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頭之草
「什麼?司馬懿當上了鎮南大都督?他憑什麼?他有這份能耐鎮得住這三千里荊襄之地嗎?」曹魏新城郡太守孟達放下驛使送來的魏文帝遺詔抄件,右拳重重地一擂案幾,震得他面前那只茶盞都跳了起來,「先帝真是知人不明啊……」
他的兒子孟興和太守府署主簿李輔坐在案下右側席位之上,默然對視無語。
算起來孟達已經投靠魏國亦有六七年的光景了——去年前任鎮南大都督夏侯尚退居宛城養病前還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要幫他從朝廷那裡運作一頂「荊州牧」的官帽來,結果夏侯尚一死之後此事就沒了下文。半個月前,魏文帝駕崩、新皇帝曹叡登基之際,孟達以為曹叡此番會「與民更始」,自己這一次又有加官晉爵主政荊襄的機會了,沒料到今天收到的消息卻是,司馬懿出任鎮南大都督,持節統馭荊襄行營兵馬,荊州牧仍是裴潛留任。這一下,弄得他大大地「空巴望」了一場,氣得是幾乎要把滿口鋼牙都一顆顆咬碎了!
「李輔,你對此事有何見解?」孟達勃然暴怒之後,忍了半晌,才強抑著怒氣,向自己的心腹「智囊」李輔開口問道。
「主公,請恕李某直言:司馬懿此人在朝中素有『張良之器、蕭何之材』的盛譽,又曾經跟隨太祖武皇帝以丞相府軍司馬和主簿之職務東征西戰,來歷確是非同尋常!」李輔一邊用手指輕輕捻著自己下頜的鬍鬚,一邊眨巴著一對黑豆般閃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慢聲答道,「主公,您可千萬不可等閒視之啊!」
「放屁!放屁!司馬懿的韜略計策再怎麼厲害,他畢竟也沒有獨當一面地領兵作戰過吧!哪裡像本座縱橫荊楚、身經百戰?」孟達又是一拍案幾,跳了起來吼道,「他曉得東吳三軍大都督陸遜那是何等厲害的角色麼?連夏侯尚將軍在世時都要懼他三分!司馬懿這個『趙括之徒』鬥得過他?看來,此番襄陽、江陵都是有些難保了……」
聽得孟達破口大罵「放屁」二字,李輔雖是早已習慣,但他臉頰上還是禁不住頓時熱辣辣地紅了一下。他也不多辯,暗一轉念,便換上一副笑臉附和而道:「主公一語中的,李某佩服——是啊!如今大魏荊州境內,西有諸葛瑾率領五萬步騎自夏口城而直取沔陽,東有陸遜指揮三萬五千水師自長沙郡而疾襲江陵,實在是岌岌可危啊……」
孟達慢慢坐了下來,雙手在案幾上捧托著自己的腦袋,眼珠兒滴溜溜直轉:「眼下荊州局勢危急之極,本座可不想給他司馬懿『陪葬』,須得早早作好『見機而作,另謀出路』的準備啊……」
「見機而作,另謀出路?」李輔心底暗暗一跳,臉上不禁現出驚愕之色來。
孟達掃了他一眼,將目光遠遠投向了臥室的南面窗戶之外,向孟興努了努嘴,示意而道:「興兒你且出去看一看——你鄧賢表哥今天應該是回來了吧?」
孟興應了一聲,剛剛起身走到臥室門口處,便聽到門外邊傳來了孟達的外甥、新城郡郡尉鄧賢低低的呼聲:「舅父大人——」
李輔在一旁瞧著孟達父子神神秘秘的模樣,兀自驚詫之際,但見木門處大步流星地進來了一個青年小將,身高七尺,長得敦敦實實的,蜂腰燕頷,頗有彪悍之氣,正是鄧賢。他身後卻跟著一個中年文士,頭頂一束青布綸巾,身穿一襲灰袍,滿面恭敬之色,俯首控背趨步而入。
「賢兒!」孟達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你可從李大人那裡回來了……李大人他怎麼說?」
「舅父大人——這位是李嚴大人的幕府記室高沖高先生……」鄧賢深深欠身行過一禮之後,將跟著自己一道進來的那個灰袍文士介紹給了孟達。
李嚴?莫非是現任蜀漢顧命托孤次輔大臣兼尚書令的那個李嚴?李輔心頭一震:真看不出來——孟達竟然與敵國要員還有這麼隱秘的聯繫?!難道這就是他方纔所言的「見機而作,另謀出路」?
這時,高沖已向孟達彎腰鞠了一躬,拱手而道:「孟將軍——李令君特意委託在下專程前來貴處向您見禮致意了!」
「呵呵呵……李兄如今在蜀漢位居尚書令兼任江州大都督,又是顧命次輔大臣,那是何等的風光氣派?!豈如孟某今日屈居他人籬下而鬱鬱乎為奴為婢也?孟某甚為李兄而慶賀之!」
「這個……其實李令君對孟將軍您也思念得緊啊!鄧小將軍他親眼看到的——李令君在下走此行辭別之前曾經執手撫心告訴下走:當年孟將軍高翔東去,實乃昭烈皇帝之養子、宜都太守劉封自恃親故之恩而欺人太甚,居然肆行強奪孟將軍應享之鼓吹儀仗,然後又惡言讒毀您於昭烈皇帝之前,所以孟將軍您不堪其辱,方才翩然而去。」高沖一臉誠懇地望著孟達,娓娓而道,「此事之曲,全然在於劉封小兒,而不在孟將軍也!此乃李令君與諸葛丞相所共知也!如今昭烈皇帝已歿,加之當今陛下繼位登基與民更始,時時虛心側席,務求以德懷遠,若孟將軍您此刻能夠幡然內向、歸義成都,則實為大漢之幸、社稷之福也!」
原來,孟達早年與西蜀顧命次輔大臣、尚書令兼江州大都督李嚴素有深交厚誼。儘管孟達後來叛蜀投魏,他倆仍然在暗底下潛通鴻雁而時有書函往來。當然,依孟達這邊的想法,他與李嚴暗中交通,所行的就是「見機而作,另謀出路」之計;而李嚴與孟達鴻雁往來連綴不絕,卻是另有一番盤算。身為李嚴幕府記室的高沖自然亦是相當清楚的。溯本究源,當今蜀漢王朝內有三大政治支柱——荊州派、東州派和益州派。荊州派勢力以諸葛亮為首,其輔翼之黨有馬謖、蔣琬、楊儀、鄧芝等;東州派勢力以李嚴為首,內部成員以前任益州牧劉璋舊部居多,如董和、向朗、向寵、李邈等人;益州派勢力則十分鬆散無首無腦,就是由益州本土士族費詩、孟光、譙周等組成。
在這三大勢力派系之中,荊州派其勢最廣、其眾最多,幾乎掌控了朝廷所有的中樞要職;東州派則依托蜀東一翼為勢力根基,李嚴坐鎮永安宮,統領江州郡三十六縣,屯峽守江,向外而為蜀漢護衛東疆,向內而與成都中樞遙相制衡;益州派勢力最弱,費詩、孟光、譙周等唯有拱手而居閒散之職,聊事諫議諷詠之浮行而已。劉備在世之時,一直是勉力維持著這三大勢力派系平衡互制的政治格局。劉備去世之後,荊州派勢力迅猛膨脹,形成「一枝獨大」之勢——諸葛亮身為顧命首輔大臣兼任開國丞相而總理萬機,楊儀為度支尚書兼領綿竹太守,蔣琬為吏部尚書兼廣漢太守,馬謖為征北參軍而兼成都尹,可謂「遍佈要津、各據顯位」。而李嚴雖為顧命次輔大臣兼尚書令,卻被閒置於永安宮偏居一隅,無法入朝參政理國。他的東州派舊友董和、向朗、向寵、李邈等人,也都被擱在大鴻臚、光祿勳一流的虛位之上,個個毫無實權。李嚴瞧在眼裡,自然是深為不滿的,故而一直想拉攏孟達入蜀共事,藉以輔翼己勢,伺機向諸葛亮圖謀分權治蜀。只要孟達以新城郡的千里之地、數萬精兵前來投附,那麼李嚴手中拿來和諸葛亮討價還價的砝碼可謂又將重了幾分。但,這一切是否皆能遂李嚴私心之所願,高沖心底也是沒有太多把握的。他已察覺,孟達之狡猾多變,實在是難以捉摸得透!
孟達聽罷高沖之語,暗暗思忖片刻,目光瞥向鄧賢,口中的話卻問向了高沖:「哦?高記室,李嚴兄就只是向你托帶了這樣幾句話過來嗎?他還談到了別的什麼嗎?」
鄧賢臉色有些茫然,迎著孟達的目光微微搖了搖頭。
高沖卻是眼珠一轉,從袍袖中取出一條絢爛多彩、粲然灑金的錦帶來,雙手托起,向孟達恭然呈上:「這是李嚴大人命夫人親手為孟將軍您編織的一條『鸞鳳和鳴帶』,請孟將軍笑納!」
孟達面露微笑,接過那條錦帶,細細端詳起來:只見那帶在寶藍色的底面上,用燦燦金絲繡著一隻雙翼高舉的黃鸞,盤旋於空;用瑩瑩銀線繡著一隻引頸長鳴的白鳳,高踞於巖。這一鸞一鳳的一鳴一和、一飛一駐之際,當真姿態靈動、鮮活有神,讓人看得饒有興味!他一邊慢慢欣賞著,一邊嘖嘖歎道:「久聞蜀錦刺繡之藝妙絕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高沖在一旁笑瞇瞇地指點著那錦帶上的紋彩,向他若有深意地說道:「孟將軍,我們蜀錦的質優色妍是天下聞名的!它最精妙的地方就是『錦上添彩,日光月色;表裡各異,相映成趣』……」孟達聽罷,心底暗暗一動,將那條錦帶拈在手上,舉了起來,湊著燭光往裡面一瞄,驀然哈哈一笑:「好!好!好!前有獻帝『御帶詔』,今有李兄『錦帶函』——李兄的所行所為委實出人意表啊!」
他一邊得意地笑著,一邊將「鸞鳳和鳴帶」的右端縫綴連處的一排碎玉細珠紐扣輕輕解開,慢慢地從錦帶內腹之中抽出一條素絹來。然後,孟達就順手將它在案幾之上鋪了開來,招呼孟興、鄧賢、李輔等湊前來看。
眾人凝神瞧去,只見那一條素絹上面用鮮紅的朱墨狼毫寫著:
孟君吾弟:
先帝中道崩殂,大漢內外交困,而吾與孔明俱受寄托共匡社稷,實是憂深責重,唸唸思得良伴而分勞之,時時縈心不已。孟君倘若攜眾來歸,朝廷定當授以三公之位、心腹之任,豈如偽魏待君碌碌而視之、悶悶而擯之且又隱隱而忌之?荊棘之叢,焉堪棲鳳落凰?巴蜀之域天府之國,正是孟君一展騏足之樂地矣!
孟達認真看罷,見那些字跡骨力蒼勁,正是李嚴親手所書。他臉上微微泛開了幾絲波動,低頭沉思著來回徘徊了幾圈。終於,他心念一定,停下身來,扯過案幾上一張白紙,把筆提在手中,正欲揮毫而寫——筆尖尚未落紙,他驀地又一抬腕停住了。沉吟片刻之後,孟達卻將筆放下,小心翼翼地折疊好了這張白紙,把它裝進了一個羊皮囊之中。他雙手托著那個羊皮囊,遞給了高沖,望著他深深而笑:「李嚴兄既給本座送來了那條寓意深遠的『錦中函』,本座便也還給他一封『白紙信』——他、我兄弟二人,一切自是怦然會意於心,無語而自通、無言而自明,何須筆墨為媒?」
高沖接過那只裝著一張白紙的羊皮囊,怔了一怔,忽地放聲而笑:「孟將軍行事不愧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下走佩服之極!」
孟達聽出他話中隱有暗諷之意,卻厚著臉皮不以為然,將手一擺,泰然而道:「高君你且只管將這『白紙信』給李嚴大人送去,他與本座知交多年,自會明白本座這『一切盡在無言中』之寓意的。」然後,他又向鄧賢吩咐道:「賢侄,高先生遠來車馬勞頓,你且送他下去休息,切要悉心周到,不可失了絲毫禮數……」
待得鄧賢領著高沖退下之後,孟達方才轉過身來,向李輔問道:「李主簿,今夜之事,你已盡知矣,卻不知你對此有何意見?」
李輔沉沉一歎:「主公此番可是去意已定?這六七年來,咱們在新城郡的日子本也過得安穩……」
「安穩?安安穩穩地給他們曹家當一輩子的『看門狗』?」孟達一下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滿臉漲得一片通紅,「本座實在是不甘心哪!曹叡那小兒居然還要讓司馬懿、裴潛他們騎在本座的頭上作威作福……」
李輔一聽,便知他已準備固執到底了,也不好再去觸他的氣頭,就轉了一個話題說道:「主公,您若是去意已決,又為何要送李嚴一封『白紙信』呢?這樣會讓李嚴他們對主公您的誠意有所懷疑的……」
「先不要管他李嚴懷不懷疑的,至少他是非常迫切地需要本座南下歸附於他吧?他既是有求於我,我便佔了主動之權!那我又怕他何來?」孟達擠眉弄眼地說著,活脫脫一副無賴嘴臉,「李輔,你不懂:他越是在意咱們,咱們就越要『吊』他們的胃口!特別是越在這討價還價的緊要關頭,咱們越要自視甚高,越要自抬身價,越要牽著他們的牛鼻子走,才算是『高手中的高手』!」
孟興聽了,不禁撫掌讚歎而道:「父親身據要衝,舉足輕重,豈能輕易屈服於李嚴?他蜀漢朝廷若不開出一些有份量的條件來,咱們決不自輕自棄……」
孟達卻似未曾聽清他的這些話,拿眼眺著北方,喃喃而道:「自輕自棄?是啊,咱們不能自輕自棄啊……老實說,魏室江山萬里無垠,不知比諸葛亮、李嚴他們區區一個益州好了多少倍去?哪裡是本座『一展騏足之樂土』?中原神州才是那樣的樂土呢!本座還想潛下來在這裡靜靜觀察一番:倘若那司馬仲達才不符職,近日裡若在東吳陸遜、諸葛瑾的兩面夾擊之中敗下陣來,說不定本座便可迎來仕途之上的絕妙轉機。荊州牧守一職,那時再不歸於本座手中,卻又能落到誰的頭上?」
李輔聽他這口風話頭猶如牆頭之草東搖西倒、變來變去,心中暗暗一歎,正欲開口勸說,卻見鄧賢突又掀開一條門縫探進頭來,臉色變得無比緊張:「舅父大人,侄兒剛剛得報——鎮南都督府署參軍梁機、兵曹從事中郎牛恆在府門外聲稱奉令前來求謁!」
「奉令?奉了誰的命令?」孟達一驚。
「他倆自稱是奉了新任鎮南大都督司馬懿的鈞令而來的!」
算無遺策
沉沉夜幕之下,襄陽牧府議事廳內四角炬燭高燃,亮若白晝。
司馬懿頭頂虎頭金盔,身披一襲青銅玄甲,面沉如鐵,眉立似刀,威風凜凜地端坐於書案之後,舉目睥睨之間竟似有一派如矢如箭的凌厲煞氣襲人而來,逼得他案前兩側部下諸人呼吸驟緊!
荊州牧裴潛微欠著身站在他的右手下側首位,從旁邊上下打量著司馬懿的這一身甲冑裝束,心底暗暗吃驚:先前平日裡他在洛陽皇宮長樂殿上見到的司馬懿都是寬袍大袖、峨冠博帶的雍容莊重之貌,卻沒料到他穿了一襲甲冑之後竟顯得威武如虎、精悍似彪、神采飛揚、英華畢露!這清流名門出身的司馬懿,一瞬間竟與灼灼甲冑、凜凜鋒刃的梟將名帥形象,從表到裡、從虛到實地合二為一了,彷彿他生來就是該當持節掌兵、君臨疆場的「韓信之材」,只是先前曾被文質彬彬的鴻儒之相給隱沒了!
場上諸位文官武將之中,不僅裴潛心頭是作如此之想,襄陽太守牛金、驍騎校尉夏侯儒、屯騎校尉曹肇等心中亦有同感。司馬懿給他們的印象,恍然如同一位曾經在短暫時間裡離開過沙場而今重又披掛上陣、慨然歸來的大將,一舉一動都透著一股令人不敢怠慢的威嚴和剛猛!
「報——」一名巡營校尉匆匆奔到廳門口處,屈膝跪下,抱拳而稟,「啟稟司馬大都督,當陽縣縣丞肖逸、麥城縣公曹文豐,昨夜擅自棄職離眾而逃,企圖奔回襄陽匿身。今晨卯時在南郊山林被我軍巡防哨兵抓獲,現已擒回城內,請示大都督發落!」
夏侯儒一聽,只氣得怒吼一聲,一下伸手按住了刀鞘,恨恨地叱道:「這等貪生喪節之徒,何須拿來廳前請示?傳令下去,將他倆速速斬首示眾以正軍法!」
牛金站在一旁亦是勃然罵道:「這些無膽無勇的匹夫!那陸遜尚在溯江而上的半途之中,離他們的當陽、麥城還遠著呢,這些匹夫居然就怕成這般孬樣!大都督!您且讓牛某下去親手砍了他倆的狗頭來祭旗壯威!」
眾人齊刷刷地都將目光投向了按案而立的司馬懿。在他們的想像之中,司馬懿一定會大發雷霆,將肖逸、文豐二人重重治罪!然而,這時卻見滿面威肅的司馬懿眉宇間煞氣一斂,伸手捋鬚沉吟片刻,忽地右掌一揮,緩和了口吻徐聲而道:「慢!巡營官,你且傳本督的命令出去,宣示給全郡士庶:值此艱危戰局,若有潛避保身、待時而出之士,盡可捨城而去,勿為守城徒死,本督決不追究;倘若時局好轉,各位仍可歸魏求仕,本督既往不咎,而諸君子亦不必介意。肖逸、文豐,姑且免了一死,待後發落!」
「諾!」巡營校尉口裡雖是這麼應著,臉上仍是一片茫然,只得垂手緩緩退出。
迎視著諸位文官武將投來的驚疑交加的目光,司馬懿毫不迴避,坦然而對——他的眼神蒼蒼涼涼、深深遠遠,竟令列位部下囁囁而不能多言!是啊!一些鐵的事實就那麼明明白白地擺在大家面前:自今年年初原鎮南大都督夏侯尚將軍在宛城暴病身亡以來,荊州士庶上下早已人心騷動、一日數驚,肖逸、文豐不過是運氣太差而被巡城哨兵逮住罷了!其他那些棄官而逃又沒被抓住的郡縣衙差僚吏們多了去了!這哪裡是自己此刻用嚴刑峻法殺他兩三個人就禁止得了的?與其鬧得人人自危、雞飛狗跳,倒不如示之以仁、施之以寬,或許還會對安撫全州士庶之心起到一定的收效。想到這裡,司馬懿的嘴角微微浮起了一絲苦笑:十餘日前,在魏文帝凌晨駕崩、新君曹叡繼位登基的第二天下午,自己就匆匆忙忙銜著一紙拜封自己為鎮南大都督的任命詔書馬不停蹄地趕到襄陽城收拾此刻荊州所面臨的「東西夾擊、兩面受敵」之艱險局面!一連十多天來,本督廢寢忘食、調兵遣將、日思夜謀,直到現在都還沒能緩過一口大氣來呢!荊州——難道真會成為自己初掌兵符就要折戟黃沙的「荊棘之叢」?
他緩緩搖了搖頭,緊緊咬了咬牙,把自己心底的這些浮思雜念都狠狠驅散開去——他拿起一柄細長的銅尺,指著自己身後柏木板壁上懸掛著的那幅荊州軍事地形帛圖,一板一眼地認真分析著戰局情勢:「諸君,據我軍各方斥候來報:此番吳賊來攻,兵分兩路,一路是陸遜所率的三萬五千水師,自長沙郡洞庭湖畔溯江而上,前來襲我江陵;一路是諸葛瑾所領的五萬步騎,自夏口城出發,沿漢水南岸西來,意欲攻取我大魏的沔陽城。然後,他們東西兩路人馬一齊再在當陽縣合兵一處,北上直犯襄陽!
「對此情形,本督數日來冥思苦想,終於想出了這樣一條對策:面臨這兩路敵軍,我軍須得雙管齊下、分頭迎擊——但在這兩路兵力的調配之上卻應有輕有重、有虛有實!首先來看敵軍的兵力部署狀況:陸遜兵較少而鋒極銳,我軍就算調去了大部分主力與他對陣,恐怕拚個七天七夜也至多只能扳回一個平局,但沔陽城卻可能會因援兵不足而被丟掉;諸葛瑾兵較多而勢迂緩,全軍上下難免存有倚多為勝的自恃之念,所以很容易成為一支有隙可乘的『虛兵』——咱們恰巧就該從他這一路下手,先用沔陽城作為『香餌』吊起他們的虛驕之念,然後暗中集結我荊州行營的精銳主力,也給他來一個『兵分兩路』:一支從漢水北岸疾速東進,一支則乘舟駛船順漢水東流而下,迂迴包抄他們的『老窩』夏口城!
「諸君應該知曉,夏口城乃是吳賊西面最重要的藩屏,距離他們的偽都武昌城僅有三百里之遙!夏口城遭到我軍奇襲,則武昌亦必有唇亡齒寒之憂!而孫權為防備曹休大司馬自東翼的合肥向他的背後發起狙擊,必不可能親臨與夏口隔江呼應的樊口城來坐鎮抵禦。所以,咱們只要對夏口城加緊猛攻,則孫權必會急令陸遜、諸葛瑾火速回援,那麼這樣一來,我大魏的江陵之圍、沔陽之危皆可不戰而自解。在此之後,我軍便順勢轉旌西上,狠狠教訓一下諸葛瑾的東吳步騎之師!待到陸遜的水師倉促趕抵夏口城之際,我數萬勁旅已是安然屯守沔陽,足可以逸待勞了!」
雖然這一席話此刻滔滔然講得如此順暢,但它實際上已在司馬懿的腦海間不知被反覆推敲了多少遍!裴潛在一旁聽罷,頓時有些愣了:司馬懿這幾招「避實就虛」「圍魏救趙」「以逸待勞」之計當真是出手不凡!真不愧是被自己師尊水鏡先生盛讚不已的「塚虎」啊!說不定眼下荊州這「東西夾擊、兩面受敵」的危險局面還真能被他輕輕巧巧地一舉化解掉呢!
這時,曹肇卻「哧」的一聲笑了出來:「大都督講得真是頭頭是道——不過,依屬下之見,難道面對己方兵馬『東虛西實』『東弱西強』的情形,孫權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嗎?」
司馬懿聽出了他話中隱隱的嘲諷之意,仍是若無其事地平靜說道:「孫權此番犯的不是一個低級錯誤,而是一個高級錯誤:他想兩面下手、各得其功,既奪沔陽,又取江陵,一心正做『熊掌與魚兼而獲之』的美夢呢!不過,他這一招也完全是狂賭:他賭的就是荊州城內自夏侯大都督去世後再無他人能夠識破他這『兩面下手、兼而獲之』之毒招!可惜,他這一招還是賭輸了——他應該猜不到本督會『反其道而行之』,以沔陽為『釣餌』,置江陵於不顧,直取他的西面咽喉要塞夏口城!這樣一來,他驚慌失措之下必會自亂陣腳而匆匆召回陸遜的!」
「這個……倘若陸遜硬是抗命不從而死攻江陵呢?江陵若失,咱們的襄陽城亦是岌岌可危啊!他若再繼續自當陽一線揮師北上,咱們遠在夏口也仍有莫大的後顧之憂啊!」夏侯儒憂心忡忡地講道。
司馬懿認真地聽著,雙眸精芒閃動如電,一直待到夏侯儒講罷,方才徐徐而言:「不錯,本督這『避實就虛』『迂迴出擊』『圍魏救趙』之計應該瞞不過陸遜。但陸遜畢竟是一代儒將,忠君至上而持身純節,若是未得其主孫權授權,他也未必敢行破格出奇之舉。如果我軍能造成夏口危急、武昌震動之勢,則孫權必會召他撤兵而回,馳援救主!以孫權之剛肅威嚴、法令如山,應是一向謹厚守節的陸遜所不能抗拒的……」
直至聽到此刻,他帳下諸將這才心服口服,無話再說。
司馬懿見他們個個臉上都露出了信服之色,便將手中節杖高高一舉,果斷下令道:「現在,本督下令:牛金,你率二萬虎豹騎,自漢水北岸東襲而下,逕取夏口城;裴潛、夏侯儒,你倆共率一萬五千步騎經當陽縣南下,前去支援江陵城;曹肇,你率一萬步騎自漢水南岸疾馳而下,前去守衛沔陽城;本督居中親率二萬舟師由漢水順流而東,直攻夏口城!」
「諾!」諸位文官武將齊齊抱拳欠身響響亮亮地應了一聲。
正在這時,廳堂門外親兵揚聲稟道:「參軍梁機、兵曹從事中郎牛恆慰問新城郡已畢,特來覆命!」
司馬懿聽得分明,雙眉頓時一跳,眸中精光大盛,稍一沉思,右手一揚,應聲道:「好吧!那就有勞諸位速速下去切實遵令而行了!親兵,傳梁機、牛恆二人進來!另外,裴潛、牛金,你倆暫且留下!」
「梁機,你問過孟達可有發兵東下相援的意向嗎?」
司馬懿坐回了豹皮鋪墊榻席之上,取下了頭上那頂沉甸甸的虎頭紫金盔,擱到了案頭邊。他一邊用手指輕輕揉著自己兩側的「太陽穴」,一邊拿眼微微斜視著梁機,徐徐問道。
梁機是司馬懿早年在河內郡出仕時的同僚梁廣的獨子。後來梁廣在與袁紹餘黨的激戰中負了重傷而不幸身亡,臨終之際便將自己這個獨子托付給司馬懿當了義子。司馬懿對他視為己出,一直信任有加,將他留在自己身邊從一名親兵侍衛做起,就這樣一直做到了官秩為從五品的征南參軍。梁機這時聽得司馬懿此問,便斂神屏息恭然答道:「這個……孟達聲稱他患了頭痛之症與腰腿之疾,一時難以披掛上陣,所以這次不能領兵前來相援。屬下又向他索要兵馬東下支援,他卻告訴屬下:他要留下大隊人馬守在新城郡,以此防備蜀寇從神農山那邊趁火打劫、狙擊作亂。」
「你認為他講的這些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司馬懿的話是朝梁機問去的,目光卻投向了站在梁機右側的牛恆。牛恆、牛金兩兄弟早就是他在前大將軍曹仁主政荊州之時就打入襄陽牧府的兩個「楔子」。這麼多年來,他就是通過牛氏兄弟作為自己的耳目和手足來影響、操弄荊襄政局的,連自己的親家夏侯尚那麼精明厲害的角色也從來未曾脫離過自己無形的遙控!這也是為什麼司馬懿一入荊襄行營卻能如魚得水一般輕鬆適應內外形勢,迅速進入「大都督」角色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潛伏在孟府裡的『內線』說,他的『頭痛之症』與『腰腿之疾』全都是假裝出來的。」牛恆的話永遠是那麼簡明扼要。
「那麼,孟達麾下的數萬部曲兵卒近來可有什麼異動嗎?」司馬懿緊接著又問。
牛恆和梁機對視了一眼,抱拳而答:「據牛某設在孟達軍中的『內線』來報,孟達暫時尚無異常舉動,只是蓄意按兵不動,坐觀時局之變。」
梁機在一旁也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哦?原來他想『腳踏兩條船』啊?呵呵呵……只要他此刻還存有這樣游移顧望的念頭就好辦!」司馬懿雙眸深處寒芒一亮,微微頷首,忽然若有深意地瞥了裴潛一眼,又看了看梁機,悠悠而道:「梁機,你可將本督為孟達精心準備的『煙幕之陣』施放出去了麼?他是如何反應的?」
「啟稟大都督,屬下遵照您的密囑,將那『煙幕之陣』向孟達巧妙地施放出去了。他應該已是上當中計了。」
裴潛在旁邊聽得有些莫名其妙,插話進來問道:「司馬大都督,請恕裴某冒昧,您向孟達施放的是何『煙幕之陣』?此人狡猾異常,要想讓他上當中計實是很不容易。」
司馬懿注視著裴潛一臉認真的表情,靜了一會兒,忽地「撲哧」一笑,向他答道:「呵呵呵……裴君啊!說起來這一出『煙幕之陣』倒和你也有些關係……梁機,你把詳情給裴大人講一講。」
「諾。」梁機應了一聲,轉身向裴潛細細說道,「這『煙幕之陣』,梁某是這樣施放出去的:那日梁某在與孟達的交談之中,假裝不經意間提起——由於近期朝廷元老重臣們認為裴牧君在抵禦孫權、陸遜的過程中一直作戰不力、被動挨打,對您頗有遷職離任之動議。接著,梁某還向他巧妙暗示:荊州牧之位即將虛懸而出,而他孟大人憑著功高資深,完全可能是接掌荊州的最佳人選……依梁某的暗暗觀察,孟達聽了梁某的這些話簡直是樂得心花怒放,還就勢賞了梁某十錠金餅呢……」
「孟達這個利慾熏心、反覆無常的小人!真是無恥之極!」裴潛聽著,不禁恨恨地罵了一句。
司馬懿含笑凝望著他,款款解釋道:「裴君,本督這樣編造關於你的流言,你不會多心吧?這個『障眼之計』,是本督靈機一動而想出來的!你有所不知,這個孟達絕非善類,最是喜歡損人利己。幾個月前,他還偷偷以重金行賄於夏侯鎮南,想讓夏侯鎮南到先帝面前為他多多美言,唸唸圖謀著將你這荊州牧之位取而代之也……他卻不知道,實際上夏侯鎮南在臨終前將這些事兒都告訴了本督。本督於是日前便來了個『借花獻佛』,暫時有意傳出那些他喜歡傾聽的流言作為『煙幕之陣』迷惑他……裴君,你不會介意吧?」
裴潛臉上表情一鬆,向司馬懿拱手而道:「大都督此言從何說起?您這是為了軍國大事而故佈煙幕,裴某焉敢妄自多心耶?裴某認為:這孟達實在是一條怎麼也餵不飽的野狗,您可要多加警惕!」
司馬懿緩緩點頭,若有所思。其實,他剛才已在心底暗暗鬆了一口大氣:不管怎麼說,自己費盡心機、耍盡手腕,總算是暫時穩住孟達了!僅憑這一點,自己就該當為自己好好慶賀一番了!眼下自己面臨著陸遜、諸葛瑾「東西交擊、兩面受敵」,本就是壓力極大——倘若再不把西北邊的孟達給穩住了,他要是臨時起意興兵作亂,自己立時就會陷入「三方夾擊、三面受敵」的噩夢!那才真的會讓自己手忙腳亂、顧此失彼啊!
但是,這些暗暗高興的情緒只是在他心底疾掠而過:孟達此人反覆無常、唯利是圖,自己此刻表面上看似乎是暫時穩住他了,但倘若自己親率大軍東攻夏口城之後,他覷破襄陽城守備空虛,再在自己背後乘機作亂,又該當如何應付?把求穩求安的希望寄托在他這樣一個根本就靠不住的小人身上,也實在是懸得很……
然而,司馬懿不愧是司馬懿,他內心深處雖是暗暗焦灼,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安之若素。他轉過臉來,把幽幽目光深深投向了裴潛,道:「裴君哪,你此番前去援守江陵城,肩上壓力實在是不小啊!」
「是啊!」裴潛雙眉緊鎖,臉上憂色濃濃,「陸遜這廝用兵如神,連西蜀偽帝劉備當年都敗歿在了他手下……裴某和他交手,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司馬懿微微一笑,耐心勸道:「裴君,外敵固然強大,但我們亦自有應對之方。兵訣有雲,『兩軍相交,不能戰則和,不能和則守,不能守則避。』你和夏侯儒到了江陵,切莫出城與他陸遜爭鋒,只需把他在城池外給本督耐心拖住二三十天的時間,則萬事無憂矣!」
「什麼?要拖住他二三十天的時間?」裴潛仍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大都督,裴某只有在此保證拼了死命盡力而為了……」
「裴君,本督相信你一定會拖得住的。」司馬懿鄭重言道,「依本督之見:一來江陵城原有士卒二萬人,且又牆堅門厚、糧械完備、易守難攻;二來陸遜雖有三萬五千精兵而遠離根本,不宜久拖虛耗。所以,你一定能撐到最後關頭的……」
裴潛臉上的神情仍然振奮不起來:「裴某最憂慮的是萬一孫權派兵前來增援陸遜……」
「這一點,你倒不必過於擔憂。本督可以指著城外漢水為誓,向你保證:孫權是絕對不會調兵前來增援陸遜的。」司馬懿將手一揮,喊他近前,起身俯過去向他侃侃而道,「本督為何將你單獨留下?便是要給你細細解析一番。你可能沒有看出來,其實孫權這一次實施『東西交擊、兩面齊攻』之計,在兵力調配部署上從一開始就存有明顯的私心雜念——自五年前夷陵之戰後,陸遜挾火燒蜀軍八百里連營、一舉逼歿西蜀偽帝劉備之大功,在江東朝野之際譽望極隆。孫權只怕早已對他懷有功高震主之暗忌了……所以,他此番才故意讓諸葛瑾所掌的兵力遠遠多於陸遜,逼得陸遜只有以較少的兵力來啃江陵城這塊『硬骨頭』,塞給了他一個進退兩難的窘境。若是此仗勝了,不消說陸遜也一定會勝得相當艱難,其戰果也不會十分耀眼;若是此仗敗了,則陸遜威名遭損、聲望暴跌,其實正是孫權心底暗暗稱快之事。孫權既存著這樣的心思,你說他還會派兵增援陸遜,為陸遜的纍纍戰績再度『錦上添花』嗎?」
司馬懿一邊在口裡這麼細細講著,一邊在心底卻暗暗想道:這全天下的帝王君主幾乎都是一路貨色,曹丕也罷、孫權也罷——個個都是嫉人之功而抑之以權,對有才有能的屬下往往是明防暗制、掣肘有加!倘若那孫權以剛健中正之度而決斷大計,放手任用陸遜,如當年夷陵之戰時一般傾心待他,大膽撥給他五六萬精兵,令諸葛瑾自東面僅以二萬步騎進攻沔陽而策應陸遜,則陸遜兵強勢銳定能一舉拿下江陵而長驅北上,那才是我大魏最為可慮的嚴重危局!可喜可賀的是,孫權因己一念之私而棄此大計不用,實乃大魏之萬幸也!就憑這一點,司馬懿已然洞察出孫權雖為一代梟雄而終究難成帝業的「癥結」之所在了——他和曹操當年忌憚我司馬懿一樣,也深深地忌憚著他那帳下第一儒將陸遜哪!
聽罷司馬懿這一番話,裴潛這才暗暗放下心來,緊鎖著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了。他心情鬆弛之下,便向司馬懿抱拳而道:「裴某在此多謝司馬大都督的這一番指教釋惑了!這樣吧,江陵城如今形勢危急,裴某不敢再作滯留,不如就此告辭,與夏侯儒將軍一道火速趕赴那裡善加駐守!」
司馬懿鄭重地一點頭,右手一擺,道:「裴君行事果斷迅捷、毫不拖泥帶水!本督甚是佩服!好吧!你且去吧!本督在此預祝你旗開得勝、一舉驅敵於堅城之下!」
當裴潛疾步退出廳門之後,司馬懿才向榻床的錦綾靠背上緩緩倚了上去。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氣,臉龐上那一派剛毅沉穩的表情猶如層層輕潮一般漸漸消退了下去,代之而來的是一種深深的焦慮和疲憊之色。
「大都督,如今大計已定,您還有何事如此焦灼?」牛恆瞅了司馬懿一眼,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
司馬懿微微瞇著雙眼,森森然反問道:「古語有云,『禍患常生於所怠忽。』牛君,你猜本督此刻在為何事而焦灼?」
牛恆雙眸滴溜溜一轉,輕聲答道:「大都督莫非還在為孟達一事而焦灼?」
「不錯。」司馬懿雙目一睜,向他直盯而來,「這孟達為人反覆無常、倏東倏西、難以捉摸,倘若他在本督東攻夏口城,與吳寇鬥得難分難解之際而狂性大發、狼奔豕突,外結神農山東面的偽蜀江州都督李嚴為援,而向內則直搗襄陽而下——我等又該如何應付呢?」
「大都督,您已虛懸出荊州牧一職為『香餌』,向他施放了『煙幕之陣』,他這個人貪權嗜利,兩眼直盯著頂上官帽,只怕不會輕易就與我大魏決裂吧?」梁機沉吟著在旁邊講道,眸光如水游移不定。
司馬懿沒有接他的話,仍是自顧自緩緩而道:「這些都是本督用以暫時穩住他的權宜之計罷了,拖不得太久的。說直一點兒,它們只是本督『軟的一手』。要想讓這個孟達徹底不生僥倖漁利之念,本督還須得再有『硬的一手』來監控和防備他才行。」
「司馬大都督實在是過慮了。孟達應該不會選擇在這個關頭來『渾水摸魚』的。」一直沉默著的牛金驀然開腔了,「您可以假設一下:就算孟達鋌而走險,一咬牙邁出了這一步,從我軍背後狙擊襄陽城——這樣的後果是,我軍可能會潰散,但孟達也未必討得了什麼便宜去啊!因為我軍敗後,陸遜、諸葛瑾必會挾虎狼之威北上侵吞而來,其勢已是易客為主,孟達在他們面前又有何利可圖?李嚴尚還遠在神農山東面,於孟達而言,亦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孟達乃是何等精於算計之徒,像偷襲襄陽這種損人而不利己的事兒,他怎會去做?他應該還是一味游移觀望而待時局之變……」
司馬懿一聽,心下暗自稱奇:沒想到數年不見,牛金從一介赳赳武夫竟已成長為今日這般通明時事的大將之才了!他的目光之犀利、見解之練達,當真是迥非昔日「吳下阿蒙」了!他在心底暗暗高興了一會兒,慢慢說道:「牛金此言甚是。不過,本督行事一向務求嚴謹周密,還是不能讓孟達這麼一個反覆無常的小人游離於咱們的掌控之外……這個人詭計多端,誰知道他將來會搗出什麼亂子來呢?」
牛恆聽了,微垂著頭慢慢沉吟了起來。過了半晌,他眼中忽地靈光一閃,雙掌一拍,喜道:「對了!大都督,牛某險些忘了,屬下此番從新城郡帶回了一個人,他十分熟悉新城郡、魏興郡等西南一域的諸多內情,或許對大都督您以『硬的一手』監控和防備孟達有所裨益。」
「誰?他是什麼來歷?」司馬懿目光亮亮地一跳。
「他是咱們在荊州境內多年蓄養的一個死士,是寒門孤兒出身,拜了牛某為義父,名叫州泰,今年二十八歲。此人年紀雖小,但聰敏好學、有勇有謀、行事幹練,是個可造之材。牛某三年前聽從大都督您的指令,為了及時監視孟達,就讓州泰一直以一介售鐵商販的低微身份潛伏於新城郡、魏興郡等西南一域暗暗刺探孟達的內情。」
「周泰?荊州沔陽一帶的周氏家庭頗有盛譽,他莫非是出自那裡的周家後人?」司馬懿對荊各姓各族都瞭如指掌,隨口便問了一句。
「啟稟大都督,這個州泰的姓是『荊州』的『州』,而不是太史令周宣大人的那個『周』。州泰自己給自己取了這個姓,聲稱自己是以名寓志:『州泰者,可保一州之泰也。』」
「哦?州泰?『可保一州之泰』?」司馬懿微微而笑,「聽起來這小子還蠻有志氣的嘛!身為售鐵販貨的雜流之士,他居然亦有『可保一州之泰』的大志?有趣!有趣!難得!難得!本督倒是很想見他一見了——行!你去傳他進來答話吧!」
牛恆應聲出門而去之後,司馬懿伸手端起案幾上那盞綠玉雙耳杯,慢慢啜了一口朱棗碧荷茶,眼角斜光一掃,瞧著牛金、梁機在自己案側仍是恭恭敬敬地肅立著,便向他倆招了招手,笑道:「你倆這時怕也早就站乏了——就在那坐枰上坐下休息了吧!」
牛金和梁機口裡囁囁地應著,卻並不挪步。司馬懿知道他倆怕是失了禮數,就也不好多勸,平和了語氣,開言道:「牛金哪,本督到這荊襄之域來,也幸得當初安插了你們兩兄弟,還有裴潛等幾員得力干將在下面撐持著——不然,本督一到這荊州地面上落個『兩眼一抹黑』,成得了什麼大事?你們也須得體諒本督的一些難處:說起來荊襄行營人才濟濟,但一個夏侯儒是夏侯尚的堂弟,一個曹肇是曹休的兒子,扯起來都是來頭不小的皇親國戚,本督怎好輕易使喚得他倆?而你們兄弟和裴潛,都是我司馬家貼心貼肺的知交,關起門來不是外人,本督的訓話有時說得重點兒或輕點兒,你們也莫往心底裡去——你們只要明白闖過眼下這道難關之後,大家前邊的路也都必將豁然開朗了!」
牛金聽得熱淚盈眶,雙拳一抱,躬身而道:「大都督,屬下兄弟等誓死為您效忠!您若有差遣,一切儘管直言!」
司馬懿深深點頭,滿眼皆是讚許之意。他正欲講話,卻見廳堂木門一開,牛恆領著一個身著勁服的高大青年疾步趨上前來:那青年一眼見過司馬懿,竟忽地停下了腳步,遠遠地向司馬懿迎面拜倒,揚聲呼道:「小人州泰拜見司馬大都督!」
「免禮吧!」司馬懿放下手中雙耳杯,容色一斂,緩緩答了一聲。
州泰抬起頭來,在地下直直地仰視著司馬懿。司馬懿仔細瞧去,只見他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戴著青幘巾,方方的國字臉,一對黑珍珠般的眼睛不停地一眨一閃的,淡黃的茸須之下,兩撇八字鬍髭微微上翹,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精悍伶俐之氣!司馬懿一看,便辨出了這個人是從三教九流的紛紜場合之中摸爬滾打出來的機靈角色,只要調教得當,倒真是一塊難得的「社稷之材」!他定了定神,目光一亮,正視著他徐徐問道:「州泰,本督聽聞你曾在新城、魏興等郡縣多方遊走,應該對我大魏西南之域的一些地理人情有所瞭解——你且詳細稟來,讓本督傾聽一番。」
「啟稟大都督,那新城、魏興、房陵、上庸等西南一域所有郡縣的內外形勝、地理人情幾乎都藏在小人的胸中,幾乎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州泰那對黑亮的眼珠滴溜溜轉了幾下,「卻不知您究竟想傾聽哪一方面的詳情?您若不明問,小人又從哪裡開始細說呢?」
「好個州泰!當著大都督的面,你居然還是這般油嘴滑舌!大都督乃是何等睿智明達之士,豈是你能出言冒犯的?你還不快快向大都督遜辭謝罪!」梁機一聽,不禁變了臉色,當場就向他劈頭蓋臉叱了下來。
那州泰把頭一歪,滿不在乎地斜了梁機一眼:「這位大人言重了!小人剛才這話並無失禮之處——若要講起新城、魏興、房陵、上庸等西南一域所有郡縣的內外形勝、地理人情來,小人若是不分輕重、不論虛實,只怕在這裡滔滔不絕地講上個三天三夜也未必講得完!大都督您想問什麼就直說,小人也好有的放矢。」
司馬懿也曉得自己剛才那話問得有些唐突了,便擺手止住了梁機,斂容問道:「州泰,你這話講得不錯。本督便單刀直入問你:倘若新城郡太守孟達心懷異志而起兵作亂,本督須得在他出兵之前先行佔據西南一域的哪個要塞方能扼其來路?」
「這孟達一向鬼頭鬼腦、變化無常的,朝廷老早也該調走他了!先前的那個夏侯鎮南手太軟,縱容得他愈發狂放了!」州泰兩眼精光流動,先是咕噥了幾句,然後朗聲答道,「不過,大都督您別擔心,正所謂『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依小人之見,孟達那廝真要起兵襲往襄陽而來,您便可速速派出一支勁旅,搶先佔據漢水上游的華陽津口,在那水陸交匯的衢道要衝之處,給他一個『關門打狗』之勢,則孟達非但難以東下,而且進退失據、必敗無疑!」
「『關門打狗』!怎麼個『關門打狗』之勢?還有,倘若到了那時,本督還來得及調兵把守住華陽津口嗎?」司馬懿聽到後來,不禁悚然變色,探身過來直盯著他繼續追問。
「當然來得及。因為孟達若要起兵作亂,他首先要做的第一步並不會是順流東下進取襄陽,而是調過頭來揮戈向西直奪魏興郡!大都督您想——到了那時,咱們東有華陽津口,西有魏興郡城,就像兩扇大門那麼緊緊一關,豈不正是將孟達這條『瘋狗』關在裡面打得他無處可逃了?」州泰兩手一邊左右比畫著,一邊眉飛色舞地講解著。
梁機聽他講得有些粗鄙,立時便覺得他果然未脫市井商販的流俗之氣,不禁冷冷皺眉斜睨著他。而那司馬懿卻似毫不在意,對州泰的話,聽得煞是認真,嘴裡還喃喃道:「魏興郡?對啊!申儀就在那裡值守啊!本督怎麼把它一時給忘了……」
「大都督您也明白過來了?您大概先前也有所不知曉:那孟達與魏興郡太守申儀其實一直都是貌合神離的。」州泰看出司馬懿確是十分重視自己的建議,心頭頓時愈發得了意,繼續侃侃而談,「當年申儀和他的大哥申耽與孟達一道投附了大魏朝。申儀本以為他兄弟倆的功勞定然不在孟達之下,結果卻沒料到孟達精於溜鬚拍馬、阿諛奉承,一路青雲直上,不但竊取了他兄弟倆的戰功,還向先帝進了讒言,害得他大哥申耽被調往內地做了一個豫州別駕的閒差。所以,申儀兄弟這些年來其實一直和孟達的關係是水火不相容的。也正因如此,孟達若是起兵,最為害怕申儀從魏興郡向他猛捅一刀子!」
司馬懿雙眸亮光不時地閃動著,一直靜靜地聽著州泰的進言,過了半晌,忽然開口又問:「州泰君,本督聽聞你在新城郡曾經潛伏多年,那麼你必是與孟達打過交道的了?依你看來,孟達此人的德行才略到底如何?」
「嗨!大都督,照小人看來,這孟達雖然官秩高得出奇、架子大得嚇人,其實只不過是一頭紙紮的老虎,沒什麼可怕的!」州泰談起孟達時就把嘴一撇,滿臉的不屑之色,「您聽小人給您擺一些關於他的那些事兒:有一日他在郡中酒樓大擺宴席款待轄下的三教九流之士,小人也在被邀之列。只因酒樓廚師上菜稍稍晚了一些,短短一盞茶的工夫間他以太守之尊竟一連起席催促了七八次,那副大呼小叫、面紅耳赤的模樣,讓小人一下便瞧出了他是個十足的孬種,終究成不得什麼大器!」
「好!好!好!州泰君一席話,實在是讓本督大受啟發啊!」司馬懿聽到這裡,不禁面露笑容,向州泰欣然而視,「州泰君年紀雖少,知人料事的本領卻非同一般,是一棵值得好好栽培的好苗子!聽你說來,這孟達實乃性躁而心多、喜詭變而乏沉著的庸碌之材,當是不足為忌了!本督現在也知道該當如何以『硬的一手』對付孟達了!」
他講到此處,語氣頓了一頓,驀地肅然發令道:「梁機——你稍後帶上本督的親筆信,迅速前去豫州牧府,讓豫州刺史賈逵出面說服申耽,請申耽給他弟弟申儀寫去一封絕密家書,就說朝廷新帝即位,已然查明當年孟達在先帝面前進讒排擠他兄弟二人之事,現在對他兄弟二人將要重新起用,徐圖取代孟達而接掌西南守疆之任。要囑咐申儀切要與本督密切配合,在西面暗中監控和掣肘孟達!
「還有,牛恆你下來之後,馬上帶領一支死士勁旅,銜枚潛行,悄悄佔據華陽津口,以防時勢萬一生變!」
說罷,他一轉頭又看向州泰:「州泰君,本座現在任命你為鎮南大都督府兵曹署秘書郎,官秩八百石,擔任牛恆的副手,專管應對新城孟達之事!本督即將東下直攻夏口,你要在後方全力協助牛恆君為我東征大軍守好西南門戶,免生後顧之憂!」
州泰在他案前聽得一陣心神恍惚:先前牛恆兄弟在他面前談起司馬懿時總會洋溢出滿面敬佩之情,他見了還有些不信不服——今日自己親眼目睹了司馬懿的談吐風采之後,卻不禁暗暗為之傾倒!他用人行事當真是「從善如流、不拘一格」——剛才自己還是一介布衣商賈的身份,眨眼之間已被他一舉擢拔為八百石官秩的朝廷命官!這一份雷厲風行、立竿見影的手法,在州泰耳目所及的荊州上下誰人能及?
巧勝吳軍
亥子之交,星月失輝,天地之間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漢水河面上,隱隱約約只聽到一片「嘩啦嘩啦」的划槳破浪之聲——一艘艘大船小船正飛馳而行,它們的船頭都掛著暗紅的燈籠,猶如一頭頭長鯨短鯊,迅猛絕倫地往夏口城方向游弋而去。
一舟當先的中軍旗艦指揮台上,司馬懿一身鎧甲鮮明,昂然端坐在鋪著虎皮的胡床之上,目光凜凜地注視著河面前方,獵獵的夜風吹得他盔頂的紅纓如一簇跳動的火焰!
征南參軍梁機和現任軍中千夫長之職的「馬斯」——也就是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正在他胡床兩側肅然握刀而立。
「啟稟大都督,我軍水上斥候陸續來報,漢水沿途一線全無吳賊把守,我軍再往前駛二十餘里路程,便可安然抵達夏口城上流處的南岸津口了!」一名親兵快步跑上來在司馬懿面前屈膝稟道。
「唉!諸葛瑾用兵實是不如其弟諸葛亮謹慎——一味只知捨舟楫而取步騎搶攻沔陽,居然卻在漢水沿河兩岸連一個斥候哨卒也不派,這是何等的大意?又焉能防備我軍乘夜潛舟東下耶?」司馬懿臉上表情一鬆,眉宇間透出一絲喜色來,「托陛下之洪福,本督此番東征夏口城已然可謂成功了一大半矣!」
「父親大人,既是如此,您盡可放下心來,也就不必再在這裡冒著寒風守候軍情了。這外面的河風太大,您還是回艙室中好好休息吧!」司馬師解下了自己身上披著的那件寬大的玄色披風,捧了上來準備覆蓋在司馬懿的胸腹之上。
「師兒啊!這點兒小風小浪豈能擾動得了為父這身板一分半毫嗎?」司馬懿一擺手擋回了他,徐徐道,「你還是自己披上吧,別著涼了!這兩三年來你在你岳父手下從一名親兵侍衛做起,靠著自己的真拼實幹,做到了今天這個『千夫長』的位置上——你有什麼感想嗎?」
司馬師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將目光深深地投入了船頭前的河流之中,沉吟了片刻,方才肅然正容而道:「父親大人,孩兒自隨同岳父從戎報國以來,心中時時所縈者,乃是一首東阿王曹植以前所寫的詩歌……孩兒覺得他這首詩完全寫出了孩兒願將這一腔熱血投身報國的慷慨奮揚之氣!孩兒也正是在他這一首詩的激勵之下,不斷地奮勇殺敵,最後才憑著扎扎實實的戰績做到了今天的『千夫長』一職!」
「東阿王的一首詩?」司馬懿微微瞇上了雙眼,臉上表情卻靜定無波,「讓為父猜一猜——你那首時時縈繞於心的妙詩,一定是他的那首《白馬篇》了。」
「不錯!父親大人您怎麼會猜到的?」
「為父怎麼不會猜到?東阿王的這首詩,為父當年聽了,亦是不禁熱血澎湃、豪情萬丈啊!」司馬懿慢慢地揚聲吟道,「『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胡虜數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師兒啊,這樣的好詩,莫說你這年近弱冠的青年,就是已屆天命之年的為父,一聽之下也要為之擊節共鳴啊!唯有好詩好賦好文章,最能勵人志氣、催人奮進——你是應該乘著年輕多讀一些雄文華章以蓄養胸中的浩然之氣!」
「父親大人指教得是,孩兒一定牢記在心。」司馬師一臉恭然地垂首而答。
司馬懿目光一斂,驀地盯向他來:「士之有為者,必先立其志向而後修其才藝。卻不知師兒你胸中此刻是何志向啊?」
「稟告父親大人,孩兒此刻胸中之志,遠以淮陰侯韓信、廣平侯吳漢為楷模,近以故剛侯張遼、故任城王曹彰為榜樣,要立一場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絕大戰功出來!」司馬師欠身抱拳侃侃道來,眉目之間赫然已是義形於色,英氣逼人!
「很好!很好!你既有這般好立功業的雄心壯志,為父實是深感欣慰!這樣吧,為父今夜就給你一個建功立業以揚名四海的大好機會……」司馬懿微微含笑頷首,忽地伸手往前一指,「待會兒再行二十里水路,為父率領大隊人馬將在離夏口城五十里左右的漢水南岸津口處停船登陸。而你卻需與梁參軍一道繼續潛舟東進,前去奇襲吳賊的漢江口水寨——你可有這份膽量接得下這個重任?」
「漢江口水寨?」司馬師一愕,「莫非就是那個吳賊在漢水與長江交匯口處布下十八里橫江『鐵鏈陣』護持著的漢江口水寨?」
「不錯。你若能出奇制勝,一舉奪下那漢江口水寨,則此番拒吳之役的首功非你莫屬矣!」司馬懿直視著他,深深地說道。
「這個重任,孩兒接下就是了。」司馬師倒也乾脆利落,一口便應承了下來。同時,他眉頭一蹙,低聲問道:「不過,孩兒還是不夠明白,您為何不趕緊調兵遣將速速圍抄夏口城,先打吳賊一個措手不及,卻反而要派我等迂迴前行潛舟而下去取那個漢江口水寨呢?」
「師兒啊,你應該想到的——只有襲取了漢江口水寨,將吳賊所設的十八里橫江『鐵鏈陣』轉為我軍所用,我軍才能強有力地扼住漢江入口,攔截敵艦於漢水之外,從而確保我這四萬勁旅水上運糧之道的安全暢通!否則,為父八百里遠征,哪裡能在夏口城下和他們耗得起呢?」
「啊呀!父親大人這一步棋走得真是高明!」司馬師一聽,立刻醒悟過來,不禁對父親的這一決策佩服得五體投地。
原來,自當初建安末年呂蒙以「白衣渡江」之計襲殺了關羽、奪得了夏口城之後,東吳便在夏口城北面的漢水與長江交匯處修建了一座跨江水寨,中間繃拉起二百零八條如同桶口一般粗大的鐵鏈橫江而鎖,鋪陳開來足有十八里之長、三里之寬,幾乎截斷了魏國的中型戰船與艨艟鬥艦東進長江的漢水來路,屏護了東吳首都武昌城的安全。但是,正如司馬懿所言,倘若魏軍劫下了這座漢江口水寨之後,亦可利用這「鐵鏈陣」阻止東吳的船隊深入漢水溯流北上來截斷魏國這四萬精兵的水上運糧之航道!只要奪下了這個漢江口水寨,司馬懿所率的四萬雄師完全是「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牢牢圍住夏口城和吳軍打持久戰!
司馬懿遙望著船頭前邊的漆黑河面,那深深遠遠的目光彷彿一直投向了遠在近百里之外的漢江口水寨:「為父早已得到探子來報:眼下漢江口水寨那裡僅有五千吳賊留守——諸葛瑾不善水戰,便從它那裡抽走了大部分兵力併入自己的步騎隊伍中去攻打沔陽了!他應該是不會料到咱們會從漢水航道乘夜疾下繞到他背後來了個『反手一擊』!所以,師兒啊,此番奇襲漢江口水寨,你也不必過於憂慮,其實我軍取勝的把握相當之大!你和梁機帶領三千敢死之士乘船順流而襲,北岸一路趕來的牛金太守也會親率五千虎豹騎與你們同步而馳,配合你們從陸地上向漢江口水寨發起狙擊!在這水陸並進的雙面夾擊之下,吳賊的漢江口水寨必會落入我軍手中!」
吳軍漢江口水寨南營的柵牆高高地聳立著,兩側的哨樓上各站著六七個士卒,在紅亮的火炬照耀下左右來回地向四下裡探望著。司馬師、梁機率著一支為數達八百餘人的魏軍先遣敢死隊,全部身著一色緊身裝束,乘著濃黑的夜幕掩護,銜枚閉聲,偷偷直往柵牆牆根底下疾趨而來。
魏軍死士隊伍人數頗多,且一瞧就是訓練有素的老手了,個個行動起來甚是敏捷,一路摸黑潛行之下,只聽得他們腳下包著棉底的戰靴踏在草地上「沙沙沙」的輕微聲響,此外再無任何異樣動靜。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然貼近了柵牆的牆角處,頭頂依稀傳來了哨樓上東吳守卒們嘻嘻哈哈的說笑聲和「咯吱咯吱」踏響樓板的腳步聲——司馬師鼻息一斂,沉住了氣,一揚手示了示意,他身後的敢死隊員們立刻放慢了步伐,弓著上身緩緩向柵門口處挪動而去。
抬頭望了望兩邊的哨樓,司馬師又是朝後用力地一招手,四名輕功甚佳的魏軍死士會意躍出隊列,以狸貓一般的靈巧和迅捷躥到哨樓底下,然後像壁虎一樣貼著柵牆四肢並用著飛快地爬了上去!
只聽得「啊啊」幾聲慘叫傳過,在那幾個東吳哨兵身影倏然消失的一剎那,司馬師興奮地跳起來,輕嘯一聲,指揮著敢死隊員們接住上面哨樓裡魏軍死士拋下來的繩索,一個個順勢魚貫而上,急速爬到了柵牆裡面!
終於,高達七丈有餘的水寨南營柵門「嘎吱嘎吱」地緩緩開啟了——司馬師一見大喜,便欲衝在前面率先殺進門去!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梁機卻從背後將他一拉,按住他的肩頭,貼在他耳邊低聲道:「千夫長,您忘了大都督臨發前的鈞令了嗎?」
司馬師一聽,臉上的興奮之情頓時一僵。原來,父親在他們此番夜襲東吳水寨臨發之前,曾經特意向他叮囑道:「倘若敵營柵門一旦得手,便由梁機率領死士先遣隊殺進營中各個軍帳,一方面虛張聲勢、故佈疑兵,另一方面則抓緊時間順風放火奇襲——今夜乃是七月初二,正值初秋之季,亦是西北之風大作之夜,咱們也學一學當年周瑜火燒赤壁、陸遜火燒夷陵的本事,給他們吳賊來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屆時,司馬師你則留在寨門負責接應後續而來的兩千死士和牛太守從連舟浮橋上橫江過來的騎兵,借勢一舉搶佔吳賊漢江口水寨的南營要塞!」
他想起了父親的這番話,不禁猶豫了起來:自己真的要留在這柵門外眼睜睜看著其他敢死隊員們在裡面浴血沙場、殺敵立功嗎?別人會不會笑我徘徊寨門而不入,是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啊?卻見梁機伸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拍,含笑而道:「千夫長!您此番親身深入虎穴涉險破營,已是英勇過人,令屬下等甚為佩服!現在,正是您留在後方指揮若定、蕩平余寇以顯智將之材的良機了!您且就在外面靜候咱們掃清吳賊凱旋的捷報吧!」
說罷,他一躍縱身而前,拋了一個長長的響亮呼哨,舉刀在手,率領著那八百名敢死隊員們齊齊發一聲吶喊,便從那豁然洞開著的南營柵門裡如狼似虎地殺了進去!
「胡校尉!胡校尉!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一聲聲緊張得變了調的呼喚將東吳漢江口水寨北營校尉胡浪從暖呼呼的被窩裡拽了出來。他一下掀開棉被,在床上坐起來朝門外喝道:「什麼事?」
「胡校尉,對崖南營那邊似有火光燃起,恐怕有些不妙!」
「唉!不過是士兵們夜裡失了火嘛!你傳令下去,從咱們北營這邊調派五百名兄弟過去救火!」胡浪揉著眼睛,打了一個哈欠,一邊又要倒頭睡去。
「胡校尉!胡校尉!南營那邊人喊馬嘶,殺聲大作,是魏賊乘夜偷襲來了!」室門外忽又傳來了另一名親兵侍衛慌裡慌張的聲音。
「去你媽的!做你媽的春秋大夢!魏賊在哪裡?魏賊還在沔陽那裡被諸葛瑾將軍圍著就要『一鍋端』了呢!」胡浪氣咻咻地甩開棉被,蹦了起來,連床頭掛著的衣甲都不拿來披上,挺著個大黑肚,滿面怒容地摔門而出,衝到樓道上便要給那外面的幾個親兵侍衛狠扇幾記耳光!「老子就睡不得個清靜啊?」
他剛一衝出門來,迎面但見半空中灰影一閃,耳畔只聽「嗖」的一聲厲嘯,一股勁風刮臉而過——緊接著,他腦後便是「篤」的一響,他駭然回頭看去:一支弩箭深深釘入了他身後寢室閣道的牆板之上,箭身赫然插沒進去了一大半,只剩鮮紅的箭尾翎羽還在那裡震顫不已!
這是魏軍最厲害的「狼牙弩箭」啊!
胡浪立刻抱著腦袋就地滾倒,同時殺豬似的失聲號叫起來:「快!快!快!有魏兵偷襲!馬上點燃烽火警訊,向夏口城裡的朱桓將軍快快求救!」
他一邊號呼著,一邊趴在地板上往南岸望去,驀地一下僵住了,全身手腳頓時一片冰涼!只見夏口城那邊的方向,亦有一柱火光直衝夜幕!不消說,留守夏口的朱桓將軍他們也遭襲了!
他耳鼓裡不禁「嗡」地一響:「完了!完了!魏賊居然從天而降殺到夏口城這裡來了!」
奪得了東吳漢江口水寨之後,司馬懿心中一塊大石這才終於完全放了下來。從此,自襄陽城直至漢江口一段八九百里的河流航道的控制權被魏軍徹底攫取在手。這就意味著襄陽城裡的兵卒糧械皆可通過這段航道源源不斷地供應到在夏口城外紮寨而圍的數萬魏軍之處——司馬懿完全處於了一個「可進可退,可攻可守」的最佳戰略位置之上!
他在圍定夏口城後,卻故意將南門留出了一個隙口,自稱此乃「仁義之師,網開一面」,任由吳軍從南門隙口避遁而去。同時,他撥給牛金一萬五千虎豹騎,前往夏口城與沔陽城中間的必經要塞「黑林峪」處設下伏兵,伺機殲敵。
沉沉夜幕之下,沔陽驛道之上,東吳征西中郎將張霸和他的弟弟張先正率領兩萬步騎風塵僕僕地火速趕回救援夏口城。
魏軍居然抄了己方的後路,包圍了夏口城!這讓原本在沔陽城下攻得正起勁的諸葛瑾和張霸都大吃了一驚!先前張霸曾向諸葛瑾建議過:此番攻打沔陽城只需動用三萬步騎即可,為了以防萬一,應當留下二萬步騎駐守夏口。不料諸葛瑾卻答道:「如今陸遜大都督在西面已經燃起了戰火,魏賊自保尚且不暇,還有餘力敢來威脅我東吳後方麼?本帥帳下這五萬人馬就是要一齊傾營而出,一鼓拔下沔陽,然後乘勢北上踏平襄陽城!」他這麼意氣風發地一說,張霸也無可奈何,只得隨他而來了。然而,誰曾想到魏軍竟然真的來了個迂迴包抄、圍魏救趙之計,數日之間便襲佔了漢江口水寨,包圍了夏口城!這一下,諸葛瑾再也坐不住了,慌忙就派張霸兄弟率著兩萬步騎東返回援!
一路趕到離夏口城還有一百六十里遠的黑林峪時,張霸知道自己只要闖過這個峪口便萬事大吉了。他扭頭吩咐自己的弟弟兼副將張先道:「傳令下去!讓大家提起精神,只要一鼓作氣衝過這道峪口,咱們就輕鬆了——」
正在這時,一陣「嗚嗚」號角之聲悠悠長鳴而起,將他的話聲一下憑空打斷了!
隨著這號角之聲而來的,是一列列身著玄甲的鐵騎轟轟然如山崩天塌一般直壓而到,牢牢擋住了吳兵的去路。只見當頭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將軍身跨戰馬,手中高舉一桿一丈二尺的長槊,鐵塔一般在那裡岸然而立!
「魏賊!拿命來!」張先一見,也不及和張霸招呼一聲,先自怒喝一聲,一拍坐騎,挺著鋼矛就似脫弦之箭一般直迎而上!
「先弟小心——」張霸急忙喊道。
而那魏將卻始終是一副冷峻如巖的表情,一直目中無人地傲視前方,眉頭兀自動也不動,待到張先漸漸沖得近了,他才一揮長槊朝著張先劈刺過來的鋼矛往外輕輕一架!「錚」的一聲脆響,槊矛相交,張先只覺一股無形巨力猶如驚濤駭浪般往自己胸前一撲,接著就是渾身一麻,飄飄忽忽間連人帶矛竟被震得離鞍飛起,倒跌出去二丈開外,「啪嗒」一聲摔落塵埃,半晌爬不起來。
他整個人是飛了,可那匹坐騎還「得得得」地直往前跑,一頭向那魏將懷中撞來!那魏將真是好手段,仍然端坐馬上不慌不忙,左手鬆開韁繩,朝前倏地一籠——張先的坐騎長嘶一聲,竟然被他一下撥得歪過了頭,錯身衝向斜方!接著,魏將後面的親兵馳到近前,一手帶住了兩根馬韁,拉拉扯扯地把張先的坐騎給收拾了。
我的天哪,張先這匹馬可不是普通的馬駒啊!那可是從西羌酋長那裡重金購來的烈騎啊!張霸見狀,頓時驚得眼睛都瞪直了!這馬的野性那是何等的厲害,當初剛買到手的時候,這馬就不服管,見到同類就踢,見到異類就咬,連張先自己也是整整馴了它半個多月,把自己的屁股都差不多摔開了花後才降伏了它。
一槊能震飛張先,一手能籠住烈馬,這傢伙身手好生了得啊!自己此番硬闖黑林峪怕是凶多吉少了!一想到這裡,張霸夾著胯下馬腹的雙腿就是一陣發軟。
在他驚駭莫名的目光中,那魏將把槊高高一揚,聲音平靜如一泓止水般朗朗而道:「大魏襄陽太守牛金在此,爾等吳狗還不速速棄械投降?!」
……
這一場截擊戰下來,張霸兄弟二人先後被牛金以丈二長槊挑落馬下,氣絕身亡。而他倆帶來的東吳兩萬步騎最後殺出險境,逃回諸葛瑾處者只剩下了一萬四千人左右。
諸葛瑾聞訊大驚,在沔陽城下再也無心戀戰,匆忙拔營班師,集結四萬步騎浩浩蕩蕩一路東奔而回。
這時,曹肇也得了司馬懿的指令,帶領一萬三千步騎立即從沔陽城中追殺而出,一直不遠不近地尾隨著諸葛瑾大軍游擊而來。
諸葛瑾這四萬大軍就這樣在「前有截擊,後有追兵」的兩面夾攻之中,一路磕磕絆絆,丟下輜重無數、糧草千車,終於逃到了夏口城外,迫不得已從夏口城南門隙口蟻遁而入。
司馬懿此刻才方召集人馬,與曹肇的部隊會於一處,從從容容地從北方、西方、南方等三面進行合圍,把夏口城圍了個水洩不通,僅剩東面臨江靠水與對岸樊口遙遙相望。
諸葛瑾這才悟到自己中了司馬懿的「甕中捉鱉」之計,手忙腳亂之下,連連發函向武昌的孫權告急求援。
孫權立即作出了反應,速令駐守樊口的全琮率領一萬水師從夏口城東牆臨江水閘進去增援。不料司馬懿的兩千戰船卻從漢江口水寨一湧而出,在浩浩大江上對全琮他們進行了截擊。由於東吳最強大的水上利器「五牙樓船」全被陸遜抽去圍攻江陵城了,所以全琮只能依靠那些艨艟鬥艦前去破圍——然而他們與魏軍的中型戰艦船隊在江面整整對峙了四日四夜,仍是無法突破魏軍的船陣殺過對岸去支援夏口城的諸葛瑾。
這樣一來,東吳夏口城完全成了一座被魏軍團團緊困的「孤城」,內外形勢變得愈發危急!孫權在連續接到諸葛瑾發來的十三道緊急求援表的同時,也一連向正在圍攻江陵的陸遜發去了七道「金牌王令」,抽調他麾下的三萬五千精銳水師速速回援夏口城。
陸遜根本沒有料到這盤戰局會在一夕之間竟被扭轉成這樣的狀況。他若是再待在西翼一味強攻江陵,那麼江陵到手之日也可能正是吳國東翼的夏口城淪陷之時——要麼奪取江陵而放棄夏口,要麼回援夏口而收兵江陵。這是擺在他面前一道進退維谷而又不得不立刻作出最後選擇的難題。
最後,夏口城在吳國東面藩屏諸鎮當中數一數二的重要戰略地位和吳王孫權那七道接踵而至的班師回援「金牌王令」逼他黯然轉身,放棄繼續圍攻江陵城,飛舟旋師馳援夏口城!
而司馬懿在得知陸遜已經揮師東來增援諸葛瑾的確切消息之後,便鎮靜自若地著手斂兵合陣,將後軍轉為前軍,後隊轉為前鋒,有條不紊地向沔陽城退了回去。臨行之際,他讓司馬師一把大火燒光了漢江口水寨的所有營壘,並將那十八里「鐵鏈陣」盡行斬斷沉江。
這一場魏吳激烈交鋒的結局是:吳國總共損失步騎一萬六千餘名,其征北中郎將張霸被魏軍臨陣斬殺;魏國總共折損兵馬九千七百餘名,其中以江陵城裴潛處人員傷亡最多。
兩相比較一看,魏軍在司馬懿的正確指揮之下終於破天荒地贏得了一場征吳歷史上具有實質性意義的「小勝」。
孫權的東巡行宮就設置在樊口附近的方頂峰上,鏤花木窗外面是浩瀚的大江,遠處的漢水宛若一帶澄靜的雪練,優雅舒緩地匯進了那幅宏闊畫卷一般的大江——而誰又曾料到,數天之前,這裡的江面上都是船行船止,箭來箭往,殺聲鼎沸?
仲秋時節已然是一晃而至,瑟瑟涼風拂面而過,一片片上下翻飛的枯葉,猶如黃蝴蝶一般在窗戶邊盤旋舞落。
孫權倚著木窗向西遙遙眺望,幾片黃葉打著旋兒輕輕飄落在了他的肩頭上——他卻兀自恍若不覺。
他今年已經四十八歲了,有稜有角的面龐上有如鋼澆銅鑄般凝重,淡黃而微卷的鬚髮讓他顧盼之際獅態可掬——淺褐的瞳眸裡,隱約閃著狼眼一般的翠亮光澤,與西域胡人的外貌倒有幾分相似。熟悉他脾性的人都知道,他此刻的神情愈是嚴峻肅重,就證明他內心所正承受著的壓力愈是巨大繁重。
「登登登」一陣清脆的步屐之聲從他身後的松柏木地板上響起。
孫權早已聽出了來人是誰,但他並沒有立時回頭——本來按照君臣之禮,他的任何手下來他行宮殿室見他,都應該免屐徒跣、贊拜必名的,但孫權為了以示君臣魚水之情,就明文規定:除了朝會之時臣下們務必免屐徒跣、贊拜稱名之外,其餘一切場合他們均可不須拘禮。孫權喜歡用這種寬鬆自如的禮儀方式來拉近自己和臣下的距離,融洽自己和臣下的關係,這樣不僅能給自己樹立一個「賢明之主」的形象,還能從臣下那裡巧妙窺測到他們在不同場合對待不同問題的各種表現,便於自己更好地決策國事。大殿之上威儀肅然、氣氛莊嚴,大家都是表現得裝模作樣、一本正經的,可是在彼時彼境他們所講的那些冠冕堂皇之話究竟又有幾分可信可用呢?那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就這樣,一直待到那步屐聲響在自己背後二丈開外立定,孫權才似乎有些懶洋洋地問了一句:「魏軍真的已經退了?他們不會突然再殺一個『回馬槍』吧?」
諸葛瑾那顯得有些怯怯然而又不失莊敬內斂的聲音答道:「啟稟大王,魏軍真的已經退了。老臣派出去的斥候親眼看到他們的大隊人馬進駐了沔陽城。」
孫權「呼」地一下猶如一頭黑豹般氣吞四野地陡然轉過身來,一雙碧光隱隱的眼眸盯向了正文文靜靜地站在諸葛瑾身畔的陸遜:「伯言(陸遜的字為「伯言」),你可知道這一次魏軍的主帥是誰?他這一手『避實就虛』『圍魏救趙』『劍走偏鋒』的用兵之術當真是有些神出鬼沒、瞬息百變,實在令孤王亦是奄忽難料啊!」
陸遜沉靜地站在那裡,一身白袍始終潔淨似雪,彷彿連空氣中的游塵也無法沾染上他的袍角。孫權犀利如劍的目光更是對他毫無作用——他永遠如同一朵淡淡的白雲,雖然看上去異常的軟和,而他內裡的柔韌卻足以包容這世間的一切鋒利與堅硬!
終於,在孫權專注而近乎凌厲的直視下,他悠悠地開口了:「聽說他的名字好像叫做司馬懿……」
「司馬懿……」孫權聽到這個名字時,心弦驀地輕輕一震——彷彿在他的記憶的最深處,有一些往事被漸漸地喚起。
諸葛瑾眼角邊掛滿了深深的愧色:「老臣一時輕敵,在傾師而攻沔陽之際,卻沒料到此賊居然如同亡命賭徒一般不守而反攻,不退而反進,順漢水東下而包抄了我方的夏口重鎮……老臣指揮無方,懇請大王降罪!」
「子瑜(諸葛瑾的字為「子瑜」),你固然沒有料到司馬懿此人會有這等的『非常之舉』,孤王事先又何曾料到了?罷了!罷了!眼下豈是歸罪究責的時候?恰恰該是我等反躬自省、總結經驗、吸取教訓的大好時機!」孫權一擺手止住了他,慨然說道,「這些年咱們東拒曹丕百萬舟師於合肥,西抗夏侯尚如山甲兵於江陵,左右開弓,戰無不利,打得實在是有些順心順手了——幸得今日此番司馬懿來了一記『黑虎掏心』,這才給咱們兜頭潑下了一盆冷水,讓咱們清醒了許多!說起來,孤王倒還有些感謝他司馬懿呢!」
「大王如此之言,實在愧殺老臣了!」諸葛瑾聽罷,不禁慌了神,「老臣敗師辱國,甘願領罰!」
「領罰?子瑜你領什麼罰?」孫權急忙上前彎腰伸手拉起了他,滿面懇切之色,「若要談起領罰,第一個該當領罰的便是孤王啊!」他一邊說著,一邊將目光抬起,看向陸遜而來,「伯言,當初你曾建議孤王撥你六萬舟師步騎,一鼓作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江陵城。孤王若是聽從了你這建議,又哪有今日漢江口水寨之失和黑林峪之敗?孤王為顧萬全,卻讓子瑜分兵五萬步騎而攻沔陽,現在看來是輕重不分、本末不明——孤王有此大誤,自是首當其衝該受重罰!孤王定要自損宮中衣膳,臥薪嘗膽三個月,告罪天下以負喪師辱國之責!」
「大王不可——」聽到孫權這般言語,陸遜不敢再行保持沉默,微微動容之下,屈膝而跪,叩首奏道,「此番『東西交攻、兩面夾擊』之役,大王謀算本無大錯,亦實非我方征戰之失也。依微臣之見,確是司馬懿此人用兵詭計多端、機變百出,我軍猝逢勁敵而應接不敏,方才致此小損也!大王不必太過自責!」
「伯言之語對孤王之誤多有回護。孤王實在是知愧了。」孫權澀澀地一笑,抬眼又向了窗外西邊的天穹,「其實,司馬懿這個名字,孤王並不陌生。子敬(魯肅的字為「子敬」)當年也向孤王鄭重提起過……先前他不是在魏國擔任尚書僕射之職嗎?孤王也以為他僅是孫邵、顧雍那樣的經國之材耳,卻沒料到他竟然身懷韓信之能……唉!還是孤王事先疏忽了,沒能及時提醒你們……」
「哦?子敬兄當年也曾見識過這司馬懿的手段麼?」陸遜的目光裡微微露出一絲詫異來,「他是如何評價此人的?」
「不錯。子敬當年也曾結識過司馬懿。只是他是如何結識司馬懿的,孤王卻不太清楚。他告訴孤王,當今天下有三大奇傑,各有名號,分別是『南陽臥龍』諸葛亮、『荊楚鳳雛』龐統——最後一個就是『中原塚虎』司馬懿!他評價這個司馬懿足智多謀、機變無窮,只是其人居心難測、善惡難辨——『為善則可建張良、陳平之勳,為惡則可成王莽、曹操之業』!他還一再叮囑孤王,『務必要提防此人,倘若此人在曹營內有朝一日執掌兵權,必為江東之大患!』如今看來,子敬所言委實不虛:此賊初掌荊州方面之任,一出手便是這般又刁又狠,實在是難以對付啊!」
講到這裡,孫權驀地提高了語氣,鄭重道:「伯言、子瑜,我江東國勢本就不及他們偽魏,而今又有勁敵當前,你等切要小心行事,唸唸以保境護國為本,非有七成勝算而不可再行輕舉妄動!」
「臣等遵命!」陸遜、諸葛瑾心頭一凜,齊聲躬身而應。
孫權吩咐完畢之後,方才伸手輕輕拂去了肩頭上飄落的那幾片枯葉,神情放鬆下來,悠悠道:「偽魏目前既有司馬懿掌兵襄陽、坐鎮荊州,其勢必將日益壯大,憑我東吳一方之力只怕不易撼動。也罷——古語有云,『勢弱者必求外助』。孤王素有自知之明,當此大敵壓境之際,唯有傚法齊桓公當年『九合諸侯、共抗夷狄』之舉。子瑜,你且執筆致書一封給你的兄弟蜀漢諸葛丞相,就說孤王久懷與他議和結盟之誠意,請他派出使者前來洽談……」
天縱將才
「陛下,襄陽方面遲遲未曾送來戰況訊報,只怕是出了什麼意外吧?您不如速速下詔給大司馬曹休,讓他從合肥城發動奇襲,借此策應司馬大都督!」
長樂殿中的御前軍事會議此刻正開得十分緊張,整個大殿裡的空氣都憋脹得快要爆炸開來——侍中辛毗和黃門侍郎王肅聯袂而出,向新帝曹叡舉笏奏道。
曹叡今天是登基即位剛滿兩個月,坐在御座龍床之上卻仍是掩不住一副微有倦色的模樣。那虯龍盤螭的龍床又寬又高,五彩絢爛的錦墊冰涼而又軟滑,足可並肩列坐三四個人——他端坐中間,兩邊的紫檀香木扶手完全形同虛設。往日在這裡他也曾看過先帝起坐批紅,他當時只是覺得坐在這裡的人似乎高不可攀、威嚴難近,這兩個月來自己坐上去才真正體味到了「四邊不靠、虛懸半空」的孤家寡人滋味!瞧著丹墀之下的文武大臣們分班跪坐,他時常在暗暗得意之餘又生出幾分莫名的空茫來:原來這就是九五之尊、天子之位啊?!自己年紀輕輕,能鎮得住這四宇八荒、六合九州嗎?
辛毗、王肅二人的進奏之聲還在他耳畔縈繞,他倆正等著自己答覆呢——曹叡心神倏斂,沉吟著緩緩而道:「兩位卿家所奏,亦是出自關心司馬愛卿的一番好意。朕理會得了。不過,依朕之見,還是先等一等再看吧——司馬愛卿的韜略之能、治軍之才,朕在東宮之際便素有耳聞,亦對他素懷信任。況且,他又是先帝親筆遺詔封拜為鎮南大都督的……先帝還會將他看錯嗎?」
他話音剛落,大殿門口處就傳來了值日侍郎的傳呼之聲:「啟奏陛下,荊州牧裴潛、驍騎校尉夏侯儒、屯騎校尉曹肇、襄陽太守牛金等諸將聯名遞進八百里加急快騎戰況訊報……」
曹叡一聽,連忙抬手扶正了一下自己的玄冕,心頭「咚咚」亂跳著,暗暗咬牙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朗聲而道:「快快呈上來!」
翻開那份右邊角上粘著雉翎標誌的緊急軍情訊報奏表,他屏住呼吸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念了出來:「臣裴潛、夏侯儒、曹肇、牛金等聯名啟奏,鎮南大都督司馬懿初臨荊襄,坐鎮不亂,用人得當,授任有方,勵率三軍奮勇出擊,現已取得黑林峪大捷與漢江口大勝,一舉而解江陵之圍與沔陽之危……」
他正自念著,墀下諸臣已是一片轟動:這個司馬懿好生厲害啊!平日裡只看他經綸庶務是有板有眼、有條有理,沒想到他剛掌兵權便是出手不凡,一招兩式之間就為大魏朝化解掉了偽吳「東西交兵、兩面夾擊」的咄咄逼人之危局。
「先帝果然極有知人之鑒,他以遺詔而任命司馬愛卿為鎮南大都督,實乃英明之舉!司馬愛卿亦堪稱天縱將才,平素不曾執掌過一兵一卒,然而赴荊持節之際,則是運籌如神、指揮若定,一月之內竟已逼退陸遜、諸葛瑾等猾虜,斬殺了張霸、張先等敵將,消滅賊軍一萬六千餘人,功勞甚大!朕要重重賞之!」
曹叡「嘩」地一下擱了那幅奏報表,抬起頭來四下掃視著殿中諸臣,滿面喜色掩不住地橫溢而出。
太傅鍾繇、御史大夫董昭、司徒王朗等互視一眼,齊齊領班出列奏道:「臣等恭賀陛下登位之初天縱英明、任賢有方,而使司馬懿大展韜略、一戰告捷,牢牢扼住了吳虜的猖狂跳梁之勢,實乃社稷之大幸!」
曹叡微微笑著點了點頭,轉眼一瞥之下,卻見執握天下州郡兵馬大權的太尉華歆竟是一個人坐在專席上悶聲不語,顯得面色沉沉、心事重重。他不禁有些愕然地看了過去:「華太尉,您的意思是……」
華歆急忙離席出列而拜,面現遲疑之色:「啟奏陛下,老臣請問——此番拒吳之役當中,我軍究竟折損了多少士馬?」
曹叡的目光復又投回那幅奏報表上靜靜看了片刻,蹙眉低低而道:「在此番拒吳之役當中,我軍亦是總共折損了九千餘名……」
「哦?原來我大魏戰士也折損了九千餘人啊?」華歆冷冷一笑,雙手一拱,肅然而道,「陛下,如此看來,所謂『黑林峪大捷』『漢江口大勝』,化解江陵之圍及沔陽之危云云,都不過是司馬懿憑借武皇帝和文皇帝的靈威一時僥倖得手罷了!此番拒吳之役,我軍亦是折損了近萬名士馬,與吳虜相比,可謂一場『小勝』而已。司馬懿借此『小勝』,只可證明文皇帝遺詔裡對他的任命英明無誤——他只能算是一個眼下看起來似乎比較合格的大都督!據此而言,對他那些區區薄勞,何必予以濫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