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收集民意,助曹操上位

司馬懿的官路

丞相府東曹署廳堂的木窗外,碧森森的樹蔭裡,一隻隻夏蟬貼著枝條長一聲短一聲地嘶鳴著,混和著酷熱如沸水的高溫襲進屋內,令人禁不住有些心煩意亂。

廳堂門口一側的草蓆上,坐著丞相府裡的守門僕役曹老三。他一手嘩嘩作響地搖著一把蒲扇,一邊敞開了衣襟亮出了大肚皮,身子半仰半倚地靠著門框,嘴裡還一個勁兒地叫熱。說起來,這曹老三也算是曹丞相一家的遠房旁親,跟著已經故去的曹丞相的父親曹嵩老太尉頗有些年頭了。曹丞相念在他是服侍過自己父親的曹府老僕的份兒上,就沒把他遣返回譙郡鄉里,而是留他在丞相府當了一份閒差,權當為他養老。

但這曹老三仗著在丞相府裡幹了多年的僕役,自認為有些資歷,便有點兒瞧不起相府裡新近進來的一些青年掾佐。這時,他當著東曹署秘書郎王昶的面,又口無遮攔地說了起來:「嘿!王昶,你可別只曉得埋頭在書案裡死『啃』什麼文牘啊!天氣這麼熱,你歇一歇嘛!且來聽你曹老叔給你侃上幾句……你說說看,在咱們丞相府裡,哪一個年輕掾吏的官兒升得最快呀?」

正在伏案整理文牘的王昶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微微皺了皺眉,不鹹不淡地答道:「這個問題,王某倒不曉得。」他在心底裡嘀咕道,東曹署裡的雜事多如牛毛,我王昶哪有閒心去琢磨這些問題啊!也只有你曹老三這種一天到晚看門守戶無所事事的僕役們才有空去胡思亂想這些事兒。

「唉!這樣的事兒你居然也沒上心,那你在丞相府裡整天忙的是什麼啊?只知埋頭拉車,不懂抬頭看路,那是笨牛!罷了!罷了!讓你曹老叔告訴你——說起來,在這丞相府裡所有的年輕掾吏當中,只有你的頂頭上司、東曹屬司馬懿大人的官兒升得最快!自建安十二年底來,你曹老叔在這相府中,對他的飛黃騰達可以說最是知根知底的了。」曹老三一打開話匣子,便眉飛色舞地侃侃談道,「記得建安十二年他進丞相府時,大概是二十八九歲吧,比你現在的年齡就大了三四歲,也是一個小小的文學掾,官秩不過才六百石。是建安十三年七月吧,他跟著曹丞相到荊州南征了一趟,回來後沒多久就提到了兵曹屬的位子,官秩一下升到了比千石。後來,他又外放到了皇宮裡當了一兩年的議郎,在尚書檯荀令君手下當差,荀令君對他很是賞識,建議吏部破格將他的官秩升到了一千石(高於六百石,低於千石)。去年四月,他又轉回了丞相府,一步就登上了東曹屬這個顯要的位置。嘖嘖嘖,官秩頓時達到了比二千石。當然,這比二千石的官秩倒也沒什麼。最重要的是,東曹屬這個位子實在非同小可——能夠代表著曹丞相專門行使對朝廷內外文武百官選舉擢拔、賞黜陞遷的大權!就是朝廷裡尚書檯那個吏部尚書之職也比不了吶!」

「曹大叔!你這話可不能亂說!東曹署眼下的主官還是東曹掾崔琰大人呢!司馬大人只是東曹署的副官。這段時間裡,由於崔大人患病在家休養,曹丞相才暫讓司馬大人以東曹屬之職而代行東曹掾之權。」王昶聽到曹老三信口開河,急忙發話打斷了他,「崔大人病癒返職之後,司馬大人哪還能像你說的那樣,行使什麼代表曹丞相對朝廷內外文武百官選舉擢拔、賞黜陞遷的大權呢?你這話可說得有些過頭,傳出去會對司馬大人不利的。」

「哎呀!你這小毛頭懂什麼?你知道崔琰大人和司馬大人的大哥司馬朗主簿是什麼關係?他倆是多年的故交好友!他對司馬懿大人平日裡的悉心栽培,你我都是有目共睹的!」曹老三覺得王昶剛才的話有些火辣辣的味兒,便也不甘示弱,乾脆來了個「大兜底」,「告訴你吧!崔琰大人在這次生病前就已經被朝廷和曹丞相預定為吏部尚書了,只因他恰於此時得病而未能上任罷了。在他養病期間,卻由司馬懿大人代行其東曹掾之權,這分明是曹丞相有意歷練他一番,然後讓他順利接任東曹掾之位嘛。」

「噢……如果曹大叔這些話當真屬實,那麼屬下也很替司馬大人高興啊!司馬大人志高才富,學識出眾,能夠步步高陞,飛黃騰達,堪稱實至名歸。」王昶從書案上站起了身,伸了伸腰,淡淡地說道,「這也沒什麼可驚詫的啊!」

「呵呵呵……」曹老三揮了揮手中的蒲扇,「啪」的一下打死了一隻叮在自己肚腹上的花腳大蚊子,搖頭晃腦地說道,「司馬大人有些真才實學是不假,可他怎麼能夠這麼快就飛黃騰達?這你就不懂了吧?他的大哥司馬朗大人擔任著丞相府主簿,是丞相大人身邊最得寵的人,這一點大家都清楚。最主要的是,他的父親——原京兆尹司馬防大人是當年舉薦曹丞相為『孝廉』,後來又抬舉曹丞相做了洛陽北部尉,一直幫助曹丞相在仕途上步步高陞的故舊之交!曹丞相又最是重情重義,他為了報答司馬防大人當年的抬舉之恩,才會對司馬懿兄弟如此關照嘛。再加上他們司馬家一族在朝廷內外人脈極深,和光祿大夫楊彪、尚書令荀彧,還有你的堂叔祖大鴻臚王朗等元老重臣私交甚深,嘿嘿嘿——有著這麼得天獨厚的出身、背景,司馬懿大人是想不陞官都難吶!」

「曹大叔,你可不要再信口開河了。」王昶聽了,急忙向他擺了擺手,滿面肅然,正色說道,「曹丞相是何等英明的命世雄傑?他一向知人善任,難眩以偽,選賢用能最是公正無私,從來也不曾以親疏關係、門戶出身、虛名浮譽為憑據來提拔人才。依王某之見,司馬懿大人能夠在短短三四年間便榮升到官秩為比二千石的東曹屬,純係他真才實學所致。曹大叔可千萬不要再在他人背後議論這些事兒了。」

曹老三聽了王昶這話,不禁面色一窘,暗暗心道:你這小子在這個時候還跟我曹老三裝什麼假正經?官場上的事兒,你當真以為就那麼黑白分明,讓人一眼都看得透透徹徹啊?底下還深著吶!去年臘月司馬防大人病逝之日,曹丞相竟還從百忙之中抽身親臨弔祭,在葬禮上他那番悲慟欲絕的表情是多麼感人啊!就從這一點上,你小子怕是到現在也沒怎麼把它瞧明白啊。老子今天告訴你這些事兒,是想提醒你,司馬懿這個東曹屬位置很快就要空出來啦,你得趕快去找你那個當大鴻臚的堂叔祖王朗鑽門道才是!沒想到你這小子卻給老子裝模作樣的,到時候你這愣頭青吃了幾個啞巴虧才會曉得我曹老三說的到底是真是假……他重重地哼了一聲,把手裡的蒲扇搖得嘩啦嘩啦直響,再不開腔了。

王昶看到曹老三那副不以為然的模樣,不禁也暗暗撇了撇嘴,不願和他多言。誠然,司馬懿大人的疾速發跡,確是丞相府裡的一大奇事。關於他的平步青雲,相府內外流傳著不少說法,比今天曹老三口中的花樣還多得多。畢竟,才剛滿三十四歲的司馬懿,竟不聲不響地就被曹丞相一下提升到了丞相府東曹屬的職位上去,眼下又正代行東曹掾之權,輕輕巧巧便掌管了相府內外的人事大權,實在令不少熬了多年資歷也沒能「得道升天」的大小官員們議論紛紛。是啊,在這亂世之中,各種奇跡已太多了。江東孫權手下那個早夭的周瑜,年紀輕輕,三十三歲便當了孫劉聯盟數萬大軍的大都督;益州那個羽扇綸巾風流一時的儒生諸葛亮,只憑著一出「隆中對」,也是三十歲不到就當了劉備的軍師。但他們憑的是真才實學,是赫赫戰功,他們所擁有的職位與他們的能力和付出是對等的。司馬懿憑什麼就能被曹丞相破格重用?還不是靠著自己的世族出身、父兄蔭庇和吹牛拍馬爬上去的,有什麼過人之處?

相府內外的議論沸沸揚揚,神神秘秘,像今天這樣評說司馬懿的人,曹老三肯定不會是第一個,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不過,在許多人眼中,司馬大人那裡的表現都一切如常。他的目光依然平視前方堅定沉著,他的步態依然四平八穩從容不迫,他的講話依然抑揚頓挫節奏分明。身邊的文書小吏仍是王昶,車伕仍是他的舊僕余忠。他乘坐的犢車也是原來的犢車,並沒有添什麼華麗飾物。總之,他的形象還是和擢升之前當丞相府文學掾時一樣。

饒是如此,司馬懿還是沒能避得了背後有像曹老三這樣的人說長道短,王昶在心裡沉沉歎了一口氣。古語講得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眾,人必非之。」當真是至理名言,亙古不易。

「今天的天氣可真是熱啊!」忽然一個清清朗朗的聲音傳了過來,卻見東曹署堂門外左手邊緩步轉進來一位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青年文官。他方方正正的面龐,高高聳起的額角,深如止淵的雙眸,舉手投足之際竟有一股崢嶸雄峻之氣揮灑而來,令人心生敬畏。

「司……司馬大人!」曹老三一見之下,不禁停住了搖扇,急忙從草蓆上「噌」地一下站起身來,堆上了滿臉笑容,點頭哈腰地說道,「您……您……您退朝回來了?」

來人正是丞相府東曹屬司馬懿。此刻,他剛跨到了門邊,已是面容一斂,臉上忽地溢出一團笑意來,十分隨和地向曹老三微微點頭答道:「哎呀!這麼炎熱的天氣,還有勞曹大叔為咱們當值看門,本座實在是有些過意不去……王昶,端一杯清茶過來。」

王昶聽得司馬懿這樣吩咐,心底裡雖是百般地不情願,也只得端了桌几上那杯給自己沏好的清茶,逕直遞到了司馬懿手裡。

司馬懿仍是微微含笑,雙手捧著茶杯,恭恭敬敬地送到曹老三面前,溫聲說道:「曹大叔乃是丞相府裡的故舊耆宿,千萬還要多多保重身體才是。您且請用茶罷!」

曹老三見他態度這般恭敬,不由得躬身還禮謝道:「啊呀!老僕哪裡當得起司馬大人這般的禮敬?您真是太抬舉老僕了。」他嘴裡一邊謙辭著,一邊卻毫不客氣地拿過那茶杯便一仰脖子牛飲而盡。

「唉……這茶水也只是能解一解渴罷了。」曹老三將茶杯遞還給了司馬懿,卻又嘟嘟囔囔地說道,「可惜曹丞相下了『禁酒令』,弄得老僕這多日來酒饞得慌……」

原來,自建安十三年年初起,鑒於釀酒需要消耗大量糧食,曹丞相為了節省下這些釀酒用的糧食以充軍用,便下了一道禁酒令,借此遏住各方州郡以糧釀酒的虛耗之舉。丞相府中除了召開各曹議事大會或重要的慶典盛會之外,絕不允許任何庶民私下裡飲酒作樂。所以,曹老三此刻縱是酒癮發作難當,卻也只得空自嗟歎了。

司馬懿聽著他的牢騷,眸中深處亮光猝然一閃,雙眉微微一揚,若有所思地淡淡說道:「在本座看來,這私下擅自飲酒之事,似乎也不是一紙詔令就能禁絕得了的。本座方才上朝回來,乘犢車經過城東『木門洞』胡同口時,好像還嗅到了些許的酒香。看來,這許都城裡還是有不少人暗地裡偷偷釀了酒拿來賣的……」

曹老三一聽,立刻便有些抓耳撓腮地坐不住了。司馬懿瞧在眼裡,卻是不動聲色,緩緩說道:「曹大叔,今天天氣炎熱得很。這樣吧,您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也不必就一直待在這裡當值看門了。本座放您的假,您拿上這幾百文錢,去外邊買些瓜果梨桃解解渴吧……」說著,從自己大袖中摸出一把銅銖便塞進了曹老三手裡。

「哪裡能讓司馬大人這麼費心呢?司馬大人待我們這些曹府下人,真是沒得說!」曹老三一邊在口頭上推辭著,一邊卻把那些銅銖緊緊地攥在手心裡,腳下更是三步並作兩步,一溜煙兒去了。

待得曹老三跑遠之後,王昶不禁一臉憤然地走近司馬懿身邊,甚是不平地說道:「大人真是好涵養!虧您還待他這麼禮敬……您不知道,這老匹夫倚老賣老,在您背後是怎樣亂嚼舌根子的……連王某聽了都為您鳴不平吶!」

「唉,不過是一個長舌多嘴的無知小人罷了,本座剛才在堂門外也一清二楚地聽到他說的那些話了。罷了,罷了,念著他是相府舊人,本座豈會與他計較?」司馬懿目光一凝,深深地望著曹老三遠去的背影,臉皮倏地微微一紅,全身血液彷彿一下湧上來又退了下去,語氣卻冷若冰霜地說道,「不必管他,像他這樣的人,終究會禍從口出,總有一天會落個自己打自己嘴巴的下場!」

說罷,他轉過身來,目光灼灼地正視著王昶,緩緩說道:「這些瑣事暫且擱一邊去。本座今日上朝回來,是奉了曹丞相的口令,有幾件大事要辦。」

「哦!是哪幾件大事?還請司馬大人示下。」王昶見司馬懿說得這麼嚴肅鄭重,頓時斂起了全副心神,認真地看著他。

司馬懿肅然站著,靜了片刻,緩緩說道:「你還記得那個南陽太守朱護嗎?」

「朱護?在下記得啊。」王昶思索片刻,目光忽地一閃,憶了起來,「他是這幾年中原四十八州郡中完成納糧之功最大最快的那個太守大人嘛。去年年底曹丞相還親筆頒發了『一代能吏』四字金匾獎賜給了他,還在朝野上下宣揚表彰了好一陣子……」

「不錯。也難得王君對他的情況記得這麼清楚。」司馬懿深深點了點頭,負著雙手在堂中踱了幾步,又慢慢說道,「今年還沒過七月,他在南陽郡就又供送了四十六萬石軍糧過來,解了關中夏侯淵、曹真等將軍手下十五萬精兵三個月的缺糧之急。曹丞相對他這一舉措甚為滿意,吩咐咱們東曹署馬上起草並頒發一道嘉獎令,再次表彰他此番供糧豐裕及時之功。」

「唔……這朱太守當真不愧是一介能吏啊!短短半年時間,僅以一郡之地,竟能一舉籌足四十餘萬石軍糧,實乃難能可貴。」王昶連連點頭,疾步走到書案旁邊,一邊研著硯墨,一邊讚歎不已,「在下立刻便起草對他的這道嘉獎令。」

「且慢!還有一件大事,你聽完了再寫也不遲。」司馬懿右手一擺止住了他,面色一正,緩緩說道,「你大概還不知道,在今日朝堂之上,曹丞相突然建議重設『三公』之官,並當場推薦了擔任『三公』的人選。在他的建議和推薦下,光祿大夫楊彪大人被任命為太尉,你的堂叔祖王朗大人被任命為司徒。當時,他還建議請陛下冊封尚書令荀令君為司空……但,荀令君卻極力推辭掉了他的這番美意。散朝之後,曹丞相特意吩咐本座,回府之後要為他代擬一份奏請朝廷封獎荀令君為司空的陳情表文稿,及時送給他親自審核修正之後正式上報給陛下……」

「啊!朝廷又要恢復『三公』之官制?」王昶不禁一怔,「建安十三年時,曹丞相便奏請朝廷『廢三公,立相權』。眼下他為何卻要重設『三公』?這……這又將置他所居的丞相之位於何地呢?」

他這麼驚訝是有緣故的,因為,「三公」官制的廢立,直接關係到漢廷朝局的變遷,實是不容輕視。本來,太尉、司空、司徒之設,原是後漢光武帝劉秀開國以來為鞏固帝王之權而實施的「均衡相權」之舉措。他鑒於前漢末年王莽權重傾國之事,將丞相之權一分為三:太尉掌兵權,司空掌庶事,司徒掌禮法。而這延續了兩百年的分權三公之制度,竟在建安十三年七月,被時任司空的曹操一舉打破,三權歸一,廢除了「三公」之官制,另行設置丞相一職總攬朝政。而曹操,就由當時的司空升為丞相,一任已有三四年。其間,曹操在朝中獨攬大權,勢壓百僚,把這個丞相之職運用得甚是得心應手。誰能料到他今日上朝忽又提出恢復「三公」之官,難不成他下一步還要自剪羽翼,分割自己手中的丞相之權?這又豈是曹丞相一貫獨斷專行、恣意縱橫之風?

「王君,你似乎有些問得太多了。」司馬懿沉沉地盯了他一眼,說道,「不管曹丞相說什麼,咱們東曹署都只能是一絲不苟地遵照他所說的去做。」

紫龍玦

育賢堂當中那尊八寶嵌珠鑲玉金猊香爐之內,一縷縷青煙裊裊升起,在半空中飄蕩成千姿百態,或盤曲如龍蛇之狀,或翔動似鶴鵠之形,或凝定如雲絮之團,令人目不暇接,歎為觀止。

堂上那張首席木榻之上,一位髮髻甚高、額門甚寬的青袍長者斜倚而坐。他面容慈和,舉止文雅,顧盼之際竟有一派高華超然之氣流露而出,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長一般,顯得清逸脫俗,飄然出塵。此刻,青袍長者正自抬頭望著香爐上飄升而起的縷縷香煙,看得如醉如癡。

「父親……父親……」卻見堂門口處一位面容清秀、氣質溫雅的紅衫青年趨近前來,向榻上的那位青袍長者躬身輕呼道。

青袍長者聽得呼喊之聲,頓時眉目一動,彷彿從羽化升仙般超塵出世的心境之中降回到現實中來。他神色一凝,靜靜地看了侍立在自己身前的兒子一眼,卻不立即開口發話。過了片刻,他又將目光投向那在半空中飄蕩游移的縷縷香煙,悠悠歎道:「白雲蒼狗,瞬息萬變……世事如煙,變幻無常。要想在這紛紛擾擾、眩人耳目的『無常』之中,始終如一、不離不棄地牢牢把握住那一份堅凝沉實、顛撲不破的『有常』,真是太難太難了……」

發完了這通感慨之後,他才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衣冠,向那紅衫青年問道:「惲兒,你有何事?」

「父親,丞相府東曹屬司馬懿前來拜訪您。」紅衫青年垂手斂眉,仍是躬著身畢恭畢敬地說道。

「原來是仲達(司馬懿字仲達)來了。」青袍長者清的臉龐上頓時現出了一絲淡淡的喜悅之情,身形一起,含笑道,「惲兒,快快請他進來!」

紅衫青年沒有料到父親對司馬懿的到來竟是這般歡迎,不禁有些詫異地說道:「父親,您為何這等青睞司馬仲達?想昨日那楊太尉的嗣子楊修前來拜訪,孩兒也未曾見到您對待他有今天對司馬仲達這樣的熱情……」

「惲兒哪,你又不是不知,這司馬仲達乃是我荀氏門下數百名門生弟子當中最為卓異的奇才。」青袍長者聽了他這話,伸手撫了撫垂在胸前的數綹長髯,喟然歎道,「當今之世,像他這樣資質聰慧、好學善思的青年才俊是越來越少了……正所謂『室生芝蘭,其主欣然』,為父焉能不對他親之愛之、歡迎備至?」

「父親對待門生弟子的誠摯之情,真讓孩兒見了也羨煞啊!」紅衫青年微微笑著,慨然說道,「老實說,您對待孩兒可從來沒像對待他們那樣悉心周到過!」

「古語有云:『得天下英才而育之,樂莫大焉!』為父畢生有三大樂:以求賢覓才為樂,以砥礪英才為樂,以推賢進士為樂。」青袍長者呵呵笑著,只是催那紅衫青年速速前去前院接司馬懿進來,「此中之樂,如魚飲水,會意於心而難以言傳也!惲兒日後自能體悟得到的。」

「好一個『得天下英才而育之,樂莫大焉』!令君老師此言此志,不愧為一代儒宗之風範!學生敬服。」只聽得育賢堂門外一聲長笑,隨著這話聲,便見司馬懿已氣宇軒昂地立在堂簷之下,正自躬身向內施了一禮。

原來,這青袍長者便是當今尚書令荀彧,那紅衫青年正是他的長子荀惲。在本朝官制之中,尚書令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職位——總典綱紀,無所不統。在參加御前朝議之時,尚書令、司隸校尉、御史中丞三官均是另設專席以示尊崇,不與各部官吏雜坐,因而世人稱此三官為「三獨坐」。而尚書令為「三獨坐」之首,其職權幾乎與丞相相當,只是名分稍遜一籌,官秩低了一級。為了避免朝中權柄不一,丞相和尚書令兩職往往是不予並設的。然而,一向喜好專權擅斷的大漢丞相曹操,對荀彧擔任尚書令之職,非但絲毫不存芥蒂之心,反而對他倚為師友,推崇備至。這一切,只因荀彧取得這尚書令之位,並非與其他豪門出身的世族公卿一樣,憑借先人的蔭資獲得,而是完全靠著自己「謀無不中、算無遺策」的征伐方略與「忠正匡濟、撫寧內外」的赫赫功勳而令朝野群臣心服口服,尊崇之極,可謂實至名歸。朝廷內外幾乎所有的青年才俊,都衷心尊奉荀彧為當世宗師,紛紛拜投在他門下受教求知,以致朝野上下都流傳著這樣一段諺語:「漢室百官出荀門,令君桃李滿天下!」

這時,見得司馬懿已在堂外候立,荀彧遠遠地伸手虛引了一下,笑道:「仲達還不趕快進來?且讓為師瞧一瞧你近來在閱歷、學識之上又有何精進?」

司馬懿連忙應了一聲,直起身來,一提袍角,恭恭敬敬趨步進了堂中,在荀彧左側下方的席位上跪坐了下來。

荀彧在木榻之上仍是正襟危坐著,轉過臉來,含笑看著司馬懿,緩緩問道:「你近來讀了哪幾本書?」

「稟告令君老師,學生近來讀了《史記》《易經》《荀子》等幾部典籍,自覺獲益匪淺。」司馬懿沉吟片刻,恭然答道,「學生觀書閱經,一向與其他士子不同,喜好取其義理而輕其辭章。」

「哦……觀書閱經,本就應當重其義理而輕其辭章。」荀彧聽罷,點頭贊同,「古人講:『春華可觀,秋實可食。君子為腹不為目,故取秋實而捨春華也。』經書典籍之中,辭章即是『春華』,義理即是『秋實』。你取書中之義理而略書中之辭章,既有心得又有體悟,確是善學精通的妙法,值得大家借鑒啊!」

「令君老師謬讚了。」司馬懿臉上淡淡一紅,低聲謙虛道,「學生自知觀書閱經重其義理而輕其辭章,亦有所短。義理之學愈深,而辭章之術愈淺,雖有滿腹經綸,終不能以妙文華彩顯耀青史。此乃學生不如楊修、陳琳等文豪名士之處也。」

荀彧聽了,哈哈大笑,撫鬚說道:「仲達此言差矣。依為師之見,古往今來,士之致遠者,均以器識為本,以才藝為末。你博通義理而蓄器識,養成滿腹經綸,履出將入相之職,立濟世安民之功,將來必有赫赫偉績彪炳史冊。楊修、陳琳雖有妙文傳世之美譽,終不如你之立功立德而為後人景仰者多矣!」

「多謝令君老師激勵學生之恩。」司馬懿急忙伏在席位之上深深一禮,面色恭然,「學生茅塞頓開,必將令君老師之言銘記於心。」

荀彧微微點頭,只是含笑看著司馬懿,無言無語之中,那一份溫厚誠摯之情,便如脈脈清泉,已是款款沁入到他的肺腑中來。

司馬懿心中甚是感動,起身拱手向荀彧說道:「令君老師,近來天氣酷熱,疫疾流行,您可要多多保重身體啊!」

「謝謝仲達的關心。」荀彧淡淡地笑了一笑,緩聲答道,「為師這身體,不過照舊是老樣子罷了,反正是半口氣懸著,雖不能治繁處劇,但一時半會兒也還勉強撐持得過去。」

「令君老師此言差矣!您的身體是否有恙,與我大漢朝之安危息息相關吶!」司馬懿卻是一臉的認真,沉吟道,「學生近來從府中尋到一件祛毒養身的家傳之寶,與兄長商議之後,認為此寶唯有令君老師堪能受之,於是特來奉上,還請笑納!」

「仲達府中的家傳之寶?」荀彧聽了,面色一變,連忙擺手不已,「為師焉能妄受?使不得,使不得!」

司馬懿全不理會荀彧的推辭,將袍袖緩緩展開,從中取出一方小小的紫檀木匣,輕輕放在了自己面前的烏漆木幾之上。

他伸手慢慢打開了匣蓋,從裡邊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物什來。荀惲站在一旁注目看去,卻見乃是一隻雕龍刻鳳、玲瓏剔透的杯盞。粗粗一看,那只杯盞似是無甚特別,烏沉沉之中帶著不少淺淺舊痕,顯得十分古樸。但細細觀去,那杯盞當中竟有一縷瑩白的絲紋從頂至底一劃而下,便似一線月華劈開了一團混沌一般,煞是奇妙。荀惲觀看許久,竟也識不出此杯究竟是何材質雕成。

「哦!想不到仲達府中居然藏有這等的稀世奇珍!」荀彧的目光在那杯盞之上一掠,不禁訝然歎道,「如果為師沒有看錯的話,此杯應該是周宣王時流傳下來的『犀角杯』!」

「令君老師果然是見多識廣,一眼便認出了此杯的來歷。」司馬懿亦是深深歎服,拱手作禮答道,「我司馬氏先祖程柏休父,在周宣王時奉旨征討南蠻,連戰連捷,立下大功。周宣王欣悅之下,便將人稱『周室三寶』之一的這只『犀角杯』恩賜給了我司馬家族,以資獎賞。我司馬家族一向對此寶杯奉為聖物,從不輕易示人。但是,為了感激令君老師對我司馬一族的多方提攜栽培之恩,仲達謹遵父兄之令,特將此杯獻上,懇請令君老師受之。」

說罷,司馬懿拿過木几上放著的一隻陶壺,往犀角杯裡輕輕注進了滿滿的一杯茶水。說來也怪,那茶水初入杯中之時尚還熱氣騰騰,稍過片刻,便漸漸消去了熱氣,一股淡淡的異香隨之溢了出來,漫堂之上裊裊不絕。

然後,司馬懿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那只「犀角杯」,極為謙恭地輕步上前,將它呈獻到荀彧面前,深深躬身一禮,緩緩道:「請令君老師一品這『犀角杯』中之茶。」

荀彧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接過了「犀角杯」,托在掌中啜了一口。沒想到,剛才在陶壺之內尚是沸熱的茶水,竟已在此杯之中變得不溫不燙,入口便是一股暖意直通心腑,還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清芬甘甜。剎那之間,荀彧只覺心神一振,全身就如同服食了靈丹妙藥一般通泰舒暢。

他輕輕點了點頭,持杯在手,開口讚道:「久聞『犀角杯』有祛熱消毒、養身培元之神效,今日親身一驗,果然名不虛傳。」

說到這裡,他語氣稍稍一頓,抬眼正視著司馬懿,說道:「你們司馬家族中人真是多禮了!這樣珍奇的寶杯,為師又有何功何德腆顏受之?仲達,你還是將它收回去吧。」

司馬懿拜伏在席位上,重重地叩了一個響頭,恭敬之極地答道:「令君老師,您以天下之大仁大賢,享此天下之奇珍異寶,擁得天下之大名大位,實乃天道酬德,並無絲毫不妥之處啊!」

「擁得天下之大名大位?」荀彧聽到他這句話時,目光倏地閃了一下,輕輕將犀角杯放在了面前案幾之上,深深地盯向了司馬懿,緩緩說道,「為師細細聽來,仲達之言似乎話中有話啊?——你可是奉了曹丞相之命特來遊說為師擔任司空之職的?」

司馬懿沒有料到荀彧的目光竟是如此犀利,一下便看穿了自己心底的用意,頓時暗暗一驚,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反將胸膛一挺,抬起頭正視著荀彧答道:「不錯,學生確是為了勸說令君老師擔任司空之職而來,但並非奉了曹丞相之令而來。」

荀彧聽罷,在他臉上又瞅了一眼,這才微微垂下眼簾,半睜半閉地靜坐在榻上,只是眼觀鼻、鼻觀心,讓人看不透他任何的情緒波動。

司馬懿靜默了片刻,見荀彧並未發話逼問,於是心神一定,繼續開口侃侃說道:「依學生之見,令君老師自二十年前追隨曹丞相興舉義兵、匡扶漢室以來,為朝廷南建剿滅袁術之奇策,東獻擒拿呂布之秘計,北樹驅破袁紹之良謀,貢獻頗多,成效赫然,雖是張良、陳平復生,其功亦難望您項背!這一切,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均是有目共睹。如今,丞相大人奏請您升居三公之位,亦是推賢明賞之義舉,您又何必謙辭?倘若連您這樣功蓋天下的賢臣都不能享有應得的榮爵,那麼普天之下的儒生義士們又將如何看待我大漢朝呢?他們說不定還以為是我大漢朝對待功臣吝於爵賞,刻薄寡恩,反倒生出許多流言蜚語來。這樣的情形,又豈是您心中之所願?」

荀彧默默地聽罷了他的這番話,仍是靜靜地端坐在木榻之上,雙目微閉,狀若入定,久久不語。

終於,他緩緩睜開眼來,幽幽地看著司馬懿,淡淡說道:「仲達,你有所不知,為師升不升任這司空之位,於今日之朝局關係甚大。唉……牽一髮而動全身,稍有不慎,朝中格局便會失衡,後果也不堪設想。罷了,罷了。這其中的曲曲折折,為師也難對你明言。日後,你自然也會懂得的。

「其實,自建安十三年孔子第二十世嫡孫、太中大夫孔融死後,為師的身體便忽好忽差,神散意荒,對曹丞相再無半分輔佐進益之功。他前日猝然奏請升任為師為司空,為師自覺慚愧之極,哪能去當這無功而受爵的尸位素餐之徒呢?你就不要再勸為師去當『司空』了。還是談一談你近日攻讀經書之中所悟到的那些心得體會,講來讓為師也受些禪益。」

「這個……關於升任司空之事,既然令君老師胸中已有定見,學生也就不再多言了。」司馬懿見荀彧在辭讓司空之位一事上確實心意已定,便只得罷了,靜思片刻,方才開口答道,「學生近來深讀《史記》,細思當年楚漢爭霸之事,認為大漢之所以能勝西楚,完全是由於大漢借有布衣三傑之長,而西楚不能敵也。」

「不錯。當年漢高祖皇帝手下,有『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謀士張良,有『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的賢相蕭何,有『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克』的名將韓信,而西楚霸王項羽縱有舉鼎開山之力與橫掃千軍之威,亦終是無力回天。」荀彧正了正臉色,悠悠說道,「往近了說,本朝那逆賊呂布,何嘗不是勇冠三軍,足為萬人之敵?一朝之間,便被縛身白門樓,梟首許都城!自古以來,意欲徵取天下者,唯能集群策群力者必勝,而恃其私智,獨力經營者必敗。仲達以為如何?」

「『自古以來,意欲徵取天下者,唯能集群策群力者必勝,而恃其私智,獨力經營者必敗。』令君老師此言,足為萬世之龜鑒!」司馬懿聽了,緩緩點了點頭,沉思著又開口說道,「不過,學生認為,漢高祖皇帝能擊敗項羽,一統天下,始終只是借了布衣三傑之長,而布衣三傑均是忠順守節之士,方才為高祖所借。借人之力以平天下,終是根基難穩。依學生之見,漢高祖倘若自己能集張良之智、蕭何之能、韓信之才於一身,獨當大任,必可肅清四海,總齊八荒,而不致被韓信後來貌恭而心不服地譏為『天授大寶,乘運得勢』了!」

「好一個『集張良之智、蕭何之能、韓信之才於一身,獨當大任』!」荀彧聞言,雙眉不禁微微向上一揚,目光深深投注在了司馬懿面龐之上,凝視許久,緩緩道,「只不過,這樣的蓋世奇才,堪稱千載難逢,幾乎無人能及!蒼天能生布衣三傑賜予我大漢,已是太過恩厚;若能再生此奇才降於當世,天下指顧間便可底定矣!」

司馬懿被他看得心頭微微一跳,心念急轉,連忙躬身肅然道:「令君老師身具張良的廟堂之智和蕭何的理國之能,而曹丞相又有韓信的用兵如神之才。依學生之見,眼下這場亂世,終能在令君老師和曹丞相的通力合作之下,一舉底定。」

荀彧聽了,不禁深深地苦笑了一下,又抬眼望向那金猊香爐上升起的縷縷青煙,靜了半晌,才悠然歎道:「眼下這一場亂世,若是不能及時平定,又當如何?若是一舉底定之後,又將如何?戰國七雄爭霸,而周室尚存,禮教尚興;秦始皇一統天下,而周室覆滅,焚書坑儒……天下歸一,卻不知歸於誰人之手?焉知今日時局之亂,不是漢室諸士之福?」

聽著荀彧這一番語焉不詳、隱有所指的深深慨歎,司馬懿頓時心頭一陣劇震,背上便已沁出了密密的冷汗。令君老師這是在暗暗譏刺曹丞相如秦始皇奪周自立一般,有滅諸侯、削漢室、攬大權、謀獨尊之舉啊!他不敢再聽下去,急忙開口說道:「學生唸唸不忍黎民百姓在這亂世之中掙扎哭號,真心期盼著令君老師能輔助丞相大人並肩攜手一舉掃平諸逆,肅清宇內,還天下萬民一個太平盛世!」

荀彧聽到他在這個時節還給自己說這樣可笑的話,不禁斜目瞥了他一眼,見他居然還一本正經地看著自己如何回答,心下暗一轉念,便明白了他是在迴避剛才的話題,於是也微微笑道:「還天下萬民一個太平盛世?這件事兒,為師也是念念不忘啊!不過,為師一直有一種預感,這件事兒,在為師手中似乎是完成不了了,在曹丞相手裡似乎也難以完成。估計二三十年之後,在你們這一代賢士能臣的眼裡,應該才能看到那一線曙光吧……」

司馬懿聽到荀彧講得如此消極而又直白,頓時若有所悟。他心底暗暗一動,卻是不再多問,只是斂眉垂目,靜待荀彧發話。

隔了片刻,荀彧復又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幾番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開口問道:「其實,仲達啊,為師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倘若你能自由選擇,你是選擇當大池塘裡的一條小魚呢?還是選擇當小池塘裡的一條大魚?」

司馬懿見荀彧不再將交談的話題引到眼下的時事上去,此刻方才鬆了一口氣,沉吟片刻,慢慢斟酌著字句,極為小心地說道:「其實,當大池塘裡的一條小魚也罷,當小池塘裡的一條大魚也罷,於學生而言,都是有利有弊,有得有失的。但在學生眼前的忖度之下,還是願意選擇當大池塘裡的一條小魚。因為學生堅信,只要假以時日,學生一定能成長為大池塘裡的一條大魚的!」

「南陽的諸葛亮、江東的周瑜,都是和你年紀相仿的青年賢俊。他們所選擇的,是去當小池塘裡的一條大魚。因為他們那樣做,見用也快,立功也快,成名也快,倒也算得一條捷徑。」荀彧的眼角邊泛起了淺淺的笑意,彷彿早就猜中了他的答案似的,靜靜地看了他半晌,方才開口道,「而司馬仲達你的眼光卻是沉下心來,默默地選擇了當大池塘裡的一條小魚!就憑著這一份甘於寂寞,能屈能伸的韌性,為師便不得不對你另眼相看!只不過,當大池塘裡的魚兒,並不那麼好當啊!你大概須得熬到許多大魚小魚都衰老、病死在了你前面之後,才會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這可是需要漫長的守候和巧妙的周旋才行哪……」

「多謝令君老師指點,學生記住了。」司馬懿面不改色,只是平平靜靜地答了一句。

「對了,仲達,你在丞相府東曹屬的位置上,還幹得稱心嗎?你若是覺得不夠順遂,為師想將你調入尚書檯來擔任掌管天下財賦的度支尚書之職,官秩為真二千石,」荀彧拿起那只「犀角杯」,將杯中清茶一飲而盡,然後看著司馬懿,款款說道,「你意下如何?」

「這個……學生在丞相府東曹屬一職上幹得甚是滿意,暫時尚無外放任官的想法。」司馬懿急忙躬身深深謝道,「多謝令君老師處處提攜之恩。學生沒齒難忘。」

荀彧將那「犀角杯」握在手中仔細端詳了許久,才又輕輕放回了桌几之上,悠然說道:「你我師生之間,本也不必如此客氣。也罷,你這只『犀角杯』,為師便收下了。不過,古語有云:『來而不往,非禮也。』為師亦有一物回贈於你,你可千萬不要推辭了。」說罷,向荀惲使了個眼色。荀惲會意,退下堂去。

「這……這如何使得?」司馬懿一聽,頓時漲紅了臉,連連擺手說道,「令君老師此舉,實在是折殺學生了!」

他正推辭之際,但見荀惲雙手托著一方錦盒上堂而來,遞到了司馬懿面前。

錦盒在他眼前緩緩打開,只見裡邊的黃綾墊子之上,赫然放著一塊手掌大小的月牙形玉玦,通體瑩白,明潤如酥。尤為令人嘖嘖稱奇的是,玉玦身上盤繞著一條醒目的紫紋,狀似蟠龍,活靈活現,盤捲俯仰之際顯得威猛無儔。

「紫龍玦?」司馬懿一怔,「這便是傳說中當年周文王三顧渭濱禮聘姜太公出山的那件曠世奇珍——紫龍玦?」

「不錯。」荀彧深深地點了點頭,緩緩說道,「此寶乃是當年關中第一名士許劭評價為師為『濟世奇才』而贈予為師的。五官中郎將曹丕得知此事之後,也曾多次親自前來拜請一觀。為師鄙薄他的為人,一直都沒有拿出來給他觀賞過。如今,為師將此寶贈送於你——望你睹玦生志,砥礪不已,早日成就一代偉器,為我大漢朝立下赫赫奇功!」

「復三公」是假,「廢三公」是真

「父親,您對司馬懿實在是太過優禮了!」待司馬懿離府之後,荀惲終於按捺不住,對荀彧說道,「孩兒總覺得這司馬懿城府極深,虛實難測。只怕父親大人對他付出再多的誠心摯意,也未必感化得了他。而且,司馬氏一族自先京兆尹司馬防時起,就和曹家的關係太緊密了,他們是不會站到我們這邊一起對付曹丞相的……」

荀彧靜靜地坐在木榻之上,雙目深深沉沉地凝望在育賢堂門口之處,彷彿看到司馬懿還一直站在那裡似的。過了許久許久,他才悠悠一歎,道:「惲兒,你說得沒錯。司馬氏一族確實與曹家關係甚密,為父也不可不對他們有所提防。今日和司馬仲達的這番交談,為父多方明言暗示,也僅僅是希望能使得他們不要過於傾附曹家罷了。當然,他們能站到咱們這一邊自是最好;退一步講,也至少不能讓他們為曹家助紂為虐……

「這個司馬懿,你可不要小看了。你記著為父今天的預言,大約再過二十年,無論朝局如何變幻,他都會脫穎而出,風頭定能蓋過為父!唉!為父今日對他親而撫之,多方示恩,又何嘗不是為我荀氏一門預留後路?惲兒哪!對司馬懿這樣的一代人傑,誰也不能等閒視之啊!他胸中城府固是深不可測,但言行舉止卻始終是循理而動,從容中道,並未有何悖禮違法之跡。你也不應對其太苛,若是一味挑剔,將他激得橫生異志,恐怕亦是不符我儒家忠恕之道啊!」

「這……孩兒知道了。」荀惲急忙點頭答道。

「你剛才也聽到了,他自言胸中大志,便是要將自己磨礪成為『集張良之智、蕭何之能、韓信之才於一身,獨當大任』的奇才。當真是後生可畏也!」荀彧的目光靜靜地投向了曹丞相府所在的正南方,彷彿看得很深很深,似要一直洞穿丞相府裡的重重庭院,「司馬仲達既是如此自負其才,只怕亦非尋常禮遇所能打動得了他……倘若曹操能以劉備當年三顧茅廬禮聘諸葛亮之誠恩撫司馬仲達,也許司馬仲達還能為其所用。曹操若是以僕隸之職待他,以勢凌之,以威驅之,只怕司馬仲達日後亦是終不能為他曹氏盡忠到底……不過,這些都是後事了。為父今日的話已經講得太多了……」

荀惲靜靜地聽著,暗中不以為然地一撇嘴,微微搖了搖頭,心道:父親大人真是太高看司馬懿了!他說什麼要成為『集張良之智、蕭何之能、韓信之才於一身,獨當大任』的奇才,不過是輕狂無知滿篇大話罷了!父親大人倒把他這番話當真了,往高了說,他就只是丞相府中一員抄抄寫寫、伏案皓首的刀筆掾吏,哪裡看得出有什麼過人之處?父親大人真是老了……

正在這時,卻聽僕人在堂門外呼道:「啟稟老爺、公子,太尉楊彪楊大人特來登門造訪。」

荀彧一聽,急忙從榻上站起身來,在荀惲的攙扶之下,緩步來到堂門口處,穩穩立定,吩咐僕人道:「有請楊太尉登堂示教!」

僕人在外應了一聲,便跑到大門外去接楊彪進府了。

沒過多久,一陣沉緩的步履之聲漸行漸近,在育賢堂門口處停下。但見一位鶴髮童顏,面容慈祥,氣度清奇的紫袍老者端正而立,向裡含笑呼道:「荀令君,老朽造次來訪,真是叨擾了。」

荀彧急忙迎上前去,拱手作禮道:「楊太尉大駕光臨,荀某有失遠迎,還請恕罪恕罪。」

他倆一邊寒暄著,一邊進了育賢堂,分賓主之席坐下。

剛一坐定,楊彪便從袍袖之中取出一疊奏章來,輕輕放在面前的桌几之上,然後開門見山地說道:「荀令君,老朽今日前來貴府造訪,既存著公心,又懷有私意。老實說,剛才老朽去了一趟皇宮,順便將陛下批給你們尚書檯閱處的幾份奏章帶了過來,轉交令君您自行處置。」

「哦!楊太尉剛從皇宮過來?既然您帶了御批奏章而來,那麼就請楊太尉稍候片刻。等荀某將這些奏章處置完畢之後,再與您一敘衷曲,如何?」荀彧聽罷,不禁臉色一正,便喊荀惲去將那疊奏章取來閱辦。

「不忙,不忙。你暫且聽一聽老朽帶來的關於這幾份奏章的口諭。」楊彪右手一擺,止住了荀惲,正視著荀彧,開口說道,「你們尚書檯戶部呈上的那道奏請在冀州、青州、幽州三地擴建十萬三千頃民屯的奏章,陛下甚是贊同,稱此舉乃是養民強國的務本之策,應予立即施行,不得遲滯。」

「唔……陛下能一眼就看清這一疊奏章當中最緊要的這一份的價值,實乃英主也!老臣歎服。」荀彧緩緩撫著頜下的數綹鬚髯,不禁失聲感慨道,「陛下對其他奏章還有何意見?」

「還有一份奏章,乃是侍中魏諷所寫的。魏侍中認為曹丞相奏請恢復『三公』之官制,實乃公而忘私之義舉,值得褒揚。但接下來,便須得讓吏部重新理清丞相之權與三公之職的範疇,以使丞相與三公『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共匡漢室』!」楊彪沉吟有頃,便又緩緩說道,「陛下特讓老朽前來求教荀令君,對魏諷這道奏章應當如何看待?」

育賢堂上頓時一下靜了下來,靜得只剩下那窗戶外樹葉被微風吹動的「沙沙」聲響清晰可聞。許久許久,荀彧那略略顯得有些沙啞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一片沉寂:「還請太尉大人轉告陛下,依老臣之見,魏諷這道奏章真乃滿篇胡言亂語,實在有擾聖聽——不如立即把它燒了!」

「燒了?」楊彪不禁吃了一驚,「令君大人可是奏請陛下將它燒了?」

「對,燒了它。」荀彧無比鄭重地點了點頭,「而且,陛下最好能當著曹丞相的面將這道奏章燒了。」

楊彪呆坐在那裡,隔了半晌,方才緩過神來,喃喃說道:「荀令君的這番建議,當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這有什麼出人意料之外的?」荀彧臉上深深一笑,語氣有些複雜地問道,「而今楊大人已是身居太尉之位,執掌天下兵馬大權,本是你職責之所在——那麼,荀某試問一下,您自信調得動皇宮內禁軍統領夏侯尚將軍麾下一萬禁軍中的一兵一卒嗎?」

「這……這……」楊彪一聽此言,頓時囁囁著不能作答。

「曹丞相的建議只是恢復『三公』之位,並不是要恢復『三公』之權。」荀彧冷冷地說道,「說穿了,他只是虛設三公之位來尊崇楊大人、王朗大人和荀某罷了,根本不會把自己手中握著的那份『代君理政、獨攬百司』的丞相之權讓出一分一毫來的!」

「難怪荀令君一直極力推辭擔任這個司空之職……」楊彪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原來你早就料到了曹丞相奏請重設『三公』之官是個虛幌子!」

「也不盡然。其實,就算曹丞相讓荀某去當一個名副其實的司空,荀某一樣亦會推辭不受的。只是,讓荀某一直沒有想明白的是,曹丞相近日為何要重設『三公』之官來籠絡我等?」荀彧微微皺起了眉頭,說道,「自建安十三年時他悍然斬殺了漢室骨鯁之臣、太中大夫孔融之後,荀某就再也沒有給他效過力了。眼下,他猝然又以司空之職來拉攏荀某,究竟有何用意呢?」

「唉!……倘若老朽早知道這個太尉之位是他曹孟德用來籠絡人心、有名無實的幌子,老朽也是絕不接受的。」楊彪右手一拍膝蓋,長歎不已,「那日在朝堂之上,老朽還以為他曹孟德乃是天良未泯,要自削己權以歸漢室……沒想到末了他仍是玩弄權術,陽予陰取!明日上朝,老朽也要像荀令君一樣,當眾辭去這太尉之位!」

「楊大人且慢!」荀彧一聽,急忙將他勸住,「曹操讓『三公』之官與自己的丞相之職並存於朝,總比先前一舉廢除『三公』的好。您和王朗大人各據太尉、司徒之位,多多少少尚能牽制一下他的丞相之權,你們千萬不可輕辭此職。大概曹操也是由於孫權、劉備等諸侯指責他『托名漢相,實為漢賊』,才不得已重設『三公』之官以消弭朝廷內外的譏刺之言罷。不過,依荀某看來,曹操此番重設『三公』之官制,似乎沒有這麼簡單吧……」

「哦……荀令君這麼一說,老朽倒不禁聯想起最近發生的一件怪事來。」楊彪聽了,蹙著眉頭思忖了片刻,沉吟著開口了,「數日前諫議大夫董昭親臨老朽府上,呈送了一封密函。這密函中的內容有違禮法,老朽便當場拒絕了董昭。當時老朽以為那密函中所寫的內容僅是董昭一個人的荒謬之見,並未往深處多想,現在看來,董昭那時所為實是蓄謀已久,大概他也是受人指使的……」

「什麼密函?」荀彧微微一驚,「您且說來聽一聽。」

「喏!就是這封密函……」楊彪從袍袖之中取出一封絹函來,急忙遞給了荀彧,「其實今天老朽前來造訪,也想就這封密函與您談一談……」

荀彧輕輕展開那封密函,細細閱看起來。只見上面寫道:「董昭致書楊太尉:昔日周旦、呂望,當姬氏之盛,因二聖之業,輔翼成王之幼,功勳若彼,猶受上爵,錫土開宇;末世田單,驅強齊之眾,報弱燕之怨,收城七十餘座,迎復齊襄王;齊襄王加賞於田單,使東有掖邑之封,西有菑上之虞。前世錄功,濃厚如此。今曹公遭海內傾覆,宗廟焚滅,躬擐甲冑,周旋征伐,櫛風沐雨,三十年間芟夷群凶,為百姓除害,使漢室復存,劉氏奉祀。其巍巍功德,與周旦、呂望、田單等數公相比,猶若泰山之於丘石,豈可同日而論乎?如今,卻讓曹公徒與列將功臣並肩而賞,不顯殊榮,此豈天下所望哉?有請太尉大人深思。」

靜靜閱罷之後,荀彧將絹函緩緩合上,閉目凝思片刻,方才睜眼望向楊彪,沉沉說道:「看來董昭已然利慾熏心,竟想憑著擁戴曹操晉爵升階而換取一己之榮華富貴!唉!士人之中出此敗類,真是可恥!」

說著,他站起身來,背負雙手,在堂上急速踱了數步,忽又立定,轉頭問向楊彪:「董昭可曾與您講過要用何等的殊榮與封爵來顯耀曹丞相的巍巍功勳?」

「這個……老朽一讀完他這密函便馬上嚴詞厲色地拒絕了他,哪裡還顧得上去深問他這些問題……」楊彪將鬚髯一掀,憤然說道,「想那董昭,枉自號稱為前漢鴻儒董仲舒之後,卻做出這等令先祖蒙羞的醜事來!」

「楊太尉切莫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其實細細閱看這奏章,董昭的含義亦是不言而自明的了。他所奏請朝廷給予曹丞相的殊榮與封賞,絕非一縣一邑這樣的賜爵所能比擬……」荀彧卻是順著自己先前的思路追想下去,悠然說道,「如果荀某沒有猜錯的話,董昭所言的封賞與殊榮,應當是國公之爵、九錫之禮!」

「什……什麼?」一聽之下,楊彪頓時張口結舌起來,「國公之爵、九錫之禮?這是何等的殊榮與恩遇啊!已是堪稱人臣之極了……老朽記得王莽就是在安漢公這個位置上篡了前漢的。光武大帝有鑒於此,曾經頒下明詔,令後世不得妄封群臣為國公。董……董昭這麼做,是在衝撞我大漢禮法啊!」

卻見荀彧慢慢移步來到堂中的那尊金猊香爐前停下,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注視著爐上升騰而起的縷縷青煙在半空中幻化出各種奇形怪狀來,眼底裡亦隨之浮起了一片憂鬱之色。

楊彪見到荀彧此刻舉止有些古怪,便也閉住了口,莫名其妙地觀察著他,不再放聲多言。

良久之後,荀彧才低沉著聲音忽地向他問道:「楊太尉,荀某此刻倒想請教您一個問題。您看,這育賢堂上,香煙浮動,煞是讓人眼花繚亂。卻不知這究竟是堂外吹來的微風在徐徐撩動,還是爐中升起的香煙自己在往上飄動?」

「唔?」楊彪一時也未明白過來荀彧為何會問這「風動」「煙動」之類的玄虛話題,不由得怔了一下。但轉瞬之際,他心念一動,頓時悟了過來,也起身來到金猊香爐之前,盯著那升在空中姿態百變的一縷縷青煙,深深一歎,道:「想來荀令君自是對此洞若觀火,何須多問老朽——此時此刻,可謂是『風也在動,煙也在動,內外齊動』!荀令君以為如何?」

荀彧並不立即回答,仍是向那香煙靜視許久,方才緩緩說道:「其實,風動也罷煙動也罷,這對當今大漢朝局而言,都沒有多大的關係。依荀某之見,關鍵在於某些人的『心動』才是造成當前朝局動盪的癥結啊!拖了三四年……這一天終於還是直逼過來了……」

「呵呵呵……荀令君,老朽也希望您能一直鎮住這些人的心一點兒也不亂動啊!自建安十三年來,您以靜制動,苦心孤詣地鎮撫著漢廷『帝相各安,互不越矩』的格局已太久太久了……」楊彪深深長歎一聲,悠悠然說道,「為了維持這個格局長久不變,您以身作則,大興謙退之風,辭掉了朝廷的一切封賞,這才稍稍遏住了他曹操的非分之想。董昭他們說什麼曹操賞不符功,其實您為了漢廷安危,又何賞不是犧牲了許多許多?想這大漢王朝今日能夠恢復昇平之世,若是沒有您的奇謀大略相助,曹操他一個人濟得何事?這肅清諸逆、底定中原的赫赫奇勳,有一半固然是曹操在前方浴血奮戰而得,但另一半純係您荀令君在後方苦心經營而來!

「換而言之,他曹操今天該受什麼樣的殊榮與封爵,您也就該受和他同樣的殊榮與封爵!您一直極力謙辭著種種殊榮與爵賞,其用意就是在以靜制動,以禮制人,讓他曹操一直找不到挾功自立的機會……唉!自建安十三年來,您已竭盡全力鎮撫著這個暗潮湧動的格局整整三四年了,乃是何等的不易。如今,曹操外有董昭等人同聲共氣而呼應,內施小恩小惠以籠絡人心,一心欲求非常之賞以耀己功,從而凌逼漢室而漸行篡之……他此番來勢洶洶,大非往日情形可比。老朽實是深以為憂啊!」

「可惜……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啊!既然董昭等已是發難於前,我等也只得應變於後了。但是,此時此境,亦容不得我們與他們硬碰硬鬥。」荀彧面容一肅,沉思著緩緩言道,「當今許都城中的文武百官,十之七八均是您楊太尉、王司徒和荀某的門生故吏。您、王司徒與荀某倘能對他們嚴加約束,使他們不得蹚入這趟渾水,不要跟著董昭胡來,自然便可將這一場朝局動盪鎮定於無形之中。董昭一人在許都城中孤掌難鳴,也就掀不起什麼風浪來了……楊太尉,您意下如何?」

「不錯!不錯!」楊彪一聽,猶如在暗屋之中終於打開了一扇窗戶,心底一下亮堂了起來,「事不宜遲,老朽馬上就趕回府去,召集門生故吏,曉之以大義,約之以禮法,讓他們不可妄動……」

說著,他轉身便欲告辭而去。只見荀彧微一沉吟,跨出一步,攔在了他身前,拱手行禮道:「且慢!荀某尚有一物須請楊太尉代為轉呈陛下。不知太尉情願否?」

「何物?」楊彪身形一定,停住了腳步,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荀彧揮手示了示意。荀惲會意過來,便將那只「犀角杯」放在紫檀木匣內裝好之後,托在手上送到了楊彪面前。

「這……這是何意?」楊彪有些雲裡霧裡,心中一片茫然,「犀角杯固然是祛熱驅毒的奇寶,但陛下龍體康健,倒是不需此物。反是您荀令君一向體弱多病,留著此杯大有益處……」

「荀某近日聽得并州、豫州等郡因天氣暴熱而導致疫疾大作,百姓多有患病不治者……荀某很是揪心。」荀彧面色沉鬱,微微擺了擺手,淡然說道,「據說這上古犀角乃是祛疫驅毒的靈物……陛下若能將此犀角杯研磨成粉末,然後分賜給疫疾流行的并州、豫州等地的黎民百姓用以服食療治,必可轉危為安矣!陛下的仁惠之風,亦能借此舉措而流傳天下,為我大漢贏得『深仁厚澤』之盛譽,於無形之中消遏某些權臣的不軌之志。這便是荀某將此犀角寶杯敬獻給陛下的用心……」

楊彪認真地聽罷之後,深深地凝視著荀彧,只覺眼眶裡一片潮熱,幾欲流下淚來。他勉力定住胸中的激盪之情,哽咽著說道:「古書有云:『於萌芽未動、形兆未見之際,昭然獨見存亡之機、得失之要,預禁乎未然之前,使主君超然立乎顯榮之處而天下歸美者,乃聖臣也。』今日老朽親眼目睹了荀令君為我大漢所做的一念一動、一言一行,才知荀令君真乃世間古往今來第一聖臣也!大漢朝有您這樣的聖臣竭誠輔弼,中興有望矣!」

荀彧聽了,卻是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了他的雙手,悠悠一歎,緩緩搖了搖頭:「楊太尉謬讚了!荀某哪裡做得成什麼『聖臣』?不過是和孔大夫一樣,勉力做個與漢室共存亡的忠臣罷了……」說著,他眼中的濃濃憂鬱卻是掩也掩不住地溢了開來,便如窗外的沉沉暮色一瞬間已瀰漫得無邊無際。

滿足曹操想要的

月明星稀,清風習習。院落上空,不時掠過一兩隻「吱吱」嘶叫的蝙蝠,在幽靜之中透出一股莫名的詭秘和陰森來。

司馬府內的後堂卻是燭火通明,巍峨的屏風上雕刻著一條鑲金嵌玉、五彩奪目的鸞鳳。它引頸向天,展翅高翔,引得四周百鳥齊舞,美不勝收。

屏風下面的木榻之上,相對坐著諫議大夫董昭和丞相府主簿司馬朗二人。木榻兩旁各自站著一位清秀書僮,手持長柄團扇,輕輕往榻上的司馬朗二人扇著涼風。

去年,司馬朗的堂弟、許都令司馬芝娶了董昭的親侄女董珊為妻。自此以後,司馬家和董家的關係可就變得愈發密切了。所以,董昭到他們司馬府中做客,就同在自家宅內一般進進出出,毫無拘束,一切都親近得很。熟稔得很,也自然得很。

「久聞司馬府中的清茶雋永恬淡,味冠許都,今日得有口福,實為至幸。」董昭啜了一口手中玉杯的清茶之後,一邊咂著那清芳甜爽的茶味,一邊伸手捻著頜下花白的鬍鬚,搖頭晃腦稱讚不已,「司馬世家的茶道,當真是妙絕天下。」

司馬朗呵呵一笑,從桌几之上提起一隻立鶴形綠玉壺,輕輕又往董昭那盞羊脂玉杯中注滿了明黃晶亮的茶水,伸手一禮,恭然說道:「董大夫既然喜好我司馬府中的清茶,便請您在此敞開胸懷飲個痛快吧!待會兒,本座再讓府中兄弟一展家傳絕藝,為您多多沏上幾壺送來。」

「夠了!夠了!這一壺清茶,已讓老夫回味無窮了。」董昭急忙止住司馬朗,臉色一肅,深深說道,「你我之間,現在也該談一談正事了。」

司馬朗聞言,立刻面容一斂,恢復了一派莊敬沉著的氣度。他袍袖一舉,輕輕往外一拂。

侍立在木榻兩側的那兩名書僮會意,齊齊放下手中團扇,無聲地退下,順手把兩扇堂門也掩上了。

剎那間,後堂之上,便沉寂了下來。董昭和司馬朗面面相覷,各自的表情都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唉!……推助曹丞相晉爵加禮這件大事,眼下有些難辦吶!」董昭端起玉杯放到唇邊,剛欲啜飲,眉頭一皺,又索然無味地擱回到了桌几之上,臉上現出幾分苦惱來,「這幾日來,老夫前去拜訪了楊太尉、王司徒,沒料到他倆雖然受了『三公』之位,卻似乎並不太領曹丞相的情面,連『投桃報李』這樣的規矩都不懂。尤其是那個楊彪,一聽到老夫是為推助曹丞相晉爵加禮之事而來,竟然大發雷霆,把老夫轟出了府來。」

「哦!楊太尉、王司徒當真這麼不領曹丞相的情面?」司馬朗面露驚愕之色,左手手指放在桌几之上輕輕叩了數下,思索片刻,又開口問道,「那麼,董大夫可曾到荀令君府上去請教過此事嗎?」

「哎呀!我的主簿大人!」董昭左掌在自己膝蓋上一拍,右手一撫胸前鬚髯,硬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楊彪、王朗這兩個老匹夫本已受了曹丞相推舉而授的『三公』之位,尚且不願出頭領奏為曹丞相晉爵加禮,又何況荀令君始終未曾接受曹丞相半分好處呢?荀令君那裡,老夫連門都不敢去叩——若是再被他一頓奚落,老夫日後還怎麼在朝廷裡立足?」

司馬朗聽罷,沉吟著思忖許久,亦是無計可施。他喟然一歎,有些無奈地說道:「本朝之中,最有資歷、最有聲望出面領奏呈請陛下為曹丞相晉爵加禮的賢士大夫,就是荀令君、楊太尉、王司徒這三位大人。你我如果不能說動他們三人出面領奏,即便硬要強行推動此事,只怕也不會爭取到多少足夠份量的名士、宿儒、卿僚的響應和支持。唉……難道推助曹丞相晉爵加禮一事,就這樣『擱淺』了不成?本座實在是不甘心哪!」

「司馬君,你也不必太過焦慮了。如今許都城中,荀彧、楊彪、王朗三人的門生故吏遍佈要津,聯成一氣,『一動俱動,一靜俱靜』,哪裡是這一兩年裡就能輕易撼動得了呢?」董昭見司馬朗憂形於色,便開口寬慰起他來,「推助曹丞相晉爵加禮一事,須得從長計議,也不必急在這一時。這樣吧,老夫再去探一探賈詡、華歆他們這些外來名士的口風,瞧一瞧他們的態度如何?」

「現在,也只有懇請董大夫前去辛苦一趟了。」司馬朗急忙端起玉杯,向董昭敬上了一盞清茶。

董昭也不推辭,接過了玉杯,一仰而盡,逕自風風火火地去了。

目送著董昭的身影迅速消逝在堂門外的夜色之中,司馬朗靜立半晌,徐徐吁出了一口長氣,彷彿是面對著眼前的一片虛空,慢慢開口說道:「想不到曹丞相此番晉爵加禮,竟會遭到這等阻力,奈何?奈何?」

他話音剛落,那座巍峨的屏風背後,緩步踱出了他的二弟——司馬懿,站到木榻一側,在他身後垂袖而立。

等到大哥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之後,司馬懿才地開口說道:「大哥,曹丞相此番晉爵加禮,乃是關乎漢室存亡的緊要關頭。所有忠於漢室的名士大夫都會極力阻撓此事。我們遇到的阻力焉能不大?這一切,本就應該在我們的意料之中啊!」

「唉……為兄何嘗不知此事推進開來必會阻力重重,舉步維艱?」司馬朗雙眉緊擰,搖了搖頭,長長一歎,「但是,它的難度竟如此之大,確實是為兄始料未及的……」

「不錯。今天上午小弟還親自前往荀府替大哥和董大夫出面去向荀令君遊說了一番……」司馬懿臉上波瀾不驚,「小弟在荀令君那裡亦是盡了全力了!只不過,此事實乃關乎漢室存亡的關鍵,縱然是張儀、蘇秦復生,也難以說服荀令君、楊太尉他們領銜支持曹丞相晉公加禮的。」

司馬朗忽地回過頭來,目光中帶著深深嗔意:「既是如此,你又為何一意鼓動為兄去向曹丞相進獻這『重設三公,籠絡人心,借力晉爵,更上層樓』的計策?你這不是把為兄和曹丞相都貿然推到銅牆鐵壁上去硬碰硬撞嗎?」

「大哥,這『重設三公,籠絡人心,借力晉爵,更上層樓』的計策本身並無錯失之處。各方士庶都清楚,當今許都城中,撐起漢室基業的,乃是中原四大世族:一是以楊太尉為首的關中弘農楊氏;二是以荀令君為首的穎川荀氏;三是以王司徒為首的山東王氏;四是以我司馬兄弟為首的河內司馬氏。」司馬懿迎視著司馬朗嗔怪的目光,娓娓說道,「而今曹丞相聽從小弟此計,不惜分己之權,當場建議重設『三公』之官,以太尉之位籠絡楊氏一族,以司空之位籠絡荀氏一族,以司徒之位籠絡王氏一族,再以丞相府主簿、東曹屬等親信樞要之職拉攏我司馬氏一族,意圖換取我們四大世族聯手推戴他獲得國公之爵、九錫之禮,以非常之賞顯耀天下……往近了看,是想收攬人心,納為己用,往遠了看——其實是在蛀空漢室的柱石!這等計策,怎不高妙?」

「高妙自然是高妙——可它好像不怎麼管用啊!」司馬朗轉開了頭,愁雲滿面地望著窗外濃濃的夜色,沉沉歎道,「二弟你也看到了,即使已經拋出了『三公』之位作為厚禮,楊太尉、王司徒仍然表態不肯擁戴曹丞相,而荀令君那裡更是毫無通融餘地……剩下我司馬氏一族和董大人他們幾個人,實是孤掌難鳴。」

「大哥勿憂勿急。其實咱們能『先天下之勢而謀,奪天下之機而動』,搶在其他卿僚將臣前面向曹丞相獻進這一條妙計,便已是我司馬家大大的收穫了。」司馬懿從容而言,從自己胸襟裡慢慢摸出三枚光潔明潤的白玉棋子來,托在右手掌心之上,伸到司馬朗的眼前,「您記得建安十三年之夏,父親大人在密室中用這三枚白子為我們所擺下的那盤喻示著沛郡曹家之大勢走向的棋局嗎?這三年多來,曹操蕩平了西涼馬超、韓遂,撫定了關中雍涼二州,已是扎扎實實地走到了他曹家棋局的第二步。身擁不世之功,手挾震主之威,效仿當年的王莽,登上周公之位,然後剪除一切異己,獨攬天下大權,為日後以曹代漢奠下堅實之基。他的勢力目前既已膨脹如此,若我司馬家還不見機上前獻計勸進,自有其他人捷足先登——那時,可就對我司馬家的千秋大業有些不利了……」

司馬朗面容一斂,靜靜地看著司馬懿掌中那白瑩瑩的三枚棋子,默然半晌,方才悠悠而道:「二弟說得對。曹操既已邁進了這第二步,我司馬家也確是只能遵照父親大人生前的精心規劃,及時順應時勢,極力推助曹操晉公加禮,借此與之同步而升,為沛郡曹家立下開國之功,從而勢壓群僚,一枝獨秀,以便於我們更好地施展『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之大略!」

司馬懿聽得微微點頭,用手指拈起那三枚白玉棋子,隨意把玩著,讓它們發出叮叮琮琮的悅耳聲響,緩聲而言:「大哥您明白這一點就好。」

「咱們也不能光想著如何只從曹操身上謀利。」司馬朗似有所悟,開口提醒道,「曹丕也是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之大計中的一個關鍵角色,二弟你對他可千萬不能放鬆了。」

「大哥您放心。曹丕現在對小弟已是倚為心腹,可謂言聽計從,小弟自信完全能夠將他操控自如!」

「眼下他身處逆境,又想倚仗我們幫他奪嗣繼位,當然對我們是言聽計從,如奉綸音;待到他有朝一日得償所願,自立旗幟之時,就未必還會對我們信任有加了。」司馬朗「嗤」了一聲,悻悻然說道,「你看曹操和荀令君兩人之間的關係……」

「大哥——您這個比喻有些錯了。」

「錯了?錯在哪裡?」

「曹丕絕不會成為曹操,他永遠也不會有憑著一己之力而自立旗幟的那一天,而我司馬家中人也絕不會像荀令君那樣,純然僅以恩德道義羈繫於人而不屑以深謀秘計制約曹家。」

「你怎麼能說荀彧就不屑用深謀秘計來制約沛郡曹家?其實以楊太尉、荀令君、王司徒為首的漢室遺忠,早就和沛郡曹家展開了種種明爭暗鬥!」司馬朗橫了司馬懿一眼,「二弟,你可知道曹丞相已經建議陛下任命夏侯惇為大內衛尉?你又可曾知道——與此同時楊太尉和荀令君聯名上奏,推薦了荀令君的得意門生金禕大人擔任了許都城的京兆尹?在這個時節上,夏侯惇為什麼會成為大內衛尉?金禕為什麼會成為京兆尹?二弟明白了嗎?」

司馬懿聽了,閉口不答,面上毫無異色:大哥!我怎麼會不知道你講的這兩件事?曹操任命自己的同宗堂弟夏侯惇為衛尉之職,就是想要借剷除前衛尉馬騰之機把皇宮牢牢掌控在手,以最切近的距離監視和挾制天子劉協。但同時,楊彪、荀彧推薦自己的親信弟子金禕擔任統管許都京畿軍政事務的京兆尹,則分明是從外圍的第一線來防備和對抗屯駐在皇宮大內的曹氏軍隊!大哥你說得沒錯——漢、曹雙方確已在無形無聲之中展開了一場場看不到硝煙的生死較量!但讓司馬懿心儀的是,荀令君的施為卻始終是有章有法,有理有節的,來得磊落正大——你曹孟德以夏侯惇而扼大內,我荀文若則自當以金禕而拱京畿,你得其內,我得其外,就是警告和制衡你不要逼君太甚了。

「唉!依為兄之見,這大漢天下遲早都是他們曹家的,這個時候誰還能阻擋得了?」

「曹丞相胸懷韜略,手握兵權,恐怕不是楊太尉、荀令君等儒士文臣所能抗衡的。」司馬朗沉吟了許久,才喃喃地說道,「唉!關中楊氏、穎川荀氏畢竟也是我河內司馬氏的世交啊!為兄真不忍心見到他們有不測……」

「可是,當年不可一世的董卓不也是胸懷韜略,手握兵權嗎?末了,他還是喪生在以前司徒王允為首的一群儒士文臣的手中了。」司馬懿靜靜正視著他的大哥,直言道。

「曹丞相之雄才大略,豈是董卓所能比擬的?」

「荀令君之足智多謀,亦非前司徒王允所能比擬。」

「這……」

「依小弟之見,漢、曹相鬥,一時之間必是難分高下。而我司馬氏正是他們雙方必爭的外援。倘若我司馬氏暗助漢室,則漢室勝;倘若我司馬氏暗助曹家,則曹家勝。此刻,我司馬氏所處之地位,甚是微妙。」

「微妙?時下尚還有何微妙可言?我司馬家此番這般深切地介入了推助曹丞相晉公加禮之事,就已經決定了完全將我司馬家的未來投注在了曹氏一族之上,和他們同進同退,同攻同守了!」司馬朗雙眉緊皺,有些垂頭喪氣地說道,「你看,今日之局勢,實在是進退維谷啊!為兄現在是欲進,前面已是荊棘重重;欲退,只怕又負了曹丞相之重托。何況以我司馬氏一族之力逆天強行推助曹丞相晉公加禮,為兄深覺力不從心。為兄可沒有二弟你那樣的雄才大略……早知此事這般難辦,為兄倒真不該貿然獻計勸進來蹚這趟渾水,學一學賈詡、鍾繇他們這些『老滑頭』作壁上觀該多好!」

司馬懿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大哥一臉的憂色與悔意,也不言聲,只是唇角微微撇了一下,眸中隱隱掠過一絲不屑。待到大哥嘮嘮叨叨地說罷之後,他才又開口道,「不錯,今日之局勢確是進退兩難。但是,恐怕我們司馬家除了咬緊牙關奮勇直前之外,亦是別無他路。大哥意下如何?」

「這……這……」司馬朗一時語塞起來。

「大哥,請容小弟說得切直一些,今日之局勢,非但是進退兩難,而且是騎虎難下!」司馬懿面色凝重,肅然說道,「雖然目前在外面上躥下跳,聯絡各方的只是董大夫一人,我們司馬家似乎還在置身事外,暫時未被別人發覺。但紙是包不住火的,總有一天朝野上下都會知道我司馬家也是推助曹丞相晉公加禮的同黨。那時候,我們才是真正的退無可退。」

「唉,二弟——為兄也是擔憂這一點啊!」司馬朗聽了,不禁躊躇著說道,「其實,依為兄之見,你這條幫助曹丞相『借力晉爵,更上層樓』之計既已提出來迎合了曹丞相的心意,效果便可謂已然達到。日後不如來個適可而進,暫且徐思而緩處,辨機而慎動……能夠不和楊氏、荀氏、王氏三大世族正面交鋒,就千萬不要正面交鋒。否則,三大世族屆時會將所有的壓力都發洩到我司馬家身上,那可就麻煩了——當年郗慮屈從曹丞相之意而誣害孔融大夫之後不就是被三大世族攻擊得體無完膚了嗎?更何況我司馬家與三大世族之間的關係盤根錯節,交結至深,真要正面交起鋒來,必是兩敗俱傷的殘局啊!」

「大哥過慮了。小弟自然會把握好這一切的分寸的。不過,和他們既不能正面交鋒,那就換成『隔山過招』罷。」司馬懿臉上淡淡而笑,溫聲說道,「小弟還是堅持這樣一個看法,恰是在這樣險峻而艱難的局勢之下,我司馬家更應該緊緊攫住這個機遇,逆水行舟,迎難而上,獨闢康莊,獨創奇功,一舉獲得曹丞相最大的滿意和信任!」

「二……二弟!」司馬朗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滿面驚訝地看著司馬懿,半晌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你……你真還是明知山有虎,偏……偏向虎山行啊!你居然還想以『陽予陰取,先予後取』之術操弄他曹孟德?他可不是曹丕!」

「大哥,我們有時候就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俗話說得好:『破得險中險,方為人上人。』天下之事,危險越大,則機會越大;困難越大,則成就越大。我們司馬家若能突破難關,為曹丞相爭得國公之爵、九錫之禮,則曹丞相必有重報。」司馬懿越說越是興奮,末了竟是手舞足蹈,滿臉放光,「只要曹操視小弟為第二個『郭嘉』,小弟便有機會施展身手暗暗操弄他!——到時候,這許都城中,便是我們司馬家族獨佔鰲頭了!同時,也離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大計的全面實現就更近一步了!」

「二弟……二弟……」司馬朗有些不悅地瞪了他一眼,「你一向莊重自持,動不逾矩,今日卻連番口出狂言,未免太過自負了!」

聽到司馬朗這番話,司馬懿頓時面色一沉,一下便斂去了臉上的高傲狂放之情,整個人一瞬間就像變成了一座青銅雕像般冷峻鎮靜。

他向司馬朗深深俯下身來,緩緩道:「大哥教訓得是。小弟一時失態,實在是有違聖賢中庸之道,讓大哥見笑了——不過,關於推助曹丞相晉公加禮之事,小弟胸中已有一條計策,只怕有些淺陋,說出來難免會貽笑大方。」

「二弟,喜怒哀樂不形於色,言談舉止從容中道,令人無從窺測,這才是大聖大賢的修為。為兄相信,以二弟之隱忍堅毅,將來在這方面的造詣必是非同凡響的。」司馬朗見司馬懿剎那間便將自己的表情和心境調控自如,心底亦是暗暗稱奇,沉吟著開口說道,「你有何計策?且說來讓為兄聽一聽。」

「本來,董大夫他們一心想要聯合許都城中的名士大夫共同推戴曹丞相晉公加禮,這固然是上上之策。」司馬懿不緊不慢地說道,「但是,為了遏制曹丞相此番坐大成勢,也為了維護朝局的平衡,楊太尉、荀令君、王司徒他們必會千方百計阻撓不已,使董大夫等人不能得手。所以,這條上上之策,就成了紙上談兵,再也無用了。」

「這一點,我們都看到了。」司馬朗微微搖頭,輕歎一聲,「正因如此,我們才會落得個騎虎難下的局勢!」

「其實,我們可以跳出許都城這個小圈子,放眼四海地考慮如何推戴曹丞相晉公加禮這件事。依小弟之見,我們亦不必將目光都投注在許都城裡的那一幫名士大夫身上。」司馬懿平平靜靜地說道,「大哥可以這樣設想一下,如今中原之域,共有四十八州郡,統管一百三十萬戶士民——倘若這四十八州郡的太守和刺史代表自己治下的所有士民一齊聯名上奏推戴曹丞相晉公加禮,那將是何等驚人的一個局面?」

「唔……讓中原四十八州郡的太守、刺史代表自己治下的士民們,先行聯名上奏推戴曹丞相?」司馬朗一聽,立時呆了一下,隨即又面露狂喜之色,握緊了雙拳連連揮動,喃喃地說道,「對!對!對!先從四方州郡將曹丞相晉公加禮之事烘托而起,我們再在許都聯絡一批名士大夫互相呼應,便可一舉打破朝中死氣沉沉的局面了……二弟,你這條計策想得真是精奇、高明啊!」

看著司馬朗一時也興奮得有些失了態,司馬懿只是靜靜而立,臉上始終波瀾不驚,眸中亦是深如大海。

司馬朗正在誇讚之際,忽然心念一動,不禁微一皺眉,又向司馬懿問道:「對了,這四方州郡的太守、刺史,似是來歷複雜,誰又能說服他們步調一致地聯名上奏推戴曹丞相呢?」

「這一點,亦請大哥不必擔心。小弟在東曹屬一位上也干了有些日子了,漸漸也瞧出了一些端倪來。」司馬懿從容不迫地答道,「曹丞相對許都城裡朝廷中樞內的漢室名士文臣確是難以操控自如,對他們發動的清議之力更是不易招架,但他對四方州郡長官的任用之權卻是一直緊握在手,從未落空。中原四十八州郡刺史、太守之中,十有八九都是曹丞相從自己信得過的親族、家臣、家將當中精挑細選後外放出去擔任的。所以,要說服他們代表自己治下的士民們一齊上奏推戴曹丞相,身為東曹屬的小弟自信還是頗有幾分把握的。」

「哦……這些太守、刺史真的大都是曹丞相的親信、死黨嗎?在這個漢曹之爭的緊要關頭,他們真的靠得住嗎?」司馬朗沉吟了好一陣子,還是忍不住將自己心中的疑慮拋了出來,「倘若荀令君以其當世儒宗、百官楷模的威信與德望前去影響他們,他們也難保不會緘默觀望啊!荀令君實在是太難對付……」

「大哥所慮甚是。如果荀令君親自駕臨四方州郡遊說他們,我等自然是束手無策。」司馬懿面色沉沉地點了點頭,「但是,如果荀令君不能親自出面而僅憑一紙書函便去遊說他們,小弟自信還是能夠以自己的雄辯之才與他一爭長短的。不過,大哥勿憂。此時此刻,荀令君分身無術,只得以坐鎮許都為重,而對四方州郡鞭長莫及。只要小弟親自出馬,不怕那些太守、刺史不乖乖呈上推戴表。」

「唔……聽你這麼說,你可是決意要親自出馬前去遊說這些太守、刺史了?」司馬朗一愕,「二弟,既然荀令君分身無術,不能出面遊說各州郡太守、刺史,那麼我們這邊派誰去說服他們也都一樣了。這樣的事兒,還是讓為兄派董大夫去辦吧!」

「不可!大哥!遊說四方州郡太守、刺史聯名上奏推戴曹丞相,實乃一樁不世奇功,豈可假手他人去辦?」司馬懿急忙擺了擺手,勸住了司馬朗,「我司馬氏只要能自力獨行一舉辦成的事兒,就無須過於借助他人之力了。切記,切記,既能謀事,又能成事,才會大功獨享啊!」

敲山震虎

這日早晨,司馬懿剛進丞相府大院,便見到曹老三被五花大綁在廊柱之下,垂頭喪氣如同霜打的茄子,再也沒有往日的得意與輕狂。

司馬懿隨口喊過一個僕人,問道:「曹大叔這是怎麼了?」

「他呀……昨兒夜裡偷偷跑到城東『木門洞』胡同買別人私釀的酒來喝,不曾想竟被京兆府的衙役逮了個正著。」那僕人幸災樂禍地說道,「這不,京兆府的人一大早便把他綁送到了丞相府來,說是讓頒布禁酒令的丞相大人自行處置。看來,曹老三這一次算是碰到大災星了……」

司馬懿聽罷,心念一轉,便緩步來到曹老三面前,頗為關切地問道:「曹大叔,你怎麼了?」

「哎呀!是司馬大人哪。」曹老三抬眼一看,馬上便涕泗橫流地哭訴起來,「司馬大人救救老夫啊!司馬大人,老夫用您賞的三百文銅銖去買了私酒喝,結果就被抓起來了……」

「唉!那一日本座是瞧你守門辛苦,所以才給了您銅銖去買瓜果梨桃來吃——誰曾想您居然拿去買別人私釀的酒來喝!」司馬懿頓足長歎道,「這一下,你可是違了曹丞相的『禁酒令』了,只怕誰也救不了您了。」

「司馬大人!司馬大人!您是飽讀經書的君子大夫,最是憐貧惜老的……」曹老三哭得是嗓子都啞了,「念在您與老夫同府多日的情分之上,救一救老夫吧。老夫一家人一定把您當祖宗一樣供奉起來,子子孫孫都會記得您的大恩大德!」

司馬懿皺了皺眉頭,心道:你這老匹夫,平日裡常在本座背後亂嚼舌根,今天領到了教訓了吧?哼!你也有求本座的一天啊。他心念一定,裝作勉為其難地歎了一口氣,道:「也罷!本座這就去找辛長史說一說看。」

到了長史廳門口處,司馬懿悄悄喚出了丞相府長史辛毗,對他說道:「剛才本座看過曹老三那副慘相了。他畢竟是服侍過曹嵩老爺的曹家老僕,你也不必將此事捅到丞相那裡。給他一個深刻的教訓也就罷了,你看如何?」

辛毗當時正忙著安排後花園的工程修建之事,也就不及多想,一口便答道:「行!行!就麻煩司馬君前去代為處置一下那曹老三吧,辛某有事去忙了。」

得了辛毗這句話,司馬懿便轉身回到了大院廊柱之下,見到王昶此刻也在那裡安慰著曹老三,於是舉步踱了過去,在曹老三面前立定,肅然說道:「曹老三,本座剛才問過辛長史了,你貪杯違禁,該當嚴懲。然而經本座多方勸說,他才念在您多年服侍曹老太尉的份兒上,姑且予以從輕發落。」

《司馬懿吃三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