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七君子」碧血丹心永照青史

似魏忠賢者流,無才無德,靠權術起家,賴昏庸皇帝提拔,狗屎臨頭,僥倖爬到了高位。他不會知道,這不過是畸形政治下的蛋。反而產生了巨大的權力幻覺,以為自己具備了某種天才,天下事沒有他擺不平的。

這種傢伙,既沒有國家觀念,也沒有民本意識。儘管是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其胸襟也還是一個市井無賴之徒。「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像這樣最淺顯的治國之道他都不懂,動不動還想以屠城來洩黨爭之忿。那麼,他所做的一切,其荒誕無恥,其逆民心而動、背潮流而行,也就毫不奇怪了。

逮捕周順昌,在蘇州遭到強烈抵制,並不是一個孤例。魏忠賢的倒行逆施,所觸犯的已不僅僅是官僚集團內較正直一派的利益了,他是在與民眾直接對陣。

魏忠賢的專權,迄今為止節節得勝。他環顧海內,也許感覺已無對手。看吧,天下噤口,君子斃命,官場惟余無骨的小人。

但這種情況的背面所潛伏的危機,他感覺不到。是啊,此時此刻,誰還有力量能掀翻他?

在古代歷史上,皇權就是獨裁,因此獨裁不是問題的癥結。問題在於,要想獨裁得安穩一點兒,就要把老百姓的意志當回事。給他們飯吃,讓他們氣順,大廈的基礎才能牢固。

就算是皇權政治中的天才,一旦把百姓當豬狗,殺之、困之、鎮壓之,也就離瓦解之日不遠了!天才,救不了暴虐統治的命。

因為,在政治這個天平上,民意才是最大的砝碼!

魏忠賢胸無點墨,他不懂歷史。魏忠賢是靠拍馬起家的,他沒見過「民不畏死」是個什麼樣子。

他不知道,歷史絕不是一條「靜靜的頓河」。它總有令人意料不到的轉折處。當這種轉折一旦降臨,要致他於死命的人,打的就是民意這張無敵王牌。

他腳下的基礎,在逮捕七君子之時,就已經開始搖晃。

早在逮捕周宗建的時候,吳江縣就已經發生過萬民號泣相送的場面。

在蘇州民變的同時,常州也有士民萬人慟哭於道,挽留被緹騎逮走的李應升。這與蘇州的情形非常相似。

當時李應升聽說逮報已到,就穿上囚服,自行來到解所候命,神態自若。有人問他:「可曾與家人作別?」他慨然答道:「我志在以身殉國,安能恤家也!」

這就是成語裡所說的「義無反顧」,決不回頭再看一眼。

當知縣帶著公文一到,他就隨同一起去了府城。常州知府曾櫻,慕其忠義,特地到他坐的船上看望他。此外,幾位好友也事先來到南察院,與緹騎們商議賄銀數目,以免李應升途中受苦。

後來北行到達武進後,李應升的業師吳鍾巒不怕受牽連,留李在自家住宿,兩人作慷慨訣別。李應升感念身世,心情極沉痛,歎道:「世道如此,讀書何用?我叫兒子不必讀書了!」老師說:「書何必不讀?只是不能像你那樣真讀書。」李應升抬眼望望,此時置身的小亭上,有匾額題曰「清風亭」,他頓然振奮,曰:「此去必不讓此亭笑我!」

臨別時,他還向老師要了一本袖珍本的《易經》,準備在路上和獄中研讀。

三月二十一日,在開讀的那天,常州也有令人激動的一幕。南察院前,聚集了數千士民,填街塞巷,馬不能前。眾人憤怒高呼:「李官忠臣,何忽見其就逮?」(《三朝野記》)

一些士民手持短棍,鼓噪道:「入憲署,殺魏忠賢校尉!」周圍民眾齊聲呼應,訇然有如雷鳴。

一個賣甘蔗的少年,僅十餘歲,當街大呼:「我恨極矣,魏忠賢殺卻江南許多好人!」說罷,奔跑到一個肥胖校尉身後,撩起他的「飛魚服」,一刀就割下一大片肉來,扔到地上讓狗爭食。

見此壯舉,民情頓時洶湧,人人疾呼擊殺緹騎。校尉們嚇得魂飛魄散。

知府曾櫻聞訊,連忙趕到現場勸解,同時又請出了李應升。李應升向眾人拜求道:「諸君誠然是愛我,但為何要蔑視朝廷?」他再三勸解,眾人才漸漸散去。

當下,曾櫻安排緹騎轉移到東察院去住,並派了重兵護衛。在開讀詔書時,怕發生意外,將大門緊閉,不准閒雜人等一人入內

這一夥緹騎,不僅嘗到了甘蔗刀的厲害,同時也聽到了蘇州民變的消息,知道那裡的同事腦袋都被踩爆了,著實害怕了,對李應升未敢有任何刁難。三月二十三日,一行人悄無息地押著李應升北上了。

此次緹騎南下,任務是逮回五人,共有四人被逮到或者自己投案,卻有一人沒有逮到。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高攀龍。

緹騎來到無錫後,準備三月十八日開讀,有人把這消息告訴了高攀龍。此時他已無慾無求,完全超然於物外。

十七日一早,高攀龍去參拜了宋儒楊時的祠堂。楊時是宋代大儒程灝、程頤兄弟的門徒,是「二程學說」的正宗嫡傳,也是宋代東林書院的創始人。

而後,高攀龍便與自己的兩位門生和一個弟弟,在自家後園池上飲酒暢談。

當他聽到周順昌被逮的消息後,淡淡說了一句:「吾視死如歸爾,今果然矣!」之後,與家人談話,平靜一如往常。

他寫了一張紙條,封好,交給兒子世寧,說:「明日若事急,可打開。」然後叮囑家人:「勿急,我欲靜思良策,明早處分,當無大禍。」說罷,將所有家人遣出,閉門獨坐。

到夜半時分,他整好衣冠,向北方三叩首,然後來到後園,縱身跳入池中自盡,時年65歲。

家人於後半夜不見屋內動靜,連忙撞門而入。見室內只有一燈熒然,高攀龍人蹤不見,便急忙四處尋找。最後在後園發現高攀龍人已在水中,面向北,雙手捧心,屹立不動,死了多時了。

令人奇怪的是,他衣衫整潔,僅濕了下半身,且未沾染污泥,口中也未進水。所以,鄉人都傳說,高大人並不是淹死的,而是魂歸於自然,與天地萬物合一了!

打開他臨死前寫的紙條,原來是遺疏一道,是讓家人遞上去的。裡面說:「大臣受辱則辱國。謹北向叩頭,從屈原之遺則。君恩未報,結願來生!」(《三朝野記》)

此疏在親友鄉鄰間宣讀時,聞者無不潸然淚下!

宵小當道,正人途窮,天地間竟容不下一佼佼者在。

高攀龍就這樣駕鶴而去,其餘六人則在詔獄中遭受了與六君子同樣的命運。

周宗建、繆昌期是最早被逮的,押解至京後,立即送入詔獄嚴刑拷問。

四月,李應升、周順昌被押解到京。而逮黃尊素的那一路緹騎,在蘇州挨打後逃回,黃尊素自己投到官府候命。

此外,還有逮周起元的那一路,也同樣遇到了麻煩。據《漳州府志》載,緹騎到了漳州後,地方官員聽說退贓即可贖身,就把這話放了出來,家鄉父老立刻在四個城門設立了募捐櫃,籌款還贓,「不數日錢滿,士民如數交迄,緹使也為之感動」。

不過這個記載恐怕有誤,因為周起元在巡撫蘇松十府的時候,既得罪了李實、又得罪了毛一鷺,所以被安的贓銀最多,達十萬兩之巨,比直接得罪了魏忠賢的還厲害(再次印證了「閻王好惹,小鬼難搪」之定律)。漳州雖有海運之利,但士民一下湊齊這麼多錢,怕是不大可能。

所以,極有可能是如《罪惟錄》所說,這是大家湊錢來賄賂緹騎的。周起元在巡撫蘇松二年中,為百姓做了許多好事,離任時,「吳人無老少皆隨送,涕哭聲塞市」。家鄉人也以他為榮,他一出事,來捐錢的絡繹不絕。有老婦人取下頭簪扔入;也有轎夫在抬客人的時候,特意繞個彎過來,捐出十幾文工錢。最終湊齊了賄銀,打發了緹騎。

這一路也險些出了大事。有一義士在城中奔走呼號,聚眾為周起元鳴冤。百姓圍住衙署,怒不可遏,差點兒就要痛打緹騎奪人了。

周起元連忙跪求眾人:「父老愛我,勿陷我不義!」民眾才罷了手。

此時蘇州民變案已轟動全國,作為專政機關的緹騎,徹底被人民群眾打服了。逮黃尊素的那一撥,死也不敢再南下;準備押解周起元的這一撥,也不敢帶著人上路。

這兩個犯官如何辦?成了燙手的山芋。魏忠賢也不敢再來硬的了,怕再次激起民變,萬一天啟腦筋開了竅,將危及他自己的權勢。於是,經過研究,讓天啟下詔,改由當地巡撫派人押解。最後的這兩人,分別在五月和閏六月才押解到京。

在六人陸續下獄後,曾有閣臣上疏請求,在鎮撫司審過周宗建等人後,盡快將他們移交刑部議罪。為閹黨所控制的內閣為何有這樣的提議,不得而知。也許是為掩人耳目,也許是想推卸謀害忠臣的責任,總之很蹊蹺。

但是天啟充耳不聞,也可能是魏忠賢早給他進了言,就是要把此案連帶六人的命在詔獄裡面了結。

皇上沒發話,魏忠賢卻發了話,他嚴禁將一人發往刑部。

後來有獄卒偷偷透露了一些,說六人死狀極慘!

忠魂無歸處,不見「燕客」來!

七君子中的獄中諸人,在生命最後關頭的抗爭細節,永埋黃土,這是最令人慨歎的一件事。

從天啟五年初以來興起的兩次大獄,把東林黨在朝中的勢力基本趕盡殺絕。在肉體消滅和思想控制兩手並用之下,士大夫或是公開投靠,或者百鳥壓音,「舉朝結舌,而諂諛頌德之風紛起。」

在最黑暗的時代,卻到處都有頌歌盈耳。這樣的怪事,恰好說明凡有「老王賣瓜」的地方,必是惡政橫行之處。

天啟這個傻皇帝也很高興:魏公公種的瓜,真是越來越甜了!他樂得耳根子清靜,不用再聽東林黨人的噪聒了。

——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路走歪了還不許人家警告,警告就是別有用心。愚人做事,大抵如此,你跟他理論是沒有用的。

真正能讓他清醒一點的就是民意。天啟六年三月間的蘇州民變,給閹黨的全勝投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

《魏忠賢:帝國陰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