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殷嘉定話舊23(1953年)

親愛的朋友:

一個人寫作的時日越久,則他越會發覺語言的功夫越來越艱難,越來越含混。單單這個原因已使我覺得,我距離封筆的時間已為期不遠了。因此在我將我的殷嘉定經驗告訴你們之前,我們必先瞭解我們所謂經驗究系何指。

在我的意識生命裡,這個字眼正像其他許多東西一樣,業已喪失了許多價值與重要性,它就像類如狄爾泰(Dilthey)的作品裡的金玉良言,一直下坡到新聞記者筆下他如何去「經驗」埃及、西西里、哈姆森(Knut Hamsun)或某某舞蹈家的「大貶值」一樣(因為這類新聞記者甚至未曾看過這些事情,更遑論忠實地記述它們)。但是如果我要實現我的願望而以文字的迂迴方式,告訴你們一些事情的話,那麼我自己則必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強調說,我的老生常談跟我的寫作方式對你我仍具有同樣的普遍性,我這種經驗對你們正如同對我自己一樣,絕不只是我們日常生活千百件事情裡的一種轉瞬即逝的感言印象,或一個偶發事情而已。

另外一件跟語言或我的職業無關的事情是,老年人經驗事情的方式,而在這方面,我不應訴諸虛構之物或幻象,而必須忠於我所知道的:一般年輕人是不知道老年人面對其經驗的方式的。在本質上,他們並沒有新的經驗,事實上,很久以前他們就已經有了適當而注定的初次經驗,他們的新經驗已愈來愈少,而且他們所經驗的「善」,是他們先前碰到過好幾次的事情的重複,或許只是在已完成的畫裡加上幾筆而已,他們只是在過去的事件上輕描淡寫地塗上幾筆而已,他們所謂的新經驗只是十件、百件外衣上的最上一件而已。

然而,他們卻像征著某些新的東西;雖然不是初次的,但卻是真誠的,因為除了其他東西之外,他們還要含著面對自我及自我省察。第一次看過大海或聽過《費加羅的婚禮》的人,其印象往往不同於看過或聽過10次、15次的人,而且其印象通常更為強烈。講得更明確一點,後者對海洋與音樂雖然較不熱心,但卻更有經驗,換言之,他們更為耳聰目明;他不僅能以不同的眼光去收訖「非新的」印象,且具有更多的辨識力,同時他必然會從這些經驗中回想起他先前的印象:他不僅會以新的方式去更新他對海洋或《費加羅的婚禮》的經驗,同時也會再度遇見他早先的自我,他年輕時候的耳目,不管是帶著微笑或恥笑,帶著優越感、同情心、羞恥、喜悅、悔恨的心理。—般來說,年紀較大的人是應該本著同情或汗顏之心,而非優越感,去感受他先前觀察及經驗的方式的,尤其是創作性的人,藝術家等,當他發現了他生命全盛時期的光輝——它的生命活力,強度與創造力——消逝之時,他的感受很少是「啊,我那時是多麼脆弱與愚蠢」,而是「啊,如果我現在有當年的一些力量,那該多好」。

除了人性與智性方面的經驗而外,另外一種對我極為重要的經驗乃是景色的經驗。除了我家鄉的景色以及與我生命形成因素有關的景色——黑森林、巴塞爾、康斯坦士湖、伯恩,及迪希諾(Ticino)之外——我從旅行、漫遊、繪畫及其他研究中,我亦吸收了一些具有個性的景色,我認定它們為主要的路標;例如上意大利塔斯卡尼(Tuscany意大利西部之一行政區)、地中海,德國某些地區,及其他地方。

我看過不少景色,也十分喜愛它們,但是讓我深深愛上且歷久不變的只有幾個地方,其中最美麗及我印象最深刻的乃是殷嘉定。

我前後到過這個山谷可能有10次,有時只待了幾天,但通常皆待上幾個星期。我第一次去到那裡,大概是在五十年前,那時我是跟我的太太及我童年時的好友芬克,前往伯爾根(Bergun)之上的佈雷達(Preda)度假,在回程時,我們決定做一個更艱難的徒步之旅。下了伯爾根,一個補鞋匠幫我在鞋底下補了幾根新釘子,然後我們一行3人乃背起背囊經由阿布拉(Albula),踏上一條漫長而美麗的山路一路前行,然後再取道自彭特(Ponte)到聖莫裡茲(St.Moritz)的一條更長的山谷路徑——這條鄉間道路沒有汽車通行,只有許多單匹馬及雙匹馬的馬車在沙塵滾滾的馬路上行進。到了聖莫裡茲,我太太便搭了火車先行返家。而我們則繼續往上爬,此時我的旅伴已因不勝高處氣壓與夜間睡得不好,而變得氣悶不語,儘管沙塵滾滾,氣候炎熱,但是,恩斯山的最上層山谷仍像是天堂的預言一樣地呈現在我們面前。我一上去就感覺到,這些山脈與湖泊,這個山林與花草的世界所要向我傾訴的,似乎比我們初次晤面我所能吸收與消化的還要多,我心裡暗想著,下次有機會我一定會再度來此一遊,我直覺地感到,這座氣勢宏偉的山谷,形狀不凡,山勢嚴肅而和諧,油然有某些有價值的東西可以一觀。

在西爾斯·瑪裡亞(Sils Maria)度過一夜之後,我們終於到達了殷嘉定最後一個湖泊的河岸。我催促著因旅途勞累而顯得疲憊不堪的旅伴睜開他的眼睛,遠眺著通達麻羅亞(Maloja)的湖泊,看呀,這幅景色是多麼的超逸與美麗啊。這沒什麼好看,他不高興地說,伸手指向前頭的無盡深處:「算了吧,那只不過是一般的戲劇效果罷了。」

見此勝景,我乃向他提議,由他沿著鄉間小路前往麻羅亞,而我則循著湖泊另一端的小路前行。那晚我們在Osteria Vecchia山捨的平台上相會,我們分別遠遠地各坐在一個小桌旁,默默不語地吃著我們的晚飯。直到次日凌晨,我們才恢復邦交,開起口來。午後,我們踏著輕快的步伐,順著伯格爾道路的小徑而下。

我第二次前往殷嘉定是在幾年以後,那次我是乘赴西爾斯(Sils)與我柏林的出版商晤面之便前去的,我只在那兒停留兩三天,並且住在同一家旅館裡。第二次的作客只留給我少許印象。但我依稀還記得,我曾與霍里斯奇夫婦(Mr.&Mrs.Arthur Holitscher)共度一個美好的夜晚。

在那次之後,經過了好幾年,我一直沒有再到過殷嘉定。那幾年,我一直住在伯恩,也就是令我傷痛不已的烽火之年。之後,在1917年之初,當我因戰時勞累過度及戰爭憂患而生病之時,我的醫師催促我到安靜的地方去休養一段時間,此時我一個斯華比亞的朋友正在聖莫裡茲山上的一家療養院休養,他邀請我到那裡靜養。是時正值冬季中期,也就是戰爭的第三個嚴冬,我從一個新的旁道結識了這個山谷——它的美景、它崎嶇的地勢、它舒暢人心的神奇治療力。我又開始睡好覺並恢復了胃口,我白天不是滑雪便是溜冰;經過了一段時間,我心情已開朗得願意同人聊天並聽聽音樂了,我甚至可以做一點工作了,偶爾我也滑雪到柯維葛利(Corviglia)避暑地,那時還沒有電纜車通達到那裡,我通常是隻身到那兒的。1917年2月間,我在聖莫裡茲度過了一個令我難忘的早晨。我是因公事前往那裡的,當我到達郵政大樓廣場時,一個戴著皮帽的人從郵局裡走出來,郵局前面已聚集了一大堆人,這個人當眾開始大聲讀著剛剛到達的緊急訊息。

群眾都向他圍攏過去,我也朝著他走過去,我聽得懂的第一個句子是:「沙皇退位了(Le czar demissiona)!」這個人所宣佈的是俄國二月革命的消息。自此之後,我經過聖莫裡茲前後不下一百次之多,而每次幾乎都要想到1917年2月間一個早晨的事情,偶爾也回想起那時候的朋友,而現在他們幾乎全部離開人世了,我也憶起了在香塔雷拉(Chantarella)作短期療養之後,所感受到的靈魂的震撼與激盪——我似乎聽到一種叫喊聲、警告聲與訓誡聲,呼喚我回到現在,回到世俗人間。就這樣,我一來到這個地區的任何一個地方,昔時的一景一物,我自己的臉孔及我的自我,總會回過頭來看我,長久以前的自我看見了我昔日的每一個場景呈現在我眼前:我碰見了一個三十不到的年輕人愉快地背著他的背囊,在8月的炎熱天,踏行了許多里路;我看見了一個12歲的小孩在戰亂的苦難中突然驚醒;我看到了一個傷痛欲絕的老年人找到這裡來休養身心,以期恢復元氣。就在這裡,步入老年的我,曾跟托馬斯·曼最小的女兒一塊兒滑雪;而有時候則由我的朋友恐怖的路易士及他的獵犬陪伴著;而在夜裡,這位沉默的筆耕者則埋頭寫著他「知識與愛情」的手稿。

啊,遺忘與記憶的秘密節奏是如何神奇地在我們的靈魂深處運作呀,隱秘、歡暢而又煩人,即使對現代心理學的方法與理論略有涉獵的人也難免會感到吃驚!如果我們可以遺忘的話,那該是多好,多快樂的事啊!每個人都知道人的記憶是儲藏的,因此它們是可以控制的。既然如此,為什麼又沒有一個人能夠在他所遺忘的大混沌裡找到他的方向呢。有時候,在經過了多年之後,我們所遺忘的某些片斷,恰如農夫所掘出的埋入寶藏或戰時彈片一樣,突然重見天日,在這種時刻,我們記憶中所有眾多、珍貴而光輝的內容,在我們眼中便像是一堆塵土一樣。

我們詩人與知識分子仰賴於記憶者頗多,它是我們的資本,我們必須仰賴它生活——但是,如果在我們遺忘及拋棄的地下世界裡,突然有這種東西侵入而使我們大吃一驚的話,那麼我們重現出來的東西,不管我們是否喜歡,往往比我們先前所小心保存的記憶,更具有份量與威力。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漫遊及征服世界的衝動,對新事物的飢渴,對旅行及異國的愛好,這些東西素為大部分有幻想力的人所喜好,尤以在他們年輕時為然;而這類喜好也可以說是對忘懷一切、拋棄一切壓迫性的東西,以及盡可能以新的場景來掩飾熟悉的景物的一種飢渴。而在另一方面,老年人則傾向於固定的習性與重複的事物,傾向於尋求同樣的地方、人們與狀況,因此他們往往奮力地要去保住他們記憶中的東西,他們永不知足地要向自己保證儲藏在記憶中的東西,他們或許暗自希望這種儲藏會增加,希望有一天他們所遺忘的某種經驗、某種場景、某張面孔會重現,而增加了他們記憶的內容。

所有的老年人,不管他們自己知道與否,都在尋求顯然是無可復得的過去;然而,過去並非是不可復得的,它並非是絕對一去不復返的,因為它在某種情況下,譬如說透過詩,是可以尋回的,它是可以從逝去的領域裡,重新尋回的。

另外一種以新的面貌尋回過去的方法,乃是與幾十年不見的故舊見面。我有一個朋友曾經住在殷嘉定的一幢十分漂亮而舒適的房子裡,他是一個魔術師,柯林索(Klingsor)的朋友。那時,他跟他3個漂亮的孩子住在一起:兩個男孩,還有最小的一個女孩。我一見到這個女孩就吃了一驚,因為她的眼睛比她的小嘴巴還要大。我已有十幾年沒有見過這位魔術師本人了,他已不再上山來,但是幾年以前,我碰巧見到他的太太,而在她家裡又見到她已成年的孩子:一個已當了音樂家,一個在大學就讀,另外一個女孩則仍然保存著她大眼睛及小嘴巴的特徵;她已變成一個楚楚動人的美女了,在言談之中,她似乎很崇拜教她比較文學的一個巴黎教授。那天下午,我們的朋友費斯奇(Edwin Fischer)演奏巴赫、莫扎特與貝多芬時,他也在座。當我們在伯恩時,這個音樂家還是年輕人,沒想到現在已成為一個音樂家了。

我每次回到這兒,我所鍾愛的過去都會跑來向我致意,而這次也不例外。跟它一對比現在及今日的我便會帶了悲歡愛憎,它使我們感到羞愧,使我感到悲傷,令我覺得快慰。

看著昔日我毫不費力便可爬上的斜坡,而在今天我——便費了很大的氣力恐怕也難以登上,憶起昔時曾經跟我在殷嘉定共度許多美好時光的朋友,如今早已一一作古。但是,無論如何,在言談之間或在獨自沉思之時,喚起了往日的光陰與朋友,或是翻閱著堆積如山的相簿,總是一件快事!

隨著氣力的衰退,我散步的距離已逐年縮短,且越來越吃力;而在另方面,在回味起昔日的歲月時,這種回憶的樂趣則愈來愈大。我太太妮儂(Ninon)也出現在我記憶裡,我們一道滑雪的冬天,距今已幾乎有30年了,自此以後,我每次皆偕她同行,她也曾跟我、費斯奇、瓦瑟曼(Wasserman)與托馬斯·曼,同往魔術師的家,而兩年以前,當我跟我摩爾布隆的同窗好友哈特曼(Otto Hartmann)——這位德國精神最歡暢、最高尚的代表——意外地團聚時,她也在場。

今年夏天,我抄著新路來到這裡,因為在我們啟程那天,伯吉爾的道路被落石擋住了,而橋也被摧毀了,我們經由桑迪奧(Sondrio)、迪南諾(Tiranio)、波希齊歐(Poschia vo)以及伯尼納(Bernina)隘口,抄著一條迂迴的新路前行,這是一次漫長而趣味橫生的旅行,憶及此次旅行,上千個景物湧上我的心頭,混成一堆,然後又慢慢消失了。我記憶中最清晰的印象乃是上意大利滿山葡萄園的成百層縐形梯狀山丘。

那時候我內心渴求的是,沒有人煙,原始粗獷,而最好帶有浪漫氣息的景色;但是隨著歲月的消逝,我才逐漸愛上了人與景色的交相輝映,透過農地與葡萄園,製造,控制,及和平地征服著自然的景物。

在這個夏天裡,我最重要的對遇乃是人與音樂。多年來,在夏季裡,大提琴手佛尼爾(Pierre Fournier)常在我們所住的旅館作客。在許多人的心目中,佛尼爾一直是此中的佼佼者;而我個人則認為他是所有大提琴家之中最純粹的一個,在這方面的造詣,他並不下於他的前輩卡薩爾斯(Casals),他的演奏技巧的嚴謹性與精確性以及演出內容的高超品質,甚至優於卡薩爾斯。

多年來,我們對卡薩爾斯一家人即很面熟,我們經常在演奏會裡聆聽他的演奏,但是在旅館裡,我們卻沒有什麼來往,偶爾見面時只是禮貌地點個頭而已,再不然就是看到對方被好奇的人所包圍時,投給對方一個憐憫的眼神而已。而這一次,在沙馬州(Samaden)的拉薩斯(Rathaus)音樂廳的演奏會之後,我們已變得更熟悉了,他很熱情地表示,改天有機會,他樂意為我單獨演奏。由於他馬上要離開了,因此這個室內演奏必須在次日舉行,不巧的是那天我身體不舒服、筋疲力盡、脾氣暴躁,而心情又很沮喪,但是由於有約在先,我還是不得不在次日下午勉強前去這個音樂家的房間。由於心情不好,我生怕自己在這樣榮幸的機會裡表現失態。

進入房間之後,大師請我坐下,然後他自己也坐定下來,隨即奏起他的大提琴。琴聲一起,原先疲憊、失望的氣氛,以及我對自己及世界的不滿立即為之一變,我立即沐浴在巴赫純淨而嚴肅的氣氛中,我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超越了那天對我已失去魔力的山谷,而躍入一個更高,更清晰且更透明的高山世界,它擴大了我的官能,向我呼喚,使它變得更敏銳。

我肅穆地坐在那裡,足足聽了一個半鐘頭的兩首巴赫的演奏曲,中間只有短暫的休息及簡短的交談,這個氣勢澎湃、嚴謹而樸拙的音樂。對我就猶如麵包與美酒之於飢餓的人一樣,它具有滋養及清滌之作用,它助使我的靈魂重獲其勇氣與生息。

過去,我也經常參加類似的音樂會,我也曾結識過許多音樂家,並跟他們建立了密切而親熱的關係。自從我退隱之後,我便很少出門,而這些快樂的時光便隨之減少了許多。除此之外,在音樂的鑒賞方面,我個人一向持著苛刻而保守的態度。我雖不是音樂廳裡的鑒賞家,但是我自信我在室內音樂方面,是具有鑒賞力的。在童年時我曾學過小提琴及歌唱,而我的姐妹,特別是我的弟弟卡爾,則擅長於鋼琴,卡爾與迪歐都是歌唱能手,我年輕時就時常聽業餘音樂家所演奏的貝多芬的奏鳴曲或舒伯特的樂曲,這些業餘者的演奏雖然不是第一流的,但是多聽也並非沒有好處,舉個例子來說,我年輕時聽卡爾在鄰房賣命地引吭高歌著一首奏鳴曲;當他最後唱對了譜之時,我往往可以分享到他勝利的快活與戰果。後來,在我首次聽到著名音樂家的演奏時,我便如醉如癡地沉醉在名家的魔力裡,聽到偉大的名家駕輕就熟地駕馭著技巧問題的圓熟通透的樂聲,確實令人歎為觀止;但是這種魅力並沒有持續多久,經過了一段時間的陶冶之後,我已成熟得可以覺察出演奏技巧的有限性,而將鑒賞的焦點由感官的魅力轉向作品本身及作曲家的精神——而非姿儀萬千的演奏者或獨奏者的精神。

過了幾年以後,我對技巧專長的魔力變得很敏感,我十分注意投入於作品裡的那種強調力、熱情或甜美感,我不再喜愛機智或不切實際的演奏者與音樂家,我比較讚揚客觀性。多年來,我已可以接受禁慾方面的誇張性。而我的朋友佛尼爾則能徹底地滿足此種態度與喜好。

偶然搭車重訪過去幾十年來很少改變或根本沒有改變的地方,實是一件樂事。現在,我徒步已無法走多遠,但是搭車卻可以滿足我重訪舊地的希望。多年來,我一直想要重訪我年輕時第一次徒步旅遊的地方:阿布拉(Albula)隘口與佈雷達(Preda)。我這次舊地重遊是抄著我昔時徒步旅行的相反方向前行的,過去有許多有趣的馬車行走的聖莫裡茲與彭特之間的沙塵滾滾的小路,如今已完全認不出來了。但是出了彭特,也就是今日所稱的「邦特」(La Punt)的地方,我們又很快進入了沉默的巖山世界,在這裡,我已逐一地認出昔時的形狀與地點;在隘口上面,我在道旁的山丘綠地裡望了良久,遠眺著狹長而多彩多姿的山脊及小阿布拉,我憶起了1905年夏季漫遊的種種景物,光禿禿的石頭山脊以及卵石地仍一如往昔地保持其俯望之態,隔了一會兒,我們突然興起了一種遁世棄俗的念頭——能夠遠離人群與文明,在山林或海邊獨居,過著一種超越時間,不計歲月的日子,該是多麼寫意呀!

游移於無時的原始世界與短暫的個體生命之間,固然寫意,但可也是惱人的,因為這會使人意識到人類所經驗到及能經驗到的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的短暫,如此的微不足道。

在高處休息之後,我想回到旅館,我已回味了夠多的過去了。但是還有小佈雷達,隧道口的幾幢房舍,在我新婚時,我曾在那兒度了幾星期的假期。此時,那有如孔雀眼睛的深藍色的小山湖,又浮現在我的記憶之海裡,我想再看看它,不久,我便到達了廣佈松樹與落葉松之處,我甚至在隘口的這一邊,辨出了時光與文明的一些小跡象;在另外一個歇腳處,山谷裡的一片靜寂突然被嘈雜的馬達聲所撕破,我原先以為是牽引機或掘土機,但結果只是一個除草機,它就在稻田之下,遠遠看去顯得很小。現在,湖泊出現了——波布戈納湖(Palpuogna),它一平如鏡,冷清而碧綠的湖面上,反映著森林與山邊,另外還隱現著3個粗獷的深色懸崖。

這個湖就跟它昔日一樣地美麗而迷人,唯一不同的是,湖泊較低的一端已築起了壩及各種改進設施,而湖邊則停靠了許多汽車。但是,來到了佈雷達,我卻突然感覺到,我緬懷舊事之幽情及重遊舊景的雅好居然徹底消失了。我先前曾想著要在此尋訪我們曾住過一次的小屋,探問一下屋主是否還在。但是一到了這裡,我卻不想這麼做了,我突然覺得探悉老尼可拉及他的親戚早已離開人世,實在並沒有什麼意思。很可能是我早已遺忘的我年輕時候及我第一次婚姻的舊事,在我心中悸動;旅途的勞頓與炎熱的暑氣固然令我感到難受,但是真正在我胸中隱隱作痛著,恐怕還是我生命歷程中的不安之感與悔恨之情,以及我對往者已矣不可復元的悲歎吧!

我一路不停地行經小佈雷達,雖然我很想重訪它,而即使在回程上,我也是匆匆而過。在我對自己的不安之感與悔恨之情作了一番心理省察之後,我並沒有發現我早年生命有任何特別的罪惡或缺失,因為即使有的話,它們也早已被遺忘了,但是我的確再度經驗那種奇怪,沉悶,而永遠無法被壓抑下來的莫名的罪惡感,這種罪惡感對我這一代及我這一類的人打擊很大,如果他們想起了1914年以前的時光的話。任何一個曾被原本平和的世界的首次崩潰以來的世界歷史所驚醒、所震動的人,是永遠無法徹底地擺脫共謀的罪惡感的,雖然這種心理更適合於年輕人,因為歲月與經驗應該已教導過我們,這個問題正跟我們皆具有原罪一樣,我們不必因此而感到良心不安的,我們盡可將它留給神學家與哲學家去煩惱。但是,由於在我一生當中,我所生活的世界已由一個美麗、好玩,以及自得其樂的世界轉變成一個恐怖的地方,因此我有時不免會回復到一種良心不安的狀態。

在這個夏天,我似乎注定要跟過去作另外一次的不期而遇。我這次隨身帶來的讀本並不多,只接到一些轉來的信。有一天,我意外收到一件不經由蒙達紐拉轉寄,而是由我的出版商直接寄達的郵包。郵包裡面是一本新版的《知識與愛情》(Narcissus und Goldmund),這本書在我成書之後,甚至在25年前出版的校對時,我一直沒有再讀過它。我曾兩次將這本小說的手稿由蒙達紐拉攜到蘇黎世,再由蘇黎世攜到Chantarella,我還記得我曾為了書中的兩三章而不眠不休,但是這一切事情已逐漸被我淡忘了,正如大部分的作者在他們逝去的歲月過程所經歷的事情一樣,我從不覺得有任何必要去回想這些舊事。現在,我無意中去翻開它時,它似乎是在向我挑戰,並發現我樂於接受挑戰。於是,《知識與愛情》便成為我這兩星期來的禮物。這本書算是我比較成功的作品之一,它經常在一般人嘴上被談到,但是在他們嘴裡,它並沒有得到稱讚與感佩;恰恰相反,僅次於《荒原狼》,這本書引起了最多的非議與責難。這本書是在德國最後一個戰士與英雄時代結束之前不久問世的,這本書不但沒有戰士精神、英雄色彩,甚至顯得十分懦弱,有些人告訴我說,這本書助長了不可自利的生命慾望;它是肉慾而無恥的,德國與瑞士學生主張禁掉它、燒燬它,而一些英雄的母親,想起了納粹大統領(Fuhrer)及那偉大的時代,甚至用極其無禮的措辭表示他們的不齒。

但是二十年來,我一直沒有去重讀該書並非基於這些原因;事實上,這主要是因為我生活與工作的方式的某些轉變,而無意中促成的。過去,我接到新版的校稿時,我總是設法去重閱它,並借此機會改寫,特別是縮短它們。但隨著我眼睛毛病的增加,我便盡量避免這種工作,而有一段長時間,這個工作甚至由我的太太代勞。但是我本人對《知識與愛情》的愛意,卻未曾絲毫或減,這本書是在我生命力最旺盛的時候寫成的,它曾忍受過無數的呵責與打擊,但是它卻一直挺身為我說話,正如《荒原狼》的情形一樣。然而,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卻如其他的回憶一樣,早已在時間的流程中消逝了,我已不太認得它了,現在我早已封筆了,因此我已可以自由自在地花上一兩個星期恢復這個形象,並設法修正它。

這是一個十分友善而有益的重聚,因為這本書裡沒有任何東西引起我的懊喪與悔恨。而這並不是因為我完全同意它所說的一切,當然這本書是有它的缺點;正如隔了一段長時間我再重讀我的一切作品一樣,我總覺得它有點浪費筆墨,拖得太長,同樣的事情時常用不同的話重複過。也不是因為恐怕重讀舊作會羞愧地發現自己過去才氣不足;這次的重讀可以說是一種自我省察,它再次清楚地為我顯示我自己的限制。

我驚奇地發現,我大部分篇幅較長的小說作品,並不如我寫作時所相信的,能夠像文學大師般地呈現出新人物的新問題與圖像,而只是一些我所熟悉的問題與類型的重複變貌而已,雖然我已進入了生命與經驗的新階段。僅是我的「哥多孟特」(Goldmund)包含在「柯林索」(Klingsor)的胚胎裡,即使在「柯奴波」(Knulp)身上亦可發現到他的影子,正如「卡斯塔裡亞」(Castalia)與「納奇特」(Joseph Knecht)系脫胎於「瑪裡布隆」(Mariabronn)與「納西塞斯」(Narcissus)一樣。

這種認識並沒有使我感到痛苦。它也並沒有減損我的自尊,事實上,它乃意味著某種積極肯定的東西,它為我指出,儘管我存有許多野心並曾花費過不少心力,但是整個來說,我仍然忠於我的本性,且從未放棄過自我實現的道路,即使是在危機與困頓的時候亦然。

我寫作的韻律——它的節拍,它揚起與下落的節奏——對我並不陌生,同時它亦沒有破壞我的過去或我生命中逝去的階段,雖然它所放射的光彩並不是今日的我所能重現的。

這種散文仍然適合於我,而我也並沒有遺忘它主要結構、次要結構,或是措辭的任何東西,更沒有忘記它戲謔式的筆觸,我腦海裡對過去我所運用的語言的記憶,甚至我對作品內容的記憶更清楚,更忠實!

至於其他的——真令人難以置信,我竟然忘記了這麼多!不錯,無論翻開哪一頁或是指著哪一個句子,我都立即可以認出那是我的筆下之作,但是幾乎無論在哪一頁或是哪一章,我卻無法說出下一頁或是下一章是什麼。在我記憶中有些特別動人,特別成功的地方,在重閱之下也覺平淡無奇,甚至有點失望了。至於在我撰寫時覺得有點蹩腳,不能使我完全滿意之處,現在已難以找到了,即使找到了,現在讀起來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在這次仔細而緩慢的重讀之中,我也想起了與撰寫這本書有關的一些事情。在此,我不妨把其中一件事情說出來予你聽聽,因為在事情發生之時,你們當中或許有人在場。

那是在我年近三十之時,我應邀前往史圖加特(Stuttgart)朗誦我的作品,並順道往訪我兒時住過的故居及在我現已不在人世的朋友家中作客。那時,《知識與愛情》的草稿已近殺青,而我事先也沒想到,居然帶了那個手稿,在大庭廣眾之前,朗誦著記述著有關黑死病的那一章。聽眾敬畏有加地聆聽著,那時候,我特別珍惜這種描寫,我筆下的黑死病,似乎在聽眾之間造成了強烈的印象,某種冷寂的氣氛散佈充滿了整個大廳,或許它只是一種不快的沉靜吧。但是在聽講結束之後,我跟一個「小圈子」的讀友在一家氣氛別緻的酒店共進晚餐之時,我卻意外地發現哥多孟特在黑死病區漫遊的那一章,卻強烈地震撼了聽眾的生命直覺。而我自己在當時朗誦之際,則已完全投身於那一章裡,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公開表現了自己新的寫作方式,但我並不是毫不猶豫地上了台的,對於這種新的表現方式,我自己並不敢太過自信,因此我本來是十分不情願接受朋友們的晚餐聚會的。而在聽講結束之後,不管好歹,我總算感覺到,我周圍的人在聽完了我的故事之後終於鬆了一口氣,並以加倍的熱情擁抱著生命。

在這次的晚餐聚會裡,大眾狂野而嘈雜地爭著座位,爭著叫服務生,爭著要菜單與酒牌,到處看到笑臉,到處聽到歡叫聲與喜氣洋洋的祝福聲,我旁邊的兩個朋友為了叫火腿蛋或什麼的,不得不拉開嗓門大叫,以壓制周圍的一片吵鬧聲。我覺得自己就像進入了哥多孟特酒酣耳熱的境地裡,哥多孟特在熱切求生的群眾之中,為了麻醉對死亡的恐懼,往往盡情豪飲,忘形於狂歡盡興之中。但是我畢竟不是哥多孟特,由於跟這種縱樂之歡格格不入,甚至厭棄有加,我反而有一種失落感,對我而言,我是無法忍受它的。因此我橫步到門口,偷偷地溜走,溜得不見人影,以免被人發現又被拖了回去。這是不漂亮,也是不光彩的舉動,我自己也知道,但它卻是我無法克服的一種直覺反應。

畢竟,我以後只再作過一兩次的公開朗誦,因為我已發誓不再作這樣的公開亮相。

現在,在我寫這些札記之時,這個殷嘉定的夏日也即將溜走了,這是我整理行裝,準備離去的時候了。寫這些東西給我增添的麻煩並不值得;隨著年華的逝去,我已有力不從心之感了。我帶著些微失望之感,動身返家,我體力的衰頹固然令我失望,但更令我失望的是,我已無法寫出比這封公開信更好的東西了——畢竟,我虧欠你們這件東西已有好久的時間了。

雖然如此,但是前頭至少還有一些美麗的東西在等著我,我途經瑪洛亞(Maloja)與夏維納(Chiavenna)的美麗歸途——從高山的冷清中,進入夏霧朦朧的南方,進入梅拉(Mera)、海灣,以及一些小城鎮,一直到達柯莫湖(Como),湖邊的花園牆壁、橄欖樹,以及夾竹桃樹——永遠是個迷人、令人心曠神怡的旅途。我將再度懷著感激之情,放開心胸去呼吸著這一片令人回味無窮的芳香。

珍重吧!再見,朋友們!

《孤獨者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