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燈:胡適從我心頭走過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國民政府遷到台北,共軍奪得大陸江山。「國民黨為何一敗塗地」?從大陸逃到台灣的人急於探索答案,那時你在各種場合都可以聽到人人有個「假使」:假使一九四五年九月在重慶殺掉毛澤東,假使馬歇爾不來調停國共衝突,假使不裁編軍隊,假使不行憲選舉,假使不發行金圓券……

許多人藉著「假使」推卸責任,歸咎別人:輿論取悅中共,學潮幼稚瘋狂,奸商興風作浪,官吏貪污無能,軍隊驕悍愚昧,黨部與民眾脫節,一一發掘出來,萬象雜陳。有人喟然歎曰:「中國大陸『赤化』的原因一共有四萬萬五千萬條,每個中國人一條。」(那時號稱中國人口為四萬萬五千萬人。)

這些瑣碎的談論匯合成兩個龐大的議題,各據一方,針鋒相對。這一邊說,中共能夠席捲天下,因為他徹底控制了人民,今後反共,要取人之長,補我之短,以組織對組織,以陰謀對陰謀,以殘忍對殘忍。於是出現一個口號:「向敵人學習」。

另一邊說法完全不同,國民政府失去大陸,惟一的原因是大陸人民沒有民主自由,國民政府只是採取了一些虛偽的民主形式裝點門面,只是把自由當做特惠籠絡少數特定的人物,今後反共,惟有實行真正的民主自由。

一場言論大戰吸收了所有的假設,有人稱之為自由主義和集體主義的爭執。那時中共「血洗台灣」的口號震天動地,如何保全這最後一片土地,人人煞費思量,情急之下,選邊插隊,尋找心理上的安全感。那時我是一個喜歡思想的青年,又在傳播思想的媒體工作,成為雙方忠實的讀者。

我常想,為什麼要「向敵人學習」?為什麼要那麼狠、那麼詐、那麼殘暴專橫?因為要打敗共產黨。為什麼要打敗共產黨?因為共產黨「陰狠橫暴」。聽起來好像天下的壞事只有國民黨可以做,共產黨不可以做,國民黨好像和共產黨爭做壞事的特權。他們的理論有缺點,我急於知道另一邊怎麼說。

一九五二年,胡適由美國回台灣講學,萬人矚目,他在台北公開演講,開宗明義解釋什麼是自由,他說自由就是「由自」,由我自己。沒幾天報上出現嚴厲的駁難,質問他:「官吏由自,誰不貪污?學生由自,誰肯考試?軍人由自,誰肯打仗?」如果我的記憶正確,「自由主義和集體主義的論戰」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大戰應該發生在一九五二年之後,在此之前,略有零星接觸:一九五○年,《掃蕩報》主筆許君武曾向台大教授殷海光挑戰,稍後,《民族報》副刊主編孫陵曾向台大校長傅斯年挑戰,直接間接都是為了自由主義。

胡適站在自由主義這一邊,他從未使用「自由主義」這個名詞,他的夥伴們樹立了這樣的旗號,而他儼然成了領袖。比起《獨立評論》時代,他上場的時候不多,但是正如他對《自由中國》半月刊的創辦人雷震所說,別人寫的文章都會記在胡適的賬上。

我開始用心閱讀《自由中國》半月刊,它每一期給我的感受都像探險。我是訓政時期長大的青年,我們被一再告知:自由誠可貴,紀律價更高。依我們對歷史的認知,傑出的領袖要有一群傑出的人物跟隨他,這一部分人交出個人的自由,各盡所能配合他,創造環境,成就一番事業。擁有個人自由的大眾,只能享用成果,因此個人自由是一個比較低的人生境界。

《自由中國》完全「顛覆」了這個觀念,它灌輸的意識形態恰恰相反,組織和紀律只能給你低級的人生,甚至是可恥的人生。在我看來,《自由中國》的殺傷力並非批評政治,而是有效地消解了犧牲、服從、效忠等觀念,我午夜夢迴常常聽到春冰初融的破裂之聲。如此這般固然可以融化「鐵板一塊」的共產黨,可是國民黨的同舟一命、萬眾一心也就成了笑柄。

那時我正在思想上尋求出路,胡適和他的夥伴們一言一行,都曾在我心中千回百轉,我讀《自由中國》受益良多,但是我必須說,他們所建立的理論只能修身齊家(也可以辦大學),不能治國平天下。他們從未談到,當自由受到外來威脅時如何保障自由,就治國的大計而論,這是一個很大的缺口。鄭學稼質問:「如果老百姓一直做奴隸,為什麼要一個打敗仗的做主人?」問得好厲害!可是如果打勝仗可以不做奴隸,又如何始能打勝?富蘭克林說:「為安全而犧牲自由的人兩者皆空」,精彩!可是為自由而犧牲安全的人呢?

想那一九四八年,國民黨實行憲政,有意推舉胡適做第一任「總統」,據說胡先生動了心,跟他的一位朋友商量,朋友問他,當了總統能否指揮軍隊,胡氏廢然作罷。我認為胡適是否出任總統,問題不在能否指揮軍隊,而在如何維持自由主義的價值系統。如果他做總統,照例要向三軍軍官學校的畢業生訓話,他難道還能說「自由就是由自」?他照例要在國慶日發表文告,他豈能說「個人的自由就是國家的自由,民主自由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可以造成的」?他要說什麼樣的話鼓勵敵後的工作人員?他要說什麼樣的話安慰殉職警察的家屬?英美是我們心目中民主自由的聖地,大戰時期,丘吉爾也得告訴英國人,與其個別受刑,寧可全體受刑(與其在敵人佔領下任憑宰割,不如團結犧牲擊退敵人)。冷戰時期,甘迺迪也得告訴美國人,與其戴著奴隸的枷鎖,不如背起士兵的背包。

胡適和他的夥伴們,既然沒有給軍隊、情報、警察留下生存的意義,這就引發了軍方的反彈,軍方為了照顧士氣,對他的官兵要有個說法,於是出現所謂圍剿。當時雖然金鼓齊鳴,但出手的媒體不多,採取中央突破的戰術,「剿」則有之,「圍」則未能。

我也細讀了那些文章。批胡者使用毛式語言,毛澤東創一代文風,語言有霸氣。批胡者引述胡適的話不加引號,不註明出處,以自己的議論混雜其中,常常把他對胡適意見的瞭解當做胡適的意見,把假設將要出現的情況當做已經發生的情況,東拉西扯,迂迴包抄,以量代質,小魚吃大魚。這些文章鎖定以基層官兵為對象,想必是作者遷就讀者的水準,如此批胡,真是以下駟對上駟。也許主其事者胸中有奇兵,諸葛亮要罵死王朗。胡適大概從未想到,他所提倡的白話文這樣使用。

胡適從未公開反駁台灣軍方的指控,好像也從未在私下對朋友說過什麼。有人認為,天下批胡者何其多,如果胡適每一篇文章都看,他將沒有時間再做任何事情。倒是軍方的記者好奇,利用採訪之便私下提問,想知道胡適對「我們」的批評有什麼意見。據轉述,胡適的答覆是,「你們」批評我的時候,應該同時把我的文章登出來,讓讀者看看我究竟說什麼。可見軍方批胡文章他還是看了!還是看了!胡適常說自己有嚴重的心臟病,美國的人壽保險公司拒絕為這樣的病人保險,不管他怎樣強調容忍比自由更重要,那些文章不會使他延年益壽。

一九六二年二月,胡先生心臟病猝發逝世,發病時正在「中央研究院」歡迎新院士的會議上演講,也提到有人罵了他四十年。在場採訪的記者看見發生了大新聞,趕緊發稿,惟有「中廣」公司派去的一位劉小姐沒有回聲,新聞組的同仁好生納悶。後來知道,胡先生倒地以後,台大醫院院長立刻上前救護,發現心脈業已停止,劉小姐悲從中來,躲到外面痛哭,她向公司同仁解釋:「這麼好的人都死了,哪還有心情發稿!」那時盛行由女記者跑文教新聞,胡氏跟每一個女記者都相處得很好,惹得好幾位女士引為知己。後來新聞系教授講新聞採訪要冷靜客觀,常引這段軼話作反面教材。

世人都說蔣介石專制極權,氣死胡適、冤死雷震、憋死殷海光。今天回想起來,蔣介石總統使用「兩手」策略,他也許把專政當本錢,把民主當利息,本錢充足的時候,不妨拿出利息來讓你們揮霍一下,可是雷震後來要動他的老本,那只有魚死網破!我不是評斷誰是誰非,我只是指出因果。

胡適也覺得雷震越過了警戒線,寫信勸他,信中引用了「殺君馬者道旁兒」,雷震不聽。胡適對《自由中國》的同仁說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殷海光寫文章公開反駁。你既然給「自由」下了那樣的定義,怎能怪人家「由自」?雷震動手組織反對黨,計劃到全省各地舉行地方自治座談會,結合本土人士,自南而北串聯,這已經不僅是言論,這是行動,那時連我這樣一個青年都知道,蔣氏對言論(尤其是有國際背景支持的言論)可以給予最大的容忍,對行動(尤其是有國際背景支持的行動),必定保持最高的警戒。目前只宜坐而言,切忌起而行,雷公居然操切從事,命耶?數耶?

一九六○年九月,《自由中國》半月刊出版二○六期之後,雷震被捕,判了十年徒刑,公無渡河!公竟渡河!逮捕在夜間秘密執行,總有人知道消息,國民黨中央兩位主持文化宣傳的要人同乘一車,停在雷宅門外暗處,「欣賞」特務人員把雷震押進囚車,《自由中國》半月刊對國民黨傷害之大,雙方積怨之深,可見一斑。

《自由中國》橫掃千軍,無人敢擋,最後由蔣介石總統裁定法辦,新聞圈盛傳,蔣氏問左右:這本雜誌辦了這麼久,登了這麼多危害黨國的文章,何以無人及時處置?誰該管這件事?左右有人說,依照出版法規定由台灣省新聞處長負責取締。蔣氏問處長是誰?回答是王道。蔣氏說了一句:這樣的人怎麼能做新聞處長?於是王道立刻辭職。

我們都知道,每一期《自由中國》出版以後,新聞處都立即作出審查意見以最速件報告中央,請示如何處理,中央從無答覆,最後把責任推給王道,王道不能申辯,這就是官場文化。王處長形貌偉岸,聲音洪亮,言詞懇切,深得作家好感,他曾舉行茶會勸外省作家發掘本土題材,新聞處願提供各種協助,包括交通食宿參觀訪問體驗生活閱讀文獻等等,一再聲明對作家沒有任何要求,可惜作家無人響應,以致後來惹本土作家多少責難,外省人只愛泰山不愛阿里山。

看雷氏入獄出獄,可知他並無坐牢的心理準備,他不是烈士。《自由中國》諸賢何以要「呷緊弄破碗」,費我半生思量。看後來的世界大勢,他們也許知道美國的底牌,美國一定保護台灣,制止中共的武力統一,國民黨的戰爭心理是多餘的,台灣因準備戰爭而犧牲民主自由,根本是無謂的浪費。他們也許並不知道美國的底牌,高估了美國的影響力。那時美國是國民黨政權的救星,美國政府是台灣的民主運動安全可靠的保護傘,蔣介石必須為他們留有餘地,因而低估了蔣氏的決心。

雷案發生後,當局沒有展開對孫立人那樣的清洗,我們那些在民營報刊舞文弄墨的人也沒有覺得「風緊」。畢竟槍桿子重,筆桿子輕,蔣氏可以繼續玩他的「兩手」。

五十年代的思想論爭,一度幾乎把我撕裂,還好,《自由中國》教人獨立思考,也訓練我對人生世相的穿透力,有這一番長進,我得以從兩者之間全身而退,並且有可能成為一個夠格的作家。有一些人抱著押寶的心情,你玩兩手,我押一門。有人押大,服從集權,有人押小,爭取民主,不但本省人普遍押小,外省人也越來越多,押小的人贏了。

今天後見之明,押小一定贏。長期和平,人民要求更多的自由,政權也像人一樣,不能永遠握緊拳頭,必須放開。人性「落水思命,得命思財」,大略言之,五十年代是外省人「思命」的年代,六十年代進入「思財」,每個時期有每個時期的算盤。歷史俱在,政府常用強悍手段營救社會,社會得救後再轉過頭來清算強悍手段,兩者可以共患難、不可以共安樂。蔣經國上台執政,他好像有新的領悟,民主自由是本錢,專政才是利息。這一念之轉善果纍纍,他在利息耗盡以後保住了老本。

《自由中國》橫跨五十年代,在世十年九個月,出刊二六○期。我覺得它前一段時間平淡,後一段時間偏頗,「中段」聲望最高,十年閱讀,他們在我心頭留下深刻的腳印。任何一個作家都嚮往民主自由,單憑民主自由似乎又難以遏制共產主義的擴張,這個矛盾如何解決呢?沒有人能夠告訴我答案,還是靠《自由中國》給了我一個「解釋」,我讀到這麼兩句話:「除了自由主義,反共沒有理論;除了納粹,反共沒有方法。」

就這樣,台灣破船多載,搖搖擺擺行駛於左右暗礁之間,皇天后土!最後總算到達彼岸。

《文學江湖:回憶錄四部曲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