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南京路永安公司的屋頂花園,名叫「天韻樓」,是個夏日的好去處。晚風徐徐,燈光淡淡,或談情說愛,或洽談生意,那裡自由自在。只是收費頗高。要麼洋人,要麼「高等華人」,才會在這高高的花園裡飲茶聊天。
住在永安公司樓上大東旅社的馬林,自知可能有密探在暗中監視他,因此與人約會,幾乎不請入房間,而是在華燈初上時,約會於樓頂的花園。
有時,需要在白天約會,他總是選擇人流如湧、熱鬧非凡的「大世界」或「新世界」,與人見面。
馬林通過弗蘭姆堡,跟尼柯爾斯基建立了聯繫。然後,又與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代理書記李達以及李漢俊這「二李」秘密見面。
「二李」都能講英語,李漢俊還會講德語,能跟馬林長談。唯尼柯爾斯基因語言不通,在一旁默默無語。
馬林聽了「二李」的匯報,建議召開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大會,以便正式成立全國性的組織。如李達後來所回憶的:
6月初旬,馬林(荷蘭人)和尼可洛夫(俄人)由第三國際派到上海來,和我們接談了以後,他們建議我們應當及早召開全國代表大會,宣告黨的成立。於是由我發信給各地黨小組,各派代表二人到上海開會,大會決定於7月1日開幕。……[1]
馬林拿出了帶來的經費,每一位代表發給路費一百元,回去時再給五十元。
會議決定在上海召開——因為上海當時已成為中國共產黨的聯絡中心。
代表名額按地區分配,每個地區派兩名代表,並不考慮這一地區黨員人數的多寡,即上海、北京、長沙、武漢、濟南、廣州、日本,共七個地區。至於法國,由於路途遙遠,信件往返及代表趕來,已經來不及,所以未發邀請信。
邀請信由「二李」分頭去寫。
在不少中國共產黨黨史著作中,寫及馬林、尼柯爾斯基與「二李」商談召開中國共產黨「一大」時,張太雷在場(包括有關張太雷的傳記中也是這樣寫的)。查其根據,乃出自張國燾回憶錄中的一段文字:
他(引者註:指張太雷)的英語說得相當流利,故李漢俊派他做馬林的助手。馬林與李漢俊、李達會面時,都由他在場任翻譯。這位生長在上海附近的漂亮青年,有善於交際的海派作風。……
筆者以為,張國燾的回憶可能有誤:張太雷當馬林的翻譯,是在1921年8月,即張太雷出席共產國際「三大」之後,從蘇俄回到上海。張國燾錯把8月份的印象寫入6月份的事。
據檔案記載:張太雷於1921年5月4日在伊爾庫茨克出席朝鮮共產黨代表大會。5月7日還在大會發了言。接著,6月22日至7月12日在莫斯科出席了共產國際「三大」。
馬林和尼柯爾斯基是在6月3日抵滬的。張太雷在伊爾庫茨克出席了朝鮮共產黨代表大會之後,倘若馬上動身回滬,是可能與馬林、尼柯爾斯基會面的。但是,會面之後,又參加關於召開中國共產黨「一大」的討論,起碼在6月10日才可離滬。按照當時的交通條件,他無論如何不可能在6月22日趕到莫斯科——因為從上海到赤塔大約要十天,從赤塔到伊爾庫茨克要四天,從伊爾庫茨克到莫斯科約半個月,總共約需一個月!也就是說,他即便6月3日一到上海,馬上與馬林、尼柯爾斯基見了一面,翌日就動身去莫斯科,也來不及!何況,6月22日是大會開幕式,他總得提早幾天到達,那就更不可能在6月上旬回到上海。
張國燾的回憶錄是在1971年寫的,時隔半個世紀,把8月的事記成6月的事是很可能的。
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負責人舒米亞茨基的悼念張太雷的文章是在1928年發表的。他與張太雷在伊爾庫茨克共事。他的文章沒有提及張太雷在5、6月間曾回國一次,而是說:「11921年6月,張太雷同志與楊厚德(引者註:即楊明齋)一起出席了共產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
另外,查閱出席中國共產黨「一大」的其他代表的種種回憶文章,也未見到寫張太雷5、6月間在上海。
信、匯款,由「二李」分別寄出之後,各地的小組商議派出代表。
〔北京〕
羅章龍如此回憶——
1921年署期將臨的時候,我們接到上海方面的通知(時獨秀亦從南方來信,不在上海)要我們派人去參加會議,我們對會議的性質並不如事後所認識的那樣,是全黨的成立大會。時北方小組成員在西城辟才胡同一個補習學校兼課,就在那裡召開了一次小組會議,會上推選赴上海的人員,守常先生那時正忙於主持北大教師索薪工作(原索薪會主席為馬敘倫,馬因病改由守常代理,這次索薪罷教亙十個月之久)在場的同志因有工作不能分身,我亦往返於長辛店、南口之間,忙於工人運動,張國燾已在上海,乃推選張國燾,劉仁靜二人出席,會上未作更多的準備工作,劉仁靜赴南京參加少年中國學會,會後才到上海的。[2]
葉永烈訪問羅星元(2007年8月4日,武漢)羅章龍之孫女羅星元則曾這樣記述羅章龍的回憶——
1921年中共「一大」前夕,我爺爺接到上海中央的通知要羅去上海參加「一大」會。可是他那時在北方領導工人運動,工作非常忙,竟然脫不開身。他拿著中央召開「一大」會的通知找到劉仁靜說,讓劉仁靜代替他去,因為劉仁靜當時的主要工作是任英語翻譯。這就是爺爺為什麼沒有出席「一大」會的原因。劉仁靜生前曾將以上情況告訴了中國革命博物館,但我不知道劉仁靜是口述還是寫成了書面的回憶。[3]
劉仁靜如此回憶
1921年署假,我們幾個北大學生,在西城租了一所房子,辦補習學校,為報考大學的青年學生補課。張國燾教數學、物理,鄧中夏教國文,我教英文。正在這時,我們接到上海的來信(可能是李達寫的),說最近要在上海召開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要我們推選出兩個人去參加。我們幾個人——張國燾、我、羅章龍、李梅羹、鄧中夏就開會研究,會議是誰主持的我已記不清楚。李大釗、陳德榮沒有參加這次會議。會前是否徵求李大釗先生的意見我不知道,李先生很和氣,就是徵求他的意見他也不會反對。在會上,有的人叫鄧中夏去上海開會,鄧中夏說他不能去,羅章龍也說不能去,於是就決定由我和張國燾兩個人去出席「一大」。[4]
李大釗沒有出席中國共產黨「一大」,是人們所關注的。劉仁靜如此回答:「李大釗先生當時沒有參加『一大』,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估計一方面是他工作忙,走不脫;另一方面,當時我們北京小組開會研究誰去上海出席『一大』,也沒有推選到他。」[5]
張國燾則說:「北京支部應派兩個代表出席大會。各地同志都盼望李大釗先生能親自出席;但他因為正值北大學年終結期間,校務紛繁,不能抽身前往。結果便由我和劉仁靜代表北京支部出席大會。」[6]
〔長沙〕
毛澤東跟斯諾談話時,提及一句:「在上海這次具有歷史意義的會議上,除了我以外,只有一個湖南人(引者註:指何叔衡)。[7]」
在謝覺哉的1921年6月29日的日記中,有這麼一行字:「午後6時,叔衡往上海,偕行者潤之,赴全國○○○○○之招。」
據謝覺哉說,「○○○○○」即「共產主義者」。生怕暴露秘密,畫圈代意。
何叔衡早逝,沒有留下回憶文章。
〔武漢〕
董必武在1937年接受尼姆·韋爾斯的採訪時說:「我參加了1921年7月在上海召開的第一次代表會議。……湖北省派陳潭秋和我。」[8]
陳潭秋在1936年說:「武漢共產主義小組代表是董必武同志和我。」[9]
〔濟南〕
王盡美、鄧恩銘早逝,沒有留下回憶文章。
〔廣州〕
包惠僧說:「此時,陳獨秀及我都在廣州,接到臨時中央的信,要陳獨秀回上海,要廣州區派兩個代表出席會議。陳獨秀因為職務離不開即召集我們開會,決定推選我同陳公博代表廣州區。」[10]
「有一天,陳獨秀召集我們在譚植棠家開會,說接到上海李漢俊的來信,信上說第三國際和赤色職工國際派了兩個代表到上海,要召開中國共產黨的發起會,要陳獨秀回上海,請廣州支部派兩個人出席會議,還寄來二百元路費。陳獨秀說第一他不能去,至少現在不能去,因為他兼大學預科校長,正在爭取一筆款子修建校舍,他一走款子就不好辦了。第二可以派陳公博和包惠僧兩個人去出席會議,陳公博是辦報的,又是宣傳員養成所所長,知道的事情多,報紙編輯工作可由譚植棠代理。包惠僧是湖北黨組織的人,開完全會後就可以回去。其他幾個人都忙,離不開。陳獨秀年長,我們又都是他的學生,他說了以後大家就沒有什麼好講的了,同意了他的意見。」[11]
陳公博回憶說:「上海利用著暑假,要舉行第一次代表大會,廣東遂舉了我出席……」[12]
〔日本〕
施存統說;「舊本小組還只有兩個人,即我和周佛海。我們二人互相擔任黨代會的代表,最後由周出席(因為周已多年未回國)。」[13]
周佛海說:「接著上海同志的信,知道7月間要開代表大會。湊巧是署假中,我便回到上海。」[14]
包惠僧的回憶,似乎與施存統稍有不同;「這一次代表的分配是以地區為標準,不是以黨員的數量為標準,東京只有周佛海、施存統,原來邀請的也是兩個代表,因為施存統沒有回國,所以只有周佛海一個人出席。」[15]
〔上海〕
出席的代表是「二李」。自陳獨秀去廣州,上海小組的書記原是由李漢俊代理,後改由李達代理。
李達在1954年2月23日寫給上海革命歷史紀念館負責同志的信中,講述了這一過程:「(1920年)11月間,書記陳獨秀應孫中山(引者註:應為陳炯明)之邀,前往廣東做教育廳長。書記的職務交李漢俊代理。不久,威丁斯克(引者註:即維經斯基)也回到莫斯科去了(引者註:應為伊爾庫茨克)。後來李漢俊因與陳獨秀往來通信,談到黨的組織採取中央集權或地方分權問題,兩人意見發生衝突(陳主張中央集權、李主張地方分權),憤而辭去代理書記的職務,交由李達代理書記。」
除了「二李」之外,照理,陳望道應是上海的代表。陳望道不僅負責《新青年》編輯工作,而且上海小組的重要事情總是由「二李」、陳望道和楊明齋商量決定。此時,楊明齋去了伊爾庫茨克。雖然規定每個地區選兩名代表,而會議是在上海召開,上海即使出席三名代表也不妨。
據李達回憶;「李漢俊寫信給陳獨秀,要他囑咐新青年書社墊點經費出來,他覆信沒有答應,因此李漢俊和陳獨秀鬧起意見來。」[16]
陳獨秀還以為這一主意是陳望道出的,遷怒於陳望道。如《中國共產黨黨史人物傳》第25卷《陳望道》一文中所披露:
陳望道生前曾多次對人談起,他曾被推選為上海地區出席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的代表,因會前他已與陳獨秀髮生爭執,故未去參加。
[1]李達:《中國共產黨的發起和第一次、第二次代表大會經過的回憶》,載《「一大」前後——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前後資料彙編》(二),10頁,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2]《回憶李大釗》,40頁,人民出版社1980年7月版。這一資料是羅章龍之孫女羅星元讀了《紅色的起點》之後,於1991年10月抄寄筆者的。[3]引自羅星元1991年11月14日致筆者信。[4]劉仁靜:《回憶黨的「一大」》,《「一大」前後——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前後資料選編》(二),209頁,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5]劉仁靜:《回憶黨的「一大」》,《「一大」前後——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前後資料選編》(二),211頁,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6]《張國燾回憶中國共產黨「一大」前後》,《「一大」前後——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前後資料選編》(二),168頁,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7]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133頁,三聯書店1979年版。[8]董必武:《創立中國共產黨》,引自《「一大」前後——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前後資料選編》(二),292頁,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9]陳潭秋:《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回憶》,《共產國際X1936年第7卷第4、5期合刊。[10]包惠僧:《包惠僧回憶錄》,21頁,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11]包惠僧:《包惠僧回憶錄》,368—369頁,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12]《陳公博回憶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引自《「一大」前後——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前後資料選編》(二),419頁,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13]施存統:《中國共產黨成立時期的幾個問題》,《共產主義小組》(下),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版。[14]周佛海:《往矣集》,上海平報社1942年版。[15]包惠僧:《包惠僧回憶錄》,21頁,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16]李達:《李達自傳》,《「一大」前後——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前後資料選編》,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