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步入「讀者養活作家」的時代,市場掛帥的利已見而弊未顯,「趣味純正」仍是大多數讀者的首選,大體上還沒有「劣幣驅逐良幣」,只是「零錢驅逐大鈔」,通論不如漫談,體系不如語錄,大餐不如零食,後來有人歸納為「輕薄短小」。
法令規定,作家可以出版自己寫的書,我很想自寫、自印、自銷,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單干戶。幼年時期,我見過隱士一樣的自耕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於我哉!」詩人如此美化了他們。我心目中還有寫《湖濱散記》的梭羅,他自己製造鉛筆出售,我也沒忘記鄭板橋,他畫竹畫蘭,「不使人間造孽錢」。
一九四九年我到台灣的時候,本土的成年人讀日文,讀古典漢文,沒有讀「的呢啊嗎」的習慣,青少年還在國音注音符號的幫助下「學而時習之,不亦苦哉」。沒有接受文學作品的能力,外來的「徙入者」壓力大,心情壞,飽受現實煎熬,還是一疊白紙對他用處比較大。
再說大家也窮,沒有餘錢,我手邊還有幾本舊書,使我想起當年做一個讀者也難。施翠峰譯《哈里我是純潔的》,九十四頁,一九五二年出版,每冊新台幣五元,可以買五個山東大饅頭,全家一飽。張愛玲《秧歌》,二一○頁,一九五四年出版,每冊新台幣七元,夫婦二人一家兩天的菜錢。我還藏有一本當年的禁書,茅盾寫的《世界文學名著講話》,開明書局出版,二八五頁,我從舊書攤偷偷摸摸買到,售價二十元,人人說「你真捨得」。
我必須記下,一九六八年,台灣的第四個「四年經濟計劃」完成了,民眾的收入年年增加,一九七七年(我退休生效的這一年),每戶平均所得新台幣十二萬元,郵政局的儲蓄存款共計五百億元,存戶都是基層公教和小康人家。孩子們口袋裡有了足夠的零用錢,每逢星期天書店裡擠滿了男女學生。
我必須記下,一九六八年九月,台灣實施九年國民義務教育,小學畢業生不經考試,直接升入初中,從此青少年的教育程度全都提高了。省政府增設一百七十一所初中,七千六百九十八個班。到一九七○年,台灣已有一千萬人受過小學以上程度的教育,出現「全民閱讀」的盛況。我們曾經應邀參觀成衣加工出口,偌大的廠房裡望不盡的縫紉機,縫衣的女工都是小姑娘,有人在縫紉機上擺著一本書,一個紐扣釘好以後,下一個紐扣對準針眼之前,她朝書本瞄上一眼,她看的那本書竟是錢穆的《國史大綱》。
有一個名詞叫「版稅屋」,作家可以用版稅買房子。有沒有人管小說家高陽的汽車叫「版稅車」?他是第一個駕車送稿的作家。
出書既然有利可圖,馬上有人以盜印為業,照相製版的技術降低了盜印的成本,也縮短了他們作業的時間。讀者反對盜印,卻以買盜版書為樂,因為它便宜,這是經濟行為與道德行為的矛盾。一本書如果暢銷,它在發行後一個月之內就被盜印本逐出市場,作家和出版人都只是為盜印犯做馬前卒,長此以往,台灣文學的發展必然因之遲緩,也許萎縮。
第一個炮打盜印業的英雄是小說家王藍,他為了保衛長篇小說《藍與黑》的版權挺身出戰,我參加了他這一役。他在法院裡頭打官司保護自己的權益,在法院之外,他遊說國民黨部、「內政部」、「立法院」和新聞媒體,呼籲保護所有文藝作家的權益,他把主觀的利益客觀化。他是「制憲國大」的代表,口袋裡裝著「中華民國憲法」,那時公私集會大半邀請他發言,他當著台上大官大老的面,向會眾誦讀有關保護著作權的條文。他集新聞記者、抗日英雄、民意代表、小說作家、政黨骨幹於一身,熟悉運作技巧,加上口才和儀表出眾,把這個冷問題炒熱了。
說來好笑,那時候政府官員都忘了版權應該受到保護,中央黨部居然有人表示,保護版權助長文學作品商業化,正確的辦法是多設文藝獎,提高獎金,引導創作的方向。南部有一位作家跟盜印者對簿公庭,承辦檢察官認為翻印好書乃是一樁功德,予以「不起訴處分」,於是盜印者拿著法院的文書四處宣傳,自稱「合法翻印」。萬事起頭難,難在改變大家的觀念,王藍在這方面是個先鋒。
許多作家,包括我在內,也讓自己的權利「睡眠」了,文章發表後拿到稿費,好像這就是全部的收益,出版單行本如果還有錢,那就是「外快」,有時候書已上市,「外快」沒有蹤影,也可以「安之」而已,王藍為版權奮鬥,多少人笑他自我宣傳。
我配合戰役寫了好幾篇文章,出席有關會議助勢,案件開庭審判,我到法院旁聽,發現被告神態恐懼,知道事有可為。這一役的戰果是,法院之內王藍勝訴,法院之外,「內政部」答應修改著作權法,加重對盜印的處罰,中央黨部允諾從中協調,早日完成立法手續,大家從「權利睡眠」中醒來,一個面團團和氣生財的出版商,也辣手把盜印者送進監獄,連黨國大老王雲五都親自率領警察去逮捕現行犯,他是商務印書館的負責人。作家巡查大小書店,搜羅盜版。我和隱地也曾遠征桃園鶯歌等地,追究出售盜版書的書商。
那時著作人要享有著作權,先要經過政府審查認可,大家紛紛向「內政部」申請登記,這才發現手續諸多不便,要求仿照英美各國改為登記生效,這些願望現在一一實現,其間又經過許多人持續努力,記得作家林海音、符兆祥都曾是重要角色。
春江水暖,形成文學市場的黃金十年,白銀十年。有一位朋友勸我退休以後搞出版,他說,「你的書白紙印上黑字就是錢」,一部稿子送到工廠排印,你開出兩個月兌現的支票,你再把新書出版徵求預約的廣告送到報社,開給他一個月以後兌現的支票,廣告登出來,讀者四面八方向你的賬戶裡匯錢,這筆錢夠你付廣告費,書印出來,你批給中盤商,再用他的錢付印刷費。「你看,這簡直是無本生意嘛!」
在此之前,出版社給我出過八本書,手裡握著自己的書,那種溫軟的感覺,像母親的手掌撫摩你微微發燙的前額,我喜歡那種感覺。據說某些人手中握著鈔票的時候有這種感覺,他們發財;有些人手中握著大印的時候有這種感覺,他們陞官;有些人握著手槍的時候有這種感覺,他們從軍作戰;或者成為將軍,或者成為枯骨。如果你握著書本有這樣的感覺,那也就注定了你的命運。
以前那八本書銷路很差,看相的人說,我得五十歲才會「成功」。我絕對無意提倡命相之學,生命中有此「插話」,聊資談助而已。我告訴自己,歲月驚心,再不可有一日空過。
如果我開一家出版社……?我猶豫過。那年代作家和出版社的關係猶如怨偶,書難銷,害出版人白費力氣,作家總懷疑出版社的賬目弄虛作假。出版社賺錢也真難,某人騎著腳踏車,沿街向書報攤收賬,擺攤的退役軍人扯住他的領帶要打,恰巧我碰見了,走上前抬出警備總部壓住他,我知道警總有人負責仲裁退役軍人和一般民眾的糾紛,怕退役軍人受歧視,也防止退役軍人欺負平民。出版賺錢這樣辛苦,想要他和作家共安樂,恐怕也是希望他作聖賢。玩票寫書,種種流言可以付之一笑,寫書謀生就要另當別論。自己經營自己的書,一切自作自受,心安理得,倒也能斷卻許多煩惱,如果連連打出王牌,奠定基礎,還可以給朋友盡一點心意,那有多好。
我想自己先為賺錢出幾本書,安定生活,再清心寡慾寫那未必淨賺錢的書。《開放的人生》完稿,有九家出版社爭取出版,小說家隱地創辦的「爾雅」著了先鞭,我的事慢慢來,他退伍創業,應該優先。我的《碎琉璃》完成,小說組同學蔡文甫的「九歌」列為第一批新書,我得給他壯膽,他手中有了「老蓋仙」夏元瑜,台大教授葉慶炳,加上我,才投下資本。好吧,我還有明天。
順便記下出版界的一則小掌故。某一出版社的老闆 S,對《碎琉璃》很有興趣,我告訴他,這本書只能給「九歌」。文甫兄打算把這本書擺在第一批書的第一本,S 告訴文甫,《碎琉璃》三個字不吉利,於是夏老的《萬馬奔騰》調上來,這年的生肖恰好是馬。廣告刊出後,S 又來找我,認為《碎琉璃》沒有得到重視,屈居第二,他預約我的下一本書,許以「好好的安排」。我說,如果有下一本,我要自己出版了。
「下一本」是《人生試金石》,我決定自己出版,試試水溫。
《中國時報》的編譯主任閻愈政經營「四季出版社」,願意代銷我的作品,他是創報元勳,編譯高手,業務天才,也有行政能力。他的個性很強,《中國時報》湮沒了淘汰了多少英雄豪傑的個性,惟有這位「閻老西」不改本色,余老闆長期倚重,三十年不衰。他在業餘搞出版,也是幫一個朋友的忙,順便也幫了我的忙。後來他的朋友遞補了「國大代表」,棄市肆而入廟堂,他們倆都退出了「四季」。
閻主任給我一些指導,我這個新手就上了路。
這時印刷術起了變革。本來印刷用鉛字排版,打成紙型,灌以金屬,稱為凸凹版;新方法改用化學處理,做成一張很大的「底片」,稱為平板,捲筒印刷,速度較快。我要出書,馬上有好幾個朋友介紹印刷廠,這才知道台北市新近增加了許多家小型的工廠,多半是一間房子,一部機器,一個師傅,一個學徒,一個老闆,這種「五一工廠」設在僻巷之內,晝夜開工。那時平版印刷若是超過四千份,字跡逐漸模糊,我得同時制三塊底板,找三家工廠,同步趕印,以免新書脫市。我得晝夜監工督印,如果坐在家裡等候出貨,他就把我的底板取下來,裝上別家的,因為別家催得緊。還有封面,還有裝訂,也都得步步盯緊。
我深夜出入僻巷,常與流氓、醉漢、娼妓、毒販擦肩而過,看到台北市的另一樣相。有一次我碰上兩人爭鬥,亮出明晃晃的刀子,硬要我做見證,無奈我聽不懂台語,掃了他們的興,好像沒鬥起來。我當時暗想,希望你們的孩子也讀我的書。這些「五一工廠」壽命很短,往往一次承印之後就關閉了,往來賬目倒是清清楚楚。品質比較粗糙,讀者不甚計較。後來他們中間有人做大生意,台灣經濟起飛,常有這樣的創業史。
到了七十年代,「徙入者」(一九四九年之後遷來的外省人)少者已長,長者已老,老者已死,「讀史難知今日事,聽歌不似少年聲」。我常想起古代神話:穆王南征不歸,一軍盡化,君子為猿鶴,小人為蟲沙。我想猿鶴蟲沙都有後代,猿鶴的後代也許是蟲沙,蟲沙的後代也許是猿鶴,上一代只有抱緊教育。《開放的人生》這樣的讀物,總也不無小補吧。
我寫《開放的人生》這年(一九七五),長子風揚十歲,女兒詩雅六歲,次子又揚一歲。「人遺子,金滿籯,我教子,惟一經」,這一經不能是三字經,世路難行,我得寫點什麼留給他們。台灣人口大量增加,我看到滿街滿巷的孩子,我又想到這些孩子跟我的孩子是同學、同事、鄰居、朋友,是合作的夥伴,競爭的對手,我的孩子既然生存在他們中間,我當然希望他們都善良、都有教養,我要愛自己的孩子,就必須愛所有的孩子,於是我把我寫下來的東西公開給他們看,有一天,我希望這幾本書能夠在中國大陸發行,回饋那裡的年輕人。
書能暢銷,一方面由於主持者經營有方,另一方面也要作者對讀者有愛心,作者的愛心讀者有感應,能體會。我們只能偶爾吃館子的菜,我們願意永遠吃母親和妻子做的菜,無他,母親和妻子愛你,館子裡的大師傅不愛你,他「打發」你。某作家對我說:「讀者真可憐,我寫什麼他看什麼。」沒過多久,情勢逆轉,他寫什麼讀者「不」看什麼。
當然,還有技巧。我出入廣播和電視,領會了如何引起閱讀的動機,滿足讀者的興味,多年操練,語言文字的運用也得心應手了。美國有位音樂家倡議「不高也不低」的創作路線,是的,「不高也不低」。卑無高論,有人問我出版的意義是什麼,我認為是「一張紙的價值大於一張紙」,我相信這條路可以走出來。如此這般,賺錢沒有問題,寫作卻大受影響,看樣子搞出版就得放棄創作,大才如歌德,如米爾頓,未能同時兼顧從政與創作,如巴爾札克,如傑克倫敦,未能同時兼顧經商與創作,我豈能同時做好這兩件性質相反的工作,我沒那樣的本領。思來想去,我為文學已經付出那麼多代價,好比由小沙彌到老和尚,即使西天無佛,也得修行到底。
好罷,我放棄開一家出版社的計劃,「人生三書」的收入足以維持我一家的生活,這就夠了,少賺一點錢,多留一點寫作的時間。過河卒子不能後退,但是可以左右橫行,我和隱地相識多年、心意相通,他誠篤忠厚,有古人的風義。我以文學生命作賭注,請爾雅做我和讀者之間的管道,一念既決,萬事底定。
隱地兄出名甚早,《自由青年》半月刊為讀者介紹文學名著,魏子雲,我,隱地都參與了。現代主義風行的時候,他寫了一些出色的短篇小說,後來他投入編輯工作,先在《青溪雜誌》初露才華,然後主編《書評書目》,《新文藝月刊》大展身手。他愛書,愛出版,愛作家,他後來成為一個出版家,此時已顯現性向和風格。
隱地的經營理念很特別。市場掛帥的時代,出版人以作家為製造商,以讀者為消費者,隱地始終以作家為朋友,以讀者為知音。你本來和他不是朋友,你請他出書,彼此就變成朋友了,換一個地方,也許恰恰相反,本來是朋友,出書以後變成另一種關係。他身為出版人,卻長期倡導維護作家的版權,他給作家簽約,捨棄相沿已久的舊版本,另擬新條文。舊版本來自上海的出版商,據說還是三十年代的產物,許多條文對作家既藐視又苛刻,版權要永久讓出,作家要找保證人,書沒有人買,作家要賠償損失。當年「左翼」批評出版商剝削,曾舉此為證。隱地能為作家的利益縮小自己的空間,或者說他能把出版者的利益和著作人的利益視為一體,確有過人之處。
痖弦和田原,都曾和隱地一同推廣新合約,然而結局不同。痖弦的上司發現出版合約的有效期只有十年,大吃一驚,十年以後,我們豈不是一本書也沒有了?通知作者換約。田原負責出了一套「作家自選集」,田原去後,我收到出版者一封通函,要求作者簽字放棄版稅,並承認著作權為出版者所有。
細數往事,沒有四個「四年經濟計劃」,沒有九年一貫義務教育,沒有保護著作權運動,可能沒有隱地的爾雅出版社。沒有隱地,就沒有《左心房漩渦》、《黑暗聖經》、《關山奪路》,更沒有最後這本《文學江湖》。如果這幾本書能對社會有些許貢獻,都要歸功於種種因緣,而「近因」比「遠因」更有決定性。
多年以來,爾雅約稿出書,結算版稅,一直由他給每一個作家親筆寫信,他尊重作家的權益,一個誠字,一個信字,一點一畫都不少。爾雅規模不大,崇尚「小而美」,始終使人覺得很親切,九十年代以後,文學作品市場萎縮,他的出版社面不改色,一派文化人的細緻從容。
我自己出版的幾本書,委託「吳氏圖書公司」總經銷,這家公司的總經理吳登川,原在爾雅負責經理部門,經常見面,他自己創業,專搞發行。他是一位「君子商人」,果然「信義為立業之本」,迅速打下根基,樹立名聲,我出國以後,人走了,他的一杯茶還是熱的。這也是爾雅因緣的延續。
《開放的人生》出版以後,一連十年都在「暢銷書排行榜」上列名。我略知市場規則,我該一本又一本寫成「勵志系列」,把讀者的胃口填滿,把可賺的錢都賺到手,直到讀者懶得再買再看,使別人一時難以為繼。電視連續劇就是這個樣子,自己開出來的路,自己走到盡頭,然後封死,不給別家電視留下空隙。我不願意這樣做,只寫了三本,我用這三本書賺來的錢支持日常生活的開支,另有所圖。
我自己覺得我此一時期最重要的作品應該是《碎琉璃》,我一向勇於學習,評論家魏子雲曾笑我「寫什麼像什麼」,《碎琉璃》一出,我有了自己的風格,如果一直留在台北,我想我會一直這樣寫下去,把我最重要的人生經驗寫出來。
勵志小品偏重內容,內容被人輾轉襲用,終有一天被掏空,《碎琉璃》的文學性比較高,寫下去還可以再高,別人可以把素材拿去使用,「形式美」卻是搬不走的「沒奈何」。
沒想到後來有機會出國,沒想到全家移民,一去三萬里、心腸非故時,生活況味由「深巷明朝賣杏花」變為「揀盡寒枝不肯棲」,文章一轉為《左心房漩渦》的秋聲,再轉為四部回憶錄的濤音。
國外的生活安定以後,我結束自己的出版工作,沒想到收攤子比擺攤子還要難,該收的錢收不回來,該付的錢必須支出,處理退書存書都是十分勞神的事情。隱地兄和登川兄為我辦理一切善後,沒有讓我做一件事,付一分錢,此情未了,此緣未了,「世界無窮願無盡,海天遼闊立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