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離
一九八一年,久經漂泊的三毛回到台灣定居。
飛機降落台北時,鮮花簇擁,大家熱烈歡迎三毛回國,隨處都洋溢著笑臉與期望。彼時盛名之下的三毛,整個台北無人不知,她的創作與才情,遊歷與情感,都成了當時炙手可熱的話題,被閱讀,也被談及。
然而這些榮光與繁華,荷西再也看不到了。
這個濕漉漉的南方城市,有人剛剛抵達,有人早已經離去。有人苦痛孤獨,有人喜極而泣,會因為有回憶而增色 ,也會因為往事而抬不動步子。人的可憐處總是如此,記性太好,而「吃一塹長一智」的本事卻太差。
回台後的三毛依舊不能平復自己的心,多次有自殺的想法都被父母勸了下來。她誤帶過那條索命的項鏈,有過那麼多不好的預感和徵兆,結果自己卻在死亡的眼下揀回了一條命來。
而荷西卻替她走了。
人生總是如此,看似一切都漫不經心,其實是做了大鬥爭的。活得瀟灑的人,大抵是看透的多,而能看透的人,無非是多受了幾次傷罷了。
這些,三毛都懂得,所以擠出的笑都是銜著淚的,苦痛那麼多,講出來就顯得做作,有些人並不能懂,能懂的人又不能感同身受,索性便一個人藏著,只是這傷痛竟然也能累積,等到久了、乏了就一股腦兒爆發出來。
有一次深夜,三毛與父母聊天,情難自禁,她與父母說:「如果選擇了自己結束生命這條路,你們也要想得明白,因為在我,那將是一個更幸福的歸宿。」
父母知道三毛心裡難過,母親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勸她,說:「你再試試,再試試活下去。」
父親卻說:「如果你敢做出這樣毀滅自己的生命的事情,那麼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與你為仇,我世世代代都要與你為仇,因為是你,殺死了我最最心愛的女兒!」
誠然,善良仁慈的父母,在三毛最最艱難的時候,在她心灰意冷的時候,又一次拉了她一把。
而死究竟是什麼意義,或許三毛也並不懂得,當活著成為了衣著光鮮的行屍走肉,當每一次的追求都顯得空虛沒有意義,「死」的內容就顯得很端莊,它成了三毛解脫自己精神與身體壓力的一個出口,成了她感情慰藉的溫暖雙手。
最孤獨並不是孑然一身,是心有所屬,卻再也不能相見罷了。
是年年底。三毛接受《聯合報》的贊助,與攝影師米夏到中南美洲旅行半年,遊走了十多個國家,這次旅行讓她破碎的心漸漸得到一些修復。
後來去到墨西哥,三毛以前的德籍男友約根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了。約根終於如願以償,當上了大使,他熱情地照顧三毛,還把她接到自己的豪華公寓。約根的公寓中,木雕茶几上是三毛的書籍,錄音機裡是那首《橄欖樹》。只是三毛早已無心再顧及感情,這一趟她是來活一遭的,所以她悄悄對攝影師助理米夏說:「明早搬出去,這一趟墨西哥生涯到此為止了,好嗎?」
再往後是洪都拉斯、哥斯達黎加、巴拿馬、哥倫比亞、厄瓜多爾、秘魯、玻利維亞、智利、阿根廷、烏拉圭,最後是巴西。萬水千山去尋覓的,看起來是不同民族的文化、習俗、環境,那些與才華一般匹配的野心,都是佯裝出來的,再繁忙也逃不過夜深人靜時一雙孤獨的眼睛。正因為怕極了孤獨,才會不斷地上路,行走在途中便有了新鮮的填充物,來遮掩傷痛,來偽飾寂寞,到底也是一個被掏空了心的人,站也站出了一股滄桑味兒,假藉以此來打破情傷的僵局,卻不知這份苦痛早已穿透了年月的血肉,與「孤獨」這兩個字緊密相連。
這是生命開的過分的玩笑,拋下的禮盒又全部收回,讓踽踽獨行的人五臟六腑都透出可憐味兒。
而即便認清了生活的全部真相,也明知分離才是人生的終結,三毛依舊是站起來去接納這一些,勇敢的、無懼的、坦誠的,像從未受過傷害一般,相信著這個世界的善意。誠然,這份中南美洲的旅程讓她在很大程度上敞開了自己的心扉,也增長了眼識,成為一個渾身掛滿才情與閱歷的不尋常女子。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讀者喜愛三毛,盛情難卻之下,三毛開始了環島演講,在演講過程中不斷展現著她的語言魅力。
然而盛名之下的三毛,必定為其所累。
她慢慢被讀者和一些惡意者「綁架」,加之她「自拋式」的寫作方式,越來越多的人把注意力轉移到「荷西是否存在」這個話題上來。
可是三毛如何來證明?她走不出感情的迷障,於是希望通過「通靈」來與死去的丈夫溝通。後來在《中時晚報》的報道中,有過關於此的描述:
輔仁大學宗教系主任陸達誠神父回憶說:三毛自丈夫過世從西班牙回來之後,與父母住在南京東路的家中。當時,我還不認識她,因為她成名時,我人在法國。《聯合報》文學獎頒獎時,我第一次碰到她,當時,她心情依舊很難過,穿著黑色的衣服。三個月之後,耕莘青年寫作會馬叔禮老師問我講完課後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看三毛玩碟仙。9點半上完課後,我們一起到了一名作家家裡。11點以後,有四個人坐在那兒玩碟仙……
三毛雖然是基督教徒,但她本人在流浪過許多國家後,言行舉止已是徹頭徹尾的國際波希米亞人,她在沙漠眼見過飛碟,也曾遭遇撒哈拉威人的巫術。
三毛過世10年後,皇冠出版社選錄她的書信結集出版。她於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日住在拉芭瑪島期間給父母的信寫道:「『飛碟』常常來這個島,也常常去撒哈拉沙漠,報上說的那一次是發生不久,常常來,而且剪報上那次出現後,連附近的羊都死了,駱駝、馬都死了,用刀劈開來看如何死的,發覺血都沒有了,被吸去,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生前來不及說的話,只能在死後來說了。
生前沒有叮囑的事,也只能在通靈時再叮囑。
是如此的思念與掛念,食不下嚥,夜不能寐,可是也依舊不能見到心愛的荷西。
三毛並不如很多人說的如此的不拘小節,或者說「豁達」,至少在荷西這件事上,她容不得別人絲毫的詆毀,這像極了幼年時期被畫「熊貓眼」,這樣的詆毀讓三毛無力適從,卻又無可奈何,她要怎麼向一些活著的人來證明一個去世的人的存在呢?
於是,每一次的證明都會揭開陳舊的傷疤,每一次的提及都像利刃一般一寸寸割著三毛的心。可偏執依舊如三毛,她是一個終生都在證明著自己價值的人,即便這樣的價值證明帶有些許的瑪麗蘇情節,它有著明顯的形式感與儀式化,這都不能阻止三毛以自己的方式來為回憶洗白。
可是這一次,她真的是無計可施了。
所以後來三毛的通靈多少是帶著「賭氣」「證明」的心理因素的,加之她本身就是對靈異事物很敏感的人,喜歡起壇作法,也喜歡玩碟仙一類,所以,台灣文壇就開始傳出三毛的詭異故事,說三毛整天通陰,和荷西交談溝通。
這樣的故事傳來,信者怖慄,覺得渾身寒毛直豎,不信者,更是指證歷歷,說三毛說謊,編到自己無謊可編,開始編靈魂玄奇的段子了。
事實真是如此嗎?陸達誠神父的說辭似乎更有說服力。三毛回國後一天晚上,「三三集刊」的一群年輕作家,聚在朱西寧家中,三毛與耕莘寫作會的神父陸達誠也在場。當晚借碟仙,三毛在眾人前與死去的荷西溝通,大得安慰。之後三毛曾使用錢仙,自動書寫等方法試圖與死去的荷西溝通。有一次三毛起了疑心,用耶穌之名命令對方說出真實身份。結果是寫出幾個西班牙文字:「魔鬼神。」
三毛大受驚嚇,陸達誠神父為了安撫她,為她奉獻了一台彌撒,並讓她戴上法國帶回來隆重祝聖過的顯靈聖牌。接下來一年,她沒再接觸通靈之類的事物,並且不斷地行善。她曾告訴陸達誠,她每次收到稿費都會分成六份,捐給不同的慈善團體。
三毛由陸達誠得知乾爹徐訏過世,難忍悲痛,再度用自動書寫和死去的徐訏亡魂溝通。徐訏告訴她:「我很好,生活在一個光明平安的世界裡,不用擔心。你幫我寫信給我家人吧。」三毛借自動書寫寫下了徐訏的家書,徐太太表示信尾的「徐訏」簽名真的很像他本人的字跡。徐訏有個女兒在美國,由於她通曉法文,給她的信是用法文寫的。三毛本身不諳法文,還是寫出來之後拿給朋友看,才知道那是法文。
再後來,關於三毛通靈的傳言越來越多,同情與誹謗一起傳來,有人甚至揚言說荷西根本沒有死,只是與三毛的感情不好離婚了。
後來三毛的父親陳嗣慶也聽說了有人質疑荷西存在的事,在《聯合報》記者的訪問裡,他說:「這種傳言是胡鬧!三毛曾經說過,如果有新聞界亂髮布這種消息,她一定與對方爭到底。三毛有荷西的死亡證明,西班牙政府也曾給她一些微薄的撫恤金,荷西的葬禮,我和陳媽媽還親自參加,親眼看到他大殮、下葬。這種傳言簡直是胡說!」
一九八三年,三毛出版《送你一匹馬》,以回報瓊瑤在自己危難之時給予援助的恩情。
一九八五年,三毛出版《傾城》,在華語文化界又掀起了一陣颶風。
只是細分起來,這時三毛的記敘與文風與沙漠時期已經有了截然不同的呈現。沙漠時期三毛的文章注重講述與見聞,自己的感情也是有感而發,是水到渠成的一種講述,在這種講述中去描繪風貌與歷史,人情與民族,少見做作矯揉的痕跡;而三毛回台定居後,由於其生活閱歷的不同,心境的巨大差異,加之她重讀《紅樓夢》、張愛玲小說等一系列作品,之後的作品多偏向於個人內心想像的形式,生活的痕跡逐漸淡化。
同年,她幫助好友丁松青神父翻譯《蘭嶼之歌》《清泉故事》,後來又翻譯了丁松青的墨西哥故事《剎那時光》。文學上的成就讓三毛在台灣的地位無人可及,甚至達到無人不知三毛,無人不讀三毛的程度。
重重的工作負擔讓三毛的身心都愈加憔悴,而她依舊用工作來麻痺自己,以「忙」來對抗漫無邊際的想念。她謝絕了任何交往,也不接電話,不看報紙,甚至吃飯睡覺都成了可有可無的事情,母親因擔心她的健康,竟喊她「紙人」。
三毛寫作起來,等於生死不明。這是用盡了生命在書寫,又是在書寫自己的生命。
一九八三年至一九八五年期間的三毛,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寫作瘋子,她全部的生活都在和文稿打交道。
三毛從來都不是一個愛惜自己身體的人,有時趕稿子,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飯也顧不上吃。再到後來她的坐骨神經問題嚴重,記憶也時好時壞,精神更是出了問題,被診斷出患有輕度精神疾病。與此同時,她的女友楊淑慧身患重症,這對她的打擊很大,於是決定住院療養。
出院後三毛到美國診療了一段時日,身體狀況得到好轉。
一九八六年五月,身體恢復的三毛離開美國返台。
七月,三毛又重返大加那利島。
是的,她深知自己的身體狀況,要再來這片土地與愛人做最後的道別。
她賣掉了當時買的房子,來償還在台北買房子所欠的債務,然而價格卻賣了不到當時的一半。
島上的傢俱運不走,三毛便送了朋友。送電報的彼得洛的大兒子來,三毛送給他腳踏車;瑞典鄰居拿走了三毛全部古典錄音帶;對門的英國老太太身體削弱,三毛給她圍上了自己親手織的黑色大披風;維納斯石像、古鐵箱子、收錄機和掛毯,送給女友甘蒂;荷西的摩托車讓木匠拉蒙騎走;九個書架的書,中文的給了中國朋友張南施,西班牙文的給了另一個朋友法瑪蒂;尼日利亞木琴、達荷美的羊皮鼓,成了鄰居瑪利路斯的寶貝;荷西和她的衣服,統統救濟了清掃婦露西亞;白色的福特汽車——她和荷西的愛馬,贈給了泥水匠璜……
最後,荷西的愛物:銅船燈、羅盤、沙漠玫瑰石和潛水雕塑等等,她鄭重地把它們交給了丈夫的生前密友——卡美洛兄弟。
處理完這些東西,三毛靜了下來。
臨走前的一個晚上,鄰居金髮小姑娘奧爾加來了。她追著三毛的車子大喊著:「你不會回來了——你不會回來了——」
是的,不會再回來了。
物是人非,早已不是當年的場景了。
那個將三毛緊緊摟在懷裡的荷西,那個明朗的善良的荷西,那個跑步回家的荷西,都隨著澎湃的海聲,一起隱匿在了天際。
三天後,三毛與荒美的海灘揮別,與荷西的死島拉芭瑪揮別,與波濤滾滾的藍色大西洋揮別。
從此,她再沒有回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