以他們確定彼此並無瓜葛。
但是自街道、樓梯、大堂傳來的話語……
他們也許擦肩而過一百萬次了吧。
我想問他們
是否記得……
在旋轉門
面對面那一剎
或是在人群中喃喃道出的「對不起」,
或是在電話的另一端道出的「打錯了」。
但是我早知道答案。
是的,他們並不記得。
他們會很驚訝,原來緣分已經戲弄他們多年。
時機尚未成熟
變成他們的命運,
緣分將他們拉近,驅離。
阻擋著他們的去路
忍著笑聲
然後閃到一旁……
有一些跡象和信號存在,
即使他們尚無法解讀。
也許在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個星期二,
有某片葉子飄舞於
肩與肩之間?
有東西掉了又撿了起來?
天曉得,也許是那個
消失於童年灌木叢中的球?
還有曾被他們觸摸
層層覆蓋的
門把和門鈴。
檢查完畢後並排放置的手提箱。
有一晚,也許同樣的夢,
到了早晨變得模糊。
每個開始
畢竟都只是續篇,
而充滿情節的書本
總是從一半開始看起。
辛波斯卡的《一見鍾情》,一切都是緣分,一切都是夢。
去過了那座城,心就被掏了一個大洞,露出來的是孤獨、寂寞,是無可依偎,是不能駐足。於是再次行走也就不遠了。
然而說起來,一切又都是多情罷了。
又過了一年,約根在西柏林機場送三毛上飛機,她決定去美國。臨行前,約根說:「等我做了領事時,嫁給我好不好?我可以等。」
這個嚴謹的、一心想做大使的男友,日後果真事業青雲,並且苦苦等了三毛二十二年。
能讓三毛停住腳步的,從來都不是愛情,是自己的心。
到這個時候,三毛已經歷了幾段感情。都不是完滿的。但除了梁光明那一段,似乎都不會太狼狽。也或許是她在每一段感情中,都在試圖找一種對等關係。要勢均力敵,要百無禁忌。可哪有人是為另一個人量身定做的呢。
後來她也明白了這個道理。撇去她天生的難馴和固執,還有深入骨子裡的倔強,似乎也沒有理由再讓自己鬆動。為了那顆爭強好勝的心,為了那個不服輸的臭脾氣,她流了多少汗,流了多少淚。
三毛在美國的伊利諾大學得到一個主修陶瓷的機會。不再向家裡索要生活費,只是賺錢也並非易事。一個月後,三毛找到一份工作,在伊利諾大學法律系圖書館負責英美法圖書分類。工作的第一天,三毛已經很認真了,只是仍舊鬧了大笑話。那種老式的蓋圖章的戳子她用不來的,於是把日期的圖章全部蓋好之後,才發現是十月三十六日。
到了美國的生活,有幾件事是值得拿出來提一提的。
這些點點滴滴的抉擇與對抗、自立與自愛,是三毛性格與人格的鮮明體現。她的不懼怕與不貪婪、不矯揉與吝嗇,都讓那個年代的美國人折服。當她站起來,就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氣度也好,風度也罷,都不曾讓她有絲毫的失掉尊嚴。
尊嚴,是她對一切關係的底線。西班牙的經歷讓她懂得,不是退讓就會有尊重,不是忍受就會有理解。所以在之後的每一次輾轉,每一次駐足,她都是那麼硬朗,以挺拓的姿態在風景裡流浪。
三毛到美國的第一個住處,是跟兩個美國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造的平房。到住處的第一天已經是深夜了,房間的門反鎖著,三毛怎麼打也打不開。終於有人來開門了,她走進去,房內漆黑一片,鬼影幢幢,女孩全裸著,身體重要部分塗著螢光粉,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
這樣的一群男男女女,一邊對三毛說著「你來了,歡迎,歡迎」,一邊繼續吸著大麻,點著印度的香。他們每隔幾分鐘敲起一面小銅鑼,也不是很吵鬧。
這樣的氛圍並沒有吵到三毛,大家都相安無事。只是每天三毛醒來,開門望去,一大群如屍體似的裸身男女抱在一起沉沉睡著,餘香還燃著一小段。
美國室友的空虛與三毛的實際成了無法交融的兩個群體,他們是明顯兩個世界的人,太過於格格不入,所以儘管彼此之間沒有妨礙,也沒有侵犯,三毛還是學了孟母,一個月就遷居了。
後來三毛搬去一個小型的學生宿舍,遇到了很多用功讀書的外國女孩子。只是彼此都用功起來,卻也不是相安無事。
三毛對間的女孩子,是一個正在念教育碩士的勤勞學生,她每晚做功課打字,有時候甚至要到深夜兩點鐘,三毛心裡暗暗欽佩她的用功,便也習慣了這種打字方式,並沒有告知對方。只是每次都要等到鄰居打字完畢了,三毛才能安靜下來好好讀一會兒書。
這樣的生活維持了很久,三毛並沒有去打擾她,只是默默遵循著這個時間表,不去多計較。
三毛怎麼都想不到,一天夜裡這個室友竟然找了過來。她打開門就劈頭蓋臉地說:「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門上面那塊毛玻璃透出來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恥,是要人告訴你才明白?」
三毛懵住了,轉過頭看了看那盞桌子亮著的小檯燈——它的光太微弱了,是實在不可能影響別人一整夜睡眠的。
這時候的三毛早已不會忍氣吞聲,更何況明明是對方無理取鬧在先,三毛直了直身子,說:「你不是也打字吵我?」
對方依舊不示弱,說:「可是,我現在打好了,你的燈卻不熄掉。」
三毛笑了,惡狗咬了她,她絕不會懼怕,也不會去反咬狗,她說:「那麼正好,我不熄燈,你可以繼續打字。」
毫不示弱又咄咄逼人的三毛小姐,這個時候已經完全有了自己的人格與處事方式。並不會去為難別人,甚至本能上依舊有一些謙讓的中國特質,只是當危難來臨了,當槍指了過來,她是絲毫不會退縮的。即便有些話帶著性情與衝動的成分,也會在維持自己權益的前提下,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樣的道理三毛早就諳熟了,於是她更懂得了「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信條。
還有一次,是關於一個羅曼蒂克的月光下分賬。
那時候有個法學院的男同學約三毛出去喝咖啡,喝完了咖啡男同學並沒有徵求三毛意見就把車開到了校園的湖邊。然後停車,開音響,手很自然地圈住了三毛。
三毛拿開他的手,把車窗打開,又把音樂關掉,就那麼定睛看著他,說:「對不起,我想你找錯人了。」
男同學很乾脆,將三毛送回宿舍,臨別前又問:「下次還出來嗎?」
三毛搖搖頭,笑笑。男同學又開口說:「你介不介意剛剛喝咖啡的錢我們各自分攤。」
三毛很友好,點點頭,馬上打開皮包把錢付給他。
在夜色美麗的校園裡,在晶瑩的月光下,剛剛還在約會喝咖啡有說有笑的兩個人,如今正為了最後一次見面而分攤一杯咖啡的錢。
三毛是不會示弱的,給錢很簡單,只是以後不要再浪費她的時間罷了。
又有一天,三毛跟女友一起吃午飯,她們各自買了夾肉三明治,女友又叫了一盤炸洋蔥圈。等到三毛吃完準備付賬的時候,女友把洋蔥圈推過來,說:「我吃不完洋蔥圈,分你吃。」
三毛自然是吃光了剩下的洋蔥圈。等到最後付賬的時,女友把洋蔥圈的錢一分為二,讓三毛付一半的錢給她,因為最後剩下的一半是三毛吃掉的。
三毛同意,沒有多說一句,按照女友的意思付款了。
也有一對經濟條件很好的美國夫婦,她們在山坡上有一幢美麗驚人的大洋房,在鎮上也開著自己的成衣批發店。
他們沒有兒女,非常喜歡三毛,對三毛視如己出。直到有一天感恩節,三毛被請過去吃大菜。飯後美國夫婦滿臉喜色,跟三毛說:「我們商量了好多天,現在決心收養你做我們的女兒,將來我們過世了,遺產都是你的。」
三毛氣得要跳起來了,看來認女兒是他們兩個人事先好久就商量的,可是竟然沒有人問一句她是不是願意。
三毛擠出一些笑,問:「做女兒總是有條件的啊!」
美國夫婦說:「你不要結婚,你跟著爹地媽咪一輩子住下去,我們保護你。做了我們的女兒,你什麼都不缺,可不能丟下了父母去結婚哦!」
那時三毛的經濟並不寬裕,無論是從西班牙到德國,還是現在到了美國,她的生活都是拮据簡樸的,如今這麼富裕的人家要認她作乾女兒,這是很多女孩夢寐以求的事情吧,財富、保護、溫暖,從此富裕平順,不再飽受異鄉的相思和孤苦。
只是到了三毛眼裡,這樣的財富竟然全如糞土。這樣殘酷的養兒防老,卻是需要一個女孩子用全部的青春來換取。他們想用遺產來交換一個人的青春,還覺得這樣的做法全然是有道理的。
三毛的臉色很難看,她站起來理了理裙子,說:「再說吧!我想走了!」
三毛走在雪中,黃昏時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風有些大,她緊了緊身子,把手插進口袋裡。這段異國的路,一個人走了那麼久,也不覺得心酸。只是都已經那麼久了,還是不能習慣和接納外國人的思維方式,在每一個國家總是會遇到與人相處不融洽的問題。
三毛困惑了,究竟是自己的性格太過於柔順,還是在待人處事時太不懂得謙讓。去贏得別人的尊重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如果人人都不設防不抵抗,那外人豈不是次次都長驅而入嗎!
人皆如此,在付出的同時,早已盤算好索取回報。無論是外國人,還是身處外國的中國人。
三毛終歸是沒有妥協的,她無法背著自己的心意去迎合,也無法訕笑著接受帶著目的的「好意」。甚或,這好意便是一種交易。於是,她拒絕任何沒有理由的愛,拒絕虧欠他人。
而這種坦蕩,一直貫穿了她整個人生。這或許就是她出國這些年最大的收穫。在人情往來中,乾淨持守。不背負太多期望,也不為幾斗米動容。
這時的三毛,彷彿是一個戰士,不憚於秩序和形式,不逆來順受,也不陷於進退的膠著狀態。對世間抱有敬畏與恩慈,孤身一人,克制自己的情緒,不去遷就和強求。最後是,心如明鏡。這就是最好的狀態。
沒有逢迎與吹噓,也沒有親朋與酒意。瀟灑得好像一切對談都是形式主義。骨子裡還是桀驁的,鋒利的,卻又帶著溫順與柔情。一點都不突兀。處理任何人事都是利索的,甚至不留情面的,這也省去了日後互相拉扯的可能。從這層意義上來說,她又是極愛自己的。
所以她不刻意針對過分的鄰居,不斜睨刻薄自私的美國夫婦。這是修養。但她赤裸地拒絕了,沒有任何餘地,也不推脫,這是本性。沒有討巧,沒有轉折。
你不能說,這樣不給人情面的她是殘忍的。到底,不探究竟的交往,太難得。
三毛到美國後,堂兄發現她所在的大學裡恰好有自己研究所以前的中國同學,於是馬上撥了電話給這位正在讀化學博士的朋友,托他在美國照顧一下自己的妹妹。
這位博士朋友不負所托,每天中午休息時間,總是準時給三毛送來一個紙口袋,裡面放著一塊豐富的三明治、一隻白水煮蛋、一枚水果,每天皆如此。
後來有一天,博士朋友終於忍不住對三毛講:「現在我照顧你,等哪一年你肯開始下廚房煮飯給我和我們的孩子吃呢?」
愛情往往如此,每一段付出都是銜著索取回報的成分,這樣的對比要等額,才能凸顯自己所作所為是值得的。
博士朋友在學校也很受歡迎,喜歡他的女孩子實在不算少數。三毛的堂哥甚至撥來電話,勸自己的妹妹要懂得好好珍惜,這樣的踏實男孩子實在是不多見了。
三毛口中一次次說著我知道,卻又不肯真的為了一段感情妥協下來,進退維谷的時候,她終於決定回國。
已經出來太久了,出來看生活,看世界。目睹了偉大的事件,看到窮困者的臉、驕傲者的姿勢、自私者的言談;看到奇異之物——機械、武器、芸芸眾生;也看到人類的傑作——繪畫、建築、雕塑。那麼多千里之外的事物,必得通過漂洋過海這樣的途徑來探得,要經歷孤苦、貧寒、飄零,還得持有自我。
那些隱匿於高牆和輝煌建築裡的事物,都已經見遍了,路也走了很多很多。無懼艱險的、勇往直前的、不卑不亢的,都已經如數交接。
如今,卻是想到了那個生長了二十幾年的家,想到了父母的溫暖,甚至是家鄉的植物、街道、色澤和味道。
三毛終於決定回國。
臨行前,博士男友送三毛上飛機,他留不住三毛,卻依舊開口說:「我們結婚好嗎?你回去,我等放假就回台灣。」
三毛沒說什麼,伸出手去理了理他的大衣領子。是又背負了一段感情債的,因為並不想從此停下來腳步,更不想被一個人一段感情捆綁住自己行走的心。
她著實辜負了一些人,若是說到自私,誰又不是如此,顧著自己的心不願受委屈,卻又善良謙和,不想為難別人。
等三毛到了紐約,男友的電話就追了過來,說:「我們現在結婚好嗎?」
三毛並不討厭他,甚至心裡認定他是好的,是可以信賴和親近的人,只是被問到這樣的問題,這樣的求婚方式,還是讓三毛手足無措起來。她後來講到當時的心情,說:「心裡為什麼好像死掉一樣。」
她已經明白多數恆久的感情都是花了心思的,以為不經意,倒是把寬容、忍耐、溫柔這些褒義德行都納入懷中,無一例外。而仍舊需要新鮮感與共同話題,於是又不停培養、搭建、完善,與其說兩個人在一起是合適,倒不如說是看誰願意去接受磨合罷了。
而這一次,三毛又選擇了逃避。
一切都顯得不緊要,除了順從自己的心。
真是應了那句——在人生的長河裡,誰亦無法泅渡誰。
那時的三毛,也是會有失重感的吧。對未來的不確定,以及對一段穩定關係的微微飢餓感,都在內心溫柔的堅持中慢慢成繭。
她不與舊人藕斷絲連,不願相互虧欠。和任何人都劃清界限,不管是金錢,還是人格。這是一種怎樣的氣勢。
或許她仍舊懷揣一個溫熱的夢。面目清秀,等一段無拘無束的快意人生。在薄如蟬翼的人情往來中,在歲月的輕動流轉間,默默地愛,默默地忘。
這一年是一九七一年,三毛二十八歲。
少小離家,時光荏苒,再返回家鄉早已經是另外一番模樣了。
ECHO,又見你慢吞吞地下了深夜的飛機,閒閒地跨進自己的國門,步步從容地推著行李車,開開心心地環住總是又在喜極而泣的媽媽,我不禁因為你的神態安然,突而生出了一絲陌生的滄桑。
深夜的機場下著小雨,而你的笑聲那麼清脆,你將手掌圈成喇叭,在風裡喊著弟弟的小名,追著他的車子跑了幾步,自己一抬就抬起了大箱子,丟進行李廂。那個箱子裡啊,仍是帶來帶去的舊衣服,你卻說:「好多衣服呀!夠穿整整一年了!」便是這句話吧,說起來都是滿滿的喜悅。
好孩子,你變了。這份安穩明亮,叫人不能認識。
長途飛行回來,講了好多的話,等到全家人都已安睡,你仍不捨得休息,靜悄悄地戴上了耳機要聽音樂。
過了十四個小時,你醒來,發覺自己姿勢未動,斜靠在床角的地上,頭上仍然掛著耳機,便是那歸國來第一夜的恬睡。沒有夢,沒有輾轉,沒有入睡的記憶,床頭兩粒安眠藥動也沒動。
這一個開始,總是好的。
《說給自己聽》是三毛學成回國時寫的一篇文章,全然是一份歷經時間洗禮後的安然與成熟。這樣的成長令三毛感到欣慰又感動。
二十四歲離家,遠赴西班牙,二十五歲漫遊歐洲,二十七歲抵達美國,二十八歲又回到台灣。
這漫長的四年時光,把年少時的軟肋消磨殆盡,如今盔甲披身,再回來是一副新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