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村到三界鎮十里,要渡過一條江水,靠這邊渡頭有個大豐茶棧,茶時開秤,秋天收場,專收裡山人家的茶葉,配搭了重新揀過做過,分出等級,裝箱運到上海賣給洋行。我父親也在那裡幫鑒別茶葉,且把自己向山戶收來的賣給茶棧。我小時常奉母親之命去茶棧問父親要錢,又渡江到街上糴米回家。
那茶棧是借用周家的大院落,一開秤就四鄉山莊的行客行家都趕來,一批一批茶葉挑到時,從庭前歇起歇到大門外,帳房間的先生們與老司務一齊出動,鑒別作價,過秤記賬付現,先把茶葉袋頭都堆棧起來,由阿寶頭腦來安排指揮配茶做茶揀茶裝箱。每忙亂一陣,隨又晝長人靜,六月驕陽,外面桑蔭遍野,帳房間的先生們打牌歇午覺,看閒書,聊天,且又庭院廊屋這樣開暢疏朗,便是老司務們各在做生活,亦像蜜蜂的營營,反為更增加這晝長人靜。
大院子裡兩廊下,是做茶箱的竹木工匠,銅錫工匠,油漆工匠,各在掄斧施鑿,劈竹鋸板,扯爐熾炭,溶鑄錫皮,焊銅打鉸煉。我鄉下對百作工匠特有一種親情,胡村人家放著街上有現成的簟籮桶櫃不買,說買來東西不牢靠,必要自請木匠簟匠箍桶匠來做,連廚刀柴刀,鋤鐮犁耙亦寧可買了生鐵請台州鐵匠來打,因為一樣東西要看它做成才歡喜,且農業與工業本來是親戚,用酒飯招待百作工匠也情願。嫁女娶婦不必說,較為殷實之家常年百作工匠不斷,而現在大豐茶棧便亦好像是份大戶人家。
後院一排房間取下門扉,地下打掃得非常乾淨,老司務在配茶,把十幾擔毛茶倒在地上,用耙來拌勺,就像穀倉裡耙谷。然後用大篩來篩,我鄉下出的是圓茶,篩下來的頭子標名蠶目蝦目鳳目,粗粒的亦還要分出幾種,各有名稱。頂粗的用鍘刀鍘細,中檔貨則多要重新焙過,後院就有兩個大茶灶間,一間裡幾十口茶灶鑊,用微火在悠悠炒做。還有揀茶葉是在帳房間外邊堂前,排起許多板桌,僱人揀出茶子茶梗,論兩算工錢。揀茶葉的都是從江對岸來的婦女,街上打扮比山村採茶女的又自不同,年輕的穿白洋布衫闊滾邊,底下玄色洋紗褲,而或是一色天青衫褲,袖口及褲腳都釘闌干,那時作興小袖口窄褲腳,民國世界的女子好像印度及緬甸壁畫裡忉利天女的肢體,項圈手鐲都是有的,只差沒有帶腳鐲。
茶棧裡使人只覺銅錢銀子像水流,場面開闊,百業興旺,人情慷慨。他們都吃食很好,連老司務及工匠亦每餐有酒,賬房裡尤其講究,天天吃燉蹄膀,燉老鴨,江水裡新網獲的扁魚、白蛤,火腿燉鱉,黃芽韭菜炒鱔絲。中國的商號與工場,雖在杭州上海,除了機器工業與銀行等是伙食自理之外,皆是酒飯款待很體面的。新式的工場,銀行與公司雖有俱樂部及外面的交際宴會亦可以一擲千金,但尋常生活總沒有這樣的慷慨。而且現代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的產業無論它有怎樣大的國際規模,也不能像大豐茶棧的有生在一統山河裡的氣宇軒昂。
我小時每去茶棧見了父親,又到街上買了東西,從渡頭走回家,十里桑地秧田,日影沙堤,就像腳下的地都是黃金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