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我鄉下映山紅花是樵夫擔上帶著有,菜花豆花是在畈裡,人家卻不種花,有也只是籬笆上的槿柳樹花,與樓窗口屋瓦上的盆蔥也會開花,但都不當它是花。鄰家阿黃姊姊在後院短牆上種有一盆蔥草花,亦惟說是可以染指甲。這不當花是花,人亦不是看花賞花人,真是人與花皆好。桃花是村中惟井頭有一株,春事爛漫到難收難管,亦依然簡靜,如同我的小時候。
小時候,我鄉下每年春天,嶀浦廟的廟祝來挨戶募米一升,給一張紅紙貼在門上,木刻墨印,當中畫的嶀浦大王,冕旒執珪而坐,兩邊兩行小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上橫頭印的廟名,下橫頭印的“嵊縣 廿二都 下北鄉 檀越”。我家的是下北鄉之下填寫“胡村”,檀越之下填寫“胡門吳氏”,即我的母親。這其實歲月安穩,比現在的貼門牌來得無事。
胡村人皆姓胡,上代太公是明朝人,販牛過此,正值大旱,他遺火燒盡畈上田稻,把牛都賠了,隨即卻來了好雨,禾秧新茁,竟是大熟年成,全歸於他,他就在此地安家了,我愛這故事的開頭就有些運氣。胡姓上代有胡瑗是經師,故堂名用五峰堂,猛將明朝有胡大海,但我不喜他的名字。我喜歡宋朝胡銓,金人以千金購求他彈劾秦檜的奏疏,現在祠堂裡有一塊匾額“奏議千金”,即是說的他。此外我愛古樂府羽林郎裡的胡姬,但是胡姬不姓胡。
胡村溪山迴環,人家分四處:倪家山,陸家奧,荷花塘,大橋頭。叫“倪家山”、“陸家奧”,想是往昔住過這兩姓的人,可是現在都不知道了。我家住在大橋頭,門前一條石彈大路,裡通覆卮山群村到奉化,外通三界章鎮到紹興,田畈並不寬,但人家迤邐散開,就見得平曠陽氣。
胡村出來十里,有紫大山,傳說山上有兵書寶劍,要真命天子才能取得,我雖幼小無知,聽了亦覺天下世界真有王氣與兵氣。紫大山我只望望見,去要隔條江,這江水即剡溪,晉人王子猷訪戴安道來過,李太白亦來過。我家門前的山沒有這樣大,只叫南山,則我去拾過松枝。每見日色如金,就要想起人說有金雞在那山腰松樹下遨遊,還有人看見過,是一隻母雞領了一群小雞。紹興戲裡有掘藏,比印度的無盡藏菩薩更世俗,掘出的金元寶銀元寶或捉得金雞,皆只是人的好運氣。
胡村進去十里有下王村,下王出財主人家,雕刻一張床費三百工,起屋磨一塊地磚要一工,子孫稍稍不如從前了,亦人進人出仍騎馬坐轎。傳說一家有谷龍,倉裡谷子會只管溢出來,其後因用釘鈀開谷傷了龍,遂龍去谷淺。下王我去過,那裡的溪山人家果然齊整。下王人家做親,嫁妝路上抬過,沿村的女子都出來看,雖是他人有慶,這世上亦就不是貧薄的了。
下王再進去三十里是蘆田村,在山岡上,那裡已是四明山,因有竹木桑茶之饒,亦出財主人家,那家與我家倒是親戚。蘆田王家的小姐名叫杏花,她到杭州讀書,轎子經過我家門前大路上,在路亭裡歇下,我那時幼小,只會看看她,大家女子新打扮,我亦心裡愛意。不止我如此,凡是胡村人看著她皆有這種歡喜,竟是階級意識全無,他們倒亦並非羨慕或起浪漫想頭,卻因世上何處有富貴榮華,只好比平疇遠畈有桃花林。
胡村是太平軍前後興旺過,彼時絲茶桐油輸出外洋大盛,胡村份份人家養蠶採茶,還開設油車打桐油,所以上代太公多有塋田,子孫春秋祭祀不絕,且至今村裡粉牆瓦屋,總算像樣,還有倪家山的上台門與陸家奧的下台門,都是上代建造的大院落,稱為眾家堂前。我祖父手裡開茶機,彼時豬肉一斤廿文,我家帳房間及老司務的福食每天用到一千文,這種世俗的熱鬧至今猶覺如新。胡村的大橋即是我祖父領頭捐款建造的,橋頭路亭裡有塊石碑,上刊著“胡載元”,底下還有一排姓名。凡起屋上梁,造橋打橋腳,皆要踏正吉時辰,往往天還未亮,燈籠溪山人影,祭告天地的爆仗,散給百工的酒食,都是祥瑞。我小時聽堂房哥哥梅香講起這些,大起來所以對現代工業亦另有一番好意思。
其後絲茶桐油外銷起了風浪,胡村亦衰敗下來,但胡村人比下沿江務農人的泥土氣另有一種灑脫,因為經過約八十年的工商業,至今溪山猶覺豁達明亮,令人想著外面有天下世界。
所以胡村人又會說又會講,梅香哥哥即講故事一等,還有我的四哥哥夢生亦戲文熟通講。四哥哥帶我到畈裡,講給我聽:有五個人下渡船,士農工商俱全,外加一女子,但渡船裡只有一個座位,就大家比口才,贏的得坐,我今只記得商人的與女子的,那商人道:
無木也是才,有木也是材,去了木,加上貝,是錢財的財,錢財人人愛,我先坐下來。
輪到女子,女子道:
無木也是喬,有木也是橋,去了木,加上女,是嬌娘的嬌,嬌娘人人愛,我先坐下來。
後來卻還是那務農人得勝。而除了錢財人人愛,嬌娘人人愛之外,我想就是民間的這種沾沾自喜,鬥智逞能的可愛了。
胡村人家的宅基好。克魯泡特金著《田園都市手工場》,想要把都市迤邐散開在農村裡,中國人家可是向來鄉村裡也響亮,城市裡也平穩。胡村亦不像是個農村,而紹興蘇州城裡亦閭巷風日洒然。上海樣樣好,惟房子都是開港後外國人來了倉猝造起,有些像玩具模型,但如杭州,雖然成了現代都市,亦依然好風景,單那浣紗路的馬路,就新潤可人意。為人在世,住的地方亦是要緊的,不但金陵有長江龍盤,鍾山虎踞,是帝王州,便普通的城市與鄉村,亦萬姓人家皆在日月山川裡。秦始皇時望氣者言東南有天子氣,大約就是這樣的尋常巷陌,閭巷人家皆有的旺氣。陽宅風水之說,我不喜他的穿鑿與執念,但亦是民間皆分明感知有旺發之氣的這個“氣”字,在《詩經》裡便是所謂興。
《詩經》以國風居首,而國風多是興體,“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興也,這個興字的意思西洋文學裡可是從來沒有的。而至今亦中國民間隨處有童謠與小調。外國亦有兒歌與流行歌,可是中國民間的完全兩樣。
我小時總是夜飯後母親洗過碗盞,才偶而抱我一抱,抱到簷頭看月亮,母親叫我拜拜,學念:“月亮婆婆的的拜,拜到明年有世界”,這真是沒有名目的大志,那時還是宣統,而明年果然有了民國世界。可是念下去:“世界大,殺只老雄鵝,請請外婆吃,外婆勿要吃,戒櫥角頭抗抗咚,隔壁婆娘偷偷吃咚哉,嘴巴吃得油羅羅,屁股打得阿唷唷。”卻又世俗得滑稽可笑,而從來打江山亦果然皆是這樣現實喜樂的。
又兩三歲時學語,母親抱我看星,教我念:“一顆星,葛倫登,兩顆星,嫁油瓶,油瓶漏,好炒豆,豆花香,嫁辣醬,辣醬辣,嫁水獺,水獺尾巴烏,嫁鵓鴣,鵓鴣耳朵聾,嫁裁縫,裁縫手腳慢,嫁只雁,雁會飛,嫁蜉蟻,蜉蟻會爬牆”,正念到這裡,母親見了四哥罵道:“還不樓窗口去收衣裳,露水湯湯了!”現在想起來,母親罵的竟是天然妙韻。
這“一顆星,葛倫登”,到“蜉蟻會爬牆”,簡直牽扯得無道理。但前些日子我偶又看了宋人平話《崔寧輾玉觀音》,在話入本事之先,卻來講究春天如何去了。王荊公說春是被雨打風催去了,有詞云云,但蘇小妹說不是雨打風催去,春是被燕子銜去了,有詞云云,而這亦仍有人不以為然,說也不是雨打風催去,也不是燕子銜去,春是與柳絮結伴,嫁給流水去了,如此一說又有一說,各各有詞云云,一大篇,亦都是這樣的牽扯可笑,但那說平話的人彈唱起來,想必很好聽。《紅樓夢》裡的明明是真事,卻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便是漢高祖亡秦滅楚,幸沛置酒,謂沛父老曰:“遊子悲故鄉”,他亦做人到得那裡是那裡,像“一顆星葛倫登”的惟是新韻入清聽。
我母親不會唱歌,而童謠本來都是唸唸,單是念亦可以這樣好聽,就靠漢文章獨有的字字音韻俱足。中國沒有西洋那樣的歌舞,卻是舞皆從家常動作而來,歌皆從念而來,無論昆曲、京戲、嵊縣戲、申曲、蘇攤等,以及《無錫景》、《孟姜女》等小調,乃至流行歌,無不這樣。經書裡說“歌永言”,又說“一唱而三歎,有遺音者矣”,這樣說明歌唱,實在非常好。
初夏在庭前,聽見夾公鳥叫,夾公即覆盆子,母親教我學鳥語:“夾公夾婆,摘顆吃顆!”還有是燕語:“不借你家鹽,不借你家醋,只借你家高樓大屋住——住!”燕子每年春天來我家堂前做窠,雙雙飛在廳屋瓦背上呢喃,我就在階沿仰面望著跟了念。這燕子也真是廉潔,這樣少要求,不驚動人家。後來我讀書仕宦至出奔天涯,生活一直是這樣儉約,我在人世亦好像那燕子。基督說“人子沒有棲身的地方”,不免於人於己多有不樂,唐詩裡“夫子何為哉,恓恓一代中”,還比他不輕薄,但亦不及這燕語清好。
小時我還與鄰兒比鬥,一口氣念“七簇扁擔稻桶芯,念得七遍會聰明”,則不是母親教的。又秀煜叔家的阿五妹妹,比我小一歲,與我兩人排排坐在門坎上,聽她清脆的念:“山裡山,灣裡灣,蘿蔔菜籽結牡丹。”牡丹怎會是蘿蔔菜籽結的?但她念得來這樣好聽,想必是真的。
我從小就是受的這樣的詩教,詩書易春秋,詩最居先,如此故後來我讀《詩經》曉得什麼是興,讀《易經》及宋儒之書曉得什麼是理氣,讀史知道什麼是天意。而那氣亦即是王氣。
等我知人事已是民國初年。民國世界山河浩蕩,縱有諸般不如意,亦到底敞陽。但凡我家裡來了人客,便鄰婦亦說話含笑,幫我在簷頭剝筍,母親在廚下,煎炒之聲,響連四壁。炊煙裊到庭前,亮藍動人心,此即村落人家亦有現世的華麗。娘舅或表哥,他們乃耕田樵采之輩,來做人客卻是慷慨有禮義,賓主之際只覺人世有這樣好。又有經商的親友,不如此親熱,倒是條達灑脫,他們是來去杭州上海路過胡村,進來望望我們,這樣的人客來時,是外面的天下世界也都來到堂前了。
我小時每見太陽斜過半山,山上羊叫,橋上行人,橋下流水湯湯,就有一種遠意,心裡只是悵然。我在郁嶺墩採茶掘地瓜,望得見剡溪,天際白雲連山,山外即紹興,再過去是杭州上海,心裡就像有一樣東西滿滿的,卻說不出來。若必說出來,亦只能像廣西民歌裡的:
唱歌總是哥第一,風流要算妹當頭。
出去高山打鑼望,聲鳴應過十二州。
今我飄零已半生,但對小時的事亦只有思無戀,等將來時勢太平了我亦不想回鄉下去住,惟清明回去上墳是理當。胡村與我的童年雖好,譬如好吃的東西,已經吃過了即不可再討添,且我今在絕國異域,亦與童年在胡村並非隔世,好馬不吃回頭草,倒不是因為負氣。漢朝人的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我不但對於故鄉是蕩子,對於歲月亦是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