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村月令:清明

“正月燈,二月鷂,三月上墳看姣姣”,但是燈市台閣要到嵊縣上虞城裡去看,我鄉下也不放風箏,且上墳沒有姣姣可看,因為陌上路上相見都是相識的姊妹,嫂嫂。但是女子有她的正經,恰像桃花的貞靜,乃真是桃花了。蘇軾初出四川到帝京,過漢陽時作詩,有雲“文王教化處,游女儼公卿,過之不敢慢,佇立整冠纓”,紀曉嵐批說稚拙,但我很歡喜,這首詩也寫出了蘇軾自己是個志誠年輕人。

上墳做菁餃,我小時就管溪邊地裡去覓艾菁。菁餃與上墳用的酒饌,只覺是帶有風露與日曬氣的。還有是去領清明豬肉與豆腐,上代太公作下來的,怕子孫有窮的上不起墳,專設一筆塋田各房輪值,到我一輩還每口領得一斤豆腐,半斤豬肉,不過男孩要上十六歲,女兒則生出就有得領,因為女兒是客,而且雖然出嫁了,若清明恰值歸寧在娘家,也仍可以領。若有做官的,他可以多領半斤,也是太公見子孫上達歡喜之意。我母親把這些都備弁好了,連同香燭紙錢爆竹,及上墳分的燒餅,都把來裝在盒擔裡,由四哥挑了,一家人都去上墳,母親是只上爺爺娘娘的墳她也去,因為她是新婦,此外她是留在家裡看家。

清明太公的墳是由輪值塋田的一家去上,要用鼓吹,各房都要有人去拜。上過太公墳,吃清明飯,各房全家到齊,婦女都穿裙,打扮了去。在倪家山眾家大堂前,有四五十桌,小菜自己帶去,飯由輪值塋田的一家備弁,坐攏來都是同一個太公的子孫。吃清明飯在傍晚,其時日子已放長,吃了回來,許多人紛紛渡過溪橋,我跟著母親,只覺暮色像早晨白茫茫天快要亮時,胡村人還要出去到外面打江山。

上墳要上許多天,各家有遲早,一家祖先的墳都上遍有的也得兩三天。墳有的在路邊,有的在山腳下,有的在半山裡。上墳去的路上,只見茶葉已不久可采,地裡誰家的蠶豆今年種得這樣好法,麥已晾花,桑葉已成蔭,還看得出去年桑樹的枝條剪得非常齊整。此地是整個田畈都齊齊整整,日色映溪連山,又照在村子裡,只見人家的烏瓦白牆益發顯明。做生活有這樣勤謹,所以墳前拜掃人也個個都是孝子順孫了。

我五六歲時,大嫂還在家,我頂與她要好,聽見誰家上墳我就與別的小孩去接燒餅,有時一個,有時一雙,不捨得吃掉,都交給嫂嫂,嫂嫂給我盛在一個瓦罐裡,擱在灶樑上,吃時我也總要分給嫂嫂。嫂嫂是大人,當然不在乎這種一兩文錢一個的小燒餅,但她也當大事替我保管,有時近處上墳她也去接燒餅,要幫我積成十五到二十個。嫂嫂去井頭拎水,我跟去,她燒飯時我與她排排坐在燒火凳上。可是他們夫妻不和,母親說兩人都不好。他們兩人常時打攏來,我幫嫂嫂不得,就一面大哭,一面抓打大哥,但因人小,只打得著他的腿與腰身,大哥道:“我難為六弟。”總算不打了,因為大哥也是頂喜歡我的。可是嫂嫂又動了氣,當下整整包袱必要回娘家,我牽住她的衣裙不放,叫:“嫂嫂呵,不要去!嫂嫂呵,不要去!”嫂嫂只得又坐下來,罵大哥道:“我是難為六叔。”她不走了,打水給我洗臉,我還哽咽難言。

嫂嫂在後屋與堂姊妹們做針線,叫我坐在小竹椅上,拿手中的鞋面布比比我的腳寸。比對過了,她一面做,一面唱:“油菜開花黃如金,蘿蔔籽開花白如銀,羅漢豆開花黑良心。”說道:“黑良心就是你大哥。”

《今生今世:我的情感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