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馮道什麼都沒有寫,他只是在做樣子。馮道正利用這段極短的時間,搜腸刮肚地備詞。
李存勖還在怒目圓睜,緊緊盯著馮道,這應該是李存勖第一次讓馮道起草公文,他也想利用這次機會親自考察一下馮道的臨變措辭能力。
……
小半天過去了,馮道絲毫沒有動靜,筆尖停在紙上,筆尖上不斷滲出來的墨汁已經把紙湆出了一個黑圈。
李存勖似乎看到了外星人,他緊緊盯著面無表情的馮道:你就是這麼給我當差的?
「寡人說話,馮先生沒聽到嗎?」
李存勖臉上有些慍色,正欲發作。如果這個鄉巴佬寫不出文章來,立馬叫他卷舖蓋滾蛋!
馮道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慌亂,他在這極短的時間內,已經想好了如何替郭崇韜打圓場。
「臣自偽燕來歸,幸得大王賞器之,以臣不才而用之,臣豈敢不以犬馬之力報效國家?今大王命臣擬文責崇韜,臣食吾君之祿,自當謀君之事。」馮道小心翼翼地說完這句話,瞟了一眼李存勖。
李存勖沒有任何反應,他還在盯著馮道。馮道低下了頭,但李存勖鼻孔裡發出來的沉悶聲,馮道聽得非常真切。
「大王順天應命,南下屢破偽朝,友貞震怖,其運不久矣!今者君臣一體,將相睦和,誠國家之福,社稷之幸。若因一時之忿,輕逐大將,自壞長城,豈非友貞之福?又豈非我國家之禍?崇韜為人忠讜無二,大王亦以國士器之,即使崇韜言語冒犯大王,也是為社稷謀力,無一及其私。臣斗膽請言之,崇韜此諫,並無不當之處,伴食太多,遂成冗費,非社稷百姓之福。退一萬步,大王認為崇韜此諫悖謬,不用便是了,何必與臣下一爭短長,天下人聞之,三人成虎,必有言大王輕忽大臣者,恐有傷我王懷恕之仁。若敵國聞吾君臣失和,必喜而攻之,又豈是社稷之福祉?臣草莽之人,言語粗鄙,然一腔肝膽必期於報我主盛恩於萬一,崇韜無罪不當責,請大王長思而恕之!」
馮道性格溫雅,談吐清素,喜怒不形於色,這類知識分子說話向來是輕言輕語的,從來不會攘臂大呼小叫。同樣是知識分子出身的五代宰相,後周王樸性格剛硬,談吐如劍鋒,連趙匡胤都懼他三分。
王樸說話烈如火,馮道說話柔似水,從同性相斥的性格角度來講,馮道和李存勖才是絕配。最重要的是,馮道給足了李存勖面子,並沒有讓李存勖覺得下不來台,李存勖剛才在氣頭上,經過馮道這番理論,李存勖冷靜了下來。
馮道說得沒錯,一旦河東君臣失和的消息傳遍天下,想必汴梁城中的朱友貞做夢都能笑醒。最可怕的是,如果重責郭崇韜,以後河東文武群臣誰還敢直言敢諫,離心離德,離完蛋也就不遠了。
李存勖應該還考慮到了更深的一層,郭崇韜在軍中威望甚高,如果李存勖此次紆尊降貴,當著天下人的面,要把軍權交給郭崇韜。雖然這是賭氣話,但這話一出口,李存勖豈不是承認在理論郭崇韜有接管軍隊的合法權力?在亂世中混江湖,失去了軍權,李存勖什麼都不是。
冷靜下來的李存勖已經不想再和郭崇韜鬥氣了,但還有一點,他身為堂堂晉王,總不能低三下四地去向郭崇韜道歉,這需要郭崇韜給李存勖一個台階下。
好在郭崇韜也足夠聰明,這種事情把晉王惹毛了,對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或許是在什麼人的指點下,就在馮道剛勸完李存勖的當口,郭崇韜突然出現在李存勖的面前,伏地請罪。
頭腦發熱的李存勖被馮道的一盆冰冷的洗腳水給澆醒了,他已經意識到了郭崇韜對於他滅梁稱霸的極端重要性。自從郭崇韜出任中門使,主掌軍權以來,《冊府元龜·佐命部》對郭崇韜的稱讚極高:「軍籌計劃,多所參決,艱難戰伐,靡所不從。」元末宋初的史評家胡三省也認為郭崇韜是弱晉之所能吞併強梁並滅蜀的最關鍵人物。
李存勖脾氣再暴躁,也知道一點,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砸自己的鐵飯碗,傻子才會這麼幹,而郭崇韜就是李存勖賴以謀生的那隻鐵飯碗。
李存勖微笑著用左手攙起郭崇韜,指著馮道告訴郭崇韜:「非馮先生,寡人幾誤卿甚矣!」
郭崇韜用非常感激的眼光看著馮道,深深下拜,馮道則滿面惶恐地還禮,口稱:不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