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的三毛,最後一段時間的記憶,是關於「她很累」。
被名聲所累,被傳言所累,被質疑所累,被思念所累,被自己敏感又寂寞的心所累。無論是對讀者,或者是對友人,三毛給予了她濃厚的愛。甚至是一些讀者寫信質疑她荷西的存在,她都耐心認真的回覆信函,沒有一點怨恨。
所以回台後的三毛被讀者架空了,她成了一個形式化的符號,成了名人的光環效應,這也就意味著她要把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愛情、自己的心酸往事,一次又一次暴露在讀者面前。話講得多了,故事說得多了,就難免讓人生出了懷疑之情,越來越多的人寫信給三毛,質問她關於撒哈拉所記述故事的真實性。
而這般殘忍的質疑,早已讓三毛的精力與身體不堪重負。
用現在的名詞來解釋,三毛患上了一種叫作「憂鬱症」的病,她的精神狀況一直不算好,有時候自言自語,有時候默不做聲,有時候又很喧嘩熱鬧。她的睡眠也不好,去世前的那段時間,一直是靠著藥物在維持睡眠,她甚至跟醫院的醫護人員特殊交代,自己的睡眠不好,半夜沒有事的話不要過來吵她。
後來三毛的父親陳嗣慶接受採訪,也說道:「雖然三毛距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海明威等世界等級的作家還有一大段距離,但我隱約預感,三毛也會走像他們一樣的路,我嘴裡雖未說出,但心中陰影一直存在。我揣測,她自己也許覺得她人生這條路已走得差不多了吧。我很難形容我的女兒,我想她一直感到很寂寞吧。」
三毛是寂寞的,怕寂寞就四處走,行走在旅途中反而不覺得寂寞。她需要一種強烈的、持續的愛,這種愛要足以填補她的自卑與匱乏的安全感。荷西曾經給過她,所以在撒哈拉時期的三毛是幸福快樂的。但隨著荷西的去世,三毛這種自卑與缺乏安全感的特質就又顯現出來。她試圖去尋找新的戀情來讓自己打開心扉,但是每次尋找之後,都會發現那並不是自己所需要的。這種心理上的挫敗感更加劇了荷西在她心裡的位置,所以她一直喃喃講述與荷西的愛情,這種講述帶著明顯的自欺欺人的成分,尋根究底,還是因為太過於寂寞。
正是這些寂寞與坎坷,造就了一個傳奇的三毛。三毛身上有太多太多不成功的東西,然而這些東西卻起了反應,最終造就了一個成功的三毛。
也是這種精神與情感寄托的缺失,才讓三毛的孤獨感更加的突出。
說到底,三毛的死與荷西是有關聯的,如她一般敏感的人,離別的傷痛也會來得多一些。荷西去世後,雖然三毛也接觸了幾位男朋友,但都沒有結果。
一位有婦之夫曾向三毛求愛,但三毛很清楚,那人的妻子很愛他,他這是見異思遷。於是明確拒絕了他,三毛說:「在我的道德觀念裡,一個已婚男人即使對我再好,我也絕不會動心。」
在北非的一個島上,西班牙的一位出色廣告師向三毛求婚,三毛對他也頗有好感。但因為廣告師的職業使他接觸到太多美麗模特,這令三毛非常擔憂。她坦誠地告訴他:「如果我們結了婚,我是不能忍受生活在時時失去你的恐懼當中的。」
對於愛情,三毛是理智而現實的。
還有一次,三毛認識了一位銀行經理。三毛要回台灣時,經理找到三毛向其傾訴情感,他請求三毛給他十天時間一起外出度假。三毛為他的真情所感動,答應了他的請求——但不是現在,而是約定在十年以後。
聰慧如三毛,她知道如何令自己在情感的池沼中走出來,去繼續尋找,繼續等待,在她的感情世界裡,是主張智慧、勇敢和道德的,她並不會為了失去一個固定的人而結束自己的生命,只會因為失去後給自己帶來的巨大落差與孤獨,而喪命。
傷痛與思念都是真實的,都是洶湧又熱烈的,然而她有讓自己重新爬起來的本事,行走四方的三毛早已經練就了一身的堅強本事。
什麼都可以克服,唯有心的「負累」與「孤寂」無法抗拒。
三毛的一生都在追尋愛,卻最終為愛所無能為力。
後來母親繆進蘭和諸多好友也來解釋三毛去世前留下的徵象。
三毛是不喜歡送母親禮物的,總覺得很俗氣,可是那一年母親的生日,三毛早早便準備好了母親的禮物,還寫了一張卡片,上面寫著:「親愛的姆媽,千言萬語,說不出對你永生永世的感謝。你的兒女是十二萬分尊敬、愛你的。」署名是「次女妹妹」,日期只寫「公元九十一年」,所有的「愛」字畫了心形,童稚而溫馨。
母親很疑惑三毛為什麼提前送出生日禮物,三毛的回答是怕晚了來不及。
三毛過世前,才從香港回來不久,她便送了一套衣服給林青霞,然後又將兒時母親送給她伴隨多年的首飾和玩具交給青霞,要其代為保存,理由是她將去歐洲長期旅行。
事後想來,三毛的交代也是有所暗示的。
瓊瑤經常在深夜與三毛聊天,她很能夠明白三毛內心的孤獨與痛苦,在《滾滾紅塵》之後,三毛又失去了精神上的寄托與訴求,變得更加寂寞和絕望,她的人生難以再找到新的追求。
然而,眾口難調,關於三毛之死與她的文學成就之說,眾說紛紜。
三毛曾經這樣解釋過寫作之於自己的意義:
我認為寫作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人問我:你可知道你在台灣是很有名的人嗎?我說不知道,因為我一直是在國外。他又問:你在乎名嗎?我回答說,好像不痛也不癢,沒有感覺。他就又問我,你的書暢銷,你幸福嗎?我說,我沒有幸福也沒有不幸福,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又有別人問我,寫作在你的生活裡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嗎?我說:它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
而那些對三毛作品持懷疑態度的人,也許並不知道三毛是這樣來評述自己的文章的:
人生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了,固然寫出一本好書也可以留給後世很多好的影響。至於我自己的書呢,那還要經過多少年的考驗。我的文字很淺,小學四年級的孩子就可以看,一直看到老先生,可是這並不代表文學上的價值,這絕對是兩回事。
我的文章幾乎全是傳記文學式的,就是發表的東西一定不是假的。如果有一天你們不知道我到世界哪一個角落去了,因為我又要走了。你們在沒有看到我發表文章的時候,也許你們會說:「三毛不肯寫,因為她不肯寫假話。她要寫的時候,寫的就是真話。當她的真話不想給你知道的時候她就不寫。」
是的,追求真實,無論是為人還是寫作,三毛都秉承著這種品質。她的性情決定了她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人,不懂得矯飾,也不擅長逢迎,只是有一顆誠摯的心,一雙有行動力的腿。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三毛用她的真誠、純粹、熱情俘獲了無數友人的心;又以她的敏感、堅強、漂泊俘獲了無數讀者的心。無論是身為作家、旅行者,還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凡女人,三毛的為人都是成功的,她以自己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展現給我們一種廣闊的生活,更以她的勇氣、主見與敢愛敢恨的作風,告訴無數正在徘徊中的人——人生是應該用來不斷行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