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變情場,情場成戰場。圍繞著呂雉的愛情爭奪戰,導致沛縣的權力鬥爭,進入了空前白熱化的階段。
縣令原本就和劉邦水火不容,而他志在必得的呂雉,又被劉邦抱得美人歸。再加上呂公的公然反水,這一切都意味著對縣令的強烈羞辱。
縣令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沒有證據表明縣令對劉邦採取了報復措施,但是必然的結果卻到來了——劉邦在押送罪犯前往驪山的路上,棄職逃走了。他說逃就逃,說走就走,沒跟任何人打招呼。
這是劉邦至少第三次犯法了,於是官方發佈通緝令,胥吏出動,四處去抓捕劉邦,但是劉邦逃得蹤影也無,於是胥吏就把呂雉捉進了監牢:
任敖者,故沛獄吏。高祖嘗辟吏,吏系呂後,遇之不謹。任敖素善高祖,怒,擊傷主呂後吏。(《史記·張丞相列傳第三十六》)
這段文字說,任敖這個人,以前曾是沛縣的獄吏,是劉邦手下的小弟。當劉邦再次犯罪潛逃之後,呂雉被胥吏捉進牢中,而且遭到羞辱。眼看老大的女人被羞辱,任敖小弟怒不可遏,當場發作,打傷了羞辱呂雉的小吏。
事情鬧大了,於是蕭何急忙去找縣令,獻了一條妙計。
蕭何說:「劉季不歸案,抓了呂雉也沒什麼用,而且還傷害到你和呂公之間的友情。依我看,不如放了呂雉,她一定會偷偷溜出去找劉季,到時候我們就可以跟在她的後面,把劉季捕獲歸案。」
縣令大喜,就批准了這個抓捕計劃。
沛縣這邊密設羅網,佈置圈套,要誘捕逃犯劉邦。可問題是,好端端的,劉邦為什麼突然棄職逃跑呢?
劉邦棄職而逃,是因為他的心理崩潰了,不逃不行了。
非逃不可!
導致劉邦心理崩潰的最大原因,是他對自己人生的思考。
這種思考,應該是在他擔任亭長之後,赴咸陽服徭役之時,就已經開始了。當時劉邦恰好遇到秦始皇車仗出巡。他站在人群中,不無失落地說,唉,看人家,這才是純爺們兒——「大丈夫當如是也。」
這個感慨,明智的史家不吭聲,缺心眼的史家則縱情謳歌,稱劉邦素有大志。這個大志真的有,但不過是劉邦目睹了暴力主義的最高境界而已。這時候他意識到,既然要玩狠的,那就要玩到最狠。否則的話,你玩來玩去,不過是給狠人墊背,這有什麼好玩的?
沒有最狠,只有更狠。人世間最大的悲哀,莫過於你接受了暴力主義法則,卻發現自己不是最狠的。你明明不狠卻跟人家玩狠,這豈不是很悲催?
要怎麼樣做,才能成為最狠的呢?
我們不知道劉邦是否得出了什麼結論,但我們知道當時及此後的歷史,可以借此觀察劉邦的心路情境。
比如說,秦始皇之所以成為最狠的,與他個人的努力關係並不大,甚至根本就沒有關聯。他只是投胎投准了,再加上當時諸多風雲變幻、宦海潮翻,三折騰兩顛倒,歷史的巨浪,把秦始皇拋到了秦國這輛精心鍛鑄的強大戰車上。戰車疾駛而過,碾碎了天下人的夢幻。秦始皇是那個恰好坐在車上的人,即使他不坐在車上,也不會改變這最後的結果。
結論:你有多狠,不取決於你的拳頭,而取決於你手中的武器。
拳頭狠不過刀子,刀子狠不過戰車。
劉邦,他需要一輛戰車。
可是秦始皇所乘坐的戰車,是經由秦國幾代人鍛鑄而成的。而平民背景的劉邦,誰又會替他鍛鑄戰車?
日後劉邦的經歷證明,他確實認真思考過這些問題,但在當時,他的心理卻在走向崩潰,再也無力承擔那巨大的負荷。
劉邦四十八歲那年,秦始皇已經退場了,秦二世徵召役夫,修築驪山陵墓。身為泗水亭長的劉邦,負責將沛縣符合條件的罪犯抓起來,押送驪山。但是這些罪犯非常調皮,不聽話,半路上趁劉邦不注意,就會撒腿逃走。一路行來,逃走的罪犯越來越多。劉邦意識到,如果繼續往驪山走的話,等到達指定地點,也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這工作不太好幹。
劉邦終於發作了,秦始皇這個王八蛋,他怎麼琢磨出來這缺德工作的呢,嗯?讓你這個楚國人,替秦國抓楚國人,再押送他們去服苦役。楚國人恨你入骨,而秦國卻以罪犯逃走、工作不力為由懲罰你。就因為幹了這個泗水亭長,你劉邦從此兩面不是人,這又是何苦呢?
走到豐西大澤,劉邦停了下來,自己開始喝悶酒,喝到晚上,他站起來,解開罪犯身上的繩子,說:「算了,你們不是想跑嗎?那就快點跑吧。我劉邦從此也要遠走高飛了,希望我跑得比你們更快。」
大多數罪犯喜出望外,立即四散狂逃。但還有十幾個留了下來,他們說:「老大,你讓我們跑,可我們也沒地方可去。乾脆我們跟著你,你往哪兒跑,我們就跟著你去哪裡。」
可是劉邦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跑,只能先喝酒,喝多了再說。
喝過酒後,大家向著大澤出發了,反正是要往荒無人煙的地方走,不能讓其他地方的亭長把自己抓住。大家在夜間的草叢小徑上胡亂地走,走著走著,前面的人突然驚叫著跑了回來,報告說:「前方有條大蛇擋在路上,咱們還是換個方向吧。」
劉邦卻是喝得太多,說:「壯士前行,有進無退,有什麼值得害怕的?」
於是劉邦搖搖晃晃走上前,果然看到一條蛇,橫在路當中,被劉邦拔出劍來,撲哧哧一通砍剁,可憐的蛇,它以為居於深山大澤就安全了,哪裡知道人這種動物太野蠻,會追到這裡殺了它?
這一段,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漢高祖斬白蛇起義了。
《史記》中記載說,劉邦殺了白蛇,繼續前行。後面的人匆匆趕路,忽然聽到一個哭聲,仔細一看,卻是一個老婆婆,正坐在荒野裡哭。有人走過去問:「老婆婆,大半夜的你不洗洗睡覺,在這裡哭什麼?」老婆婆回答:「我的兒子,是白帝子,他剛剛被赤帝子給斬殺了,所以我哭泣。」眾人認為這老婆婆亂說,就要揍她,可是忽然一陣風來,老婆婆消失了,只留下哭聲裊裊,縷縷不絕。
有關這段記載,國學大師呂思勉進行了認真嚴肅的研究,研究後,呂思勉抬起頭,對大家說,劉邦瞎掰,牽強又附會——「赤帝子之說,則又因高祖為沛公旗幟皆赤而附會,未必與行序有關。《史記》本紀言旗幟皆赤,由所殺蛇白帝子,殺者赤帝子,疑出後人增竄,非談、遷元文。」
呂思勉大師的意思是說,弄出來高祖斬白蛇這段,大概或許有可能,估計多半差不多,是因為劉邦手下的人,出動時都打著紅旗,遠遠看去一條紅線在晃動,好似一條大赤蛇。結果就附會出這麼一段美麗的傳說。
此後的劉邦,就落草於芒碭山,做了一名快樂的強盜。
芒碭山在現在的河南永城東北、安徽的碭山之南。恰恰在這個時候,秦始皇死在東巡路上,秦二世等押著屍體,匆匆返回咸陽。劉邦察覺四周動靜異常,堅定不移地認為,這是秦始皇找他單挑來了,就躲藏於山澤岩石之間,不讓任何人找到自己。
實際上,秦始皇壓根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劉邦這麼一隻動物的存在。秦始皇是出來尋找長生不老丹的,但丹藥沒有找到,就死在路上。秦二世急著回去屠殺自己的兄弟姐妹,壓根就不知道還有劉邦這號人物。
以劉邦當時的名頭,怎麼可能值得秦始皇親自出手?
但劉邦卻堅信,秦始皇知道他,所以親自登門挑戰來了。
值得揣摩的,是劉邦的這種心理:自大多疑——近乎自大狂般的多疑心理!
這種心理,是歷代帝王共同的特徵,蓋因帝王之業,是一種超限之競爭,其殘酷血腥,完全違背了最基本的人性。正常人是玩不來這種殘酷遊戲的,只有自大狂、被迫害狂與多疑症患者,才能夠適應這種殘酷遊戲。
在行將爆發的楚漢對峙之中,劉邦大搞統一戰線,把項羽家族的許多人都轉型為間諜,而劉邦這邊,卻沒有一個項羽的人。正是因為劉邦患有多疑症,而項羽卻是正常人。間諜是無法在劉邦身邊立足的,因為他多疑。
多疑症患者劉邦,繼續他的快樂遊戲。《史記》記載說,他老婆呂雉衝破牢門,跑到芒碭山來找他,一找一個准。劉邦問為什麼呂雉總能找到他。《史記》載,呂雉說她是通過觀察天上的雲彩,劉邦的頭上,總有朵彩雲飄呀飄。
這段記載,不需要國學大師出場,我們也知道是瞎掰。所謂劉邦頭上的那朵彩雲,不過是他戴習慣了的竹皮大斗笠。而呂後之所以能夠找到他,這更沒什麼稀奇之處。其實誰都知道劉邦藏在哪兒,可除了老婆呂雉,別人才懶得去找他,找他幹什麼?他那麼多疑。
就在劉邦和呂雉,在芒碭山裡愉快地度蜜月的時候,陳勝吳廣揭竿而起,掀起了推翻暴秦的歷史篇章。
劉邦的機會,終於來臨了。
劉邦的生命,也終於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