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鄉下秋天的節過得清淡,因為這一晌田里很忙。中秋前後胡村人還到下沿江客作割稻,下沿江是曹娥江下游余姚慈溪一帶,那裡是平陽地方,田稻比嵊縣的早熟。所以胡村人雖中秋節也除了去街上買一個月餅來吃吃,別無張致。倒是七月初二的三界鎮上有花迎,扮台閣做戲文,四鄉的人都趕來。七月初七乞巧夜,胡村人家在簷頭或樓窗口陳設瓜果拜雙星,都極其簡單,惟教小女兒在暗處拿線穿進針裡,穿得進就是乞得了巧了。又女兒戴耳環,先是用彩線一針穿過耳孔,就用彩線繫住,亦在乞巧這一天。還有是地藏王菩薩生日,家家戶戶都點香插在門前地上,擺一碗清水。此外是七月半做羹飯拜祖宗,秋分在大橋頭路亭裡做盂蘭盆會,又婦女們到橋下大廟裡拜龍華會。
我對胡村的大廟沒有興趣,小時只跟母親與姑母燒香去過。但我喜歡路邊的土地祠,瓦屋一間,泥牆泥地,只供一尊石像,倒是大氣磅薄,香案上惟有陳年的蠟淚及點剩的香棒,牧童多來玩耍,早秋尚遍野驕陽蟬聲,此地卻陰涼。他們說明太祖朱元璋小時看牛,便也是在這樣的土地祠地上午睡,手腳張開,一根趕牛的烏筱橫在頭上,成了個“天”字,一個會望氣的人經過見了大驚,想這牧童如何可以,就用腳踢踢他,他側過身去仍睡,這回是斂攏手腳,把烏筱橫在肩項上,成了個“子”字,那望氣的人就知道這小小孩童是真命天子了。
重陽節吃白酒。這一天吃白酒是在橋下胡氏宗祠裡,荷花塘、倪家山、陸家奧三胡村的人都來,白酒太公最尊,胡村人都是他的子孫,家譜裡他另有名諱,因是頭代祖宗,且留下塋田,輪值之家清明上墳用鼓樂,及於重陽節備辦白酒,白酒是不設殽饌。
在祠堂裡辦酒,此外我記得一次是荷花塘建昌太公用潮煙管打了倪家山潔齋公公,大家都評建昌太公理錯,罰他在祖宗面前擺了四桌酒向各房謝罪。建昌太公是家長,眾家之長,後來我進紹興第五中學,要寫學生的家長姓名,我不知是該寫我父親的,第一學期的成績單便寄到建昌太公那裡。
我喜歡晴天,春雨梅雨秋霖我都厭惡,雨天鄉下人在家裡做的事,如剪地瓜苗、刮苧麻,濕漉漉的不用說,即襲谷舂米,我亦何時聽見都覺其是和在雨聲裡,還有是捶打稻草編織草鞋,那聲音總使我想起雨天。惟有晴天落白雨,大太陽大雨點,雷聲過後半邊天上垂下虹霓,最是好看。但秋天到底晴天多,秋霖過了,殘暑已退,太陽就另是一番意思。鄉下人忙於收成,畈上稻桶裡打稻,一記一記非常穩實,弘一法師說最好聽的聲音是木魚,稻桶的聲音便也有這樣的安定。
人世因是這樣的安定的,故特別覺得秋天的斜陽流水與畈上蟬聲有一種遠意,那蟬聲就像道路漫漫,行人只管駸駸去不已,但不是出門人的傷情,而是閨中人的愁念,想著他此刻在路上,長亭短亭,漸去漸遠漸無信,可是被里餘溫,他動身時吃過的茶碗,及自己早晨起來給他送行,忙忙梳頭打開的鏡奩,都這樣在著。她要把家裡弄得好好的,連她自己的人,等他回來。秋天的漫漫遠意裡,溪澗池塘的白蘋紅蓼便也於人有這樣一種貞親。
重陽過後,天氣漸漸冷了,村裡的新婦與女兒們清早梳洗開始搨起水粉,堂兄弟與叔伯見了故作驚詫說:“哎?天快亮時霜落得這樣厚!”她們也笑起來。我三哥哥在紹興營裡當排長,新討了三嫂嫂,是紹興城裡人,回胡村參見宗祠,辦喜酒,頭一年就留她在家裡奉侍娘娘,她開箱子取出緞子裁剪,因為已入深秋,剪刀與緞子涼涼的,就覺得人體的溫馨,且亦是新婦的溫馨。