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省文獻委員會編纂的《重修台灣省通志》,卷一「大事志」有這麼一條:
一九四九年五月三十一日,上海抗拒「共匪」之國軍部隊,近已完成保衛任務,一部撤退來台。
這裡記載的「一部」,其中有一個人是我,我這「一粟」由此傾入台灣這個大米倉。
這年我二十四歲。
我本來在上海軍械總庫當差,國共內戰,爭奪上海,五月二十六日上海易手。「末日」之前,五月二十四日,我帶著父親尋路,夜間擠上一條船,只見甲板上坐滿了軍人,誰也不知道這條船開到哪裡去,天空灰白色的雲層很厚,不見日月星辰,所幸海上沒下雨,風浪也很小。
日日夜夜,好不容易看見右方有水氣飽滿的綠色山丘,前面有顏色單調的陳舊倉庫,船停在水中等待進港,有人搖著舢板來賣大多數人都沒見過的水果,說我們聽不懂的話,使用我們沒見過的錢。
這是台灣!這是基隆!原來這條船的目的地是台灣。依當時局勢,它可能開往廣州或者海南島,這兩個地方已是朝不保夕,所有撤出華東華南的人都渴求奔向台灣,台灣限制入境,多少有辦法的人來不了,我們竟無意中得之,似幻似真,如同夢境。
這才知道船上載滿軍火,台灣歡迎軍火,我們是沾了光。這才發現「上校爺爺」住在艙裡,他是軍械總庫的副總庫長。這才發現我們蘭陵王氏家族落難的子弟(總有二十幾個人吧?)也擠在甲板上人堆裡,論輩分,兄弟叔伯爺爺都有。他們從家鄉輾轉逃到上海,上校爺爺安插他們在軍械庫當兵吃糧,最後關頭又通知他們上船。
這些族中子弟都是大地主之家的少爺,奉父母之命早婚,中共搞土改清除地主,大家紛紛逃亡,有人帶著太太孩子。由一九四五逃到一九四九,離開上海是最後一步,他必須和眷屬分手,這一去何年重逢?有人叮囑妻子「你等我兩年」,意思可能是兩年以後我一定回來,也可能是兩年以後你可以另外嫁人,妻子斷然回答:「我等你二十年!」那時候認為二十年就是天長地久了,誰料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
沒有人通知或者暗示我可以上船,我能脫身是個奇跡。那時我受到的打擊太多,感覺近乎麻木,對上校爺爺的差別對待沒有什麼反應。多年後回想當初,天津失守,我做了共軍的俘虜,一個多月以後逃到上海,我還穿著解放軍的破軍服,給人多大想像的空間!在那種情況下,上校爺爺還安排我到分庫去佔一個上尉的缺額,那是多大的擔當(上校爺爺萬歲!),最後上海也得撤退,那時國軍已經知道中共的間諜厲害,倘若我帶著一顆自殺炸彈上船,與滿船軍火同歸於盡,那還了得。上校爺爺作了他該作的考量。
好了,俱往矣!由瀋陽經秦皇島到上海,上校爺爺是我的福星,我感激他。回望大海,上海到基隆的路程四一九海里(七七六公里),台灣海峽的寬度一三○公里,幸虧世上還有這個台灣!
基隆多雨,我們上岸那天是好日子,軍方在碼頭上擺好一行辦公桌,為這批官兵辦理入境登記,每個人的姓名、年齡、籍貫、級職都寫在十行紙上。我趁機會向他們討了幾張十行紙,他們一張一張地給,我一張一張地討。登記後有人把隊伍帶走,惟有我們軍械庫的人仍然留在碼頭上,據解釋,這是因為船上軍火還沒交卸。
人群散盡,我回頭一看,碼頭的另一端,竟然站著我的妹妹。
多少人讀過《關山奪路》之後問我,「你和妹妹弟弟分散後又怎樣團聚的?」他們聽見基隆碼頭這一幕,無不嘖嘖稱奇。妹妹和弟弟原在流亡中學讀書,共軍渡江東南潰敗時,單一之、王遜卿兩位老師帶領他們奔到上海(單一之、王遜卿萬歲!),防守上海的湯恩伯將軍安排他們登上開往台灣的船(湯恩伯萬歲!),他們比我早五天離開上海,船到基隆停留,準備開往澎湖。他們在基隆的那幾天,妹妹天天到軍用碼頭守候,盼望我和父親也能撤到基隆。多年後,我回想那不可能的重逢,心情激動,可是我當時神經麻木,相對默然,只能旁聽她和父親絮絮對談。
有一件事情必須做,我坐在水泥地上寫稿子,希望在茫茫虛空中抓到一根生命線。基隆碼頭很清靜,我隨身有一支自來水鋼筆,裡面還有墨水,辦理入境登記的時候,我向他們討來的幾張十行紙,正好派上用場。我完全不能寫抒情文,喜怒哀樂心如刀絞,我必須把它當做病灶,密封死裹。我也不能寫對台灣的第一印象,我看風景人物都模糊飄動,好像眼暈瞳花。我整天近乎眩暈,基隆那些日子每天上午晴朗,午後陣雨,怎麼我看亞熱帶五月的陽光是灰色的,而且帶著寒氣。回想起來,我那時是個病人,可是我居然寫出來到台灣以後第一篇稿子。我已忘記寫了些什麼,寫完,隨手化了個筆名,去找郵局,那時郵局有個小小的窗口,窗台下擺著一張桌子,一瓶漿糊。我用十行紙糊制信封,把稿子寄給台北《中央日報》副刊,發信地址寫的是基隆碼頭,沒錢買郵票,註明「萬不得已,拜託欠資寄送」。我把信投進去,像個小偷一樣逃出來。
過了幾天,這篇文章登出來了,沒想到這麼快!我看見那片鉛字,這才覺得自己確實由海裡爬到岸上。好了,台灣「四季如春」,凍不死人,我能「煮字療饑」,餓不死人,苟全性命,與人無爭,氣不死人。後來我打聽誰是中央副刊的主編,有人告訴我他叫耿修業(耿修業萬歲!)。
一九五○年八月參加暑期青年文藝研習會,耿先生來演講,我們問他怎樣選稿,他說處理來稿有兩大原則,「快登或者快退」。他說每天大約收到一百篇文章,由三個人審閱,當天晚上選出優先採用的文章立刻發排,第三天就可以見報,再選出幾篇長長短短的文章列為備用,以備適應版面的需要。第二天又會收到大約一百篇文章,頭一天剩下的稿子已經沒有機會,助理人員馬上退回,作者早日收到退稿可以早日另作安排。
後來知道,協助耿主編看稿的兩個人是孫如陵和李荊蓀,他們三位新聞從業的資歷很深,學問和道德修業很高,這樣三位高水準的人經營副刊,那年代再無第二家報紙可以做到。後來我做了新聞界的新兵,跟他們又結了許多因緣。
為了投稿,我得想一想我對台灣瞭解多少。歷史老師講甲午戰爭講得很詳細,國文老師教「台灣糖,甜津津,甜在嘴裡痛在心」,教得很認真,這些材料人人知道,副刊主編大概沒興趣。
山東鄉賢王培荀在他的《鄉園憶舊錄》裡說,台灣玉山的山頂上全是白玉,那些玉是裸露的,並不藏在石頭裡,山中有惡溪、毒獸、生番,人不能近,沒法開採。這又說得太離譜了,主編會朝字紙簍裡丟。
《隨園詩話》引詠台灣詩:「少寒多暖不霜天,木葉長青花久妍。真個四時皆是夏,荷花度臘菊迎年。」詩雖然平常,人家說台灣四季如春,他說台灣四季皆夏,有點新鮮,可以入眼。
中國大陸有一首民謠:「台灣的水,向西流,花不香,鳥不鳴,男無義,女無情。」惹得多少台灣人怒容滿面,「外省人歧視台灣人」,這是一個重要的證據。但是我說,這首民謠並未在民間流行,它是李鴻章寫在奏折裡安慰慈禧太后的。甲午戰敗,割讓台灣,李鴻章很難過,慈禧心裡的滋味又豈能好受?所以李鴻章故意貶低台灣的價值,君王專制時代臣子如此進言,乃是盡忠,大家也諒解他言不由衷。我裝做很博學的樣子提出假設,這首民謠恐怕是李鴻章的幕僚捏造出來的吧?怎麼沒從別處看到同樣的記載呢?我料定主編不會去查考,果然,文章在中華副刊登出來了。
二表姊常常笑我「一肚子沒有用的知識」,現在有用了,可以換錢。
上海軍械總庫撤銷,我一度到台北軍械總庫就食,那時台北軍械總庫設在台北市信義路一段,離台北賓館很近。後來庫址遷移,原地蓋了大樓,《青年日報》就在那座大樓裡。
台北總庫出了一個名人,他在總庫做經理組長,後來因瀆職下獄,國防部軍法局長包啟黃冤殺了他,他的太太在百齡橋上攔住蔣介石總統的座車告狀,蔣氏槍決了包啟黃。包是中將,又是紅人,這樣一位將領既未通敵謀叛,也非臨陣退卻,僅因操守問題處死,前所未有,轟動社會。後來知道包啟黃的罪名是貪污,而貪污僅是表面文章,其中另有隱情,生出許多內幕報道。
台北總庫也產生(或幾乎產生)一位作家,他的名字叫王曰元,那時他的階級是上尉,儀表英俊。寶島姑娘陳素卿和外省青年張白帆殉情,各報以巨大篇幅追蹤報道,《中央日報》以全版刊登讀者投書,王曰元寫了一篇大約三千字的文章,題目很長:「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終須累此生!」《中央日報》連文帶題處理成一個「頂天立地」的邊欄,十分醒目,讀過的人都叫好。我和他因此有共同語言。
總庫長於敬濂少將,我和他有一面之緣。當局下令裁汰老弱病殘及「不適任」官兵,我在不適任之列,人事部門通知我去領遣散證明書,我趁機會申請正名,希望把我的本名王鼎鈞寫在證明書上,這樣我就可以再也不必冒充王鶴霄。承辦人教我去請示總庫長。
於敬濂將軍很謙和,他答應了我的請求。證明書共有兩聯,承辦人在發給我的那一聯填寫王鼎鈞,在存根聯填寫王鶴霄,又在存根旁邊寫了三個小字:王鼎鈞,加上括弧,好在遣散證明書沒有「籍貫」一欄,省去許多斟酌。我憑遣散證明書領到國民身份證。
那時退役制度尚未建立,對待離營士兵簡直就是驅逐,允許帶走兩套舊軍服,發給老台幣五百六十元(依名作家羅蘭記述,彼時炒米粉一客老台幣七百元)。那時撤退來台的軍隊多半席地而臥,士兵離營時可以把蓆子捲起來背著,那一張蓆子使我心酸,異鄉人倒斃路旁,好心人收屍,就是用一張草蓆把屍體裹起來。
我是軍中的文官,又不是台北總庫編製以內的人員,除了一張證明書,什麼也沒有。我一點也不介意,只覺得一身輕鬆,有了這張證明書我可以辦國民身份證,有了身份證就有了生存的基本保障,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那時候,妹妹和弟弟度過「山東流亡學生澎湖冤案」的恐怖,可以安心讀書,父親蒙蘭陵另一位族長王一然先生援引,到台中縣政府就食,全家「草草粗定」。一然先生也是祖父級人物,做過河北完縣最後一任縣長,我們稱他為「縣長爺爺」,背後笑他犯了地名,「完縣」,真的玩完了!他很有族長的威嚴和責任感,憑他一點殘餘的人事關係,處處照顧本鄉本族落難的人。
上校爺爺,縣長爺爺,蘭陵宗法社會的完美典型,蘭陵王氏族譜應該有他倆的「大傳」。
我在台北專心投稿。我到衡陽路成都路幾家書店文具店買稿紙,店員瞠目以對,可見當時投稿的人很少。那時候台北各報副刊篇幅很小,副刊上的文章大半來自翻譯的「羅曼史」和中國歷史掌故,有人表示不滿,稱翻譯為「抄外國書」,稱歷史掌故為「抄中國書」。
當台灣尚未參加國際版權公約,翻譯家可以自由使用外文原材,以美國雜誌上的「小幽默」最受歡迎,多產者為陳澄之,他是「華北新聞」著名的翻譯快手,在資訊閉塞的年代,他能看到多種外文報刊。台大文學院院長錢歌川,也曾以「味橄」為筆名,經常客串。
那時「小幽默」偶爾還有種族歧視的意味,例如說,一個猶太人到紐約市中央火車站買票,他對售票員說「春田城」。美國有好多個州都有春田城,售票員問他哪一個春田城?猶太人忽然反問:「哪一個最便宜?」
有些「小幽默」流露反共思想。例如說,東歐某共產國家有一個老百姓養了一隻鸚鵡,「鸚鵡能言」,常常學他說話。有一天這只鸚鵡不見了,他急忙向警察局備案:「本人今日走失鸚鵡一頭,以後該鸚鵡在外一切言論,本人概不負責任。」
我很喜歡這些小幽默,年輕時的我缺乏幽默感,需要補課。
古人留下的掌故軼聞很多,這種材料取之不盡,那時許多讀者的趣味保守,貪戀「溫故」,即使以前看過了,再看一遍也無妨。我不能「抄外國書」,可以「抄中國書」,每天坐在省立圖書館東翻西檢,圖書館設在新公園裡,門前一條大馬路就叫館前街,直通台北火車站,旁邊就是中央日報社。現在聽說新公園改稱二二八公園,省立圖書館也搬走了,唉!《中央日報》也停刊了。
那時別人「抄中國書」,大都是從書中選出一件事情加以註釋評點,我能把好幾件相似或相連的事情組合在一起,可以說後來居上。例如以「太陽」為主題,抄下夏日可畏、冬日可愛,野人獻曝,日近長安遠,再加上大文豪歌德的遺言:「打開門板,多放些陽光進來!」中西兼顧,很豐富也很靈活,全文只有五六百字,我能做到密中有疏,並不呆板擁擠。
我還能配合新聞。胡適的一句話也成新聞,他說當年有人拿他的名字做對聯,上聯是「胡適胡適」,下聯是「方還方還」,方還是浙江省政府秘書長。我立刻來一篇「小談人名對」,我說有人用「徐來徐來」對「胡適胡適」,徐來是電影女明星,比「方還」有趣。我說還有人用「胡適之」對「孫行者」,用「馬星野」對「牛天文」。我還能繼續延伸,提出明代的王紱是「九龍山人」,陶淵明自稱「五柳先生」,宋人鄭俠別號「一拂居士」。
一九五一年「聯合版」創刊,《聯合報》的前身。副刊編輯牟力非為我寫的掌故開了一個小專欄,名叫「飲苦茶齋筆記」,齋名出自張恨水的詩:「愛摶黃土種名花,也愛當壚煮苦茶。」中華副刊也給我開了一個小專欄,名叫「切豆腐乾室隨筆」。那時兩報副刊和我通信都用「副刊編輯室」署名,沒有私人聯繫。
一九四九年,台北各報副刊的稿費都是每千字新台幣十元,拿當時的物價比量,這個標準很高,據《台灣報業演進四十年》(陳國祥、祝萍合著),日報每月訂費新台幣七元五角。我到中華路吃一個山東大饅頭,喝一碗稀飯,配一小碟鹹水煮花生米,只要一元五角,我憑一千字可以混三天。我買純良墨水一瓶,一元五角。楊道淮《流亡學生日記》,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出版,書中記載副食費每人每天菜金新台幣三角二分。周嘯虹《三十功名塵與土》(爾雅),提到少尉月薪五十四元。《重修台灣省通志》,一九四九年六月公教人員調整待遇,僱員每月新台幣五十元。我不厭其煩記下當年的物價和待遇,為的是證明各報在流離動盪之秋,財政拮据之中,依然這樣重視副刊。
我投稿很勤,從未接到退稿。前後化用了五十幾個筆名(魯迅用過一百三十幾個筆名),如果同一個名字出現的次數太多,就會有人誤會主編搞小圈子。我從未拜訪任何一位主編,主編也像新聞版編輯一樣,選稿,發稿,不對外連絡。報館也沒辦過作家聯誼會,那時台灣還沒這個風氣。
作家的筆名都有寓意。潘佛彬筆名潘人木,吳引漱筆名水束文,都用拆字法。彭品光筆名澎湃,用諧音法,他是海軍出身。駱仁逸筆名依洛,他跟哥哥來台灣,嫂嫂對他很照顧,長嫂比母,精神上依附嫂嫂,他嫂嫂的名字裡有個「洛」字。王林渡筆名姜貴,「薑桂之性,老而愈辣。」黃守誠先叫歸人,當然是懷鄉,後叫犁芹,自己說要像老牛一樣在台灣耕種(第一個皈依本土的外省作家?),王慶麟筆名痖弦,我偶然發現出處,某一本詩話裡說,詩的最高境界是「痖」,最好的詩你說不出好在哪裡。我的筆名裡也有我的心情,我的思考,我的解脫,我的暗示,不能一一寫在這裡。
筆名產生文壇趣談。耿修業筆名茹茵,讀者以為是女作家,他是用筆名「紀念一個親人」,背後或有迴腸蕩氣的故事。馮放民筆名鳳兮,也有人以為是女作家,其實出自「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一片陽剛。孫如陵筆名仲父,據說是「中副」的諧音;父親的弟弟也叫仲父,有人抱怨讀他的文章還得比他矮一輩。姚朋筆名彭歌,林海音敏感,認為是「朋哥」的諧音;王世正筆名石振歌,專欄作家應未遲(袁暌九)揭露,那是「世正哥」的諧音,女作家提起兩人直呼姚朋、王世正,認為彭歌、石振歌「那是他太太專用的稱呼」。至於魯迅,人皆不知涵義,有人開了個玩笑,認為應該是「俄國人」Russian。
那時台北街頭很難找到零售報紙的地方,各報在熱鬧的地方豎立閱報欄,張貼當天報紙。西門町圓環的閱報欄陣容浩大,《新生報》、《中華日報》、《中央日報》、《掃蕩報》、《民族報》、《全民日報》一一在列,偶然看見《中國時報》的前身《徵信新聞》,僅有四開一張。那個年代,台北市民真愛看報,也真捨不得買報,每天早上,看牌前面擠滿了人。我總是先看副刊,找我投去的稿子,有時候副刊上留下一個方形的黑洞,我總是到火車站前的閱報欄查證,看是誰的文章被人挖走,不止一次,居然那是我的文章,我受到鼓勵。
剛剛創刊的《民族報》版面比較簡陋,想是財力不足,但是新聞和言論都向前衝刺,朝氣蓬勃。我讀來過癮,不覺技癢,寫了一篇文章指陳軍法的缺點,兩千多字,對我來說,那篇文章太長了,應該很難見報,誰知《民族報》用它做第一版左下方的邊欄,那個位置本來屬於政論家的重要評述,怎麼輪到我!這個鼓勵對我太大了。後來知道《民族報》的總編輯是葉楚英,那篇文章也許是他發下去的吧?我那時不懂事,沒有抓住機會去拜識他。
不止如此,那時上校爺爺罷官,我到集集鎮去探望他,先坐縱貫鐵路火車到二水,改乘運輸木材的小火車,入山漸深,森林如綠色隧道,密雲之下霏霏有濕意,想起「山色空濛雨亦奇」。集集車站用木材建造,別出心裁。下車後憲兵盤查,發現我沒有差假證,帶我到辦公室接受隊長詢問。隊長辭色嚴厲,命令我把口袋裡的東西全掏出來擺在桌子上,他一一檢視,其中有一張《中央日報》副刊的稿費單。「稿子是你寫的嗎?」我說是。「裡面寫的是什麼事情?」我照實回答。他依稿費單上的日期找到報紙,仔細閱讀那篇文章,立即表情放鬆,語氣和善。「你記住,以後出門一定要帶差假證!」讓我過關。他好像認為「給《中央日報》寫文章的人不會變壞」?那時《中央日報》受讀者大眾信任,可以想見。想不到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中央日報》已經因為「沒有銷路沒有廣告」停刊了!
且說那時,密集的鼓勵更堅定了我要做作家的決心。今天回想,並非我的文章如何出色,而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個不會賭博的年輕人,初次坐上牌桌,往往手氣順極了,這一把通吃,下一把又是通吃,資深的旁觀者點頭嗟歎:賭神菩薩要收徒弟了!自此以後,這個年輕人就要迷上牌九,無怨無悔。世界三千六百行,有貴有賤,有逸有勞,有窮有達,每一行都有傳人,千年萬年,連綿不絕,都有這樣類似的接榫。
一九四九這一年,耿修業主編《中央日報》副刊,孫陵主編《民族報》副刊,鳳兮(馮放民)接編《新生報》副刊,稍後又有徐蔚忱接編《中華日報》副刊,大將就位,副刊左右文學發展的態勢形成。各副刊的內容風格逐漸蛻變,出現女作家的綿綿情思和反共文學的金鼓殺伐,彼此輪唱。那一年,這些副刊養活我,補助我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