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線遍佈,盯緊曹魏
僕射府後院的書房精舍之內,那座鏤花正壁之上,當中懸著一幅鬚眉生動、氣度儼然的漢初賢相蕭何畫像,兩邊各自掛著一幅對朕:左邊的條幅上寫著「調陰陽而平經緯」,右邊的條幅上寫著「撫社稷而理萬機」。那些條幅上的字,一個個方正如磐石、遒勁似蒼松,遠遠看去,非常醒目。
「唔……楊俊大夫畫的圖像真是漂亮!」司馬芝瞧著那畫像,嘖嘖歎道,「不過,這鍾繇司徒的字兒寫得更好——端方剛正、風骨凜然!芝真是歎為觀止啊。」
「芝老爺,說一句冒昧的話,其實我家二老爺的字兒寫得也是挺好的。」僕射府管家司馬寅在一旁賠陪笑而道。
「這個,我怎麼會不知道呢?」司馬芝目光一轉,向司馬寅臉上掠了一下,頷首而道,「是啊!我記起來了,今年元旦,皇上降詔讓文武眾卿各以其心愛之物呈進賀年,仲達二哥寫了一副『愛民而安,好士而榮』的八字條幅獻給了陛下!那八個大字寫得剛柔兼濟、中正堂皇,那才頗有一代宗師之楷模氣象啊!陛下當場就吩咐將作大匠下來這八字條幅拓圖鐫刻於長樂殿偏室的金匾之上,作為時刻警醒自己的『座右銘』……」
「哎呀!芝弟!你又在這裡替為兄胡亂吹噓了!」隨著一陣熟悉的話聲,司馬懿從室門外長身而入,笑呵呵地說道,「陛下將那『愛民而安,好士而榮』的八字條幅拓圖鐫刻於長樂殿偏室的金匾之上,並非是瞧中了為兄的書法筆技有何等精妙,而是他喜歡上了這八個字本身所飽含的雋永意味。」
「二哥,你回來了。」司馬芝一回頭,看到司馬懿已進了屋,便急忙躬下了身,向他垂手問好。
「芝弟怎麼這般多禮?坐,坐,坐——你且坐嘛!」司馬懿急忙擺手讓他在室內一張黃楊木坐枰上坐了下來,轉頭朝司馬寅吩咐道,「寅兄,讓下人端些茶水點心招待芝弟。」
「二老爺,寅剛才已經問過芝老爺了,他一直客氣著不肯接受。」
「那,你把牛金從襄陽那邊捎來的野鹿臘肉多準備兩筐,待會兒用芝弟的犢車上裝回去。芝弟呀!牛金現在在曹仁大將軍手下可真是擢升得快——他已經當到虎豹騎校尉了……」
「好啊!」司馬寅高興地應了一聲,便撒步下去置辦了。
司馬芝聽著司馬懿的話,微微點頭笑了一笑:「是啊,想當年小弟在荊州青雲山莊初次見到牛君之時,他還是一副赳赳武士的模樣,這十多年過去了,他也成長為一員馳騁沙場、橫掃千軍的猛將了!二哥,你識人辨才的眼光就是厲害——一下便覷出了他是大將之才。」
司馬懿在他對面的坐秤上慢慢坐下,迎面正視著司馬芝,淡淡笑道:「芝弟你也不錯啊。這幾年間從宛城縣令、襄陽郡丞、沛郡太守、穎川穎川太守一路做到今天的河南尹之職,成為天子腳下、京畿要地的堂堂牧守……」他目光一動,又感慨道,「唉!不過,依芝弟之才,是應該早就進入廟堂躋身九卿之列的了。但是,洛陽京都這塊樞要之地,我司馬家不能任由外人竊據!也只得委屈芝弟你潛伏於此,為我司馬家之千秋大業而苦心孤詣、埋頭耕耘了……」
「二哥,這話說到哪裡去了?這一切都是小弟責無旁貸,該當去做的。」司馬芝謙遜了幾句,忽地臉色一正,肅然便道,「二哥,小弟今日前來,是有幾件要事相告。」
「何事?」司馬懿心神一斂,急忙探過身來,向他正色問道。
「第一件:皇宮內廷護軍將軍曹休昨夜召去小弟手下的洛陽南部尉王觀,讓他暗地裡率領三百衙役將城南驃騎大將軍曹洪府邸周圍的各個路口嚴密把守住了……」
「唔……竟有這事兒?」司馬懿眉稜間驀地一跳,臉色微微一變,「芝弟,繼續說下去。」
「第二件:近來中領軍夏侯尚頻繁與大將軍曹仁飛鴻通信,小弟聽聞他府中的內線來報——陛下似乎是在讓夏侯尚暗暗向曹仁傳達什麼密旨。」
「還有什麼要事?」司馬懿一邊思忖著,一邊追問道。
「第三件事是:現任騎都尉郭表,也就是後宮郭貴嬪的弟弟,近來在洛陽城中仗著他姐姐在陛下跟前受寵,是越來越囂張跋扈了。前幾日他府中的僕人竟公然跑到城西坊市間去訛詐庶民,逼他們低價售賣糧谷給郭府,被洛陽西部尉帶人當場拿住了。」
「還有嗎?」
「暫時沒有什麼值得關注的事情了。」
司馬懿聽罷,皺著眉頭沉思了片刻,向司馬芝問道:「你怎麼看前兩件要事?」
「仲達二哥,這兩件事來得甚是蹊蹺。難道陛下想要對付他這位堂叔、驃騎大將軍曹洪?曹洪將軍莫非在哪個地方得罪了他這位天子侄兒?」司馬芝有些疑惑地說道,「還有,陛下讓夏侯尚給曹仁帶了什麼話過去……這也是值得細細探究的事兒啊。」
「嗯,為兄會安排皇宮大內和襄陽大將軍府署裡的眼線把這兩件事一一摸查清楚的。」司馬懿講到這裡,語氣微微頓了一下,又向司馬芝鄭重交代道,「你回去後讓京畿各部尉把郭貴嬪所有兄弟姐妹府中門客、家僕、部曲等的違法亂紀之事全都記錄下來,整理成證據確鑿的翔實案卷,暫時捏在手中,伺機而發!」
司馬芝用力地點了點頭:「好,小弟記住了。」
司馬懿直視著他的雙眼,頗為關切地問:「芝弟,你現在在官場上應酬周旋的事都不少。缺什麼東西、有什麼花銷,儘管向寅管家說——這都是為了我司馬家的千秋大業啊!就是要有揮金如土的豪氣,才會攬得三教九流的人士為我司馬家切實效力!」
「仲達二哥這……這些話可是從何說起啊?」司馬芝慌得連連擺手,「小弟兢兢業業,唸唸只怕才力稍有不濟,以致誤了我司馬家的千秋大業。」
「芝弟為人治事沉潛縝密慎密、進退有度,為兄最是放心了。京畿要地有你給我司馬家把持著,他們曹家、夏侯家的一切動靜都在為兄的耳聞目睹之中——我司馬家自可嚴控密備於無形、事事佔得先機!」司馬懿徐徐道,「像你剛才提到的那個南部尉王觀,他就是一員精敏務實的得力干將,你且將他好好籠絡著,為兄在合適的時候還要將他提拔到身邊來做事。」
司馬芝聽得點頭不已。他倆要事說畢,隨意又拉了一陣家常話。正談之間,司馬寅來報:「啟稟二老爺:三老弟前來造訪。」
「哦?叔達今日也過來了?」司馬懿呵呵一笑,「芝弟啊!咱們兄弟三人平時難得一聚,待會兒一同用餐如何?」
司馬芝聽了,笑嘻嘻地把手一擺:「得!三弟那人,一向沉默寡言、莊敬自持,有他在場,會弄得小弟也不得不跟著一本正經,小弟這手腳若是沒地方擱放,那可有些難受了。罷了!二哥您還是自己和叔達談正事兒要緊,小弟現在就先回去落實您剛才交辦的那些要事兒了。」
司馬懿聽他這麼說,不禁莞爾一笑:「好吧!芝弟,為兄也就不勉強你了。寅兄——給芝弟的那幾筐野鹿臘肉裝好了沒?你且代懿將芝弟送出府去——」
九品中正舉士之制
他話猶未了,卻見自己的三弟司馬孚已是一步踏進書房。在門口處,司馬孚和司馬芝兩個堂兄弟剛一拱手行禮見過——司馬芝一轉身,已風風火火地告辭。司馬孚瞅了他背影一眼,很是有些訝異:「二哥,芝兄有什麼急事回衙門要辦嗎?走得這麼急?」
「這個……河南尹統轄京畿內外八百里方圓的樞機要地,庶務繁雜、千頭萬緒,哪一件事兒都疏忽不得,芝弟他當然是忙得腳不沾地了!」司馬懿將司馬孚迎入書房內黃楊木坐枰之上坐下,面色溫和地說道,「哪像三弟你在吏部尚書之職上那麼清靜雍容?哦,對了——三弟今日前來,可有什麼要事嗎?」
「二哥,陳令君近日提出要設立一套『九品中正舉士之制』,您可清楚?」司馬孚在黃楊木坐枰上坐定之後,向司馬懿肅然問道。
「九品中正舉士之制?」司馬懿微微一愕,「為兄曾在今年年初聽到他談起過相關的一些思路……怎麼?他已詳細制定出條陳來了嗎?」
「嗯。陳令君昨日已將『九品中正舉士之制』的奏稿發到吏部裡來審核。經小弟簽署同意之後,他便要呈進內廷中書省請陛下用璽頒布天下施行了。」
「哦?三弟是想來咨詢一下為兄的建議嗎?」司馬懿雙目亮光一閃,在司馬孚臉上一瞟,「你自己認為陳令君那份奏稿寫得如何?」
「二哥,小弟認為陳令君的用心還是好的。依照陳令君的本意,他也是想將先朝的『進賢察舉四科取士之法』進一步改良成更為公平、公正的選人用賢之善政。」
司馬懿一邊認真聽著,一邊深深沉思起來:對於漢代的「進賢察舉四科取士之法」,他先前任丞相府東曹屬之時,就十分熟悉了。它的具體內容是「進賢取士有四科之途:一曰德行高妙,志節清白;二曰學通行修,經中博士;三曰明達法令,足以決疑,能按章覆問,文中御史;四曰剛毅多略,遇事不惑,明足以決,才任三輔令。四科之士,皆須有孝悌公廉之行。」然後,這「四科標準」再頒到各州各郡「鄉舉裡選」,由朝廷選曹、吏部根據鄉論民議選拔人才。但後來在「鄉舉裡選」的環節之中,權閹貴戚和豪門富紳們把持了鄉議標榜之權:權貴子弟多以門戶得舉,仁人賢士多以孤寒遭棄,導致了「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等腐敗情形層出不窮。所以,自前朝建安年間以來,荀彧、崔琰、毛玠等清粹中正之士都對這一制度進行了各種反思、修正、改良。而陳群現在提出的「九品中正舉士之制」亦正是建立在他們探索出來的各種經驗結晶的基礎之上的。只不過,這套「九品中正舉士之制」究竟還能不能夠將「進賢察舉四科取士之法」做到「矯枉歸正,興利革弊」呢?司馬懿心中亦是並無太大成算。
「……二哥,陳令君擬定的『九品中正舉士之制』的具體條陳是這樣的:在各州、各郡層層設置『中正官』,選擇賢良有識之士擔任,專門負責考察本州、本郡之人士,不拘門第、家世,但論德才品行,並據此與成『狀語』,定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呈進吏部按『狀』任用。同時,對人士的『狀語』品評,由中正官與吏部每三年聯合考核一次:其言行修著者,則升進之,或以五升四,或以六升五,直至升到一品;其行不符實者,則降抑之,或自五退六,或自六退七,直至革除品秩。二哥對此意下如何?」
「聽你這麼講來,陳令君的這套『九品中正舉士之制』也算確是十分周詳了。不過,依為兄之見,你們吏部日後在施行『九品中正舉士之制』時,一定要抓住關鍵,不可倒持權柄,讓後漢末年權闔貴戚、豪門富紳等操縱鄉議標榜之權的不良情形重現於世。」
「小弟有請二哥指教,我等吏部郎官應當如何抓住關鍵?」
「本來,你們吏部一向是由陳令君掌管的,為兄身為尚書檯之僕射,專管軍政錢糧之庶務,不好干涉你們吏部這邊的事兒。不過三弟今日專程來問,為兄也就站在朝綱公義的角度上直言相告了:依為兄看來,這『九品中正舉士之制』施行的關鍵之處有二——一是對州郡中正官的選擇任用;二是對人士『狀語』的循名責實之核驗。州郡『中正官』的選用標準是『中而且正,無偏無私』,要像當年主持汝南『月旦評』的名士許劭一樣既有知人之鑒,又有公允之量。而且,對士人『狀語』的核驗一定要切實到位:名實相符者,雖疏而必用;名不符實者,雖親而必棄。另外,還要敢於追究州郡『中正官』誤寫『狀語』、徇私枉法、舉士不實之咎!只有抓住這兩個關鍵,這『九品中正舉士之制』才會真正成為朝廷進賢納士的一大善政!」
「二哥當真是閱歷豐富、見解深刻,您這一番點評可謂『一針見血,鞭辟入裡』。小弟聽了,頗獲效益!小弟下來後一定將您的這番指教轉稟給陳令君……」
「轉稟給陳令君?呵呵呵,三弟呀!這你就不必了。為兄告訴你的這些點評之語,你只需自己牢記於心、篤實而行就是了。陳令君亦是宦場經驗豐富的大魏宿臣,他自然也是曉得這兩點關鍵之處的,不需你到他的面前去透露這些。」
司馬孚聽到司馬懿這麼說,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
司馬懿兩道濃眉往上一揚,侃然又道:「其實,依為兄之見:自古以來,識人辨賢,實非易事。唯賢者能識賢、智者能識智、伯樂方能識騏驥。想當年漢高祖建基拓業之際,納善若不及,從諫似轉圜,聽言而不求其能,舉功而不考其素,陳平起自亡命而為智囊,韓信拔於行伍而登上將。故而天下之士雲集歸漢,各顯其才、爭奇競異,智者竭其策,愚者盡其慮,勇士極其節,怯夫勉其死。匯天下之智、聚天下之賢,是以漢高祖能掃暴秦如鴻毛、取強楚若拾遺,縱橫四海而所向無敵!三弟你下去後細思此言,日後在取賢納士之上必有裨益。」
「二哥的拳拳教誨,小弟必會銘記於心。」司馬孚深深答道。
以舉薦之名,暗植勢力之軍
司馬懿盯著他那副恭服之極的表情,雙眸中隱隱一陣波光閃動:「唔……說完了『九品中正舉士之制』的事兒,為兄在這裡和你聊一聊幾位賢士的推薦任用之事。」
「二哥……」司馬孚忽似被鋼針紮了一下般全身一震,雙目倏地抬起,灼灼然射向了司馬懿,「您應該知道小弟選賢取士的三個原則:若為己親則不舉,若為己戚則不舉,若為己友則不舉。」
「知道,知道,為兄都知道。為兄一向都清楚三弟你為人處事最是中正平允、不偏不倚。」司馬懿微微含笑而言,「為兄豈會讓三弟你為難?這樣罷——幽州刺史裴潛此人如何?他可是與我司馬家非親非故。」
司馬孚一聽,這才暗暗吐出一口長氣來:「唔……裴潛此人確是良將之材,二哥您要舉薦他到什麼職位上去?」
「裴潛在幽州刺史任上推行『軍屯養兵』之令甚有績效,兩三年間竟為朝廷積攢下了九十萬石糧食,實屬難能可貴。為兄想建議吏部將他從幽州刺史之職平調為荊州刺史。這個,曹仁大將軍那裡若有異議,為兄親自去向他打招呼。」司馬懿目光一跳,又深深向司馬孚眼中盯來,「為兄這麼舉薦裴潛到荊州任職,完全是從社稷大局出發:荊州那裡的南陽、襄陽、新城、南郡等郡本是富庶之地,然而在軍屯拓墾事務上卻鮮有佳績。尚書檯去函質詢曹大將軍,曹大將軍卻振振有詞,說什麼是『戰火交爭之地』,不宜推行軍屯養兵之令。為兄倒偏是不信,便想抽調裴潛移任荊州刺史,讓他在荊襄之地埋頭實幹,從而打開在戰火交爭之境『軍屯養兵』事業的嶄新局面來!並以此影響和帶動雍州、荊州、揚州、徐州等地的軍屯拓墾事業隨即蓬勃篷勃興起。如此,則社稷幸甚!萬民幸甚!」
司馬孚認認真真地聽完了他這番話後,將頭重重一點:「行!小弟下去後就立刻著手辦理此事,一定協助二哥您將裴潛大人從幽州調到荊州擔任刺史之職。」
「還有,如今偽蜀那邊一直在磨刀霍霍、虎視眈眈,亡我大魏之心始終不死。為防劉備老賊從巫峽出兵之際,同時從漢中發兵呼應,所以關中那裡也應該加強戒備。」司馬懿沉吟著又道,「長安太守孟建孟公威,曾在前朝建安年間於荊襄之域與劉備、諸葛亮有過交遊,比較熟悉偽蜀一些內情。為了提防蜀寇在漢中一帶乘隙狙擊作亂,做到『知己知彼,有備無患』,為兄建議你們吏部即刻將他從長安太守之位提到雍州別駕之職上,讓他當好鎮西將軍曹真的參謀。三弟以為如何?」
司馬孚沒料到二哥胸中居然時刻裝著魏國的全局之圖,對四域八方的軍事形勝情勢、吏治人事竟是瞭若指掌——這才真是宰輔之器、社稷之臣應有的風範吶!他在心底暗暗歎服之餘,應聲點頭答道:「這也使得。二哥,關於擢升孟建為雍州別駕之職,小弟下來後須得先和曹真將軍那裡通通氣。只要是真正有利於防蜀禦寇之大業,小弟一定會讓孟建大人在關中盡量發揮出他真正的才能與作用的。」
司馬懿聽罷,淡淡地笑道:「三弟為政治事,果然不負我司馬家之門風:中正平允,無偏無私,一清如水。這讓為兄深感欣慰。不過,依為兄之見,你給自己制定的那選賢取士之『三不舉』原則,固然是堂皇正大,但也並非無疵可尋。
「在為兄看來,選賢用才的核心準則就是先帝一直積極倡導的『唯才是舉』、『任人唯賢』——只要是才之所在,那我們就該當『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只要我們是實事求是、公心舉賢,就沒有什麼做不得的。倘若我們舉賢不實,吏部和御史台還可追究我等的謬誤和失職嘛。但你自己刻意地定下這『三不舉』原則,未免狹隘?前朝名將衛青的用兵之才如何?橫掃漠北四千里,驅除匈奴數十萬!這份功勞有多大?但他也還是漢武一朝的國舅呢。倘若漢武大帝也來個『若為己戚則不舉』,那麼像衛青這樣的曠世良將豈不就此湮沒無聞、有志難伸了?當然,為兄不是要讓你違背『三不舉』原則而左右為難。王昶和為兄在一起共事多年,他的才能為兄還不瞭解嗎?你也應該看得出來:以王昶的縝密沉篤,外放出去擔任一方牧守是綽綽有餘的……可是為了避嫌,為兄從來沒在你面前提起過他的擢拔任用問題吧?為兄也在體諒三弟你的難處,免得損了你『中正平允,無偏無私』的清譽啊!」
司馬孚只覺眼眶裡一熱,淚水倏地滴了下來,微微哽咽著說道:「小弟在此謝過二哥您的體諒和成全了。」
司馬懿卻慢慢靜下心來,彷彿隨意一筆帶過一般,款款而道:「為兄還有一人在此向你們吏部推薦。他與為兄素有同窗之誼;沛郡名士桓范,此人剛正有奇節,而且聰達多謀,堪任內廷議郎之職。你們吏部可以派人前去考察。如果要讓為兄親寫『狀語』舉薦,為兄馬上就寫一篇『狀語』給你帶回去,讓那些吏部郎官們據此而核驗之……」
「桓范君?他的清剛聰敏之名,小弟亦早有耳聞。」司馬孚拭去眼角殘淚,思索著答道,「好的。二哥你且題寫一篇『狀語』送到我們吏部來,我們奏明陛下之後就向桓君發放征辟之書。」
司馬懿背後的女人
「夫君,您忙了一整天了,這時節也該休息休息了。」張春華端著一隻鵝黃玉碗盈盈然舉步而來,跪在柏木地板上用雙手齊額而舉,向司馬懿呈了上來,「這是您最喜歡喝的『鮮牛奶酥』……」
司馬懿從書案上挺起上身來,放下了手中的文牘,接過那碗牛奶酥,用銀匙慢慢在碗中划動著:近年來中原底定、朔邊清淨,匈奴藩部為示歸順之意,給朝廷獻上了百餘頭奶牛。曹丕就在上林苑裡飼養著這些奶牛,並擠出牛奶賞賜給三公九卿及二品以上要員享用。司馬懿身為從一品的尚書僕射,自然也能輕易飲服到這牛奶酥了。他輕輕舀起了一匙,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夫君……妾身現在就去為您撫琴一曲以調心寧神。」張春華緩緩站了起來,蓮步輕移,便向屋角放置著的那張錦瑟走去,身姿婷婷裊裊,纖柔輕盈得便像春風中擺動的柳枝。
「不必了。」司馬懿放下銀匙,輕輕開口了,「春華,今日不如誦一篇《荀子》裡的文章來聽一聽?」
「夫君若有此雅興,春華就獻醜了。」張春華腳下一停,宛然婉然轉過了身,便用鶯啼鵲鳴一般流利清亮的嗓子朗誦起來,「……君子大心則敬天而道,小心則畏義而節;智則通明而類,愚則端愨而法;見由則恭而止,見閉則敬而齊;喜則和而治,憂則靜而理;通則文而明,窮則約而詳。」
傾聽著妻子珠圓玉潤的朗誦之聲,司馬懿直聽得眉開眼笑,連連頷首喝彩。待到張春華將這近千字的一篇文章抑揚頓挫地朗誦完畢之時,司馬懿將鵝黃玉碗裡的牛奶酥也喝得差不多了。
他微閉著眼咂了咂嘴,不知是在回味牛奶酥的美味呢還是細品聞聽經典時的感覺。靜了片刻,他才悠悠而道:「孔聖人聞《韶》樂,三月而不知肉味。為夫呢,卻是三日不聞經典,則覺耳塞;三日不閱華章,則覺目盲;三日不讀典籍,則覺口臭……」
張春華笑盈盈地上前將他面前的碗匙收拾了乾淨,輕輕道:「夫君,我司馬家本就是儒學名門望族,您若不以書為業、以書為生、以書為樂,豈非忘本?」
「唔……春華啊!你說得對:功名利祿不足貴,讀書明理才是本!」司馬懿心頭一動,忽地向她問道,「對了,師兒和昭兒近來學業進步如何?」
「師兒今天閱讀了一遍《孫子兵法》,昭兒今天抄寫了一遍《道德經》。」張春華笑瞇瞇地說道,「夫君您放心——有妾身在他倆旁邊督促著,他倆不敢貪玩偷懶的。」
「光是埋頭啃讀死書還不行——當個『書蟲』又有何用?關鍵是學以致用、啟智明理!當然,個人的悟性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就得依靠名明師指點了!」司馬懿摸著自己亮光光的寬闊額門,慢慢沉吟了起來,「本來呢,為夫在靈龍谷紫淵學苑的師兄胡昭,他的儒學修為最是精純的。把師兒、昭兒送到他哪裡去求學受業是最合適的。但是,陸渾山那裡離洛陽也似乎有些太偏遠了。眼前這洛陽城中王朗司空、王肅侍郎父子倆的儒學造詣還算差強人意,但他們又身居高位、公務冗雜,只怕不能抽出時間指導師兒、昭兒……唉!這倒是一個左右為難的問題。」
「夫君何必如此多慮?依妾身之見,師兒、昭兒還是應當先拜王朗司空、王肅侍郎為師,也不必天天上門求學受業。他倆仍以在家自學為主,平時就由妾身來專心輔導,然後隔個三五天待得王朗、王肅兩位大人有空之機,再帶著問題前去請教。也許,這樣的學習效果會更佳吧?等到師兒、昭兒年歲稍長,夫君就送他倆到胡昭師兄那裡求學訪道,自然便可水到渠成、學業精進了!」
「唔……春華,你講的這個辦法很好,就照你所說的去辦吧。你且精心準備一份厚禮,挑個合適的時間由我夫妻倆一同謁拜王府,親自登門懇求王司空父子收師兒、昭兒為徒……」
「好。」張春華盈盈含笑地應了一聲。她略一轉念,似又想起了什麼緊要之事,開口言道:「對了,妾身差一點兒忘記告訴夫君了,妾身今天給了師兒、昭兒他倆一個陶冶性情的機會——一個人發了一團麻線,讓他倆用最快的時間理清出來……」
「哦?讓他倆理清亂麻?呵呵呵……他倆是怎樣理出頭緒的?」
「說起來那可有些笑人了——師兒是當場拿起一把剪刀,『嚓嚓嚓』就將那團麻線剪成了兩半!妾身教訓他的時候,他還振振有詞:『孩兒這是:銳剪斷亂麻,有何不可?!』……」
「好、好、好!出手凌厲、一鳴驚人,師兒真是頗有折衝破堅之氣概啊!」司馬懿聽了,嘿嘿而笑,「那麼昭兒呢?」
「昭兒嗎?他倒是沒有他大哥那麼急躁,就那麼蹲在席位上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地一綹一綹梳理著,雖說花了近半個時辰,最後終將那團亂麻理順得頭緒分明、一絲不亂。」
「這樣看來,昭兒能夠定心沉氣、穩打穩扎,亦是不錯。」司馬懿高興得滿臉放光,「春華啊!這兩個兒子都是好料,還得麻煩你在家替為夫多多用心雕琢啊!」
「夫君,俗諺有云:『虎父無犬子。』——這一切,還是夫君在府中言傳身教取得的成就,妾身又有何功勞可言?」張春華謙遜著謝道,「至於教訓兒子成器成材,本就是妾身應盡之責,自當去盡心做好。」
司馬懿靜靜地凝視著張春華,久久不語。這位妻子自前朝建安六年間與自己結婚以來,已經過了二十餘個年頭。這期間,她在後方為自己任勞任怨、操持家務,把府中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從而使自己能在外面的宦場鬥爭中毫無後顧之憂,這一份功勞也實在是難能可貴了。而且張春華熟讀經史、深通韜略,更是自己幕後一個不可缺少的重要「智囊」,須得在今後的對外交往中更大程度地發揮她的才幹才行。於是,他斂定了思緒,淡淡地點了一下:「春華——日後,寅兄那裡有些事情你也可以居中參與,有些事情來不及通知為夫的時候,你拿定主意後就同寅兄商量著給辦了。有些事情,你覺得不盡不實的,也可以在暗中幫為夫盯緊著點兒,寅兄他一個人也只有一個腦袋夠用,你要盡量幫他查漏補缺、防患於未然!」
「好的。」張春華嘴上答得輕巧,心底卻明鏡兒似的透亮:夫君讓她自己和司馬寅共同參與司馬府幕後的機密要務,一則是增加人手、加大力度;二則實是借自己的雙眼暗中監視司馬寅哪。她先前其實都一直若斷若續地參與著司馬府的機密要務的,只是這一次司馬懿徹底明確了她的任務與位置,讓她在司馬府的千秋大業中潛入得更深、更實!
她收斂心念,瞧了一下司馬懿案幾上堆積如山的各類文牘和情報牒函,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夫君白日裡在署堂上既要忙於公務,夜間回到府中還又要為我司馬家的千秋偉業而辛苦操勞……唉!您為何不像大哥當年在世時一樣,把我司馬家的雄圖大略也托盤告訴三弟?不讓他前來分憂解難協助夫君您共創大業?」
司馬懿聽著,捧起了案几旁的茶盞,放到唇邊慢慢地呷飲著,半晌沒有答話。對於自己的這個三弟司馬孚,他總是懷有一份莫名的憐愛之情。在自己隱居孝敬裡潛伏待時的那段日子裡,他已觀察出自己的這個三弟是篤於守道、秉節不移的真正名士。司馬孚在那個時候就立下了清高卓峻之志,一心想當皋陶、比干一流的忠良之臣,曾把《孔子家語》中「夫清高之節,不以私自累,不以利煩意,擇天下之至道,行天下之正路」一段話寫成座右銘鐫刻在牛皮腰帶上,時時自警。當初父親司馬防在世時,也是瞧著司馬孚的個性清剛耿直、不擅隨機權變,便沒有讓他參與到司馬氏「後發制人、獨攬天下」的大業中來。後來,在曹丕和曹植之間的那場魏宮立嗣之爭中,司馬懿雖是將他牽引而入,但是關於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的核心機密方略也沒向他透露多少。司馬懿對自己這個三弟是非常偏愛的:他不希望將鐵定的家族使命再加壓到司馬孚身上,從而使司馬孚也變成家族使命的大棋局上的一個「棋子」而湮沒了自己的個性與節操。而且,他一直有一種預感:自己若是真向三弟把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的核心機密方略和盤托出,可能會逼得他最終身心崩潰、自殺殉志!這是司馬懿最不情願看到的一幕。
想到這裡,司馬懿沉沉地歎了一口氣:「人各有志,何必勉強?三弟志在完節而終,就由他去吧。我司馬家數百年忠孝氣脈,能夠培養出三弟這樣一位特立獨行的清正之士,為夫也深感欣慰啊。你有所不知——若非當年父親大人、叔父大人和大哥臨終之際將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之大任殷殷囑托於為夫,為夫只怕也和三弟他一樣『自得其道,獨行己志』了!」
張春華聽了,輕輕歎息一聲,也不再多說什麼,趨步過去便幫司馬懿收拾整理起他案几上的文牘、牒函來。
真正的韜晦之術
司馬懿說罷,卻是埋下頭去,慢慢地翻看起一本手抄的《鬼谷子》兵家秘籍來,那是一冊真正的孤本。
張春華朝那兵書扉頁上瞟了一眼,不無驚訝地說道:「這本《鬼谷子》,夫君您都翻閱無數遍了——怎麼老看不夠呢?妾身都把它記得倒背如流了……」
司馬懿回了她一個深深的微笑,很小心地掩好了帛書,從榻席上站了起來,背著雙手在臥室中緩緩地踱著步,慢聲說道:「很多典籍,很多人縱是反覆讀過,甚至都能背誦下來了,可也未必能咀嚼得出其中的真諦。你瞧這《鬼谷子》裡的這段話:『天地之變化,在高與深;聖人之制道,在隱與匿。』這講的就是『韜晦』二字。這兩個字,哪一本兵書沒有提到過?哪一位將相卿臣沒有聽見過?可又有多少人不是睜著眼睛糊里糊塗地就落入了別人『韜晦』的陷阱之中?『韜』是什麼意思?是弓套、劍鞘的意思,這一點不少人都懂。必須將自己的鋒芒,像劍刃和箭鏃一樣暗暗地收入套中、藏在鞘裡,這彷彿才叫『韜晦』,似乎大家也都懂。
「然而在為夫看來,他們其實還是沒有真懂,沒有真正理解到『韜』的真意。許多人以為『韜晦』之意只不過是內斂一點、謙遜一些,好比把劍鋒暫時放入鞘中,把利箭暫時收進弓套,如此而已!可是,這一切還是依然能被旁人看得出來。那韜中、鞘中、套中,畢竟依然還有劍身在,有箭鏃在,有鋒芒在。它們一有機會還是會脫鞘而出、傷人於須臾。所以,人們還是會起心防備它們的——這哪裡又體現了『韜晦』的真意?『韜晦』的關鍵點是在後面那個『晦』字上啊。應該是把劍、鏃的鋒芒完全隱蔽起來,甚至把弓套、劍匣也用絨巾嚴嚴實實地包藏起來,能夠瞞過所有人的耳目,讓人既看不到其中的『劍』和『鏃』、也瞧不見其外的『韜』和『鞘』,讓人一無所知、一無所防、一無所制,一切毫無破綻,一切無跡可疑,這才是『韜晦』的精髓!」
司馬懿一時講得興起,又禁不住引申發揮開來:「所以說,讓人看得穿的智謀,不是真正的智謀;讓人看不穿的智謀,才是真正的智謀!讓人說得出的精明,不是真正的精明;讓人說不出的精明,才是真正的精明!在剷除對手之時,我們就應當有那樣的智謀、那樣的精明讓被除之人不知不覺地蒙在鼓中,而旁人也瞧不出任何可疑之處才靈啊……」
「妾身明白了。」張春華雙眸波光一閃,若有所悟地點了一下頭,「原來曹彰和丁儀兄弟都是夫君您唆使陛下殺的……」
「這個事兒,你猜得對,也猜得不對。」司馬懿兩眼一睜,精光暴射,盯在張春華臉上看了片刻,「曹彰和丁儀兄弟的死,倒不完全是為夫一力促成的。歸根到底,還是陛下太過多疑,對他們三人的存在猶如芒刺在背,所以不得不必欲除之而後快。」
「是啊!陛下在這一點兒上比先皇可差遠了。當年太尉賈詡用計幫助張繡狙殺了陛下的大哥、曹家的大公子曹昂,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可是先皇后來竟對賈大尉不計前嫌,還將他侍為心腹謀士。陛下的度量比起先皇來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哦?愛妻——你這麼說可就有些不對了。陛下剛一應天受命、登基稱帝,就將賈詡升為太尉之位,他怎麼還沒度量?」司馬懿眼中亮光一晃,迎向張春華嘿嘿一笑。
「呵呵呵……夫君,您以為妾身看不出來?——賈詡那個太尉之位,是陛下為了向天下臣民展示自己『淵深海闊』的度量裝一裝樣子給他們看的。若是他真的傾心信任賈太尉,他又何必公然表示對當年已經以聘請之禮贈送給了賈太尉的那塊『紫龍玦』念念不忘?唉……陛下這是失信於臣下的荒謬之舉啊……」
司馬懿從鼻孔裡冷冷地哼了一聲出來:「他失信於臣下的事情還做得少嗎?」
張春華抬起一雙明眸看了司馬懿一眼:「陛下先前在東宮依靠夫君為他立嗣保位之時,曾經多次口口聲聲說什麼『與司馬家世世代代結為骨肉之交,平分天下,共治四海』,那些話可醉人了。誰曾想到他登基之後,居然連尚書令之位都不給您——反倒讓陳群那個老滑頭得了去。妾身一想起這點,心頭就堵得慌……」
司馬懿擺了擺手,淡然說道:「罷了!這些過去的事兒還提它作甚?陛下『失信於臣下』也就罷了,只是他的心志近來卻變得有些浮蕩不定,他的猜忌之念也愈來愈重了!現在,他對外人是『無處不防,無時不防,無事不防』——就是對為夫和陳群,他也是一直在暗中設防。」
「這個……應該不會吧?當年在擁立他為魏公世子的時候,夫君和陳群大人是給他出力最多的親信啊,尤其是漢魏禪代之際,若無夫君您在漢廷與魏宮之間左右斡旋,積極協調,獻帝陛下……呃,那個『山陽公』豈會輕易交出傳國寶璽?當今陛下豈會順利登基受命?」
「春華啊!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這個陛下的脾性?他的嫉妒之心、猜忌之念重得很,越是有本事的功臣,他越是放心不下——你瞧:本來為夫是尚書僕射之職,掌管全國軍政庶務和財賦大計,按照常理,他應該讓三弟叔達來擔任度支尚書之職,這樣咱們兄弟也能配合著把事務做得更順手一些,可是陛下他卻派了陳群的親信至交陳矯來為夫手下擔任度支尚書;而陳群本是尚書令之職,專管禮法和吏治,按照常理,應該是由他陳群信得過的陳矯擔任吏部尚書之職,可是陛下他卻調了叔達去陳群手下擔任吏部尚書……這樣一來,在陛下一廂情願的想像中:陳群應該在叔達面前不敢放手營私,為夫在陳矯面前也不好推心置腹。而當今陛下卻可以居中平衡調控,企圖隨心所欲地操縱這朝內左右兩股勢力……」
張春華瞧了一下司馬懿臉上隱隱透出的不平之色,嗔怪道;「依妾身看來,陛下今天這麼對待夫君您,您也不必懊惱——這一切都是您『作繭自縛』嘛!」
司馬懿面露驚疑之色:「愛妻何出此言?」
「陛下現在變得這麼狡詐詭變,全是當年夫君您在東宮輔助他立嗣成功的過程中,他向您耳濡目染地學來的……您這算不算是『作繭自縛』呢?」
司馬懿冷然一笑:「嘿嘿嘿……他若真要是用心學對了就還好了,只可惜,他資質駑鈍,學到手的儘是些彫蟲小技,哪裡就能縛得住為夫呢?」
張春華倒也頗有一股韌勁,不依不饒地繼續說道:「夫君,現在他為君,您為臣;他為尊,你為卑……您以臣抗君、以卑抗尊,實在是如同逆水行舟——難啊!」
「哼!為夫現在『異軍突起,扭轉乾坤』大略實施的最後一個關鍵點很快就要達到了:只要攬得兵權在手,為夫就有若雄鷹出籠,翩然不可複製了!」
「兵權?夫君,你欲奪兵權,又談何容易?張遼、臧霸、曹仁等虎將都還在世,他們個個風頭正健,哪一年哪一月才會輪到夫君您喲!」
「這個無妨,」司馬懿的笑容仍是深不可測,「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會有人幫助我司馬家將這些虎將削除淨盡的。而且,也用不了多久,會有人逼著曹丕把軍權乖乖地交到為夫的手中的……」
張春華聽夫君說得這麼篤定,不禁滿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閉口不再多言。
司馬懿嘴上的話雖是這麼說,心底卻暗暗有些焦慮:自己眼下固然是身居尚書僕射之位,已經執握了經綸庶務、統理萬機的丞相之權,但是那一份叱吒疆場的掌兵之權終究還沒有撈到手啊!雖然張遼、臧霸、曹仁等人的用兵之才遠不及己,可是他們對外拓取雖不足,但劃境自保還是勉強可以做到的。看來,只有魏國外患大作、難以自保,自己才能乘機在軍界脫穎而出!而眼下西蜀、江東交戰在即,應該正是自己攫奪軍權的有利時機。一想到這裡,他慢慢皺緊了眉頭,向張春華問道:「昨日皇宮大內召請公卿大臣的誥命夫人們前去參加宴會,你見到甄皇后、方貴嬪她們了?她們有什麼話帶出來了麼?」
「甄皇后沒怎麼多說。她只是隱隱透了一句,好像是說現在的郭貴嬪很受皇上寵愛。」
司馬懿沉沉一歎:宮闈椒房之爭,何處不有?何時不有?甄宓和方瑩也擺脫不了這一切啊。而且根據他在後宮中設下的「眼線」來稟報——這個郭貴嬪心機頗深、詭詐多端,是一個厲害角色哪。唉!甄宓、方瑩未必鬥她得過。一念至此,司馬懿對她倆在後宮中的命運前途一下就揪緊了心。
「方貴嬪有什麼話說嗎?」司馬懿裝作毫不在意,盯向了張春華。
關於貴嬪方瑩和司馬懿之間從前的那些恩怨情結,張春華也一直很清楚。所以,平時她只要聽到有人說起「方貴嬪」這三個字,就會不由自主地心跳得厲害,隨即生出一種莫名的難受來。現在,司馬懿又開口向她詢問方瑩的情況了,她的心禁不住又是一陣隱隱的刺痛。她用手指將自己的裙角緊緊絞了幾絞,表情有些複雜地瞅了司馬懿幾眼,嘴唇哆嗦了幾下,終於還是慢慢地說道:「這個……方貴嬪倒是拉著妾身的手,講了不少話。她說,瞧陛下的意思,他是決意要乘吳蜀交爭、兩敗俱傷之際發兵南征了。現在,他只是對選擇南征將領人選舉棋不定。當時,方貴嬪看到他猶猶豫豫的模樣,還給他進言:『妾身久聞司馬僕射乃是文武全才,當年在東宮立嗣之爭中也曾一舉蕩定魏諷之亂,手法乾淨利落,陛下何不用他為帥?』
「陛下卻這樣答道:『你不知道,先帝生前一直警告朕千萬不能付與司馬懿兵權,擔心他才大難馭,朕豈敢任他為帥?』
「方貴嬪又進言道:『古語有云:度量不宏,焉能用人?賢士不用,焉能立功?陛下之名為『丕』字,正是『恢宏廣大』之義也。臣妾但願陛下能如漢文帝倚重閉營拒駕的周亞夫一般寬於取賢、廣於納士,成為『名副其實』之巍巍明君方可。』可是……可是陛下後來似乎仍然『顧左右而言他』,未置可否……」
司馬懿聽了,怔怔地坐在那裡,沉浸在一股說不出的複雜情緒中回不過神來。對於師妹方瑩在魏室後宮中為他付出的鼎力暗助之功,他一直深深感激,也一直潛懷自愧。方瑩越是這麼不遺餘力地推助他,他越是覺得自己無法直面……今後,自己該怎樣回報她呢?他暗暗抑下了遊蕩之思,心頭慢慢又浮起了一片惘然:原來武皇帝曹操果然給曹丕留下了「不可讓司馬懿掌兵持節」的絕密遺詔……難怪曹丕一直對自己貌合神離地暗中設防!看來,自己在攫奪兵權的征程上還得多費一些心思啊……
他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問了一句:「她還有什麼話說麼?」
張春華將司馬懿那有些異樣的神色全都瞧在了眼裡,她心底的震顫也愈發變得劇烈,臉上表情卻是竭力忍著而不現絲毫波瀾:「她在臨別之際,曾向妾身談到:在夫君認為合適的時機之下,她想出宮和夫君親自面談一些事宜……」
司馬懿卻沒接她的這話,語氣一轉,淡淡的又說了一句:「春華,你讓青蘋、林巧兒帶話給方貴嬪,就說現在大內後宮中形勢波詭雲譎、險不可測,她和甄皇后自己切要加倍小心謹慎才行。」
三馬同槽而食
「嗖」的一聲銳響劃過蒼藍的天空,一支羽箭倏地疾射而來,正中那只像雪團一般在草叢草從間飛滾著的野兔後頸窩。接著又是「嚓」的一響,那羽箭竟貫穿了野兔的頸窩,從它的脖喉處直透而出,一下就將它硬生生地釘在了草地上!
「好精準的箭法!好強勁的腕力!」夏侯尚在駿馬背上遠遠地看到了這一幕,不由得失聲讚道,「看不出來——文質彬彬、氣宇雍容的司馬僕射竟是如此精通騎射技擊之術,本將真是佩服!」
一陣塵埃揚而又定,司馬懿的坐騎一溜煙兒似的奔到那只野兔的身邊駐足下來,他瞧了瞧那被自己一箭釘射在地上正扭著身子掙命的白兔,緩緩放下了手中的那張鑲金玄鐵四尺硬弓,唇角露出一抹微笑:「本座這一箭怕是在夏侯將軍面前獻醜了——說起來,本座練習這騎射技擊之術,也不過是聊以遊獵娛樂罷了,哪裡像夏侯將軍能夠胸藏萬軍、叱吒疆場?」
夏侯尚拍馬上得前來,呵呵笑道:「司馬僕射您太過謙了,您這點兒『聊以遊獵娛樂』的箭術已是十分了得了。依本將看來,我大魏三軍千百名將領當中,能有您這樣一份身手的人,絕對不會超過十個。」
司馬懿聽了,雙眉暗暗一動,本欲開口要說什麼,想了一想又覺得此時只有保持沉默才是最好,就淡淡笑著將心底的思潮起伏輕輕一掩而過。少頃,他倆身後一陣「得得得」的馬蹄聲傳了過來:魏國太史令周宣和新任內廷議郎桓范從後面一左一右並轡打馬而至。
「夏侯將軍,你以為仲達兄單是這箭法了得啊?他的劍術和槍法都精深異常呢!」桓范當年在靈龍谷紫淵學苑求學時那股心直口快、本色自然的脾氣依然沒變,一上來就侃侃道,「仲達兄當年和桓某同窗共學之時,他立下的便是出將入相、文武全才的大志。如今他身任尚書僕射之職,大概只發揮出了他的蕭何之才,他那一份機變如神的『韓信之能』你們可是沒見識過。對了,羽林軍校尉韓健將軍他是親眼目睹過……」
「桓兄此言過譽了,本座聽來實是汗顏——」司馬懿急忙開口打斷了桓范的誇讚之言,將話題引了開去,哈哈笑著用馬鞭向夏侯尚指了一指,「若說機變如神的『韓信之能』,恐怕當今天下唯有咱們這位夏侯將軍堪當此譽!且不談別的,桓兄聽說過那『轅門射戟』的關西驍將呂布吧?咱們夏侯將軍百發百中的箭法比起他來也毫不遜色!」
桓范一聽,頓時好勝心起,將胯下坐騎一夾,持弓在手,眼角朝夏侯尚一橫:「夏侯君,當年咱們在沛郡游處之時,桓某就知道你身手矯健不凡,很想領教領教——今日在此幸得重又相聚,你不如與桓某再到前邊林苑中射獵一番,切磋一下彼此的騎射之技怎樣?」
夏侯尚與桓范也算是沛郡同鄉了,曉得他的脾氣一向是直來直去,倒也不以為忤,把自己的馬韁一拽,和桓范一道並肩向前衝了出去:「好!咱倆就放開手腳在前邊林中比試比試——嘿!本將軍豈會怕了桓兄你的挑戰不成?」
司馬懿望著他倆疾馳而去的背影,揚聲呼道:「桓兄、夏侯將軍——本座和周君可就在這裡等著你倆雙雙射上百十隻鳥獸滿載而歸了!」
一直見到他倆沒入前方林蔭深處之後,司馬懿臉上的笑容方才漸漸斂去。他神色一正,舉目往四下裡一掃,瞧得周圍無人,便放馬走近周宣身旁,低低地問道:「周君,你昨日不是送來口信說有要事與本座緊急面談嗎?此刻正是絕好的機會啊……」
周宣掠眼望了一下四周,拍馬上前與他緊緊並轡靠近,一邊十分警惕地四下張望著,一邊向他低聲答道:「前天深夜,陛下猝然召見了周某進入大內寢宮,要求周某為他佔斷一個怪夢是何徵兆——司馬兄猜得到這是怎樣的一個怪夢嗎?」
「什麼樣的怪夢?」司馬懿其實有些反感周宣這種故弄玄虛的態度,但他臉色仍是裝得一如平常,直盯著他的眼睛,緩緩而問。
「是『三馬同槽而食』之異夢!」
司馬懿一聽,頓時心頭暗暗一緊:又是這個「三馬同槽而食」之怪夢?當年曹操也曾經做過這個怪夢啊……
周宣向司馬懿臉上瞟了一眼,看到他面色微變,就繼續低低而道:「當時陛下就給周某講:這樣的怪夢,不僅他自登基以來接連做了三四次,而且先帝以前也曾告訴他做過此夢。聽陛下說,那時先帝以為是馬騰、馬超、馬鐵父子三人構亂魏室之凶兆,便以霹靂手段將馬氏一族屠滅殆盡。然而,時隔多年,陛下現在又做起了『三馬同槽而食』之怪夢,他便問周某這又是何吉凶?」
司馬懿慢慢轉動著那柄握在手中的九節馬鞭,瞧也不瞧周宣湊近過來的面龐,雙眼盯著地下,只是淡淡而問:「周師兄你是如何為陛下解析這個怪夢的呢?」
周宣聽到司馬懿將先前的「周君」改口稱呼成了「周師兄」,便在唇邊微微漾出幾分喜色來,振了振自己的衣襟,正容而道:「周某那天夜裡是給陛下這麼析釋的:『陛下,所夢見的那三匹駿馬,實非凡駒,乃是祿馬之吉兆也。「天、地、人」三才之祿馬盡歸於曹,則魏室之隆必將蒸蒸日上矣,微臣在此恭賀陛下洪福齊天!』——陛下這才轉憂為喜、連連稱好,還給周某賞了一箱金餅。」
「哦?『天、地、人』三才之祿馬盡歸於曹?」司馬懿眉宇間終於鬆了開來,「周師兄,這番話解釋得確實高妙!待會兒,懿會讓寅管家裝好十箱金餅送到您府上去。」
「不必,不必,司馬師弟您太客氣了。」周宣抬眼看著司馬懿,雙眸之中亮光隱隱流動,「不過,倘若單是向陛下析釋這『三馬同槽共食』之夢,周某也就用不著讓人捎來口信緊急約見司馬師弟面談了……那天夜裡,在周某正欲向陛下拜辭出宮之際,陛下突然問了周某一句:『依卿之見,司馬僕射的福祿之量如何?他可謂人臣之傑乎?』」
司馬懿聽到這裡,心倏地一下便提到了自己的嗓子眼上:沒想到曹丕在心底對自己的猜忌竟是如此之深!看來,當日在東宮他向自己賜鴆未遂一事的餘波至今猶在啊。帝王之心,果然是薄情寡義!——曹操待人是這樣,曹丕待人亦是如此……只有大權在握、威福由己,這才是最可靠的!雖然司馬懿在心頭暗生激憤之情,但他卻覺得自己整個意識從內到外為之一鬆:畢竟還是曹丕先行有負於他了,從此他在對付曹丕之際再也不必背負什麼「道德包袱」了!心念平定之後,他仍是向周宣平靜地問道:「那麼,周師兄你這時是怎麼回答的?」
周宣沒料到司馬懿在這樣的危險關頭竟依然如此平靜自持,他心底甚是欽佩,便肅容而答:「周某當時是這樣回答的:『依微臣之見,司馬僕射不過為一介「青蠅附驥尾,有幸臻千里」的廊廟之材罷了。至於「人臣之傑」此譽,恐未足當也!他能夠官居台座、身享侯爵,全系陛下隆恩所加與司馬氏祖蔭福澤所致,其榮祿之量至此盡矣!』」
「很好,周師兄您講得很好。」司馬懿雙眉一挑,目光一亮,沉吟著問道:「陛下聽了這話的反應又是如何?」
「陛下當時的反應有些模稜兩可。他聽罷之後,只是沉沉一歎,然後揮了揮手,便讓周某退下了。」
司馬懿微微皺了皺眉,低頭暗思了片刻,在馬背上向周宣欠身一禮:「懿在此多謝周師兄的巧妙回護之功。看來,陛下已對懿的赤誠隱隱生疑了,從此之後,你我交往之際切記更要隱秘一些才是……」
周宣也還禮答道:「司馬師弟這是說哪裡的話?你但有用得著周某之處,周某萬死不辭!」
司馬懿雙眼一抬,幽幽地將目光投向了皇宮所在的那個方向:「這個……懿暫時還沒有什麼事情勞煩周師兄的。不過,近日甄皇后與方師妹在後宮中深為郭貴嬪那奸婦所陷,恐有不測之憂——望你從旁暗助一把!」
「甄皇后與方師妹待我等恩重如山,周某自當不顧一切鼎力相助。」周宣一聽,聳然動色,「關於郭貴嬪近來在後宮囂張一時之事,周某亦有耳聞。周某也很是為甄皇后、方師妹深深擔憂啊。司馬師弟,你的計謀多、手腕高,你且建議周某該當如何暗助她們?」
「今日涼州刺史張恭送來了一份急函,聲稱當地出現了一起『青虹貫日』之異象……你可借此傳出占斷之言,就說『青虹貫日,世間恐有貴女子蒙讒之殃』。這樣一來,陛下在對甄皇后、方師妹薄情以待之時,至少也會瞧在天象示警的份兒上稍稍顧忌三分。」
「這個辦法甚是使得。」周宣聽得司馬懿說罷,立刻便連連點頭,「好的。周某回到太史署之後,立即就會依你所教,將這一占斷之言散播出去……」
司馬懿這時方才神情一鬆,望著前邊林蔭深處,轉開了話題:「咦……時間過去這麼久了,桓兄和夏侯將軍之間的切磋比試還沒有結束嗎?」
「桓兄和夏侯將軍的騎射之術在伯仲之間——他倆若要分出個勝負來,至少也該在一個時辰左右吧?」周宣瞇縫著雙眼,朝前盯看了半晌,忽地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向司馬懿說道:「對了,司馬僕射,周某有一個消息告訴你:你還記得周某曾經給你提起過的那個益州巴郡同鄉好友譙周嗎?他也是星相占卜世家出身,現在已在偽蜀擔任了太史丞之職。半個月前,譙周派人送來密信,談到劉備此番討伐江東之役,偽蜀丞相諸葛亮是極力反對的。看來,劉備這一次興師而侵江東,其內部的意見分歧實在是頗為不小啊……」
「諸葛亮?呵呵呵……讓本座來猜一猜他反對劉備東征的理由吧。」司馬懿聽到「諸葛亮」這三個字時,臉上立刻盪開了一片莫名的深沉笑意,彷彿聽到了一位久違了的至交好友的消息一般,顯得頗是欣然,「他一定是主張先行北伐我大魏而後東征孫權。而且,在他的心中,我大魏方為他們蜀漢首要之勁敵,而江東孫權則不過是自守門戶的『老滑頭』而已。只要先將我大魏掃滅,則江東自可不戰而勝!」
「啊呀!司馬僕射真是目光如炬、燭照萬里啊!不過,聽譙周講,諸葛亮勸諫劉備的原話,可是比您方纔所言講得更為精闢細緻一些——他是這麼對劉備說的:『臣謹以輕重大小之事為陛下論之:陛下乃炎漢皇叔,今漢帝已被曹氏篡奪,陛下不思先行剿除,卻為關將軍而屈駕東征。家國宗廟之仇與手足骨肉之情孰大孰小?旁人一見而明之,而陛下仍是興兵東去,是捨大義而就小義也!中原乃是海內樞地;兩都乃祖陵所在,陛下不顧而遠爭荊楚,是棄重而取輕也!中原百姓目睹漢室被竊,無不引領西望陛下發兵而拯——怎料陛下竟置魏室於不聞不問,反欲乘怒伐吳,大興意氣之爭,實令四方志士扼腕長歎不已!』結果,任他說得口乾舌燥,劉備依然一意孤行,對此勸諫充耳不聞,還讓他留守成都,而自己逕自率兵東出巫峽而來……」
司馬懿微微含笑而道:「看來,還是諸葛亮謀算決斷之際輕重得宜、緩急得當,不似劉備這般意氣用事、本末倒置。劉備此番東征,若是不能得到諸葛亮的同心襄助,前景只怕有些可慮……」
他講到這裡,目光倏又抬起,往周宣臉上盯來,款款道:「西蜀與我大魏有不共戴天之仇,最應深加提防。咱們往他們那邊佈置的『眼線』應該是愈多愈好。周兄,你那個同鄉譙周為人如何?他可有嚮往傾慕我煌煌大魏之心乎?他若真是通識時務、辨知大勢的明智之士,你就替本座將他暗暗悉心結納下來——日後,我大魏西征偽蜀之際,必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一聽司馬懿此言,周宣不禁為他這般「胸懷四海,放眼天下,手攬全局,綱目無遺」的聖臣氣象暗暗折服,當下便點頭答道:「司馬僕射為我大魏社稷竟是如此深謀遠慮、算無遺策!周某欽佩之至。您的這些吩咐,周某都記得了——下去之後,定會細細落實的。」
替身:諍臣桓范
他倆正說之間,一串馬嘶遙遙飛揚而回。
司馬懿在聽到馬嘶之聲的一瞬間,頓時滿面綻笑,舉眼向前一望:但見桓范與夏侯尚已是乘馬疾馳而至——他倆背後的馬鞍上都綁了一大堆的雉雞、野兔、狐狸等。
「哈哈哈!兩位果然都是滿載而歸啊。咱們今天的晚宴又有新鮮的野味可賞了。」周宣笑著打馬迎前一數:在這一個時辰之內,桓范射得雉雞六隻、野兔七隻、狐狸兩隻;夏侯尚則射得雉雞七隻、野兔六隻、狐狸三隻。兩人的射獵收穫竟是半斤八兩、不相上下。
夏侯尚轉臉瞧著桓范,滿面欽敬之色:「想不到桓君一身儒士氣質,身手卻是這般矯健——誰說『書生無勇,壯士無文』?桓君就是一位文武雙全的高士!」
「呵呵呵……夏侯將軍,你真是將桓君的義勇之氣看得有些低了——這等縱橫草莽、射獵禽獸的匹夫之勇算什麼?敢犯人主之嚴顏、面諫人主之得失、言眾人之不敢言、諫眾人之不敢諫、行眾人之不敢行,這才是真正的大義大勇。桓兄近日這震動朝野的『三大奏疏』便是明證!」
夏侯尚一聽司馬懿這話,不禁深深動容。桓范自被朝廷征為議郎以來,在短短十餘日內竟接連上了三道轟動朝野的奏疏,當真是「一鳴驚人」:曹丕本來要立意強遷朔方十餘萬軍戶充實京畿,是他和辛毗攔駕叩諫、無懼無悔,方才逼得「聖意」有所鬆動;值此魏室草創粗定之際,他又公然上書奏請陛下「恢崇德業、與民更始」,撫慰當年的漢室遺忠關中楊氏、穎川荀氏,以求彰顯大魏遠近歸心,野無遺賢之殊量。還有,他在內廷議政之時,當著御史大夫華歆的面,公開直言華歆之德量不及其師兄玄通子管寧先生遠甚,請求曹丕以安車軟輪、錦衣璧笈徵聘管寧先生為太傅、褒德侯,以此垂范天下、鎮撫四方!最後這一奏請,尤為難能可貴——要知道,以華歆大夫之位尊權重、資深名高,連當今陛下尚且不敢輕拂其意:桓范卻貶華褒管,真言其非,而華歆也唯有斂容俯聽、不敢肆之以傲!
一念及此,夏侯尚向司馬懿頷首會心而讚:「司馬僕射說得不錯——桓君真乃天下第一真勇士也!」
周宣也在旁同聲讚道:「桓兄,您可謂真是狴犴轉世——清鯁之風、剛直之節,足以與當年的崔琰尚書、毛玠大人媲美!」
桓范面不改色,毫無謙遜虛讓之態,侃然而道:「夫諫爭者,所以納君於道、矯枉正非、救上之謬也。上苟有謬而無人救焉,則害於事;害於事,則危道也。故曰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扶持之道,莫過於諫矣。故子一味從命者,不得為孝;臣一味苟順者,不得為忠。是以國之將興,貴在諫臣;家之將盛,貴在諫子。朝廷不以桓某不才,而徵納桓某為內廷議郎——桓某既是職在諫爭,又焉敢尸位素餐乎?只求盡職盡責、盡心盡力,使主君為一代之聖明而己身為一世之良輔而已!」
「說得好!說得好!」司馬懿聽了,「啪啪啪」地拍起掌來。他當初舉薦桓范入朝,就是想借用他的清峻之節、方正之操,代替自己站到陣前為大魏社稷宏圖而向曹丕諫爭是非利弊——如今看來,自己這一步棋又走對了!桓范果然不負己之所望,做出了自己身為宰輔而不便直接去做的「硬碰硬」諫爭之事,讓自己退居幕後而可在曹丕面前從容迴旋調解。只是,曹丕為人外示寬容豁達內則剛愎暗忌,只怕他容得了桓范這一時,卻未必能容得他一世:終究不會讓桓范這樣的骨鯁之臣長期待在他身邊,也許用不了多久,就會被他以明升暗調之法外放出去而落得個耳根清淨吧?
伴君如伴虎
今天,曹丕召來了陳群和司馬懿兩個尚書檯的首領在偏殿議事,從一開始氣氛就隱隱帶著幾分莫名的弔詭:就在四日前,曹丕下旨在內廷設立了專門負責批詔用璽的「中書省」,以太學祭酒博士孫資為中書令,以大內首席議郎劉放為中書監。這樣,他又一次在攬權之路上邁出了重要一步:分掉了尚書檯奏章的最終裁決之權,讓中書省與尚書檯相互制衡。
為了不致引起尚書檯的激烈反應,曹丕起用的中書監、中書令是與陳群、司馬懿關係不錯的孫資、劉放。他也希望能將這一次的分權行為所帶來的朝野震盪降低到最低程度。同時,他還下達明詔規定:中書監、中書令的官秩永遠限定為正四品,從而讓各部尚書在政治地位上永遠保持對中書監、中書令的優越感。其實,他這就是故意在尚書檯與中書省之間埋進內外不和的「楔子」,刻意給這兩個樞要機構的人員當中塞進一些矛盾,以便自己能夠居中平衡調控雙方、永遠立於高高在上的王者之位。
尚書令陳群肯定對曹丕這樣露骨的制衡手法是暗暗不快的。所以,今天他一進偏殿,眉宇間就帶著一絲隱隱的慍色。而司馬懿卻沒有像陳群那樣惱恨交加,只因孫資、劉放和他自己都是穎川荀門出身,而且平日裡自己在私底下與他倆的關係經營得也很到位,相對於陳群,他倆甚至更買他的「賬」——他相信:中書省、尚書檯「兩位一體」式的運轉,在自己的尚書僕射任職期間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曹丕想通過孫資、劉放來刻意制衡自己與陳群,只怕有些一廂情願。
「司馬愛卿,前段時間你到河東、含陽、野林等郡去體察蝗蟲災情,可真是辛苦你了。朕一直忙於軍國瑣務,還沒來得及慰問你呢。」曹丕滿臉堆笑,用手指了一指玉幾上那只從龜茲國進貢來的瑪瑙碗。司馬懿定睛看去,卻見那碗上面熱汽騰騰,一陣陣清爽的粥香撲鼻而來。這時,他又聽得曹丕繼續款款而言:「這是朕用孟達敬獻上來的嘉禾稻米熬成的一碗『八寶香粥』,你且嘗一嘗罷!」
司馬懿雙眼一紅,淚珠兒頓時一串串地滾落了下來:「訪民問饑、賑災助農,此乃微臣分內應盡之責。陛下賜予這『八寶香粥』的如天隆恩,微臣何德何能何以堪之?」
「司馬愛卿如何當不起?這本就是你該當受起的……」曹丕將瑪瑙碗捧了起來,向司馬懿緩緩遞去。
司馬懿正推辭之間,目光往旁一掠,瞧見陳群一臉漠然地看著自己這邊,當下心念暗動,便肅然奏道:「陛下……陳令君為鎮國首輔、百僚之長,自此番河南蝗災氾濫以來,他也是日夜揪心不止。當日在微臣與王侍郎出京察訪之前,他對微臣此行亦是叮囑備至……陛下賜粥之恩,微臣豈敢當著陳令君的面腆顏獨享?!」
曹丕聽了,臉上表情頓時猶如死水一般滯住了。他的臉色只是僵硬了一剎那,馬上又笑容燦爛起來:「唔……司馬愛卿說得是!說得是!朕讓內侍再拿一隻玉碗過來,朕要親自為你們兩位愛卿執匙分粥而賜食之……」
「陛下不必如此多勞了。您待微臣的天恩,微臣永遠感銘於心。」陳群目光深深地凝視著曹丕,悠悠然開口了,「司馬僕射代君訪災、勞苦功高,該當獨享您的賜粥隆恩的。」
司馬懿見到自己已將陳群心底的暗忌之情,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巧妙轉移了出去,這才暗暗放下心來。他仍是謙辭了許久,終於推拒不過,只得接過那只瑪瑙碗,在自己的坐席一側輕輕放下。然後,他從衣袖中取出那日牧陽縣老於頭贈送的一隻紅薯來,捧在掌心裡,向曹丕滿面含笑讚道:「陛下……請恕微臣失禮:微臣要就著這只從河東郡帶回來的紅薯和著您所賜的御粥一道吃下,才會覺得自己是『上不負君恩,下不愧民托』,才會覺得香甜可口。」
「哦?這只紅薯是從河東郡帶回來的?怎麼?它也是什麼『祥瑞之物』嗎?吃起來很香甜嗎?……」曹丕聽罷,煞是驚疑,他往那紅薯身上瞧了又瞧,看到它也就一個拳頭般大,形狀也很普通,毫無奇特之處,根本沒有什麼「祥瑞之兆」可言。
司馬懿卻是一臉虔敬地捧著那只紅薯,平視著坐在對面龍床御座上的曹丕,淡淡地說道:「啟奏陛下:這只紅薯的味道其實不是十分香甜,甚至還有些澀口,它也沒有什麼『祥瑞之兆』,僅是一件凡間之物而已——但它是微臣在河東郡巡察災情之時,中途邂逅一位農夫老漢,送給微臣果腹充飢的一份『心意』……陛下也許不清楚,自從上月中旬蝗災從天而降,河南一帶的百姓幾乎都是用這個東西勉強果腹充飢了。」
「這……這……」曹丕雙眼直盯在那只紅薯上,光亮的額角上不知不覺中已經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就是這個東西,只怕他們也吃不了幾天了!災民都那麼漫山遍野、刨地三尺地去挖——地裡的紅薯再多,也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吃光的……」司馬懿低頭看著那握在掌心的紅薯,仍是淡淡然地說著,眼角卻有清淚緩緩靜流而下。
曹丕臉上的表情愈發地不安起來,他的龍床御座上就像插了一根根尖利的鋼針,扎得他坐也不是、臥也不寧。
這時,陳群卻沉沉地歎了一口氣:「司馬僕射,這河南百姓也算是比較幸運的了。當年群雄割據、中原淆亂之際,他們那時連草根、樹皮、白蒜土都要又挖又刨地弄來啃吃……現在,他們手頭還有紅薯充飢,應該也不錯了……」
曹丕聽了,更加啼笑皆非。他一咬牙根,龍顏一凝,慢慢開口了:「朕應天受命、開國撫民,豈能坐視天下饑民嗷嗷待哺?唉……司馬愛卿、陳愛卿,前幾日辛毗、桓范也都找到朕泣訴過民之疾苦了!朕反覆思量,已經決定,今年暫時只從朔方遷徙三萬軍戶、士家前來京畿安家落戶。這個底線,朕是絕對不能退讓了!」
司馬懿微一沉吟,轉過頭去與陳群交換了一下眼色,一齊深深叩下頭去:「陛下心繫饑民、仁如堯舜、恩澤四海,實在是聖明之極!臣等代豫州、司州等萬千士民深深謝過陛下的無上隆恩了!」
曹丕聽到他倆這般說來,臉上這才流露出了一股由衷的興奮之情。他大袖一擺,端正了身形,展顏笑道:「朕也是儒門出身的天之驕子,豈不懂得荀子『愛民而安,好士而榮』的至理名箴?陳愛卿、司馬愛卿,朕還知道你們一直在為籌措南征軍餉而暗暗焦急。你們放心,朕已經親自給你們籌到了數十萬石軍糧,不久便會撥到太倉裡來的。」
陳群和司馬懿一聽,不禁面面相覷:這位陛下還當真有些門道,他能從哪裡一下就籌措得到數十萬石軍糧?……
偏殿中靜了片刻,曹丕又從御案上拿起厚厚一疊奏折來,握在掌中,眉頭微皺,神色凝重,徐徐開口而道:「對了,還有一件棘手之事,朕須得與二位愛卿商議一下。御史台那邊,華歆大夫遞來了一班監察御史的聯名彈劾表,他們彈劾的竟是太尉賈詡——認為是賈太尉失職失德而導致河南天降蝗災、涼州出現『青虹貫日』之凶象的,所以,賈太尉應該引咎辭職……」
司馬懿二人聽了,都是暗吃一驚:按照前朝制度,「三公」之位雖隆,但若逢「天、地、人」出現災異之象,則必當代君受過、引咎辭職。而且,這種因災異而策免「三公」之制,還有一種特定的對應關係:太尉之職掌天,所以若有天變、天旱、日食、蝗災等災異,太尉則必被退職;司空之職主地,所以若有地震、山崩、洪水等災異,司空則必被退職;司徒之職涉及人事,所以若有瘟疫、妖異、民變等災象,司徒則必被退職。而此番御史大夫華歆,很顯然就是根據這一制度慣例來糾集手下聯名彈劾賈詡的。
「……兩位愛卿亦是通曉典章禮法之宿儒,朕對華大夫和諸位御史的這些彈劾表當如何處置,不如二位有何建議?」曹丕雙目緩緩抬起,亮若閃電地正視著他倆。
司馬懿側眼瞟了瞟坐在自己左側的陳群。陳群身為尚書令,依照官秩順序,他自然是應當先行回答這一問題的。他雙眉一垂,斂色而道:「這個……啟奏陛下:以天降蝗災、『青虹貫日』之凶象而歸咎策免當朝太尉,似乎乃是古之典制,本不該違逆。但是賈太尉又於我大魏有輔國翼戴之不朽功勳,彷彿亦可法外加恩、不可輕斥……這實在是左右為難之事,微臣也不敢妄議。」他口頭這麼說道,其實心裡是清楚的:御史大夫華歆一向不服賈詡以西涼寒士之身而位居其上,總是懷有「拉他下馬,取而代之」的陰晦私意,如今終於逮到了「天降蝗災」「青虹貫日」機會,他自然是不會輕易放過了——華歆為人之執拗橫蠻、狂妄自大,陳群也是曉得的,也不好前去招惹。而且陳群素來喜好「浮光游移」,不願得罪朝中任何一方——他身處華、賈交爭之際,卻仍是和往常一樣抽身而出、站到彼岸,不去趟那一蹚渾水。
「那麼,司馬愛卿,你的意見呢?」曹丕將灼灼的目光緩緩投射向了司馬懿。
司馬懿猛一咬牙,雙袖一拱,面色一正,鄭重答道:「陛下,請恕微臣直言:微臣毫不贊成華大夫和諸位御史的這般做法!溯本究源,因天地災異而歸咎策免三公之制,本就是前漢庸主成帝劉驁之時,為避君之謬而歸咎於臣的鄙陋之舉,如同『掩耳盜鈴』『諱疾忌醫』,不足為法。如今陛下德比堯舜、應天受命、吏治煥然、四海澄清,更當革故鼎新、建綱立紀以垂范萬世!
「陛下您不是唸唸以一代聖君漢文帝為楷模嗎?漢文帝曾言:『天生萬民而為之置君以養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則天示之災,以戒不治。』而上古大帝商湯當年為民祈雨之時亦曾有言:『余一人有罪而勿及萬夫,萬夫有罪而在余一人,勿因一人之不敏而使上蒼鬼神殃民之命。』陛下何不依漢文帝、商湯君之箴言而革除弊制、毅然行之?屆時,天下臣民將無不心悅誠服!」
曹丕聽了,靜靜地坐在那裡,臉色忽明忽暗,半晌沒有吭聲。
司馬懿知道要曹丕這樣一個虛榮心極重的人像漢文帝那樣「歸咎於己而勿移於人」,實在是有些困難,但因一時蝗災與「青虹貫日」之天象便策免責退賈詡,又實在是有失公允,他只得硬起頭皮繼續苦口婆心地向曹丕奏道:「陛下……因災異而策免責退『三公』,此例不可妄開啊!天地之災時有發生,誰能銷之無餘?商湯之世尚有大旱之災,又何況今日之世乎?賈太尉今日被免,難保鍾司徒、王司空等人他日亦不會被免……可是,他們都是在當年東宮立嗣之爭中全力擁戴您的元老重臣啊!您豈會忍心藉著縹緲幽遠之災異邪說便將他們驅出廟堂?此舉實乃令親者痛而仇者快啊!真不知孫權、劉備他們若是聞知賈太尉被免職退位一事該會何等地狂喜雀躍!況且南征之役若興,京都後方卻無賈太尉、鍾司徒、王司空等元老重臣坐鎮撫定,陛下難免會有後顧之憂啊……」
聽到這裡,陳群也不得不為之慨然動容了:「陛下,聽了司馬僕射一席話,微臣甚是折服。關於因一時天災責退賈太尉一事,確是失之於苛,有請陛下三思啊。」
曹丕默然良久,終於緩緩開口而道:「唔……既然二位愛卿都為我大魏基業永固而如此憂深思遠,朕又豈會顧惜區區顏面乎?待會兒下來後,朕會降下親筆手詔給御史台那邊的『災異之作,以譴元首,而歸過股肱,豈禹、湯罪己之義乎?其令百官各虔厥職,後有天地之眚(shěng,災異),勿復劾三公。』兩位愛卿以為如何?」
司馬懿與陳群齊齊在座席上叩下頭來,以額觸地,久久不起,恭然讚道:「陛下『見善如在已,從諫若順流』,實乃聖明仁慈之君,臣等敬服。」
曹丕臉上的笑意一現即隱,雙眉微微一蹙:「不過,華大夫那個人,最是喜歡固執己見的了,他若是一時賭起氣來,只怕也有些難辦……」
司馬懿這時方才仰起頭來看著曹丕,款款答道:「陛下,依微臣之見:華大夫此人亦並非如陛下所言,就真的膽敢聖諭面前妄加違逆,他素與司隸校尉董昭大人交好,您可派董大人前去他處代君宣詔,他自然就不會當場失態發作了。
「其實,華大夫也是如俗諺所講的『走到哪座山,就唱哪支歌』的圓通之士,您若真是擔心他會一味蠻鬧,不如將他平調到司徒之職,與鍾大人調換一下位置瞧一瞧:微臣保證他日後必定再也對此無話可說……」
曹丕聽完之後,眉頭不禁徐徐舒展開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誰才能坐得穩這江山?
洛陽城東的董卓太師府邸舊址之上,正是朝廷為賈詡建的太尉府。
其實,朝廷裡那些由漢入魏的世家豪族們,對出身孤寒、深居簡出、私交甚窄的賈詡是相當疏遠與排斥的。否則,他是不會被工部安排到董卓府邸舊址上建宅立戶的。其他幾位與他平級的公卿重臣們的府邸選址是多麼體面啊:御史大夫華歆是在漢末鴻儒荀爽的司空府遺址上建房起屋的,司徒鍾繇是在漢末大賢皇甫嵩的征西將軍府遺址上起建院宅的,司空王朗也是在王允的司徒府遺址上重修宅第的——而貴為三公之首的賈詡太尉卻被定在董卓的太師府舊址上起造房邸。
司馬懿也曾為這事兒和主管工部的度支尚書陳矯和底下談起過——陳矯答覆說:選擇董卓府邸舊址給賈詡建宅立戶,是皇宮內廷與尚書令陳群共同的意思,他只是依令辦事。聽了此話,司馬懿心底不禁「咯登」一跳:原來這是當今陛下在借這個事兒暗暗「敲打」賈詡啊!他就是想讓賈詡明白:你在我大魏一朝是沒有什麼名望基礎的,雖然你對我個人有翼戴元勳,但你在我和朝廷眾卿面前卻始終端不起什麼架子來!看吧,別人個個都在擠兌你,只有我曹丕能讓你安享尊榮,所以你在殿堂的太尉之座上一定要識趣!
想到此處,司馬懿就覺心頭微微發冷:當今陛下封拜賈詡為太尉,果然如張春華所言,是為了向天下臣民展示自己「淵源海闊」的恢宏大度。若是他真的倚重信任賈太尉,當華歆以「天降蝗災」「青虹貫日」之凶象為借口抨擊賈太尉時,他又何必向自己與陳群咨詢什麼「處置之方」?自古君王最薄情,果然不是一句空話!
他就這麼一邊想著,一邊被前面引路的賈府僕人帶進了後花園。一側頭間,司馬懿瞥見了那棵參天大樹掩映下的綠竹圓亭居然還完好無損地立在那裡。只是那一根根竹柱都已被年復一年的風霜吹得微微枯黃了。一瞬間,司馬懿眼中晶光流轉,思緒萬千:二十五年前,他在這綠竹圓亭之中奮不顧身救護貂蟬的一幕幕情景,猶如灼灼電光般掠過他的腦際……那時候的自己,為了一念之仁,熱血之忱,亦能捨生忘死、無畏無懼啊!那一股直衝牛斗的凜凜銳氣,真是讓自己魂牽夢縈!然而,如今的自己卻只能像收藏夢想,將自己所有的鋒芒、所有的銳氣都悄悄地內斂於心、積澱於心,讓它們靜靜地潛埋著,久久地等待著噴薄而出的那一天!自己沒有了當年的暢快淋漓,而有了如今的勁氣內斂;自己沒有了當年的天真爛漫,而有了如今的深沉厚重……眼前亭猶如此、樹猶如此,而自己卻如靜水深流、移性易心,怎能不為之暗暗唏噓感慨?
「司馬老爺,您……」那個賈府僕人見到司馬懿突然望著那座綠竹圓亭止步不前,不禁深感詫異,急忙向他喚了一聲。
「哦……太尉府裡的這片百花圃,還有這座綠竹亭看起來蠻不錯啊!」司馬懿定了定神,假意漫步徜徉起來,「你且讓本座在此稍稍欣賞一會兒。」
他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卻在腦海裡聯想起了這座綠竹圓亭的舊主人——董卓。董卓是最先掀開後漢末年群雄逐鹿第一幕大戲的梟雄。就是他,讓盛極一時的大漢王朝從中樞到地方都一齊陷入了重重混亂。在他以前,「黃巾之亂」已被漸漸平息,「閹丑之患」已被何進手下的勁卒們蕩平——大漢王朝正從最後的關頭中慢慢緩過氣來:以楊彪、王允、皇甫嵩、荀爽等儒林清流與名門世家組成的強大勢力正盡量使國家穩定下來。然而,董卓這個不脫草莽習氣的西涼梟雄一頭闖進了洛陽京都,把一切都改變了:他廢君而立威、濫殺而行惡、專權而獨斷,把漢室的中樞和地方全都搞亂了!
在這一場紛擾混亂之中,董卓一步登上了太師之位,成為了當時漢室的頭號權臣。然而,坐到那個頭號權臣的寶座上,董卓才發現自己坐上的是一盆炭火:朝野上下、京畿內外,一下湧起了無數的敵人。他想去拉攏那些儒林清流、名門世族,卻發現他們總是和自己若即若離。他想殺盡這些儒林清流、世族名士,卻又害怕自己承受不起他們的反噬之力——董卓感覺到自己是那麼的孤立,開始強烈地不安起來!
大漢王朝的崩潰,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天下強者的野心猶如雨後野草一般瘋狂蔓延起來!在權威崩塌、秩序失衡之際,很難有人以一己之力壓住野心、貪婪、背叛的橫行無忌。董卓面臨的挑戰與壓力是漢獻帝的千萬倍。
他要阻止敵人的野心,也要阻止部下的野心,同時他更清楚這野心正是他的勝利所喚醒的。於是,他退卻了——企圖遷都長安,背靠涼州以自保。這時,關東十八路討董諸侯當中,只有曹操一語戳破了董卓的外強中乾:「舉義兵以誅暴亂,大眾已合,諸君何疑?向使董卓倚王室、據洛陽,東向以臨天下,雖以無道行之,猶足為患。而今他卻焚燒宮室、劫遷天子,使得海內震動、不知所歸,此正天亡之時也,一戰而天下定矣!」雖然其他十七路討董諸侯各懷鬼胎,沒有聽從曹操此言,使得董卓逃過了一劫。但是,到了最後,他還是喪生在自己最信任的侍妾貂蟬和義子呂布的聯手狙殺之下!這是任何一個有能力打破權威與秩序而沒能力重塑權威與秩序的梟雄的戲劇性宿命輪迴。
只有曹操是一個毫不讓人感到意外的絕對「例外」。他是比董卓、袁紹一流的梟雄走得更高、更遠的命世英豪。而且,他背後恰巧站著一位非常精於重塑權威與秩序的曠世高人——漢室聖臣荀彧。正是荀彧給曹操獻上了「奉天子以令不臣」「借天子以納人心」的兩大方略,讓他依靠著復興大漢王朝的名義巧妙地「包裝」起了自己的野心與實力,在群雄角逐中才最終順利勝出!而那傻乎乎的袁紹、袁術兄弟空有兵馬之強、器械之良、威勢之烈,剛一露出「篡號自立」的苗頭,便丟盡了天下士庶之心,被打得一敗塗地。
曹操就這樣憑著匡漢定亂、尊君平逆的名分來了個「鐵樹開花」,藉著重塑大漢王朝的權威與秩序,使自己終於崛立為中原霸主。然而,「奉天子以令不臣」「借天子以納人心」這兩大方略也是兩柄銳利無匹的「雙刃劍」——當曹操準備撕下「重塑大漢權威與秩序」的偽裝而代漢自立時,他和當年的董卓一樣,失去了關中楊氏、穎川荀門等忠於漢室的名門世族的鼎力支持,從此再也無法建功拓業、底定四海了。儘管魏室在磕磕碰碰、牽牽絆絆中終於還是禪代了漢朝,但它的根基從曹操晉位魏公時就一直處在脆弱與震盪之中。當然,這個隱患也不是不能消除:如果曹丕能在平吳滅蜀之後再順天應人、受命開基,也許就可以真正建立起魏室本身牢固的權威與秩序了。可惜,曹丕卻是一介中人之材,德不足以服眾而才亦不足以克敵,根本無力向外拓業,只能在竊竊不安中對內搞些掣肘群臣、均勢平衡的微末伎倆以暫時鞏固自己的權位。他利用皇權,耍盡手腕讓所有的臣下都不能「一枝獨大」;他費盡心機,一意想要謀得所有臣下的服從。這和一位順理成章地登上天位的正統皇帝早已習慣於別人的服從完全不同,他是極度缺乏自信的。正基於此,他只能用華而不實的、誇誇其談的虛榮與威儀來進行自我欺騙,並企圖讓其他所有人都習慣這種欺騙。可憐的是,真正的強者一眼就能看穿他的色厲內荏,知道他是在「沐猴而冠」。
一想到這裡,司馬懿都暗暗為曹丕感到臉紅。但曹丕卻毫無「知恥而後勇」之壯志,不思主動出擊、迎接挑戰,非要來個坐收漁翁之利不可——這是不是證明,曹丕實際上從心底深處也是極其忌憚劉備、孫權的呢?甚至從來不敢和他倆正面交鋒呢?只想乘著他倆「兩敗俱傷」之際去撈幾分便宜呢?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與賢德君臨四海、統馭天下呢?司馬懿一念及此,唇邊不禁透出了一絲深深的輕蔑之色。
化敵為友
終於,他收回了思緒,在那賈府僕人的指引下,走過了後花園,進了後院東廂角落裡的那間精舍。剛一踏入門來,司馬懿便聞到這精舍裡一派濃郁的奇異酒香:只見賈詡正坐在一張方几旁,手裡執著一盞鵝黃玉雙耳杯,正搖頭晃腦地慢慢呷飲著。那張方幾上面,放著一隻臥牛型紫銅酒樽,樽邊擱著一卷書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