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冷僻的地方志,大概無人會記下這些名字了:
一八三二年,基督教德人傳教士首先踏入山東境內,在膠東布道。
一八六七年,蘇格蘭聖經會傳教士廉臣,美國長老會教士梅裡士,由膠東煙台到臨沂布道。
一九○五年,北美長老會派葉克斯、范珍珠二人由臨沂到嶧縣布道。一九一一年在嶧城南關建造大教堂。
一九一九年,德人美籍護士萬美利來嶧縣創辦孤兒院、職業學校和診所。
長老會在嶧縣建堂後,派傳教士四出宣揚教義,大約一九三○年左右,蘭陵教會成立了,稱為嶧東支會。
那時吾鄉一般人對基督教有種種猜疑,例如,他們聽見男男女女在一間屋子裡高唱「耶穌愛我、我愛耶穌」,產生想像,對前往參加聚會的婦女有輕蔑之意。幸虧早期教友中有一位王興信先生,他當過保長,在地面上有些實力,那些游手好閒的人看他的面子,沒有到教堂裡來騷擾過。
我還記得,晚間聚會散會時,天地黑成一片,王興信先生拿著三節電池的手電筒照亮道路,護送女教友回家。那時以吾鄉的消費程度,這一舉動甚為豪華,手電筒是奢侈品,大家相信「捏一捏,一個銅咯」,銅咯就是銅元。
另一位對初期教會有貢獻的是宋師母,她一人住在教堂旁邊的小屋裡,專職傳教,教友輪流供應糧食蔬菜,沒有一文錢的薪水。
宋師母是一個溫婉的小婦人,丈夫英年早逝,唯一的兒子又從軍遠走,就把對生活的熱情傾注在教會裡。但她說話的聲音輕細,說話時也沒有手勢,跟一般傳道士的風格不同。
我記得,宋師母永遠是一個最清潔的人。樸素是必然的,不用頭油,頭髮也能一絲不紊,粗布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手上臉上沒有灰垢,達到城市中白領的水準。她並不像有潔癖的人那樣難以相處,她平易近人。教會裡有這樣一位工作者,才可以深入家庭,勸導婦女。
教會初創,沒有駐會的牧師,嶧城的牧師楊成新、台兒莊的牧師翟慶峨,以及侯敬敏牧師、侯敬臣牧師等人輪流前來主講。此外還有侯敬臣的父親侯長老、鄉村布道家張繼聖先生,都很受教友歡迎。
這些牧師都是華北神學院的高才生。華北神學院設於滕縣,院長赫士,是有名的神學家,我們用的讚美詩也是他主持編定的。
回想起來,侯長老講道最是誠懇動人,他年紀大,閱歷深,使你覺得他確確實實想救你。他的這份天賦由侯敬臣牧師獲得,侯有神學院的底子,講說的層次又高些。台兒莊來的翟牧師儀表最好,國學有根基,對基督教義和孔孟學說常作巧妙的融合。
我就在這些人的熏陶中漸漸長大。
蘭陵教會的禮拜堂,蓋在西北隅靠近城牆的地方,附近人家稀少。抗戰爆發,治安問題複雜起來,那房屋就不常使用了。
我家有一排五間空屋,由一位本家借住,後來那人搬走,母親願意借給教會使用,教會又有了共同聚會的處所。這棟房子離我們的住屋只隔一個四合院,坐在客廳裡能聽見唱讚美詩。
教會久由王興信長老當家做主,這時教友有了不同的意見。王長老的口才和儀表都很好,但他逐漸喪失了基督徒的氣質,越來越像一個政客。這長老一職,就在一次選舉後改由宗茂山先生擔任。
宗王兩人本是密友,皈主後,彼此的差異日益顯著。宗先生勤勉謙和,有服務的熱誠,把不相干的外務都斷絕了,專心事奉。他以百分之九十的高票當選。
在吾鄉,母親皈主甚早,參與了蘭陵教會的創建。我不知道她老人家何時、由何人引領入教。
基督教發展的經驗是,婦女兒童首先受到吸引,而婦女之中,又以貧窮的、識字不多的、社會地位低下的人居多。若是主的救恩同時降臨縉紳之家,有少數信徒來自名門大戶,可以對教會產生庇護作用,教會在當地所受到的歧視因而減少。這就是母親信教對蘭陵教會的意義。
至於母親為什麼信教,那倒不難瞭解。
母親于歸甚早,我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都不幸早逝,我這個小不點兒才成為長子。
我一點也不記得哥哥的影子,大姐二姐倒有眉有目。我記得,大姐已經出嫁,常常哭著回來,再哭著由家中套車送走,母親陪著哭。
對二姐,印象更清楚些。記得她生病,醫生說必須常吃鵝肉,家中特地養了幾隻鵝。不知,鵝總是把它的長長的脖子伸得很直,貼近地面,蛇一樣游動,又大聲喧嘩,常常追我趕我咬我的小腿肚子。這個經驗很恐怖,我長大成人以後還常常做這樣的噩夢。
二姐死時還沒出嫁,所以我約略記得她的葬禮。至於死因,說來就可憐了,她的病中醫束手,轉求西醫,那時吾鄉能夠找到的西醫,不過是在街口開了個西藥房,順便向病家推銷成藥。他給了一瓶藥水,回家服用,二姐含了一口馬上吐出來。家人不知道她的牙床已經脫皮出血,還在勸她、哄她、哀求她,告訴她良藥苦口利於病。二姐奮勇地再吞一口藥水進去,這回吐出來的是血,是血……
二姐死後,母親要拄著枴杖才站得起來。一群親鄰(都是婦女)來我家大罵庸醫殺人,一左一右架著母親往外走,後來知道她們把那家西藥房砸爛了,那個賣藥兼行醫的傢伙本是外路人,從此無影無蹤。
母親大病一場,然後黃著臉、拄著枴杖行動,整天不說一句話。咳!她當然需要宗教。
還有,母親婚後的境遇相當痛苦。我說過,大家庭好比一隻貓,努力扭曲身體以各種姿勢去舔掉身上的骯髒,吞進肚裡,有些事是要隱瞞的,有些話是不外傳的。
後來,父親喚母親奉命從大家庭中分出去,彼此距離拉遠,壓力減輕了,每年仍有一些活動,像祭祖、拜年、慶壽,暫時恢復大家庭的形式。由於活動集中,加上「我又逮著機會了」之類的想法,大家庭制度的負面功能也就即興發揮,淋漓盡致。當然,這些也必須舔個乾淨、吞進肚裡。
這時,基督教來了,它說,你不可燒香擺供,你只能跪拜真神。
這時,母親說,我信主了,你們的什麼什麼我都不能參加了。
對母親來說,這已是一種拯救,不必再待來日。
母親的心底,也許還有更複雜更隱微之處,是我所不能覺察的吧?有人問她為什麼要信基督教,為什麼不信佛教,我清清楚楚聽見她是怎麼回答的。
她說:「我不要來生。」
不錯,基督教的教義裡只有今生永生,沒有前生來世。對熟知輪迴的中國人來說,這的確是它的特色。
母親是把新舊約全書看了一遍才決定信主的,她對教義領悟得很快。
那時,教會初立,有思考能力的人對這個外來的宗教抱著挑戰的態度,提出許多問題。這些問題轉彎抹角、或早或遲傳到母親那裡。
有人提出:耶穌本是一個人,為什麼拿他當神敬拜呢?
如果那人信佛,母親就反問:釋迦牟尼豈不也是一個人?如果那人好道,母親就提醒他:太上老君豈不也是一個人?母親指出,灶神姓張,不但是人,而且不成材;送子的張仙不但是人,而且是亡國之君。關羽、岳飛、姜太公、楊二郎哪個不是人?他們不是一直在受中國人的敬拜?
耶穌是外國人,中國人怎可奉外人做教主?這不成問題,佛教在中國有無數的信徒,佛祖乃是印度人。
有一位大嬸當面問我的母親:「神在哪裡?我怎麼看不見?既然看不見,我又怎麼能信他?」她拿這個問題問倒了好幾個教友,言下頗為自負。
母親慢慢地告訴她:世界上有許多東西是眼睛看不見的。眼睛的用處有限。
你可以看見我的嘴在動,你看不見我發出來的聲音,聲音要用耳朵聽。
你可以看見花,你看不見花香,花香要用鼻子聞。
你可以看見鹽,你看不見鹹,鹹味要用舌頭嘗。
我們不能用肉眼看見神,我們是用心靈去感受神,神確實存在。
那位大嬸仍然不服,可是,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拿這個問題去質問別人。
潘子皋先生是我們鎮上的明白人,談吐有聽眾,他也把新舊約大致看了一遍,告訴我:「基督教談人道不如儒,談神道不如佛。」
我急忙把這話告訴母親。母親沉吟片刻,認為潘先生的話有道理,「可是,他的話也證明基督教談人道勝過了佛,談神道勝過了儒。」
基督教分成許多教派,互相攻擊。據說,某地有一群信徒對他們的教會不滿意,自立為「耶穌教會」。不久,他們內部鬧意見,有一部分人分出去自己聚會,大門外掛了塊牌子,寫的是「真耶穌教會」。
到底哪個是真的?教我們信哪一個?出外傳道的人碰見這樣的問題不免啼笑皆非。
母親的意見是:沒關係,你願意信哪一個就信哪一個,只要信。
母親認為,儒家和釋家不是都有許多流派嗎!百岳朝宗,萬水歸海。
那時蘭陵西門裡建立了天主堂,新舊之爭本已過時,後進地區照例補課。這邊說,你是早該推翻的專制魔鬼,那邊說,你是被我們開除了的劣等門徒。
母親從未批評過天主教,她認為天主教也是神的使者,若非天主教教士將福音東傳,我們也許至今不知道耶穌的名字。
回想起來,母親是個有智慧的人,在那樣封閉的環境裡,她老人家無從發展自我,服務人群,只能為這個簡陋的小教堂添一分力量。這也真是委屈她老人家了!
在這期間,母親認識了萬美利女士。
萬美利原籍德國,抱獨身主義立志不嫁,本來在教會醫院當護士,工作之餘也下鄉傳道。
那時有棄嬰之風,被丟棄的多半是女孩。有一天,她在醫院門外拾到一個女嬰,動了不忍之心,就回到美國募集了一筆捐款,在嶧縣設立孤兒院。
她的孤兒院規模不小,能收容三百名棄嬰,為了支持孤兒院,她又興辦了牧場、醬園和紡織廠,以外圍企業的收入作孤兒院的經費。孤兒長大了,可以進紡織廠學習一技之長,也可以由她送進教會辦的職業學校。
萬護士後來聲望日隆,眾人尊萬老姑。一個女子,不必墜入男人的掌握和大家庭的牢籠,另有一條光明大道可走,使母親非常驚訝感動。就拿孤兒院收容的女孩來說,雖不幸而為棄嬰,但日後有專長,有收入,對婚姻可以有自己的意見,在家庭中可以有獨立的人格,可能比那些由父母和丈夫主宰命運的女子要幸運些。
萬老姑的生活方式顯然給母親很大的震撼。我以今日的理解力猜想當日的母親,她一定立刻想到她那唯一的女兒長大後的出路。但她回家以後絕口不提這些,她談的全是反面教材。
當我和她老人家單獨相對的時候,她沒有引言,不加預告,自說自話一般講述某些女孩子的故事。某一個女孩何等溫婉,何等有慧心,可惜一頂花轎把她抬給一個不認識也不瞭解的男孩,男孩哪裡懂得夫婦愛情,而婆婆寡居,也還年輕,對這等事又太敏感了。「鐘鼓樂之,乾坤定矣」的後續發展竟是母子聯手虐待這個可愛的小鳥。那日子怎麼過?日起日落,令人心裂。——我知道她說的是誰。
有一個媳婦,產後坐月子,丈夫在千里外混差使,婆婆不准產房裡生火。那氣候滴水成冰,媳婦住的是南屋,寒氣森森,俗語說西屋、南房、不孝的兒郎!好狠,兒孫可是自家的骨肉哪。一冬下來,產婦凍壞了一條腿,孩子咳嗽,咳嗽,咳嗽了幾年還是沒保住一條命。媳婦連哭也得小心翼翼,哭多了是對婆婆抗議,哭少了證明自己冷血,都是罪,難贖難救。——我知道她說的是誰。
母親說這些事,多半在她做針線的時候。有一次,我看她和面,一大團濕面,放在瓷盆裡用拳頭搗,再放在案上用手揉。那團面好像自己有主意,想維持一個什麼樣的形狀,忽而這邊翹上去,忽而那邊漲出來。母親不停地揉,還加上摔,終於,麵團柔軟了,彈性恰好,不大也不小,週身潤滑光亮,很乖,餃子麵條由你。母親這才抬起頭來:——
打倒的媳婦搋倒的面
對娶進門來的媳婦要千方百計地找理由折磨她,直到她沒有個性,沒有自己的人格,做馴服的奴隸,這是做公婆的哲學。鄉下小媳婦挨打多半因為在廚房裡偷嘴,而偷嘴是因為她天天都吃不飽,規矩大,飯桌上不敢多吃。每年到罌粟收成,鴉片煙膏隨手可得,你就聽見這一家的小媳婦服毒死了,那一家的小媳婦也服毒死了。
這一次,母親多說了幾句話,那一定是她心中最重要的幾句話:
「等你妹妹長大,我不慌慌張張地把她嫁了,我要撐到她師範畢業,或者是護校。你可要跟我一塊撐呀!」
我含糊答應,實在沒弄清楚撐什麼,怎麼撐。
供教會使用的這幾間房屋磚牆瓦頂,門窗嚴密,冬天足可抵擋寒風。院子平坦寬大,院中又有兩棵老槐遮陰,夏天正好乘涼。有了這樣一個地方,聽道的人慢慢多起來。
我記得,夏天證道的時間以日影為準,濃陰滿院的時候,牧師說:「上帝告訴我們可以開始了。」樹陰退走了,證道也就結束。奇怪的是,這兩棵槐樹上似乎沒有蟬,從來沒受過蟬聲的干擾。有時候,講道的人語重心長,恨不得把肺腑掏出來,有些聽道的人正雙目微合,口涎拉成有彈性的細線緩緩垂下,那情態,你不知道可笑還是可愛。
翟牧師說:「不要推她,她的靈魂聽得見。」農家婦女起五更睡半夜,哪有工夫午睡,能讓她打個盹兒,就是天國。
張繼聖先生不這麼想,他把他的演講分成幾個段落,在兩段之間領導大家唱一首歌。那時我們教會連一架手風琴也沒有,仍然有許多人為了歌聲而來,大多數是婦女。依照習俗,她們不准「無故唱曲」,要抒散內心的抑鬱,只有哭泣。唱總比哭好一些。教會是她們唯一可以唱歌的地方。
張繼聖先生的歌喉很好。那時,他大概有四十歲了吧,從歌聲裡聽不出他的年齡,只覺得嘹亮充沛。他可能有一副男高音的聲帶。可惜沒有機會學習聲樂。他描述耶穌受難的歌曲,唱那呼喚浪子回家的歌曲,常使女教友淚流滿面。午睡?當然忘了。
我們唱詩的本子叫《贊神聖詩》,由華北神學院院長赫士主持編定。這個本子的特色是,曲譜採用西方的名曲而以中文填詞。多年後,我接觸西方音樂,才發現有許多調子是我早就熟悉的。但是這個本子通行的範圍很小,我離開魯南以後再也沒見有哪座教堂採用。
在那座簡陋的小教堂裡,日子隨著唱詩和祈禱流逝。每週一次,牧師來為我們梳理麻亂的人生,我順著他的思路過日子,覺得妥妥當當,舒舒服服,一切也簡簡單單,問題都可以解決,或者可以等待解決。
我們的座位是長條的木凳,堅硬,沒有靠背,然而那是很舒服的地方,這就是牧師的魅力。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人接收了美國教會。驚人的消息不斷傳來,連萬老姑也進了集中營。誰也不知道還要發生什麼事情。
這天寒風凜冽,忽然進來了一個日本兵,而教堂裡只有宗師母和我,我們覺得不尋常,倒也不敢驚慌,好在他徒手而來,未帶刀槍。我們都不會說日語,用起身讓座表示了禮貌,他大概也不會說中國話,沒答理。
這日本兵響著靴聲裡裡外外看了一遍,站在教堂中央點著了一根煙。他那傲慢的樣子引起我們極端的厭惡。
他向宗師母要紙筆,寫了幾個字給我看:
密偵的有
密偵就是偵探、間諜,必須堅決否認。在這時刻,我認為不妨賣弄一點小聰明,就在紙上寫下:
帶刀
一面用手勢向腰間比畫,那是佩帶刺刀的位置。
他搖搖頭,臉色和緩下來,把半截香煙丟在地上。
日兵走後,宗師母說:「我看他最多十八歲,看他走路的樣子!拖不動那一雙皮靴。這麼小就出來了,教他爹娘怎麼放心!」
那時,日軍已經感到兵源不足,連未滿十八歲的孩子也征到中國來做佔領軍,騰出老兵來上前線,這些娃娃兵容易對付。
沒幾天,有個小青年來聽道,他人小名氣大,是保安大隊長的乾兒子,一張臉乾淨秀氣,誰見了都想疼他,可惜他在落座時先從腰帶裡抽出手槍來放在大腿旁邊,嚇得沒人敢挨著他坐,讓他一人坐那麼長那麼長的板凳。
帶槍的小青年一雙眼睛骨碌骨碌轉,最後盯住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小姑娘。那小青年,也許是有任務的吧,他現在只記得小姑娘了。
以後他常來,聽說也常到小姑娘家烤火,兩人隔著火盆坐,在火盆上空捏她的手,她父母急得在臥室裡流汗。
日軍責成保安大隊「清鄉」,保安大隊就出動抓人。抓人總要有個理由。日本人來了,你為什麼逃?莫非是抗日軍?你為什麼不逃?莫非留下做間諜?都抓回來。有一個人挨了五花大綁,因為他家裡有一本《聖經》。
風聲緊,倒也不怎麼怕,還敢營救被捕的教友,至少也派個人去探監。我的同學張寶來在保安大隊做文書上士,沒他陪著我還進不了牢門。被捕的教友鼻青臉腫,還連聲說「我很好」,比起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人,他的確很好。
我和寶來都還不懂事,誰也沒帶禮物打點守衛,也沒人提醒我們,沒幾次,守衛不耐煩了:「張上士,你進進出出真方便,像是你的家一樣!」終於,有一天,我們受到很不客氣的拒絕。
長老們開始為教會的前途憂慮。也許,有一天,所有的教會都要關閉,所有的牧師都要改業,《聖經》唱詩都要燒掉。也許有一天,基督教要像回教一樣,父承子繼,單口秘傳,對外絕不談論。也許像禪宗那樣,相會於心,不著一字。
那時有一種說法,信教的人都親美,都不愛國,如果中美兩國作戰,信教的人都會通敵投降。但是,在日本人眼裡,信教的人反日,為中國流血汗,個個是嫌疑犯。那時,我想,這兩種下判斷的人最好一塊兒琢磨琢磨,再作結論。
很不幸,這兩種人是從不坐在一起開會的。
那年頭,鄉下人常常挨打。如果他遇見一個穿制服的,他趕快禱告,希望那人沒扎皮帶,皮帶解下來拿在手中就是鞭子。如果紮著皮帶,他趕快禱告,希望那人不使用有銅環的那一頭。
大牢是個有設備的地方,花樣很多,使你無法祈禱。最常用的是「壓槓子」,刑具不過一根扁擔,一根槓子,幾塊磚頭,雖在窮鄉僻壤也可以就地取材,使用的方法卻有賴天才發明家。先把犯人的衣服脫光,把他的兩臂平伸拉直,綁在一根扁擔上,上身維持十字架上的姿勢,雙膝卻是跪在磚上,槓子穿過腿彎,槓子兩端站人,以扁擔作扶手。這樣,犯人絲毫動彈不得,著力處全在磚上的膝蓋。如果犯人很強壯,槓子兩端可以由兩個人增加為四個人,叫做四人擔,再增為六個人,稱為六人擔,也許膝蓋從此壓碎了,終身殘廢。
還有一種經典之作叫「灌涼水」,把赤條條的犯人固定在門板上,朝天平放,開始灌水,等到肚皮高高地脹起來,再派幾個漢子抬著木槓放在肚子上滾來壓去,這時候,水從口中射出來,灌進去的是清水,射出來的是血塊屎漿。這一套程序可以重複施行,週而復始。
這是「大件」,至於「小件」,在屁股上割一道血口,填進去一點石灰之類,行刑的人可以即興發明。這才是被捕最可怕的地方。可憐那些鄉巴佬,一向以三代沒進過官府衙門為榮,忽然捉將牢裡,教他們怎麼辦?
遇這等事,信眾就在教堂裡哀告上帝。單單哀告是不夠的,母親就回到家裡發呆。發呆是不夠的,我就到大隊部門口逡巡張望。張望有用嗎?有用嗎?
無巧不成神跡,這天恰值大隊長送客到門外。那客人五短身材,加上馬褲的褲管左右膨脹,看背影像日本人。大隊長比他高,就算鞠躬的時候也比他高些。看大隊長那客氣勁兒,他是日本人無疑。可是一轉身,我認得他,他是日軍的翻譯官,中國人。
這翻譯官跟插柳口進士第有來往,我在進士第跟他同席吃過一次飯,他瞞著太太在進士第藏了個女人。也許是這個緣,他對在進士第讀書的我另眼看待。他問,你到這裡來幹什麼。我說想來探監。那人跟你什麼關係?對呀,什麼關係?只能說是朋友。他犯了什麼事?有沒有殺人?是不是抗日分子?我說都不是。
大隊長在旁邊聽看,沒有馬上走開。翻譯官說,大隊長,這小兄弟教我為難,我既然碰上了,不能不說個人情。大隊長說,翻譯官,大隊部的事,還不是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他問我,你那朋友叫什麼名字,哪裡人。我說他叫田老憨,住在田家村。大隊長吩咐他身旁的一個軍官:那田老憨,教他家裡來個人,把他領回去。他又加上一句:這事今天一定要辦好。聲音很高,是希望翻譯官能聽清楚。
翻譯官說,大隊長,謝了。他對我說,這裡不是你常來的地方,下次不要再來。他也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希望大隊長聽見。
我在教會上一下子出了名。可是任何人都料得到,我不能再創造第二次奇跡,翻譯官已經把他開的路隨手堵死。有人病急了信偏方,提著老母雞到我家,堅持要我們再試一次,管它死馬活馬。我母親也急了,急中生智,想起大隊長的乾兒子。
提起這位乾兒子,教會上沒人敢理他,只有宗長老跟他說過兩句話,表示歡迎他來聽道。我母親走的也是步險棋,好在我家沒有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那小青年,坐在長板凳上也是怪寂寞的,母親跟他一談,他居然大為興奮。他說:「你們等著。」起身就走,聚會未散,他就把一個半百老漢帶回來,這老漢有幾處皮肉淤血,走路帶點兒跛,此外能吃能喝,能說能笑。大家又是唱詩,又是禱告,感動得如醉如癡。
倒也沒什麼後遺症。慢慢的,小青年在教會裡也有了朋友。幾個月後,小青年托朋友來我家說,想借些糧食拿到市上變錢應急,母親欣然答應。小青年帶著工人來扛糧食的時候,一直面紅耳赤,於是母親高高興興地告訴人家,這孩子很純潔,心地不壞。
空中好像真的有神,但空中也有鉛塊罩著壓著,令人心情沉重。以後這段日子,大家特別愛唱詩篇第一百二十三篇,尤其是最後一段:
耶和華啊
求你憐憫我們憐憫我們
因為我們被藐視已到極處
我們被安逸人的譏誚
和驕傲人的藐視
已到極處已到極處
已到極處
美國長老會在嶧縣投下大量資金,對各支會並沒有多少資助,但這些支會總是美國教會的支流。
遠在抗戰發生以前,中國教會即要求脫離外國人的支配,改以中國的長老牧師為主導。當然,中國人若要自己當家做主,必須不再依賴美國捐款。後來這觀念凝聚成六字真言,那就是自立、自養、自傳。
美國教會默察形勢,順應潮流,宣稱逐步退出中國教會,與此同步進行的,是分期減少經濟援助,喻之為「斷奶」。太平洋戰爭發生,日本人粗暴地拔掉了教會的奶嘴,教會立即展開宣導,要求信眾養成捐獻的習慣。
信徒捐款維持教會,《聖經》中有此主張,中國教會一直避諱不談,初期的教會甚至以「散財」為招徠的手段,信教可以收到種種「救濟品」,被國人目為「吃洋教的」。教會遷入我家時,這種現象已成過去,教會逐漸成為信眾的共同負擔。
時勢造英雄,那時有幾位全國知名的牧師鼓動了信徒捐獻的風氣。宋尚節牧師綽號「送錢包」,他到哪個教會講道,哪個教會的財務困難立刻解除。還有一位趙世光牧師,綽號「趙開荒」,也能化無為有。
鄉村教會的開支很少。房舍有了,最大的問題已經解決,日常費用不過是晚間聚會的燈油,星期天聚會的茶水,每週一次例行的樂捐足夠。後來有了駐會的傳道員,教會要付薪水給他,這筆錢全靠捐款,母親每年三季都派人扛著口袋往教會裡送糧食。
雖然有了全職的傳道員,各地布道人員的交流並未中斷。翟牧師、侯牧師,他們仍然常來主持禮拜,晚間把禮拜堂裡的長凳子拼並起來當床鋪,草草一宵。他們不要酬勞,但是這一日兩餐必得由教友輪流供應。那年頭,人對人輕易不肯留飯,為了把客人在飯前趕走,民間故事裡不知有多少笑話。何況還有農忙、冬天太冷、住處太遠等等困難。我家和教堂只隔一個院子,母親總是說:「由我做飯送來吧。」地利人和理當如此,大家都沒有異議。
但是還有問題。
那幾年,我是說家鄉成為「淪陷區」的那段日子,常常有人背著簡單的行囊、手持一本《聖經》走進教會,自稱布道人。他是誰,大家不認識;高姓大名,從沒聽見過;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沒法子查證。根據《聖經》,耶穌生前設計過這種模式,雲遊布道,不帶盤纏,沒有多餘的行李,望門投止,由信主的人隨地接待,接待這等人等於是接待了耶穌。
這等人何以應運而生,想來有些奇怪。依宗長老的主張,一律不予接待。有一天晚上,這樣一個人進入教堂,要求投宿,宗長老表示只能請他喝一杯茶。那人立刻在地上跺腳,然後退出。這也於經有據,耶穌說過,如果有人不肯接待你,你趕快離開他,連腳上的塵土也給他留下。這時我母親也在座,兩人望著那為夜色吞沒的背影,半天不發一語。
母親本來主張接待這等人。那時人口流動又快又遠,不比戰前,教會也還沒有發證件、寫介紹信之類的辦法,想知道一個人是不是教友,的確困難。但是,母親說,就算有人混吃蒙喝,他既然奉主的名,也就給他。若是有人短了飯錢,教會也算周濟了他。
終於,母親說服了宗長老。
這件事間接改變了我的生命。
一九四二年春天,我們接待了一個人。我至今不能透露他的名字,甚至不能描述他的容貌。由於現實的原因,我必須繼續為他守密。
我只能說,他穿著長袍,拿著《聖經》,是那種個子不高的山東人。他大概三十多歲,臉上風霜之色並未完全掩蓋了讀書人的氣質。
他和我父親談得來,不覺多住了兩天。他到附近的支會講道,又回到蘭陵。這期間,他對我的家庭瞭解不少。
那時,日人推行懷柔政策,命令每一區公所保送兩個學生進臨沂五中,所有費用由區公所撥款。區長跟「大老師」璞公商量之後,提了我和管文奎的名。
五中是山東的名校之一,若在平時,我們未必考得進,即使錄取,家裡也拿不出那麼多錢,所以,這是一個好機會。不過?——
現在家鄉淪陷,五中是所謂偽校,這怎生是好?
區長說,你可以指校長是偽校長,不可以指學生是偽學生,「正如我這個區長是偽的,那八區的老百姓一點也不偽!」
他又說,「學生不偽,知識不偽,咱山東教的幾何代數跟重慶教的一模一樣!」
父親想來想去,最後決定:「我進城去親眼看看再說。」他老人家披星戴月地去了,又風塵僕僕地回來,他對五中的事一字未提,從此不提,就這樣不了了之。
這些,那雲遊客看在眼裡。他在辭別的時候握著父親的手說了一些悄悄話。
他的話是這樣開頭的:「有一件事,我只能讓你知道,不能讓令郎知道,他的口風不緊。」
他走後,父親還是把他的話告訴了我,父親說:「我要你知道別人對你的看法。」
那雲遊客,他從安徽阜陽來。阜陽有一座中學,管吃管穿,專門收容淪陷區的青年。校長是山東人,叫李仙洲,一員名將。雲遊客主張我趕快到那裡去讀書。
雲遊客說,到了阜陽,提一下他的名字,入學沒有問題。可是,令郎……「我跟那邊的關係絕對不要洩露出去。」
雲遊客匆匆上路,他給的資料太少,還有些問題找不到答案。這時五姨來了,她告訴我們,二表姐已經在阜陽進了高中。
那到底是一座什麼樣的學校?據五姨介紹,那是按照教育部中學課程標準辦的學校,加上軍事訓練。男生女生一律穿軍服,佩手槍,上午上課,下午打靶,晚上演戲,將來是個文武全才。高中畢業以後,你想升學由政府保送,你想就業由政府分發,到那時候,當然是抗戰勝利了,日本鬼子打跑了,你站在山頭上看吧,東西南北全是出路。
當然,重要的是,這個學校是不收費的,我們明白五姨也沒有錢。
簡直十全十美!簡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是,怎會有這樣的學校?怎麼會?
父親說,就算打個折扣,只有七成,也該教孩子到那裡去。
母親說,就算打個對折,只有五成,我也主張孩子快點動身。
我呢,我是信任二姐的,她去的地方一定值得去,應該去。
五姨問我:你想不想去?
我說不出話來,我早已醉在浪漫的想像裡,如果一覺醒來好夢可以成真,我連這一覺也嫌太長了。
我是一九四二年暑假期間到後方去「流學」的,花了兩個月的工夫準備。
所謂準備,在我不過是和早已在後方的二姐通信,在母親則是給我縫幾件衣服,一床棉被。身在淪陷區,做這等事未免心驚膽怕,表面上竭力掩飾,不敢真正準備什麼。
可是,外人恐怕已看出我們神色有異,也許發現我們的生活秩序大亂,因而有了揣測,而那揣測又接近事實。我家的房子大部分租給一位本家開點心鋪子,連客廳也和他共用,如果他坐在客廳裡,看見父親和母親一同進來,必定連忙起身躲避,意思是不妨礙你們的機密。
親友的反應使人不安。我們盡其在我,一直緊緊地瞞著,尤其是妹妹和弟弟,始終沒得到半句消息,他們年紀太小,可能成為某種「導體」。我連啃教科書都怕人看見,有疑難也悶在肚子裡,幸而入學並不舉行甄試,否則一定名落孫山。
父親設計了離家的方式:黎明,城門剛剛打開,趁著行人稀少。空著手上路,不惹人注意,行李另外補送。第一站嶧縣南關教會,由楊成新牧師安排,找同路做伴的人。
半夜,妹妹弟弟睡熟了,父母把我叫進客廳。「你再想一想,後方的生活很苦,也許還有危險,你怕不怕?」
「不怕!」我很堅決。
父親轉向母親。「你再想一想,他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再見,抗戰勝利遙遙無期,就算勝利了,他也未必能馬上回家。這些話,我早先都對你說過。」
母親點頭。
「我再說一遍:他走了,將來如果你生了病,想他念他,見不著他,那時候,你可不要怨我喲!」
這時母親淚流滿面,但是說出來的話清楚明白:「我不想他。」
父親像完成了重要的程序,長吁一口氣,放鬆了表情。他抽了一支煙,捻熄煙蒂,對我作了如下的叮囑:
這些年,青年沒有出路,人都快憋死了。你是長子,家有長子,國有大臣,你有出路,才可以把擔子挑起來。咱們這個家是不行了,你別再依賴這個家,你的妹妹弟弟還小,他們以後有些日子還得靠你。你出去奮鬥,咱們不求富貴,單求你有一技之長,能拉他們一把。要是你有文憑,他們白丁,你也虧心。他們不如你,你要多為他們想,前頭的要給後頭的修橋補路。仗總有打完的一天,以後年頭兒不知變成什麼樣子,人心人情萬古千秋不變。皇天不負苦心人,好心自有好報。
然後,父親要母親交代我幾句話。母親這才擦乾眼淚,教我在外面勤讀《新約》。她老人家還重複了平時的一些教訓,《新約》裡未必會有:
行萬里路,讀萬遍經。笨鴨早飛,笨牛勤耕。讓小的敬老的,拿次的留好的。寧欺官,不欺賢,寧欺賢不欺天。人多的地方不去,沒人的地方不留。讚美成功的人,安慰失敗的人。犯病的東西不吃,犯法的事情不做。不要穿金戴銀,只要好好做人。牆倒眾人推,我不推;槍打出頭鳥,我不打。種瓜得瓜瓜兒大,種豆得豆豆兒多。
千叮萬囑,看著我喝了稀飯,逼著我吃了包子,母親為我作了禱告。
父親說:「你走吧,不要回頭看。」
我一口氣奔了五里路才回頭,已經看不見蘭陵。
回想起來,離家這一幕還是草率了。這等事,該有儀式,例如手持放大鏡,匍匐在地,一寸一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